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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人家(她和她的群岛) 正文 第十七章 不打不相识

    连着观察了三个晚上,李衣锦总算鼓足勇气,在散场的时候去了后台休息室。大家都在出出进进地忙碌,收拾的收拾卸妆的卸妆,满头大汗的狮子也摘下头套,露出花了妆的脸,举起保温杯咕咚咕咚喝水,跟旁边的人说着什么。李衣锦走过去,她的目光转过来,在李衣锦的脸上没有丝毫停留。

    李衣锦的心里忐忑极了。她几乎认定这个女孩就是自己失散的好朋友,但她不知道要怎样面对这种久别重逢。要怎么开口呢?说我这些年一直惦记你?说为什么不联系?说我很后悔当时没有站在你身边?说友谊天长地久?

    太虚伪了。她在原地踌躇着,直到那女孩卸完妆换完衣服背着包出来,就擦着她的肩走过,她跟在后面,快出剧场都没敢开口叫一声,还是一个散场的观众帮了她的忙。那个小姑娘本来拉着妈妈的手要走,看到女孩出来,突然冲过来开心地跳着脚对她喊,“狮子姐姐!我好喜欢你呀!”

    女孩一愣,脸上就笑开来,放下背包,蹲下身,摸摸小朋友的头,“狮子姐姐不穿狮子衣服你都能认出来?你可太棒了!”

    “当然啦!”小姑娘得到夸奖很开心,跟她摆手再见,牵着妈妈的手一蹦一跳地走了。

    李衣锦就站在她身边,她看到了,起身冲李衣锦礼貌地笑了笑。

    李衣锦终于忍不住了,说,“冯言言。”

    她就笑,“嗯,李衣锦。”

    李衣锦一惊,“你认出我了?”

    她奇怪地看着李衣锦,指指工牌上的名字。李衣锦一愣,低头看了一眼工牌,在心里暗恼自己愚蠢。

    “你有什么事吗?”她问。

    “……有。”李衣锦说。

    看来她是彻底不记得了。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记得自己的长相,也不记得少年时期有过这样一个朋友。

    “可以聊一聊吗?”李衣锦说,“如果……你不记得老同学了,我也理解。”

    “老同学?”她不笑了,盯住李衣锦的眼睛。

    “你们还没来演出的时候我就看过你的资料了,冯言言,你是洛阳路中学的,初二(五)班,是不是?”李衣锦小心翼翼地问。

    她的神情复杂起来,没说话,把包重新背在肩上,往外走。

    李衣锦连忙跟上。

    既然开口了,她也就不管不顾了。她有好多好多话想跟冯言言说,想说在宣传资料上看到她的名字有多惊喜,想说她现在变了好多,自己完全认不出来了,想说自己好开心看到她现在的样子,说话好好听,唱歌也好听,比自己实现了梦想还要开心,虽然自己也没什么梦想。想说好想念以前无忧无虑的日子,有朋友的日子,想说很多很多。

    想说的话就这样说出口了,但冯言言却没有接话,两个人出了剧场,默默地走了一段,冯言言说,“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她们进了家胡同里彻夜营业的清吧,李衣锦要了杯柠檬水,冯言言从背包里拿了自己的保温杯。“中药,”她轻声说,“演出强度大的时候,怕嗓子跟不上,不敢乱喝水。”

    “你后来做了手术,是吗?看到你治好了,我真的好高兴。以前总想跟你说,医学那么发达,肯定会治好的,但怕你难过,又怕你觉得是我不愿意每天给别人翻译你的话,所以才没有说。”李衣锦说。

    她是真的从心里往外高兴,她记得在年少的课堂上,冯言言是多么想在老师和同学面前回答问题,像其他学生一样畅快淋漓地表达。但即使她的卷子上全做对了,她一开口,还是只能换来同学的哄堂大笑和老师的不耐烦。

    但冯言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你高中是哪里的?”她问李衣锦。

    “一中。”李衣锦回答。“我记得你去了师范附中,是不是?我当时还想问你,师范附中明明离你家那么远。但是中考之后,你再也没来过学校。”

    师范附中离家很远,远到没有任何一个冯言言的初中同学报考。她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会觉得很舒服,至少,她越晚开口说话,嘲笑就会越晚一点来。

    但她忘记了,高中放学更晚,家离学校远的学生都必须住校。住进宿舍的第一天,女生们从教学楼回宿舍需要先跟舍管老师登记,然后才能回自己宿舍。躲过了新生报到,躲过了自我介绍,躲过了和任何人说话的她,站在门外踌躇了许久,别的女生都已经三三两两拿着洗脸盆和暖水瓶去水房洗漱准备睡觉了,只剩她一个人。

    “哎,那同学,等什么呢?就差你了。”舍管从小窗口里抬起头,冲她喊。

    马上就到熄灯时间了,她不能再拖下去,只好艰难地往小窗口挪了一步。但她没注意到旁边急冲冲地走过一个女生,她不小心撞到了那个女生拿的暖水瓶,暖水瓶摔到了地上,内胆爆了,水流了一地。

    “你不长眼睛呀!”女生长得漂亮,个子跟冯言言差不多,虽然瘦但气场强大。看着碎掉的暖水瓶,气得喊起来,“我就这么一壶水打算晚上洗头的,马上就熄灯了!”

    冯言言有口难言,僵在那里不知道怎么解释。

    “你赔我暖瓶。”女生又说。

    冯言言还是不说话,脸憋得通红。

    “你哑巴呀?你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哪个宿舍的?”

    舍管在小窗口里忍不住说,“我还想知道呢。在这站半天了也不登记,你想什么呢?”

    冯言言急出一头汗,只好艰难地开口,“冯言言,高一一班。”

    舍管惊异地盯着她,“说的什么东西?”

    她只好又努力说了一遍。

    旁边的女生也愣住了。

    冯言言只好低头在书包翻笔和纸,试图写下来,正在手忙脚乱的时候,旁边的女生却走过来,说,“她说的是高一一班吧,冯妍妍?哪个妍?女字旁那个吗?”

    “啊,不是,是语言的言,口字底。”冯言言连忙说,“两个言都是。”

    “哦,”她又冲舍管老师说,“语言的言。冯言言,高一一班。”

    舍管老师在名单上登记了冯言言,又抬头看了看她,“你呢?”

    “高一五班,许贺超。”女生说。

    女生把碎了的暖瓶小心地拣起来扔进垃圾桶,冯言言在身后帮她收拾,小声说,“我赔你。”

    “……不用了。”女生起身往楼里走去,“大不了今天不洗头。”

    冯言言跟在后面,说,“谢谢你。”

    “没事儿,”女生不在意地说,“我哥小时候说话就这样,我听习惯了。”

    开学半个月,冯言言一个室友的家长找到班主任和学校,建议冯言言这样的学生应该去上专门给残障人士设立的学校,实在不行,让她别跟自己家孩子同宿舍就行。

    “听她说话我恶心。”室友说。

    那天晚上冯言言去洗漱,室友故意锁了门,冯言言回宿舍的时候拼命拍门也没人开。换了别人,再不济也可以下楼去找舍管老师开门,但冯言言不敢。眼看着要熄灯,舍管老师正在走廊里巡视,她却只能无助地蹲在门口流眼泪。

    这时伸过一只手,提起了她的领子,她艰难地回头看,正是那天被她打碎了暖水瓶的许贺超。

    “先到楼梯间躲一下吧,等舍管走了的。”许贺超说。

    两个女孩藏在楼梯间的角落,听着舍管的脚步声远去。“你怎么知道这边她不来?”冯言言问。

    “因为我经常来。”许贺超说。她拿出手机,戴上耳机,递给冯言言一只。“睡不着我就来这里听歌。”

    两人头碰头听着歌,冯言言又说,“暖水瓶我还没赔给你。”

    许贺超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算了,反正咱们俩不打不相识。暖水瓶我早就买新的了。”她小声说。

    后来两人总是在熄灯前拖两只小板凳,坐在东边或者西边的楼梯间,说悄悄话,偶尔被查寝的舍管各自揪回宿舍,大多数时候不会。

    但许贺超跟她不同班,班里并没有同学能听懂她的话。室友家长来找过学校之后,她坐到了老师讲台下面的“专座”,不再需要和任何人接触,也不再需要开口说任何一个字。

    只有在楼梯间的时候她才会开口说话。“我爸妈带我看过很多医生,”她说,“有的人说能治,有的人说不能治。你哥哥也是一样的毛病吗?”

    “他就小时候有点,后来好多了,别人稍微费点劲,也能听个差不离。”许贺超说,“我爸妈也说带他去治,但谁知道呢。我才不希望他治好。”

    “为什么?”冯言言问。

    许贺超就叹了一口气,“还能为什么。我哥有毛病的时候他们都不在乎我,要是他没毛病了,就更没人在乎我了。”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许贺超?”

    冯言言摇摇头,“不知道。是因为希望你超过别人?”

    许贺超冷笑了一声,“因为我哥叫许超。我生下来也没什么用,除了祝贺他。行呗,我祝贺他一辈子。等到我将来在千万人的舞台上唱歌,跳舞,表演,他什么都不是,我看我爸妈是会祝贺我,还是祝贺他。”

    “你想将来学表演呀?”冯言言好奇地问。

    “我想当大明星。”许贺超说,“所有人都为我的才华与美貌倾倒的那种。”说到开心的事情,她兴奋地站起身,不顾脚下的板凳被踢倒,顺势就跳起来。“你会不会唱?就是今天中午校园点歌台播的那首歌,最近可火了。你唱,我跳给你看。”

    冯言言也被她的神情感染,拍起手给她打着节奏,两个女孩在昏暗的楼梯间又唱又跳,直到走廊尽头舍管的声音越来越近,等到舍管推开楼梯间的门,只看到两只翻倒的板凳,女孩们嬉笑的声音早已远去。

    “只是没有小孩愿意让我教。我三岁的小表妹看到我说话,都会躲得远远的。”她失落地跟许贺超说。

    高考前的冬天,冯言言的爸妈新添了弟弟,虽然家里条件不差,爸妈还是跟她说,已经给她找了个不嫌弃她的人家,毕业就结婚。

    “你们不给我治了吗?”她绝望地问。“我还想高考,想报师范,读幼师。”

    “治不治,读不读,不都要嫁人的嘛,”爸妈和蔼地劝,“既然人家愿意娶,那也没区别。”他们还很骄傲地说,“也就是咱们家言言长得漂亮,要不就这毛病,哪嫁得出去?”

    许贺超来北京艺考,冯言言亲手做了一个幸运符送给她,“所有考试全通过,”她笑嘻嘻地把幸运符挂在许贺超脖子上,“加油,以后在电视上看到你,我就可以跟别人说,这个大明星是我最好的朋友。”

    冯言言的幸运符真的有魔力,许贺超那年收到了好几个录取,她在电话里就激动得跟冯言言哇哇大哭。冯言言轻声细语地安慰她,说,是好事呀,不哭。

    许贺超回家前去寺里替冯言言求了签,那天是新年的前一天,算出来是大吉大利的上上签。她很开心,坐在回程的火车上就给冯言言发短信说,“今年我们两个都会大顺。我会考上表演系,你会考上幼师,我们都会有最好的未来。新年快乐!”

    冯言言没有回复她。

    她也没有想到那是她发给冯言言的最后一条信息。

    冯言言在新年的凌晨从她们高中的教学楼顶跳了下来,因为放假四处无人,直到当晚门卫巡查时才发现。

    接到电话的时候,许贺超大脑一片空白,后来她才知道,她之所以会接到警方的电话,是因为在她的那条短信后面,冯言言在手机的草稿箱里存了一条给她的没有发出去的信息。

    “新年快乐,”

    她没有机会知道冯言言在逗号后面没有说完的话了。

    冯言言的父母在校长室外哭成泪人,连着多天举着横幅在学校门口静坐,要学校还他们女儿。常年欺负冯言言的几个同学,都被吓得好多天没敢来上学。

    只有许贺超知道,他们都是帮凶。

    许贺超来了北京,读了表演系,毕业后进了剧团,朋友说她的名字太土,建议她去算一卦,取个旺她的艺名。

    她说,叫冯言言吧。

    “大家都说,别人的艺名要么带星味要么好听好记,你这艺名怎么还有名有姓的。”她笑着说,“但我觉得挺好。这样每次听到别人叫我的时候,我都觉得她还在。我实现了我的梦想,我想要她看见。”

    李衣锦已经泣不成声。

    像是为了宽慰,她对李衣锦笑着说,“我现在也不自责了,所以你也不需要自责。你想,我就是高中时的你呀,作为最好的朋友陪在她身边,听懂她的话,替她当翻译。对不对?”

    “唯一的遗憾,就是我们都没有办法知道她想说的最后一句话了。”李衣锦泣道。“我记了这么多年,一直想着,如果遇到,我要跟她说对不起,想问她,她当时到底说了什么话,想求她不要怪我。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你也是她唯一的朋友呀。我们都是。”许贺超伸过手去,握住了李衣锦的手。泪眼朦胧之中,李衣锦又看到了操场边大树下蹲着看蚂蚁搬家的那个小女孩。她抬起头,接过李衣锦递给她的糖,甜甜地说了一声谢谢,口齿清晰,声音动听,笑容无比灿烂。

    “妈妈!你头上有一只小熊?”

    视频一接通,那边的球球就盯着手机里的妈妈叫道。孟以安没梳头也没化妆,额头上贴了一张创可贴。

    “是呀,妈妈太笨了,碰到头了,幸亏同事姐姐有可爱的小熊,贴上就好了!”孟以安笑着说。

    邱夏原本在一旁做自己的事情,听见声音,突然凑进屏幕里,看了看孟以安,“怎么碰到头了?”

    球球现在得到爸爸允许可以每天多看一集动画片,但必须先完成爸爸给的任务才行,任务就是要每天给妈妈打视频,还不能说是爸爸让她打的。

    孟以安那边的信号断断续续,画面也总卡,球球跟妈妈说了几句话,就抱怨道,“妈妈你老是不动!”甩了手跑到一边去看动画片了。

    孟以安叫了两声没人应,哭笑不得,“这孩子,哭着非要跟我不跟爸爸,现在连说话都不耐烦跟我说了。”

    邱夏就又凑过来,问,“头怎么碰到的?消毒了吗?”

    “没事,就是破了点皮。”孟以安说。“还好医药箱里有创可贴。这边条件真挺差的,想带孩子们来,可能要留待以后了。”

    为求严谨,她们走访了好多户失学儿童的家庭,每一个孩子都建了档案以便后续开展工作,考察还算顺利,但到最后一个家庭的时候犯了难。当地的村委会说这家人不好惹,把外人当敌人防,想近前都难,更不用说家访商量孩子上学的事了。

    孟以安和同事们去的时候已值傍晚,村里家家户户都在做饭,炊烟袅袅的人间烟火却更衬得这家冷清孤僻。听村委会的人说,这家是一个孤寡老太太带着个十来岁的女娃娃,老太太耳聋眼花,什么人说话都听不进,也不怎么让孩子出去见人。同事们便想,老弱病残,能有什么可不好惹的?但一近前便吓了一大跳。沿着她们家的平房,有一圈像战壕又像陷阱似的东西,还挺深,底下还埋了尖刺,小动物要是掉进去必死无疑,人要是天黑看不清一脚踩进去,怕不是戳个窟窿眼也没了小半条命。

    “这老太太是打地道战出身的吧?!”同事们吓破了胆,奇道,“是不是魔障了,还以为是战争年代呢?”

    孟以安绕着平房走了一圈,发现屋后一角像是掩起来的供人出入的门,就试探着走近。刚踏出一步,就听身后同事喊“小心!”耳边听见嗖嗖两声,不知什么东西便不偏不倚砸到了脑门上,她哎呀一声,同事们吓得纷纷跑过来,把她扶走。

    “这熊孩子,还拿石子砸人!”一个同事生气了,冲里面就喊,“有没有礼貌啊?我们是来给你钱帮你上学的,又不是来打架的,怎么还打人呢?”

    孟以安捂着作痛的脑门,抬头看到屋里后窗站着个小女孩,一脸冷漠地看着她们。

    “你让你奶奶出来说话。我们不进去。”同事喊。

    “我奶奶听不见,也不会说话。”小女孩硬邦邦地回答。

    “那我们怎么让她同意你上学?”同事问。

    “……我奶奶不让我上学。”女孩说。

    好说歹说,女孩也不让步,她们也没有收效,没办法,孟以安从村委会借来一个喇叭,同事们就坐在她家门口,用喇叭一点点念她们项目的计划和条款,一个累了就换一个。直到月上枝头,屋里的门窗也没有再打开过。

    “反正少一个就少一个吧,”同事们精疲力尽地回到歇脚的地方,跟孟以安抱怨,“就孟总心软,哪有上赶着给人家送钱还吃闭门羹的?咱这慈善做的,可真够憋屈。”

    孟以安用断断续续的网络跟邱夏讲完,手机也快没电了。“我们明天就回去了,先回县城,再去火车站,”她说,“要不下周可能会下雨,怕赶不上飞机。”

    “千万注意安全。”邱夏说。

    第二天大家正在收拾行装,发现吉普车后面躲着个小小身影,正是昨天那个女孩。

    孟以安从车上跳下来,“你找我?”

    女孩看着她头上的创可贴,“对不起。”她说,还是硬邦邦的语气。

    “你奶奶不是不让你出门吗?”孟以安问。

    “我偷偷出来的,”女孩说,“我如果说我想上学,奶奶会伤心。”她虽然还是一副不好惹的表情,但看孟以安弯下身跟她说话,就走近她,踮起脚冲她的额头吹了一下。

    孟以安就笑了,“没事。”她说,“我们今天要走了,但你的档案我们会补上的,顺利的话,今年九月你就可以重新去上学了。”

    “真的吗?”女孩说,“我都打你了,你不生气吗?”

    “你不是故意的,”孟以安说,“我不生气。咱们俩这叫不打不相识。我家女儿有一次玩疯了,用她的滑雪板把我的脚趾甲撞出血了,我也没有怪她呀。”

    “你有女儿?她几岁了?”女孩问,“她也有学上吗?”

    “嗯,她应该比你小几岁,叫球球。等以后有机会,我带她来找你玩。”孟以安伸出手,跟女孩说,“我们拉钩?”

    女孩抿了抿嘴,小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属于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神情。她伸出手,小拇指小心翼翼地跟孟以安碰了一下。

    “那你们要回来啊。”她说,“还有……你们别怪我奶奶。她是以前跟我爷爷学的,我爷爷是打猎的。她说这样可以保护我。她怕她有一天死了,没有人可以保护我了。”

    孟以安心里一酸,点了点头。

    坐在车上,她把电脑里面同事整理好的档案又看了一遍。

    “回去就跟晓文基金那边尽快对接吧,”她说,“希望一整个暑假的时间足够。”

    从县城到火车站的路都是山路,司机是当地人,路熟,开得不慢,一行人看着蜿蜒的山崖便有些心惊胆战。“师傅,你慢点开吧,”一个同事说,“我们都不习惯走这山路,怪吓人的。”

    司机就说,“我也不想啊,你们看看这天,我现在开快点是为了早点把你们送到。要不然一会下雨了,这山路就危险了。”

    孟以安默不作声地在手机上查天气预报,山里信号慢,刷了半天,刷出来一个暴雨预警,“预计本次降水天气过程强度大,持续时间长,需防范持续降水和短时强降水可能引发的山洪、泥石流等灾害。”她心里便有些担忧,但看周围年轻同事已经在说车开得太快了,怕吓着她们,就没说话。

    等到刷新缓慢的手机弹出邱夏发来的天气预报截图时,车窗外雨已经下起来了。

    “西北也有这么大暴雨?”同事们还在跟司机说话,“不会吧?”

    “那是你们没见过,”司机说,“七八月份这里雨大着呢。平日里旱,树又少,都是山地,一旦雨下猛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孟以安给邱夏发过去一个定位,但是手机一直信号不好,她焦急地盯着正在缓冲的图标,心里突突地打起鼓来。

    演出的最后一场,李衣锦坐在观众席上,从头看到尾。谢幕的时候,她抱着准备好的一大束鲜花上台,递到冯言言怀里,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好多观众小朋友也在父母的鼓励下上台拥抱可爱的演员们,狮子姐姐特别受小朋友喜欢,想抱她的孩子数都数不过来,他们都好爱她。

    “有没有想过去做别的?比演儿童剧赚得更多一点,也不那么辛苦的?”在露台上吹风的时候,李衣锦问她。

    “想过啊,也试过。”她笑了笑,“算啦,我也没有当大明星的命。现在这样就挺好,自食其力,自得其乐,再也不用回那个家。”

    “我挺羡慕你的,”李衣锦说,“我都不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前三十年,好像活成了一个什么用都没有的人。”

    “有的,”她说,“有用的。我们替那些没有机会活下去的人活下去,即使拼尽全力做一个普通人,也不枉此生。”

    临走前她把那个随身携带了很多年的幸运符拿出来,说要送给李衣锦。李衣锦想了又想,还是没有收。“这是她留给你的幸运符,”李衣锦说,“我不能要。以后,我自己的幸运,还是靠自己争取吧。”

    但她还是失落了好多天。周到宽慰她,说她当年也是她妈高压教育下的受害者,没有人去苛责她做不到的事情。

    这天半夜,李衣锦做了梦,突然惊醒,下意识摇醒身边的周到,问他,“你说,会不会是她骗我?”

    周到迷迷糊糊地问,“谁骗你?”

    “冯言言,”李衣锦说,“会不会是她骗我?她治好了嗓子,但是不想原谅我,所以装作不认识我,还编了个故事骗我。”她魔魔怔怔地说,“冯言言好好活着呢。”

    她的样子倒是把周到吓着了,伸手探了她脑门,确定没有发烧,就说,“你也想太多了,你当是拍悬疑片呢?赶紧睡觉。你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李衣锦还在怔忡,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我开了夜间模式的啊。”她叨咕着,伸手拿来,发现是孙小茹打来的第二个电话,没有被静音。

    “怎么了?”李衣锦问,“这大半夜的。”

    “姐,”孙小茹慌里慌张地在那边说,“崔保辉,我看见崔保辉了。”

    “什么?”李衣锦惊道,“他拘留出来了?他不是工作都丢了吗?”

    “是啊,但是他出来了,还给我打电话说要来弄死我,我今天晚上在门口摄像头里看见他了,一直在我家门口晃荡,我一晚上没睡直到现在,他又给我发短信……怎么办啊?”

    李衣锦看了一眼周到,他已经揉了揉迷糊的眼睛爬起来坐着,看着她。

    “这样吧,你就在家等着,我们过去接你,到我家来。”李衣锦说。“然后趁周末赶紧换房子搬家,不能再拖了。”

    两个人大半夜打车到了孙小茹家,没有看到别人,但孙小茹确实害怕了,拿了把水果刀,躲在门口战战兢兢。周到把她那把刀捏过去,说,“这个你还是别拿了,拿不住,万一被他抢去就麻烦。”

    连着两天孙小茹都住在李衣锦家,两个人上下班一起走,孙小茹查着手机摄像头,没再看到门口崔保辉的身影。但第二天晚上崔保辉给她留了语音,说,“我知道你在李衣锦家,我也知道她家住哪,你们两个臭贱人给我等着。”

    李衣锦也有点害怕,跟周到说了,“要不要报警?”

    “现在报警也没什么用,他就口头上威胁威胁你,估计警察没办法管那么多。”周到皱起眉头说。

    李衣锦看着他,“什么意思?你还想他真做点什么才报警?”

    “他敢!”周到说,“我听你说的这些事我都要气炸了,他要是真敢来吓唬你,我揍死他。”

    那几天他下班的时候便格外留心了些,果然有天晚上他走到楼门口,天已经黑了,看到一个人穿着带兜帽的衣服,在楼前探头探脑的。他立刻警觉起来,没往家里走,躲在一边暗中观察。楼门关着,要进门又没有门禁的只能按门外对讲。那个人先是拿手机拨了个电话,看样子没人接,他放下手机,就去按对讲。

    周到装作路人走过去,刚走到那人身后,就看那人按了1102,正是李衣锦家的门牌号。

    周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一把扯住那人帽子,兜住他头就是一串拳头,“死变态!拘留没够是不是?!还跟踪!还报复!我打不死你!”

    虽然周到并不太擅长打架,但毕竟背后偷袭,那人毫无还手之力,抱着头蹲下哀嚎,“大哥!大哥我错了!大哥行行好,别打我,你要多少钱,我没带现金……”

    周到打着打着觉得不太对劲,停下手,把他帽子揪下来一看,好像不是那个死变态。他去找李衣锦时在剧场远远见到过,是个油腻的中年大叔。这是个小年轻,白白净净的。

    周到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提起来,“你按1102干什么?”

    “……我我我来找人啊。”他哭丧着脸,“大哥你打我干什么啊?要钱你直说啊!虽然我没带现金,但是也可以转账啊……生活不易,大家都互相担待担待,怎么出手就打人呢?”

    “你来找谁啊你?”周到意识到自己打错了人,但也没打算放过他。

    “……我来找李衣锦。”他说。

    周到更加窝火了,“你谁啊你?!”

    他也莫名其妙,“大哥你谁啊?你管我?”

    “我是李衣锦的男朋友!”周到气得吼。

    他一愣,脸上的表情风云变幻,瞬间了然,“啊!”他突然堆起笑容,“你是李衣锦的男朋友啊?我知道你。”

    “你知道我?”周到更摸不着头脑了。

    “对对对,我知道你,”他说,“我还跟她一起去找过你呢,但是你搬走了,我就跟她说,你呀是个好前任,一个好前任的标准就是宛如去世,连坟都不知道在哪,也不需要头七烧纸……”

    周到对着他叭叭不停的嘴又是一拳。

    李衣锦打开门,就看见门口站着神色古怪的周到,和被周到揪着帽子,仰着头试图把鼻血憋回去的廖哲。

    “好久不见。”廖哲笑嘻嘻地对李衣锦说。“这位优秀前任,我今天也算是见识到了,真是不打不相识。”

    周到气得又捏紧了拳头。廖哲连忙缩起脑袋,“不打不打,不打了。”

    李衣锦一瞬间很想念跟陶姝娜合租的日子。只有陶姝娜那种长着好几个脑子的人,才能帮她面对这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修罗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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