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晶重病住院的消息传到刘子琦和李勇耳中,两人都有些不知所措。来不及为他没有“人间蒸发”而安心,谁也弄不明白他昨天还好端端在404宾馆“一个打五个”,今天怎么就突然病重住院了?
王瑞还问了周老师:“是晚上地震被什么东西砸到了吗?”周老师叹了口气,只是摇头,这就更让人害怕了。
刘子琦见王瑞神色不善,自己也不由得紧张起来。自从来到这镇上,遇到的事情就越来越古怪——地震,还有王瑞梦里那什么恐怖大王,如今薛晶突发重病。这些事情都赶在一个晚上,难道只是巧合吗?
还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暗处谋划,伺机而动?
他悄悄展开口袋里的那张纸,那张从机密公文包里“捞”出来的纸片。纸片揉成球一直藏在口袋最深处,早就皱皱巴巴,上面只有残缺几个字,每行都不全:
我怀疑用正常的方
对“异客”存在的解释需要回到物理基
双缝干涉的学院派解释是不
至是单电子假
爸爸来这里到底是干什么的?他跟这一连串事件有什么关系?
刘子琦好几次都想把这个纸条的事情告诉王瑞他们,但总找不到机会说出口。不知怎么就越拖越久了,可拖得越久,就越难找到合适的时机开口。
这纸片是什么意思?能证明什么呢?刘子琦并不清楚,毕竟只有只言片语。“异客”是什么?就是那个东西吗?他父亲也知道那个东西的存在?
四行字里,算得上语意完整的只有“双缝干涉的学院派解释”。刘子琦悄悄查了些资料,花了不少时间,却没查到什么有用的。
刘子琦根本不敢去想,如果他爸发现公文包里有页残缺会怎么样?
他感觉自己身处夹缝之中,他爸的秘密(到底是什么秘密?)不能告诉朋友,程凡的失踪又没法说给他爸听。他又闻到了不久前自己坐着颠簸的汽车初到小镇的味道,孤立无援,抱着一个大大的包,被丢进一个谁也不认识、满眼陌生的偏僻之地,周围尽是陌生的语调,宛若闯进了一场怪梦。
正发呆,一只手肘撞在刘子琦的胳膊上,打得他生疼,这才回过神来。
“喂!问你呢,下午去吗?”
刘子琦看着王瑞一时恍惚,“去什么?哦……废话,必须去啊!”他们说的自然是下午去医院看望薛晶的事情,见对方盯着自己,刘子琦连忙把那张纸片攥进手里,掩到胳膊下面。
王瑞有注意到什么吗?
薛晶突然重病的消息让大家心里都压着一块大石头,整天都没怎么说话。只有班长温佳燕一直在忙,拿了二十元班费去学校门口小卖部买了“早日康复”的贺卡,挨个让班上同学写祝福的话,签名,准备每堂课的课堂笔记……这些事情至少有一半应该王瑞去做,但温佳燕压根儿不来找他说话,显然还在生早上的气。
王瑞也顾不得这事,满脑子都是“恐怖大王从天而降”的回响。直到下午放学,温佳燕才板着脸把贺卡拿给王瑞,“就剩你没签了。虽然我们……你也要去医院,但最好还是签一下。要不我们班上四十一个人,少一个不好看。”
这话让王瑞心里一阵翻腾,接过贺卡却没签字,反倒直勾勾地盯着班长。他心里别扭地想:我们班上是四十二个人啊。
温佳燕哪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两人就这么对视了一会儿,李勇在背后咳嗽了一声,“我说,是先去医院看薛晶,还是怎么弄啊?”
班长这才回过神,“先去医院吧。”说着背起书包,他们三个便和班长一路往医院走去。
404厂医院位于整个家属区的正中央,中学在医院的西北面,王瑞和李勇的家在医院的东南面,他们每天上学放学要经过几趟,还时常抄近道横穿医院,对厂医院可以说无比熟悉。医院是二级甲等,比寻常的小镇医院条件好上不少,不少设备连县里也没有。
一行人穿过西面家属区往医院去。此时已是五月,但四川素来少见太阳,道路两旁的梧桐枝叶更遮天蔽日。这一路虽是烂熟,今日走起来,王瑞和李勇都觉得一阵阴森。
顺着不算宽的马路走过,王瑞看着路边的家属楼、熟悉的小公园、医院,却有一种别样的不自在。
昨天那个梦一直萦绕在他的脑子里,这时候更像是被按下什么开关,许多当时一闪而过的诡异画面重新浮现了出来。
脚下的马路上荒草遍布,连下脚的地方也找不到。
道旁的树遮天蔽日,拱出水泥路面的根裂开了厚厚黑土,覆上了层层的草苔。没了路,横生的树枝连光都挡住了,抬头往上看,新修没两年的楼歪着,遍布闪电似的裂缝,仿佛有什么在里面涌动。
王瑞吓得一趔趄,险些摔了。一惊之下,回忆的梦境才退了出去。他们进了医院,一股穿堂风猛然袭来,吹得大小树木的枝叶哗啦啦乱响,更让人觉得揪心,似乎噩梦并没有醒。
王瑞拎着从路上小店买的香蕉苹果,跟在班长后面,李勇和刘子琦跟着他。根据老师给的病床号,一行人径直去了住院部。转过三楼愈发幽深,走廊里的幽幽凉风中携着消毒水的气味,连李勇都一言不发,只闷头往里走。薛晶的病房在内科住院部的尽头,树影透过窗户摇摇曳曳地撒在房门边。
不用敲门,病房门开着。病房里有三张床位,除了靠窗的位置有人,另外两张都空着。还没进门,王瑞就看见薛晶的妈妈木胎泥塑般坐在陪床的凳子上,两眼无神地盯着病房空墙。
他们知道情况不妙,一时却都无从说起。倒是班长脆生生的声音透着热络:“阿姨好。薛晶怎么样啦?我们代表班上来看他。”说着一边拿出卡片,一边从王瑞手里接过水果递上去,“班上同学都想来,但怕影响薛晶休息,就我们几个代表了……”
薛妈妈的反应很迟钝,似乎没回过神来这几个孩子是怎么回事儿,直到看见王瑞才有点明白过来,赶忙站起身接过水果,“哦哦,薛晶,你看,同学们来看你啦……”
白帘子从屋顶垂下,绕床一圈遮挡住了视线,王瑞他们看不到薛晶是什么情况,但见薛妈妈失魂落魄的样子,王瑞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他听到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说:“班长好……”
至少还能说话。王瑞想,李勇在背后早就急得不行,风风火火冲到了前面。“薛晶你怎么突然得病了?什么病啊?怎么回事儿?昨天回去不还好好的吗?你脸色怎么这样了?”
王瑞这才看到薛晶的样子,他有气无力地半躺在床上,大五月的,厚厚的医院被子裹到胸口;眼窝深陷,十四岁孩子的眼里竟然一片灰色,脸上一片蜡黄,几无血色。这跟平日判若两人,才半天不见,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模样?
“你……你没事儿吧?”
薛晶勉强笑着,挣扎了一下想爬起来,竟不能,“你们怎么跟见到死人一样?没事儿,我就是突然身上没啥力气。其实没什么病。休息一下就好了。”
哪有一个健健康康的少年,突然身上没力气的?最可怕的,莫过于突然间什么伤也没有,整个人“没力气”。王瑞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见他这模样心里真是无比难受。
“对,没什么。”薛妈妈努力给儿子挤出一丝笑。
班长把卡片和水果在薛晶的床头放好,下一个动作却有些犹豫了——她包里本来还放着课堂笔记,给薛晶自学用,可这一刻总觉得拿出来不合适。
李勇直肠子,拉着薛晶母亲问:“阿姨,薛晶是什么病啊?怎么一下就这样了?”
薛妈妈连忙摆手,偷偷回头看了一眼薛晶,使了个眼神,让他们几个出去。
“薛晶你好好休息。等你好了……还要一个打五个呢……”王瑞匆忙地说了一句,竟差点带出哭腔来。也不知薛晶有没有听出不对来,只慢慢点点头,然后便似乎已累极,阖上了眼。
他们这会儿也知道薛晶病得非同小可。薛妈妈带他们走到病房外面,关上门,忽然腿下一软,差些平地摔了下去。李勇和温佳燕赶紧一边一个扶住阿姨。“阿姨,您别急。”还是温佳燕会安慰人,“薛晶平时没有什么毛病,这就是个突发急性疾病,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安心住两天院就好了。”
“白血病。”薛妈妈无力地说。
“啊?!”李勇险些大叫起来,好在马上意识到不对,立刻住了嘴。
王瑞也是大吃一惊,“白血病?怎么突然就……”
“不知道啊。”薛妈妈说,“医生也不知道啊。昨天半夜地震,我们都睡得迷糊,还是薛晶把我们叫起来的。也不知道他动作怎么那么快,我们才发觉地震,还没震完,他已穿好了衣服,还带了东西,包里装好了应急的饼干和水,还催我们两个往下跑……他那时候还挺好的,才下了楼没一会儿,我们说去旁边小公园开阔的地方,周围没房子……才没走两步,他就说,妈,我身上没力气了……”
薛妈妈呆立了一会儿,“突然一下他就走不动路了,然后站都站不住。我们一开始以为他是吓坏了,或用力过猛了……后来歇了好久,他蹲在地上还是动不了。我们也管不了什么地震了,他爸马上把他背到医院,好在不远,也没几步路。
“进急诊,抽了个血一查,白血球暴增,红血球、血小板都只有正常人的零头……医生说,急性白血病,原因不清楚,可能是……可能是……”
薛妈妈没哭,话却说不下去了。
四个孩子完全没想到会面对这样的情况,一时手足无措,舌头也仿佛打了结。他们陪着薛妈妈默默地站着,过了一会儿,李勇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哦,时间不早了,你们赶紧回家吃饭吧。”薛妈妈回过神来,“你们快回去吧。谢谢你们来看他。快回家吧……你们爸妈肯定还等着……”她又说不下去了,避过头去,朝孩子们摆了摆手,拉开病房门进去了。
“那……我们回去吧……”班长说着话,眼圈已经发红,大家便默默往外走。刘子琦回宾馆,原是跟班长同行,和王瑞他们并不一路。正要分别,王瑞却伸手一拉他,使了个眼神,一面跟班长再见。
刘子琦知道有事,虽不知要做什么,还是跟他们走了另一边。班长走远,见医院大厅空无一人,他这才问:“我们要干什么?”李勇也不知怎么了,只见王瑞面色凝重,肯定有很重要的情况。
“抽血做检查。”王瑞说。
“抽血?我们?”李勇问。
刘子琦已经明白了王瑞的意思,也是心头一颤,“你是担心我们几个都……”
“先做个血常规再说。”王瑞特别怕死,不愿刘子琦把这不吉利的话说下去。
此时连李勇也醒悟过来,山洞里那奇怪的东西在黑暗中泛着诡异的光,他们每个人都毫无遮挡地让那光照了好久。薛晶的急性白血病是不是也与此有关?
九院核物理研究所就位于旁边的城市,辐射泄漏导致各种疾病的小道消息时有耳闻。王瑞从见到洞里那东西就担心过,程凡消失前还跟他在电话里聊过,只是后来连番怪事就把这茬给忘了。直到薛晶突发疾病,他才又想起来。
如果是这样,那他们一个也逃不掉。
孩子们慌忙挂了检验科的号。王瑞和李勇囊中羞涩,还是刘子琦掏的检查费,好在厂医院检查便宜。现在已经五点多,医院马上就要下班,抽血的护士说:“报告单要明天十点之后才拿得到。”他们三个这才各自散去。
晚上回家王瑞才知道,厂里风言风语都在传地震的事,已经有人租房子躲地震了。可要说人心惶惶倒也算不上,像他父母看上去就定心得很,“没事,不怕。”这种情况下,家长见王瑞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也以为是害怕地震,哪会往别处想。父母安慰了他两句,只是话不对版,他只能苦笑。
第二天,因为医院离学校不远,他们本打算尽快去医院一趟,一来再去看望一下薛晶,二来拿化验报告,结果这天先是两节作文课连堂,然后又是英语老师调来两节连堂,强化考试带评讲,一早上连课间去厕所的机会都没找到,更别说溜出学校了。
越这么拖着,他们心里越是七上八下,王瑞更是害怕自己会不会也“突然就没了力气”。
程凡人间蒸发的事情过于离奇,谁也搞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儿,人就消失了。所以谁也不觉得程凡的遭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古怪过了头,反而不怕会发生了。薛晶的这个急病才真让人害怕。王瑞拼命回想当时谁离得更近,被“辐射”照得更久。
最近的当然是程凡,自己呢?好像离得不是很近,但也是正面,毫无遮挡……
他愈发觉得胸闷气短起来,似乎真的浑身无力了。
今天的天气愈发阴沉,暗沉的云在天上压着。跟校园一墙之隔的绵远河水势滔滔,滚滚黄沙一路向下游奔去,伴随着浊浪拍岸的浑厚之声,三人心里更有一种说不清的况味。
虽说有午休时间,但时间太短,而且护士中午也要休息,他们拿不到报告。好不容易挨到下午三点五十放学,三个人飞奔去医院。明明只有十分钟路程,可越是靠近医院,三人却都不约而同地慢下了脚步。走上三楼化验科,取到化验单,薄薄三张纸像是判决书一样,王瑞根本不敢打开看。
还是李勇第一个看了报告:“我的天!”剩下两个脸色将变,就听他又说,“还好啦还好啦,也就白细胞和这什么……巨噬细胞?哦,生物课学过,都是免疫系统的,高一点点,也没多少啦。你们的呢?”
王瑞抢过李勇的报告看了起来:其他指标虽然低,但都在正常范围内,只有白细胞和巨噬细胞过了上限,不过不太严重。他这才稍稍安心,打开了自己的报告。这一看却又有些惊慌,红细胞低到下限值的三分之二,不过其他一切正常。“你呢?”他问刘子琦。
“全都正常,在正常值临界点边上。”刘子琦把自己报告递了过去。
“还好啦。”李勇左瞅右看,比对着三份报告,“比正常值高一点,没有白血病啦。”
这个结果比王瑞担心的要好不少,“确实还好。差不多也就是个感冒发烧的水平。”看到三个人的报告,之前心慌气短、全身无力的感觉也就好了大半。他自嘲道:“至少不会死。”
但这结果并不足以让人完全放心。刘子琦说:“但是我们三个人的血细胞都不正常。应该说,我们四个人的血细胞都不正常。”
“这说明什么呢?”李勇问。
“辐射。”王瑞点头,“我们确实受到了辐射伤害。”
“这个事情,总得告诉薛晶他爸妈吧?”李勇说,“性命攸关的,总不能再瞒着了。”
王瑞看了看刘子琦,正要点头,突然觉得事情又有点不对,“你们……记不记得,当时在洞里的时候,薛晶好像是离那东西最远的?”
两个人想了想,都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好像是。”李勇问,“那又怎么样呢?”
“那样的话,他受到的辐射应该最小啊,”刘子琦明白了王瑞的意思,“为什么是他得了急性白血病,我们反而没多大问题呢?”
一边讨论着,三人一边往薛晶的病房走去。看护薛晶的换成了他爸爸,薛晶正在睡觉。才过了一天,那张原本惨白的脸已经红润了许多。李勇见状精神为之一振,兴高采烈地叫着:“叔叔,薛晶看着好多了呀!”
薛爸爸赶忙嘘声,但薛晶已经被吵醒了。他只得苦笑着迎接三人,“你们又来看薛晶了啊。”
“气色真比昨天好太多了!”李勇激动地说,“没事儿,薛晶你睡觉,好好休息,再多睡一会儿,看样子很快就能康复出院了。”
事情未必这么简单,但薛爸爸听了这话,也露出了喜色,笑道:“这会儿比之前是好多了。刚才又抽了血,医生说,已经比早上的数据好多了。”
“哦!”好消息让大家都很兴奋,“不过医生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如果按这个趋势的话,应该没什么大碍了。”情况好转,薛爸爸也不像昨天薛妈妈那样避着自己孩子说话,“就是医生也搞不清到底是什么引起的,说要好好观察一下。”
他们本来打算把“病因”告诉薛晶的爸妈,但这变化来得太快,竟不知该不该说了。正犹豫着,只见刚醒来的薛晶以目示意。从小一起长大,彼此早有默契,他肯定有什么话想要背着家长说。李勇跟薛爸爸寒暄着,儿子病情有了起色,薛爸爸话也多了,正唠叨:“这事情太奇怪了,他妈都怀疑是不是中邪了。这会儿见有些好转,她就慌里慌张说要去庙里烧香……”
又是神神鬼鬼、烧香拜佛,王瑞素来烦这个,他走到薛晶床头,悄声问:“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说着凑近低头,“我们怀疑是因为遇到辐射,才得了这个病。这样的话我们就不能再保密了,要不要告诉你爸?”
薛晶本来还睡眼惺忪,听了这话立刻连连摆手,又示意他再凑近。王瑞把耳朵凑到薛晶嘴边,这才听他虚弱地说:“一定……一定不能再用……用那个能力了。”
“啊?”王瑞一时没明白。
“那个能力。”薛晶艰难地说,“一定不能再用了。”他从被子里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然后拉住王瑞的胳膊,压低声音说:“不能再用了,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