一纸千金 正文 第二章

    都是新人，都在校对科，中午这顿几个年轻人在一起凑份子下馆子。社里原本有个小食堂，后来失了一次火，取缔了。所以午饭员工们暂时只能自行解决——要么带饭，要么去周围的馆子打游击。

    新人们穷，又不愿意跟领导们撞上，选的馆子基本偏低端，一圈人坐下，逐个点菜。就没几个选肉菜的。七八个人，就两道肉，水煮牛肉、回锅肉，其余都是蔬菜类。陈志闯外向，爱说话，桌面上第一个开腔：“嗳，林林一来，咱们是不是就八仙过海啦。”

    还是真是八个。挨个看：一编室杜立，二编室刘桃根、葛文婷，三编室陈志闯、李林林，四编辑刘念、廖小平，五编室吕薇。当然，总编室还有个瞿玲，也是新人，但她不是编辑，所以不位列“八仙”。实际上，在林林到来之前，新人们已经给社里诸多人士取了外号。比如张红娇，自然是“金毛狮王”了。刘文军是“青翼蝠王”，“紫衫龙王”和“白眉鹰王”分别给了吴冠和罗轩。取到最后发现名号不够用，只好不了了之。

    菜上来了。寒碜。众人下筷子，博士廖小平来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是博士，落到出版社来，多少有点心不甘情不愿。可为了落实户口，又只能屈居委身。他缺海外经历，院校不要他。

    陈志闯乐观，道：“慢慢来嘛，赵主任不说了么，咱的工资将来会跟坐火箭一样。”

    廖小平说：“一个月一千九百八，实习期间打八折，要租房子要吃饭，怎么活。”

    女士们都不吭声。吕薇跟林林在面试的时候就熟悉些，所以吃饭挨着坐。杜立有点男人婆，永远皱着眉头。葛文婷和刘念都是美女，自然有美女的矜持，也不怎么说话。刘桃根接过话说：“所以要做畅销书，书畅销，提成多，奖金就高。”

    林林多嘴问一句：“什么时候能回编辑室。”

    吕薇说三个月。

    刘桃根道：“现在也可以看稿子了，杜立都有署名了。”杜立连忙解释：“那是主任带我，而且我们那政策书，发行量没几本，就一点编辑费，还对半劈。”

    陈志闯啧啧：“羡慕老杜。”

    杜立反驳：“我还羡慕你呢，我们只能做专业书、政策书，你们做文学书，多有意思。”

    “你们不会赔。”志闯呛呛。

    “那咱俩换，”杜立举着筷子，“愿意么。”志闯不吭声。瘪了。杜立继续说：“做编辑的，没做过文学书，尤其没做过小说，那都不算做过编辑。”杜立这话，林林深以为是，她为自己庆幸，一入社就能进入三编室，做文学书，那就叫“根正苗红”。林林是有股自豪感的。刘桃根见场面有点尴尬，连忙用别的话题打搽儿。葛文婷道：“也不是绝对的，我们主任说了，如果有好选题，可以跨部门、跨领域。”吕薇附和，刘念依旧一副高冷样子。

    编辑这块分五个“室”，是历史遗留下来的格局。过去这些年，星火出过不少好书。但眼下看，一编室主攻学术书和政策书，基本跟别的部门没有重叠。二编室，是社科的底子，九十年代张红娇推出过“哲学小丛书”，在国内率先引进尼采等人的著作，产生过巨大影响。不过林林也分析过，那个年代，知识爆炸，只要稍微做做，就能出来。现在则不一样了，卖书得吆喝。三编室主做文学，也涉及历史。四编室也做社科。五编室是摄影美术，也就是图文书的底子。但如今这类书不好卖，社里给他们的转型意见是作生活类图书。整体来看，除了第一编辑室，二三四五都偶有重叠，相互争夺在所难免。

    这关系就微妙了。

    林林报到晚。席间，同事们难免“盘问”林林多一些，林林不遮不瞒，大大方方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基本是查户口那套。吃完饭，天热，男士们还要去乒乓球室。葛文婷和刘念都提前走了。吕薇拉着林林到附近小公园纳凉。林林这才得知，葛文婷和刘念都分到了宿舍，中午可以歪一会儿。林林问吕薇怎么不申请。吕薇苦笑道：“地上的没了，地下的，你去住么，有老鼠。”

    单位的宿舍分为地上平房和地下室两部分。

    “地下有人住么。”林林问。

    “有啊，几个男的，中午在那歪歪。”吕薇道，“你有房子了么。”

    林林愣了一下。

    吕薇问得更细：“买房了么。”

    “没有。”林林说，“第一个月工资还没拿到呢。”

    “单位也许分房。”

    “有这好事？”林林小激动。

    “也许，或许，可能，”吕薇强调，“没改制之前，分过，现在转企了，难说，等着看吧。”

    “你买了？”林林反问。

    “没买，我男朋友买了。”吕薇说。话题引到男朋友这儿，林林知道，吕薇接下来要问她的私人问题了。还好，她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男朋友，有，研究生期间就谈了，理工科，搞信息技术，比她大几岁，已经早一步来京了，只是房子问题还没解决。林林跟男朋友老邱感情不错，是奔着结婚去的。吕薇一问，林林就直接说，两方面都解除戒备。

    两个人走到池塘边柳树下。

    吕薇又问：“你什么关系。”

    真直接。真枪实弹地。人家一片赤诚问了。林林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一时为难。吕薇倒率先说：“我是导师推荐来的。”

    她先坦白了。

    “师兄推荐。”林林只好也赤诚相见。

    见林林有点不好意思，吕薇道：“有关系很正常，咱单位解决户口，没有一点关系，赤手空拳来的人不多，但叶社看重人才，也确实有凭真本事进来的。”

    “谁？”林林这句问得愣。

    吕薇失笑，说：“你真不懂装不懂？”

    林林说真不明白其中毛窍。

    吕薇说：“撂眼瞧瞧，只要那学校、专业，不是那种特别打眼、特别对口的，估计就是有路子。”顿一下，又说，“像刘桃根、陈志闯那种，牌子叫得响，又是男生，基本靠自己。”

    林林问：“葛文婷和刘念呢。”

    吕薇道：“她们属于形象气质佳。”

    池塘里一片绿，叶子当中掩映着荷花。

    吕薇又说：“进门是各显神通。后面的路就都靠自己了。我们的目标就是——做书。”

    对，做书。从进门第一刻起，林林就把这两个字看得特别重。她喜欢出版，想在这行做出门道来。她坐在校对科看出的第一个错字起，林林就畅想着从自己手做出来的第一本书。后勒口下方有三个字：李林林。

    稿子发下来了。贺小娟不管，是校对科的高书艺分发给大家的。面无表情，也没有话，只是返给每个临时校对员看看。林林拿到稿子吓了一跳。原本，一页纸上，她只找出了三四个错误。可经过校对科检查后，每页纸上，几乎都标满了各类讹误。李林林把稿子反扣，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她没想到，就看个错别字，她竟然如此完败。不行，不能让人看到。她稳稳坐下，还是直着腰板。两臂笼着，保证稿子只有自己看到。呕心沥血的呕，应该是口字旁，不是三点水；优柔寡断的优，应该是单人旁不是竖心旁；主旋律，不是主弦律……这些还是硬伤，还有软错误，比如错段，错行，语句不通，人物的错乱，这些都是必须读进去才能改得出来。林林原本以为，这部《好名行好运》的书稿的第三部分，可读性强，难度不大，谁曾想……惨呐！她抬头看看陈志闯，他似乎很从容，迅速翻着稿子。他已经有新任务，开始对着一本拆开书籍的书，在一行一行对稿子。那叫折校。吕薇也很从容，当然，她的从容多半是心不在焉。

    李林林头皮发麻。不行，虽然贺主任没说半个字批评，可她李林林可不能因为自己是新人就放低要求，她要笨鸟先飞，她要奋起直追！于是乎，那段时间，林林几乎整天都把《图书编辑校对实用手册》带在身边。连在家坐马桶都带着。

    老邱敲敲门，“喂，多久啦。”

    “马上。”

    “痔疮犯了吗。”

    “我学习呢。”

    “哎呦，搁那学习什么，你又不是医生。”

    “你不懂。”林林和老邱隔行如隔山。

    “我不懂，你不会教呀。”老邱打趣。

    林林索性把厕所门拉开，“行，那我就受累，给你讲讲逗号、顿号、分号、问号、冒号、引号、叹号、书名号、括号、省略号、破折号的用法。”

    老邱顿时吓得逃窜。什么这号那号，头大。学习了基本知识，林林要开始实操了。她觉得自己绝对不能丢了面子，几十页稿子，灭错率必须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这是要求，这是脸面，这是为第三编辑室争光。这事，林林跟志闯都没提过，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她觉得大家都卯着股劲儿，她已经晚来一个月了，就应该奋起直追，赶上进度。一遍看不出来，就看两遍、三遍，书读千遍，错字自现！看错字，这编辑的基本功她必须打扎实。而且，林林能感觉到校对科姑娘高书艺、唐倩的得意。每次给稿子，她都能捕捉到高书艺脸上不易觉察的冷笑，就那么一秒，但她能感觉到。言下之意很明显：硕士怎样？硕士照样看不出错字儿！

    出版社的氛围里以编辑为尊，校对地位略低，林林从吕薇那得知，高书艺、唐倩都申请过当编辑，但一直没成功。这地界儿，调岗比辞职还难，何况叶社有个硬规定，从两千零三年之后，不是硕士，不准走上编辑岗位。因此，林林更要暗下工夫，证明自己。她跟吕薇私下打听过，他们进社的时候，贺小娟单独讲过课，但不系统，其余工夫，全靠自己摸索和老编辑传帮带。林林意识到，她只能做个有心人。

    那就在单位学吧，晚下班一点儿。没办法，家里实在小，也实在吵。她跟老邱还没买房（买不起），还租住着大杂院小平房，学习环境还不如办公室。

    这日，下了班，志闯先走了。林林还猫在工位上看稿子。吴冠走进来，问她怎么还不下班。

    “再看会儿稿子。”

    “在校对怎么样，有困难吗。”吴冠问得直接。

    “还行。”

    “有困难随时找我。”

    林林不好意思。吴冠点了点头，走了。林林好生后悔，为什么不直接跟主任说，进步太慢，不得要领，不知道怎么提高校对水平，对编辑工作更是摸不着头脑。四编室的胡明月来串门的时候，倒是跟林林提过她对编辑工作的理解。胡明月说这话的时候是叉着腰的，“编辑就是请客吃饭！”林林大致理解她的意思，编辑需要关系，需要路子，需要资源，请客吃饭是拓展资源的一种。这话对。可林林反思自身，她才刚进来，还没到胡明月那地步。胡明月跟她吹牛，说自己跟哪个哪个熟，她是第一批开通新浪博客的人，刚开始比徐静蕾还红，众所周知的某个名人名编辑，都得叫她姐，她还编辑过某著名字典。二编室的“金毛狮王”也这样。有一次单位组织参观博物馆，在车上林林跟她坐一块。没话找话，林林提了某个知名编辑的名字，金毛狮王立刻说她认识，熟。林林道：“那以后可以找她组稿。”金毛狮王立刻大怒，“我找她组稿，她找我组稿还差不多！”吓得林林赶紧闭嘴。她算看明白了，中年女编辑都有自己的骄傲，都是隐藏的炸弹，不碰为妙。她呢，还是暂时伏低做小，先打基础。好在吴冠似乎从来催过她和志闯。可吴冠越是不催，林林越着急。你看葛文婷和刘桃根，已经从校对抽调回编辑室，编了好几部稿子了。

    一大早，李林林刚进办公室，就看到工位上摆着一只档案袋。牛皮纸的，有点破旧。她问志闯，谁给的。志闯朝对面办公室看了看。林林会意，拿着档案袋去找吴冠，她话还没说出口。吴冠便道：“林林，这是熊总过去编辑加工过的稿子，你看看，学习学习。”

    熊总。熊慧敏。三编辑室的主管领导，也是编辑室的老主任，如果说吴冠算林林的老师，熊慧敏就是她的师祖。那得学习。林林小心翼翼捧着稿子回到座位，跟发掘出土文物似的小心翼翼打开。林林仔细翻着书稿，电光火石间，她觉得自己脑子里像放了一回烟花似的。艺术品！熊总编辑加工过的稿子，根本就是艺术品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