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菀青提过离婚,而且很多次。
陶姝娜要上小学那年,孟菀青想换个好学区,把现在住的小房子卖了,也正好换个稍微宽敞点的大房子。换房子就要加钱,孟菀青算了算家里的积蓄,觉得不够,又不想跟她妈张口,翻来覆去地琢磨了好几天,正好她有个以前的同事大姐,辞了职下海做生意赚了点,过得也不错,闲聊起来时,答应孟菀青借她点钱,等以后买完房子慢慢还。
也不能紧着一个朋友借,孟菀青心里想。某天晚上孩子睡了之后,她躺在床上跟陶大磊商量,问他那边有没有同事朋友,能多少借一点。
陶大磊蒙着被子闷头睡觉,语气便很不高兴。“没有。”
“你问问呗,你们办公室那个老张,跟你关系挺好的那个,不是条件还不错吗?”孟菀青试探着说。
陶大磊唰地掀开被子,“不问,没有!谁大老爷们天天跟别人借钱啊?丢不丢人?”
“那不是想换房子嘛……等明年我的生意做起来,有钱了就还啊,打借条的,又不是不还。”孟菀青说。
“没钱就别换房子,”陶大磊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就是虚荣,换大房子能怎样?脸面就那么重要?”
“不是脸面,那是学区房,娜娜要上小学了,咱这片学校不行。”孟菀青坚持。
“你还知道行不行,好像你上过学似的。”陶大磊说。
“反正咱们娜娜得上好学校!”孟菀青说,“教育环境是影响一辈子的事,你想让她将来跟你一样当列车员?”
“不然呢?像你一样?天天站柜台跟别人陪笑?穿裙子出去跟人喝酒?”陶大磊冷笑道,“谁知道你非要换房子存了什么心思,还不是想跟你那老相好郑彬住同一个小区。”
孟菀青心里升起一股火,猛地坐起来,声调拔高,“陶大磊,你能不能别一天天的酸来酸去的?他就是我以前同学,谁是老相好了?”
陶大磊重又用被子蒙住了头,一副不稀罕跟她争执的样子。孟菀青的火窝在腔子里无处发泄,在枕头里憋了一会儿,倒也平静了下来,继续琢磨着差的那点钱要怎么周转。
不过是夫妻间为了家里用钱的争执,还远不是离婚的理由。
那个时候郑彬跟她确实还并没有过任何老同学以外的交情,唯一帮过她的一次忙,是给她介绍了一个市立医院男科的大夫,是他同事的远房亲戚。
外人谁会想到一表人才年富力强的陶大磊会有难以启齿的不举之症呢?反正只要孟菀青不说,没有人会知道。陶大磊得知孟菀青帮他约了大夫之后,在家里发脾气砸坏了所有的家具,死也不去看病,没办法,孟菀青只好亲自去了一趟医院男科,跟大夫道了歉,又问大夫有没有什么办法。大夫说,人都不来,我能给你什么办法?
不过是讳疾忌医,人之常情,也远不是离婚的理由。
孟菀青第一次提出离婚的时候,什么理由都还没发生,但什么理由也都已经发生。
后来的很多年里,陶大磊都认定自己蒙受了不白之冤,一口咬死孟菀青肯定一早就有外遇,只是不承认。
孟菀青当然不承认,“我跟你提过离婚了,是你不离。”她说。
她想堂堂正正地结束然后重新开始。哪管之后是单身带娃,还是另觅新欢,都和陶大磊没有关系,和他们的婚姻也没有关系。但陶大磊不同意,他一改往日对她的冷嘲热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着她的大腿哭诉,让她为了孩子不要拆散这个家。
“你走了我怎么办?我们单位的人要是知道我不行,我老婆带着孩子跟别人跑了,我还怎么活啊?”他哭道。
于是孟菀青知道他并不是舍不得自己和孩子,而是怕她把他们的事抖落出去,让别人看笑话,笑话他不举,笑话他拴不住自己的老婆还戴了绿帽子。
“我什么都答应你,我求求你了,”他哭道,“你怎么样都行,你想穿什么裙子就穿什么裙子,想跟谁吃饭就跟谁吃饭,就是别让别人知道,别离婚,我求求你了。”
后来孟菀青又提过很多次,离婚协议都拟好了,陶大磊永远是这一套说辞。有时孟菀青被他求得烦了,答应给他立个字据,上面写了好多条,比如离婚之后孟菀青绝对不去他单位闹,绝对不能说离婚是孟菀青提的,绝对不跟任何人说他不举,绝对不能在他再婚之前再婚,等等等等,都由着他来,他想加多少条,就加多少条。但陶大磊往往又在同意的下一秒变卦,撕毁孟菀青签好字的字据然后哭天抹泪说她一定会背信弃义离了婚就编排他瞎话。
屡试不成,孟菀青就放弃了。孟菀青是个不钻牛角尖的人,这条路走不通,就走另一条,总之,她永远不会让自己的生活陷入无可转圜的境地。
再后来,孟菀青便练就了分身之术。在家里,她是开明通透的妈妈,在人前,她是陶大磊美貌懂事的妻子,在工作上,她是热情练达的生意人。而在郑彬面前,她还可以当高中时对爱情和生活都有无限憧憬的那个小姑娘,假装自己还不曾谈过恋爱,不曾走进婚姻,不曾跟生活讨价还价,不曾在如今虽然表面衣食无忧内里却千疮百孔的家中扮演着自相矛盾的角色。
也不是没有露过馅。孟明玮就问过她,“你那老同学,总来看妈,还送这送那,是不是要求你办什么事儿啊?”
“我又不是什么人,谁能求我办什么事?”孟菀青打着哈哈蒙混过去。
“那怎么逢年过节都来,还连妈爱吃什么都摸得门儿清,”孟明玮无意间说,“比陶大磊都像女婿。你们家陶大磊这些年给妈买过什么?连一次水果都没买过。”
“比陶大磊有眼力劲儿的人多了去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孟菀青说。
孟明玮就犹疑地看她一眼,“你跟陶大磊没什么事儿吧?”
“……能有什么事儿,过呗。”孟菀青说。
她到底换了好学区的房子,陶大磊问起,她就说跟同事借多了点,以后慢慢还。陶大磊不信,非要她把借条拿出来,看了才作罢。
孟菀青心里赌气,她要是跟郑彬提一句,郑彬一定会帮她还上,但她犹豫再三,还是没开口。终究还是她妈知道她换了房子,手头可能周转不开,二话不说就给她填上了窟窿。
“给孩子的,娜娜上学以后,用钱的地方要多了。”她妈云淡风轻地说。
老太太给孟菀青钱,孟明玮也都知道。后来孟菀青家里条件好多了,就不需要她妈帮衬了,要说真细算起来,这些年还是贴补给孟明玮的最多。以前孟菀青还会小小抱怨一下,等自己赚了钱,就也不在乎了,反倒每次大手大脚地,有什么由头就慷慨地给李衣锦包个大红包。李衣锦小,不懂,乖乖地把红包交给妈妈,觉得自己挺争气,孟明玮却是心里酸溜溜的,像是受了孟菀青的施舍。
孟明玮不傻,孟菀青是她看着长大的,肚子里那些弯弯绕她这个当姐姐的多少也看得出来。孟菀青从小就漂亮,同龄不同龄的男孩都喜欢她,孟明玮注意到好几次放学陪她走到家门口的男孩都不是同一个,便有点担心。她们学校前两年出过事,两个小伙子因为一个女孩打起来了,导致其中一个重伤不治,另一个当时满了十八岁又赶上严打,判了十五年,两边家里人因此全都记恨那女孩,穷追猛打,吓得女孩全家人为了逃命连夜搬家,隐姓埋名再无音讯。
孟明玮总是旁敲侧击地提醒孟菀青,怕她招摇,惹出事来。孟菀青倒是不太在意,让她姐放宽心。她也似乎有点高明,那些喜欢她或者喜欢过她的小伙子,跟她关系都挺好,甚至还能成为好哥们儿,和谐共处,蔚为奇观。
后来孟明玮渐渐觉得,虽然她带大了这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妹妹,但她们俩各自的过人之处,她这个做大姐的,却是一辈子也没能学来。
要是她们家李衣锦也能学来半点识人之明驭人之道,不至于落到这般境地。孟明玮心里想。
她一边心里骂着李衣锦蠢笨,一边点开视频通话,毫无意外又是没人接。
现在李衣锦朋友圈她也看不见,估计是又把她屏蔽了,她念叨着点开朋友圈,却意外地看到李衣锦发了一张自拍。
李衣锦从来不在朋友圈发自拍,也从来不自拍。她妈查岗的时候,她就顺手举起手机后置摄像头,毫无灵魂地拍一张。她的手机相册里放眼望去,除了工作存图,其他全是灰扑扑乱糟糟一大片,跟她干净利落的账单文件夹比起来简直天壤之别,不像出于同一人之手。
“这可不行,”廖哲说,“来,我给你拍一张。”
他就拿过李衣锦的手机,对着坐在他副驾上的李衣锦左看右看,拍了一张,低头鼓捣了片刻,把手机丢给她,潇洒地发动车子。
李衣锦接过来看看,拍得是不错,连美颜滤镜都恰到好处,既自然又加了分,她自己是修不出来。她心机地把这张照片发在了朋友圈,只有两个人可见。
放下手机,她想来想去,越来越觉得可疑,忍不住问廖哲,“你不会不喜欢女的吧?就是拿追小姑娘当幌子?是的话你跟我说实话,我也拿你当个幌子,省得我妈再让我去相亲。”
廖哲一愣,哈哈大笑。
“不然为什么是我?”李衣锦问,“我还是想不明白。”
“我跟你讲啊,”廖哲语重心长地说,“这一点你放心,我喜欢女的,而且特别喜欢。”
李衣锦不置可否。
“就是因为娜娜大学的时候跟我不熟,她要是跟我熟就知道了。我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为什么招女生喜欢,我还是很有发言权的。”
“因为你有钱?”李衣锦问。
廖哲摇了摇头,颇为自豪地摆摆手,“谈钱就俗了,钱当然重要,但是你要说现在的姑娘们真都为了钱什么都不要?也未见得。但凡恩格尔系数没有那么高的,总要多少讲究点精神契合吧?就算找不着灵魂伴侣,也不能找个灵魂废物啊?”
“那你倒说说,你的灵魂有什么独到之处。”李衣锦被他的言论逗笑,忍不住好奇起来。
“我就是一庸人,我的灵魂没有什么独到之处,但我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能看到别人灵魂的独到之处,你说,这是不是优点?”廖哲振振有词。
李衣锦不以为意,权当他是这些年在各式各样的姑娘之间周旋已久因而生出的歪理邪说。她突发奇想觉得也可以和廖哲相处看看,大半原因是跟她妈赌气。不是说这样的人绝对不会看上她吗?她就非要让她妈看一下。至于廖哲到底是不是喜欢女的,又为什么是她,也并不是最重要的。难不成她还真以为廖哲这样的人能跟她这样的人一见钟情两情相悦从一而终白头到老了?她又不傻,廖哲也不瞎。
“就比如你,”廖哲仍然在娓娓道来,“你肯定觉得我瞎了。”
“……”李衣锦遏制了自己试图反驳的话头。
“但真的不是,你有你的优点。你收藏你那些好看的瓶子那么仔细,娜娜说你平时生活喜欢记账,特别详尽,能看得出你谨慎又细心,而且你和你前任一起那么多年,感觉你们分开也是有不得已的理由,不是一个对感情不上心的人。所以你真没必要总觉得娜娜哪儿哪儿都比你好,各花入各眼,总有人懂你的好,不要妄自菲薄。”
“……你不是对陶姝娜惦记了那么多年吗?就在我面前这么说她?我可不信你就这么追到女孩儿的,转身不喜欢了就编排别人。”李衣锦不为所动。
“我没编排她啊,我喜不喜欢她,她的好也是客观存在的,不能因为人家不愿意当我女朋友我就否定人家的价值。”廖哲倒是坦然。
陶姝娜从李衣锦口中听说廖哲这番言论,倒也有些对他刮目相看的意思,“想不到他这个公子哥儿不学无术只知道谈恋爱,还是谈出点意思来了嘛,”她啧啧称奇,“平日里看不出他这么通透,我有点明白为什么大学里女孩儿都喜欢听他夸一句了,就算再没优点的人,他都能夸出点优点来。”“你们班不是没女生吗?”李衣锦问。
“他这样的哪能局限于班里啊?他可是上个课开个会吃个饭健个身除了进男厕所以外随时都能认识新女孩的人。”陶姝娜说,“再说了,在班里他只会被我揍。”
微妙的是,李衣锦她妈竟然破天荒地安静了一整天,没给她发新相亲对象的资料,也没一个接一个打视频通话。这突如其来的安宁让李衣锦更加确信,她妈一定是看到了她那条朋友圈。
果然,直到晚上睡觉前,她妈幽幽地发来一句话。
“不用相亲了?”
那一刻李衣锦奇怪于自己竟然毫无大仇得报终于让她妈哑口无言的快感,反而心下却莫名觉得她妈也挺可怜。不像别人家的妈妈那样,退了休就去到处旅游,去小公园里跳广场舞,甚至只是在家里养养花种种草看看肥皂剧,她的妈妈为她精打细算了一辈子,如履薄冰地甚至想替她走好每一步路,却在这件她一个人无法完成的婚姻大事上栽了跟头。
终究还是心软,本想讽刺一番的李衣锦最后给她妈留了一句,“我和廖哲在约会了,你不用担心。”
等了片刻,她妈没回复,李衣锦以为她妈终于想开了不管了,就睡下了。第二天起来才看到手机里凌晨三点多她妈连发的几句话。
“他做什么工作的?”
“家里条件怎么样?”
“切记不能搬到一起住。跟周到的教训要记住了。”
周到怎么就成了个教训了呢?李衣锦不太爱听这句话,但至少她妈没有骂她,这样的质问已经算是温和了,她便懒得顶嘴,囫囵地说,“他不用工作,将来继承家业的那种,小富二代。”
她妈却不回复了。李衣锦心下奇怪,懒得琢磨,就照常上班去了。
孟明玮那边却是一下子慌了神,在家里焦急地踱了好几圈,想来想去,拨了孟以安的电话。孟以安正在开会,一上午都没接到,开完会出来看到十几个孟明玮来电,吓了一大跳,急忙拨回去。
“我还以为咱妈出什么事了,”孟以安嘘了一口气,“你吓死我了。至于吗?李衣锦这么大的人了,你还操心成这样,她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独立?”
“你别打岔。”孟明玮一门心思只想求助,“你帮我问问她。这孩子现在学会了跟我不说实话,她跟你什么都说,你去给我摸摸底。”
“摸什么底啊?不就是谈个恋爱吗?她之前那个要不是因为你总想摸底,我看也不见得就分手。”孟以安忍不住吐槽。虽然过年那事周到绝对是全责,但这些年来孟明玮管太宽她也是亲眼所见。
“不行!”孟明玮倔劲儿上来,又拿出颐指气使的架势,“你给我好好探听明白了,她怎么就真找上个富二代了?别是被人骗了吧?这孩子心眼不够用,万一真遇到坏人呢?我昨天刚看新闻,一个女孩被富二代骗了,从十几层高楼跳下来的……”
“……”孟以安哭笑不得。
孟明玮看孟以安还是没当回事,立刻换了策略,“你看,我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姑娘,辛辛苦苦把她带大,什么念想都在她身上了,她还不让我省心,三十好几了还一天天的不着调,我将来死都没办法瞑目……”
说着说着就带了委屈。孟以安对她姐一向吃软不吃硬,只好答应,“行了行了,我帮你问问去。不过你别指望我,我也不是测谎仪。”
李衣锦在孟以安面前没什么可装的,照实说了。孟以安倒也没觉得奇怪,就是听李衣锦絮叨完之后,好心又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反正这种男孩,只要不走进婚姻,肯定哪儿哪儿都好。只要别脚踏几只船就行。”
这话突然提点了李衣锦,廖哲这样招女孩喜欢,前任没有一个排也有两个班,不可能没有任何历史遗留问题,她这么大年纪了,可没有多余的心力每天跟斩不断理还乱的小姑娘们纠缠。
“这容易,”陶姝娜说,“本科时候我室友是他某一个前任的闺蜜,问问那个前任就行。这种随机抽取前任的突击调查应该能够比较真实地反应出他的品行。你要问什么?人品?钱品?床品?”李衣锦也说不好要问什么,就说随便问问。
这一问还真问出了意外收获,虽然那位前任对廖哲极尽褒奖,说他在她前任里人品钱品床品都数一数二,但唯一让陶姝娜和李衣锦觉得带点意思的,是前任给她们发了微信的截图,廖哲不久前还在跟她聊天点赞,而他的微信并不是他平日里跟她们联系的那一个。
“现在很多人都工作私人两个手机号两个微信吧?”李衣锦琢磨着,“至少我有好几个同事都这样。”
“话是这么说,但你是他的准现任,准现任和随机前任都不是同一个号,我不太信。”陶姝娜摇摇头,八卦之心大起,“要不咱们试他一下?”
李衣锦皱起眉头,“不好吧?我还不是他女朋友,这样窥探人家隐私是不是不对?”
“怎么是窥探呢?我一没偷他手机二没黑他账号。”陶姝娜说,“大数据时代根本就没有隐私。”
接下来陶姝娜的一系列高能操作把早已自知落后于时代的李衣锦惊得目瞪口呆。她通过廖哲和前任联系的微信搜索关联社交账号未果,继而通过前任姑娘朋友圈发过的某短视频平台账号找到了跟她互关并经常互动的廖哲,又通过几十个廖哲点赞互动过的账号,其中有在个人信息里写了微博ID的,顺路找到了廖哲的几个不同的微博小号,把他小号关注互动频繁的筛查一遍,筛出十几个账号,果断私信群发过去,得到的回应叹为观止:十几个女生一半是他前任,一半是他现任。再通过她们问廖哲的微信号,纷纷给出了五花八门的答案,没一个是现在他跟陶姝娜李衣锦联系的,并且就在昨天还跟不止一个现任和前任进行过高频率的互动。
“这还是漏网率很高的筛查,”陶姝娜也啧啧称奇,“按这比例来看,廖哲这鱼塘可是个大工程啊。”
李衣锦还沉浸在震惊中缓不过来,好半天才把自己下巴合上,艰难地吐出一句话,“鱼塘是什么?”
陶姝娜用手指点了点手机屏幕上的前任现任列表,画了一个圈,“鱼塘。”又指指李衣锦,“鱼。”
“……哦。”李衣锦呆滞地点了点头,突然反应过来,瞪着陶姝娜,“你是不是早知道他是这种人?还把他介绍给我?!”
“我不是!”陶姝娜连忙求饶,“我发誓我真不知道。要是知道,我大学的时候就揍他了。我还以为给你找一个富二代小鲜肉,你能早点走出周到的阴影,大姨也不会成天逼你相亲。”
李衣锦沮丧地扔开手机,窝进沙发,半天没说话。
陶姝娜琢磨了半晌,问,“那,现在怎么办?你要不要去拆穿他?”
李衣锦摇摇头,“我又不是他什么人,有什么好问的。”
“那不一样,”陶姝娜说,“我也不是他什么人啊,但咱们不能看着这种违章建鱼塘的人祸害更多无辜的女孩是不是?为了防止世界被破坏,守护世界的和平,贯彻爱与真实的邪恶……”
“行了吧你。”李衣锦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精疲力尽。光是看陶姝娜一步一步查出廖哲这孙猴子一样七十二变的分身就耗尽了她的心神,她无法想象廖哲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你想怎么做?”
“尊敬的女士您好,诚邀您参加廖哲先生举办的“惊喜之夜”派对,我们将为您打造一个难忘的夜晚。缘分的奇迹,完美的邂逅,人生的无尽可能,都在这里开启。派对时间:本周六晚20:00;报名请联系下方廖哲先生私人助理微信,并请注明您和廖哲先生的关系。派对地址为某五星级酒店顶层露台酒吧,报名审核通过之后会告知具体地点,需凭借确认短信才可入内。期待您的参与,也请期待我们给您准备的惊喜,一定不会让您无获而归。……”
“我现在有点相信你比正常人多长了好几个脑子了,”李衣锦趴在床边看陶姝娜兴致勃勃地编辑信息,疑惑地说,“为什么你有时间实习,有时间弄实验报告,有时间勾搭男神,有时间揍沙袋,还有时间搞这种不知道是不是违法乱纪的事儿?”
“一点也不违法乱纪。我是充满正能量的好公民,将来要为国家未来做贡献的呢。”陶姝娜沾沾自喜,“你看我说的哪个字是假的了?全都是事实。咱们替廖哲办一件大好事,也替他的前任现任们一劳永逸,一举拆除这个违建鱼塘,为民除害。你看没看过一个老港片?讲的就是把男的劈腿的一堆情妇全约在一起,一人一句话光是唾沫星子都把他淹死。当时看了就觉得太逗了,没想到竟然有实践的一天。”
“……你真的预定了那个酒吧?”李衣锦弱弱地岔开话题,“包场不要预付定金吗?”
“报廖哲的名字和电话号就行了呀,”陶姝娜说,“反正他是老熟客。”
李衣锦心里还是打鼓,从小就没见过世面的她,可没搞过这么大的恶作剧,还作弄的是一群有情感纠葛的成年人,这种修罗场她连做梦都没想过,结果现在就要作为始作俑者来围观这场大戏了,紧张之余竟然也有那么一点点刺激和期待。
在陶姝娜的导演下,她给廖哲发了信息,约他周六一起去酒吧,不过把见面的时间定在了晚上九点。
“你说她们真会去吗?”李衣锦问陶姝娜。
“会,我安排了卧底。”陶姝娜说。“我跟其中几个聊得比较多的妹子透了底,她们听说自己被养鱼了,又有当面对质的机会,肯定是要去的。”
还要当面对质。想象一下动作片里一言不合就撕头发扇耳光带着一众保镖打砸抢的场面,李衣锦心里更忐忑了。
周六当天陶姝娜拉着李衣锦早早就去了,“迟到就看不到好戏了。”她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暴露你的主办方身份,也先别跟我说话,就当是跟她们一样被邀请来的。”
明明你才是主办方。李衣锦心里吐槽。
她看着陶姝娜扮作廖哲私人助理一本正经地核对每一个人的进场确认短信,拼命忍住笑,自己也装模作样地找了吧台角落坐下来,一边喝饮料一边暗中观察,一边观察一边由衷地在心中感叹,廖哲这个人也算是有点厉害,竟然找了这么多个女朋友都不撞型。有一身职业套装看起来年纪和她差不多的,有踩着球鞋背着白色帆布袋看起来像在校学生的,有妆扮精致的网红小姐姐,手机上带着自拍杆和补光镜头,也有刻意穿得低调但挡不住面相就透着高贵仙气的名媛。
大家还算安静,有的到吧台要了喝的,有的就在天台上吹吹风散散步,有的坐在卡座沙发里歇息,似乎都在等着她们以为的主办方廖哲的出现。
有两个女生在李衣锦旁边叫了同一款饮品,两个人忍不住互相打量了一下对方。
“姐姐,你也是廖哲哥哥邀请来的吗?”一个女生友善地问。黑长直,圆圆眼镜圆圆脸,穿着白T恤背带裤,没化妆但也很好看,她指了指吧台小哥递过来的鸡尾酒,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二十二了,可以喝酒的,就是长得有点幼稚。”
她旁边那个姐姐却是一副冷脸,烟熏妆配姨妈色口红,黑西装细高跟,拿出包万宝路爆珠往酒杯旁边一扔,吧台小哥提醒她不能抽烟,就又收起来了。背带裤妹妹跟她搭话,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姐姐你是廖哲哥哥的朋友吧?”小姑娘并没太觉出万宝路姐姐心情不好,又问了一句,“我听说他的朋友都还满有趣的,他说以后要多介绍我认识,还说要帮我介绍实习呢。”
姐姐冷笑一声,“他说给你介绍实习你就信?没给你介绍情敌吗?”估计是陶姝娜通过气的“卧底”,来算账的。
小姑娘一头雾水,“姐姐你什么意思啊?”
姐姐把面前的酒一口喝尽,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姐姐告诉你一句话,不要轻信任何人,偶尔夸夸你的话信了也就信了,别的半个字都不要信,尤其是廖哲这种人。”
小姑娘觉得不对,下意识站了起来。
“我跟你说句话,你看你信不信,”姐姐说,“你看这个屋里的人没有?还有那露台上的,全都是廖哲的女朋友。你也是吧?我是他其中一个现任。你是现任还是前任?今天这个派对你是不是不知道来干嘛?现在知道了吧?”
小姑娘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委委屈屈的声音从嗓子眼里艰难挤出来,“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她看到那个姐姐要走,也不知为什么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她,不小心把自己没喝完的酒杯碰到了地上,清脆的声响让四周的人全都回过了头。
“妹子,你抓住我也没有用,”姐姐说,“我虽然是你理论上的情敌,但你也没必要揪着我不放,咱都是受害者。今天这里的人,一半是来找廖哲算账的,另一半是马上就会去找廖哲算账的。”
一时间四下寂静,所有的人霎时间都明白了什么,表情各式各样,姹紫嫣红,十分精彩。
廖哲就在这时毫不知情地走了进来,宛如带着光环的男主角在情节发展最高潮的戏剧性时刻从天而降。
李衣锦瑟瑟发抖地用手捂住了眼睛,预感到那部老港片里的剧情即将上演。所有的女生都冲上前,揪头发的揪头发,扒衣服的扒衣服,一个把酒杯举到他头顶直直倒下,另一个端起一旁的冰淇淋果盘就砸在他脸上。廖哲精心搭配的西装和衬衫染了红的西瓜黄的芒果绿的猕猴桃,昂贵的领带夹和袖扣飞出去如连环暗器般撞上了张口结舌的吧台小哥的门牙和背带裤妹妹的眼镜,手工定制的皮鞋也又一次在劫难逃接受了巧克力冰淇淋的灌溉。
过了不知道多久,可能有两分钟,也可能只有两秒钟。李衣锦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打开一条缝,想要判断一下战况再决定是否撤离。
眼前的景象出乎她意料。酒没有洒,冰淇淋果盘好好地待在桌上,廖哲的西装衬衫笔挺洁净,领带夹袖扣一个没少,吧台小哥埋头做着酒,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被背带裤妹妹带翻的酒杯碎在地上,很快有服务员过来收走并拖了地板。
而万宝路姐姐和背带裤妹妹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两个人又各自要了一杯酒,正低声说着话。其他的姑娘们三三两两地在卡座吃东西或是在露台聊天,就像没有见到廖哲进来一样。
一个穿着宝蓝色连衣裙的女孩迎面向廖哲走了过去,廖哲既惊讶又尴尬,刚开口叫,“涵涵,你怎么在……”
女孩连看也没看就径直走向一旁的服务生,“不好意思我问一下洗手间在哪边?”
廖哲瞠目结舌,一眼看到旁边沙发上的另一个女生,又是一惊,“……梓欣?”
梓欣正在跟对面的女生聊得火热,“我跟你讲,我们公司的线下主播只有几个,其中还有两个是老板的女朋友,我怎么可能混得下去?我早就想转行了,天天播得我都快抑郁了,嘴比做了微笑唇还僵,但是转行我还能做什么……”
廖哲放眼望去,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虚幻的空间,这个空间里每一个人他都认识,并且他理应在她们共同出现的时候装作不认识她们,但现在反而她们每一个人都像不认识他一样。
李衣锦躲在角落里,正在愕然,陶姝娜不知道从哪里出现,拉住她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借着露台上的晚风,李衣锦转不过来的脑子才似乎清醒了一点。
“怎么回事?”她呆滞地问。
“我也奇怪,竟然没有打起来?!”陶姝娜吐槽,“我还等着看大戏呢?!结果?”她隔着玻璃指着里面的人,“你看到那个穿白衬衫的女孩了吗?她在银行工作,给旁边那个穿黑色衣服的女孩介绍基金呢。还有那个,米色西装的那个,HR,刚才已经有两个人跟她加微信发简历了。那个蓝色连衣裙的女孩是网店店主,自己做原创品牌的,好像在问那个主播要不要签给她家当兼职模特……”
两个人摸不着头脑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感觉事态并没有像她们预期的那样发展,却又莫名庆幸事态没有像她们预期的那样发展。
李衣锦按照计划,给廖哲发了一个信息,“临时有事,没有办法赴约了,祝周末愉快。”
等到一脸懵圈的廖哲准备离开的时候,服务生拦住他,“是廖哲先生吗?麻烦您把卡刷一下,账单我们随后会发到您手机上。”
廖哲下意识想拒绝,一恍神之间,觉得所有的女生都抬头看向他,千奇百怪的眼神刀子一样唰唰飞过来,他想起了当年被陶姝娜吓到桌子底下的恐惧,哆哆嗦嗦地刷了卡,落荒而逃。
廖哲走后的酒吧派对立刻充满了和谐快乐的空气,大家完全忘记了廖哲本人以及她们来此的目的,愉悦地交谈,聊得来的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喝得开心的慷慨地自掏腰包又请大家多喝了好几轮。万宝路姐姐有事要提前走,临走跟陶姝娜道了谢,还把背带裤妹妹带过来给她们介绍了一下。“这是许卉,你们校友学妹,学教育的,听说你家人有做教育行业的?要是有实习招聘什么的,顺手给推荐一下,麻烦就不必了。”
“其实我也不是太生气。要是没有小姑娘们在,我可能还会扇他一巴掌练练手。但是呢,咱要给小朋友们做出良好的表率,渣男不值得动怒。”万宝路姐姐临走前说。
“谢谢你们,”许卉真诚地对陶姝娜和李衣锦说,“谢谢姐姐们辛苦为我们准备的惊喜,我交到了好多新的朋友,还认清了一个渣男,你们还要帮我介绍实习!真的是一个难忘的夜晚!”
陶姝娜和李衣锦只好微笑着说不用谢。
回家的路上,两个人琢磨来琢磨去,都觉得今天这事比想象中更意味深长。
“不过廖哲也挺可怜的。”李衣锦说,“他苦苦经营这么多个分身,难道付出的不少吗?他得到什么了呢?反观这些女孩从他身上得到的,一段体验感还不算差的恋爱,管他真不真心但是听起来美的情话和夸赞,一个识人不淑的教训,很难说谁亏谁不亏。”
“哇,是谁昨天还在说,自己年纪大了可不能浪费心力在渣男身上的?”陶姝娜看了看李衣锦,“你好像也没有因为廖哲这事对他彻底反感,我还挺意外。”
“我现在信他说的是真的。”李衣锦说,“他跟我说,他喜欢的每个女孩都是真的喜欢,也真能看到她们身上的独一无二之处。这明明是优点啊,不过是因为他太博爱了而已。”
“还博爱?他以为他是耶稣呢?”陶姝娜大笑,“迟早有一天女孩们不需要他来品评鉴赏也会看到自己的独一无二之处,是不是?”
“是。”李衣锦说,“以后,我也要向她们学习了。”
走在深夜空无一人的街头,李衣锦跟陶姝娜讲她脑补的动作戏,两人越想越觉得有趣,忍不住放声大笑。
“我们公司又不是你开的,你没事给我乱推什么实习生啊?”孟以安不满地在电话里跟陶姝娜说。
“那你就给你们HR看一眼,不行就算了。”陶姝娜说,“我跟你讲啊,昨天我和我姐干了件大事,巨帅。”
“你留着以后再跟我讲吧,我要出门。”孟以安说。
“这么早下班?接球球?”陶姝娜问。
“还没接。约了邱夏聊事情。”孟以安说。
“哟!两口子还说得这么客套,”陶姝娜立刻八卦,“有戏?要复合?”
“没有。”孟以安生硬地说,“人家俩人都要结婚了。”
今天是邱夏约的她。孟以安还觉得挺奇怪,明明他俩刚换完班,球球这个月跟她。
一见面孟以安就觉得邱夏神情不太对劲。她问了半天,邱夏平时出口成章的,现在却支支吾吾半天没说明来意,孟以安大惑不解。
“你再不说我要走了,”她说,“今天要接球球去上钢琴课,不然我也不能这么早出来跟你说话。”
“……我说。”邱夏纠结道,“是肖瑶的事。”
孟以安一下就反应过来那天晚上他的回答,便说,“你们俩要结婚了?那恭喜。所以今天来给我送请柬吗?你要是说不出口,寄来不也行吗?”
邱夏一愣,“不是啊,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跟她结婚了?”
“你不是刚说完吗?”孟以安奇道,“那天晚上我问你你说的。”
“你什么时候问过我?”邱夏更奇,“我早上起来还看了聊天记录,看你没回我,还想着你肯定忙着照顾孩子去了。”
孟以安瞬间明白了原委,也没多解释,就问,“肖瑶什么事?”
“她……可能不是我熟悉的那个人。”邱夏说。
肖瑶从来没让邱夏去过她住处。邱夏因为网购存过她的收件地址,有一天开车路过,一时起意,没给她打电话就临时过去了,这才发觉那地址是个不仅房价比天高即使租住租金都令人咋舌的富豪楼盘。
肖瑶跟他说过,不让他去的原因是跟人合租,月租四千块一间主卧。这个小区里可不像有四千块租一间主卧的房子。
“我不太敢相信。”邱夏说。
孟以安突然想起那天舞蹈班家长的闲聊,脑子里的因果穿上了线,指向了她没想过的一种可能性,顿时觉得自己那天仗义为她出头颇具讽刺意味。
“原来是这样。”她若有所思地说。
邱夏猛地抬起头,“你知道?你怎么能猜到?”
孟以安摇头苦笑,“我不知道,我也是猜测。这样的可能性只能你自己去确认,要是由我来说,又像是我离间你们俩的感情了。”
“我没办法相信。”邱夏长叹一口气。
“没办法相信什么?”孟以安问,“是没办法相信她不是你平常见到的那个人,她有另一个分身,在另一个维度的生活里扮演完全不同的角色?还是没办法相信这样的一个人对你的真心?又或者,是没办法相信你对她的真心?”
邱夏痛苦地皱起眉头,他无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