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晟急速奔跑着,身体已经变形,甚至面部渐渐唇吻凸出,他拼命奔跑,中间还绊倒了一次,急忙爬起身又跑,风一般冲进障城。守卫障城的两名星将也不知是分不清吕晟与奎木狼的区别,还是对两人隔三岔五掌控身躯已经习惯,并没有阻拦。吕晟连滚带爬扑进了障城,刚到洞府的台阶上,便跌倒在地,仰天一声嚎叫,赫然化作一头巨狼!
巨狼抖了抖身体,又化作吕晟的模样,但是神情气质已经变成了奎木狼!
奎木狼阴沉沉地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在洞府的台阶处,又闪身进门,四处打量一眼,顿时怒不可遏。
“吕晟,你又出来作甚?”
奎木狼恶狠狠地道。
一个与奎木狼完全不同的声音从他口中响起:“这是我的身躯,我为何不能出来?”
“上次你我就此已经立下约定,”
奎木狼怒道,“不可再随意御使这具身躯,你这是违背约定!”
奎木狼说完之后口中张合,吕晟的声音响起:“你说过,借我身躯寄居三年。如今三年已满,你迟迟不还我自由。你违诺在先,却来指责我吗?”
古老的障城中,漫天星斗照耀,奎木狼——或者说吕晟站在中庭之下,同一个人,两种嗓音自言自语,激烈争论,显得极为诡异。
如今却是吕晟在说话:“你可知道三魂被困于黑暗之中的感受吗?那与敦煌县衙的地牢有什么分别?甚至更为孤单,更为恐怖,更为折磨。你可知道自由对于人的意义吗?就像一个囚徒,判期三年,他煎熬着,期待着,终于等到了第三年期满。可就在即将出狱之时,典狱却说刑期再加三年。奎木狼,当初立约,你如果说要我终生受你奴役,我没了指望,或许就不会有期望。可你曾经给了我期望,如今又要我绝望,那便再也无法阻止我奔向自由之心!”
吕晟说话时,这副身躯仍然被奎木狼控制,脸上也仍然是奎木狼的表情。奎木狼一边“听”着,或者是说着,一边迅疾在洞府和障城内游走,查看各种东西。
“方才我打坐足足有一个时辰,你掌控我的身躯去做什么了?”
奎木狼问。
“在外面走了走。”
吕晟答道。
“仅仅如此吗?”
奎木狼狐疑。
“不然呢?”
吕晟说。
“我不知道你还有这种喜好。”
奎木狼冷笑。
“你若是被囚三年,也会爱上这满天星斗,四季来风,以及这满地的黄沙和黄沙上的河流。”
吕晟说。
奎木狼没说话,眼睛里闪着不屑的光芒,忽然鼻翼张合,到处乱嗅。正嗅之时,嘴巴却不由自主地张开,发出吕晟的声音:“要嗅我的味道吗?你为何不化身成天狼的形象?人类的嗅觉可要差多了!”
“你给我闭嘴!”
奎木狼紧紧抿住嘴巴,不让发出声音。
“哼哼。”
吕晟的声音却又从鼻孔里出来。
气得奎木狼火冒三丈,手中掐诀,喝道:“镇!”
过了片刻,奎木狼小心翼翼张开嘴,吕晟的声音再没有发出来,他这才松了口气。
奎木狼一路嗅着离开障城,却迎面见到翟纹和玄奘走了过来。
“奎郎,好些了吗?”
翟纹笑着问。
奎木狼盯着她:“你方才去哪儿了?怎么换了衣服?”
“陪法师出来走走。”
翟纹道,“外间有些冷,便换了一身。”
奎木狼面色缓和下来,凑近她不动声色地嗅着,翟纹坦然无比,只做不知。
奎木狼又来到玄奘面前:“法师方才吃了什么?”
“贫僧方才肚子饿了,便请翟娘子找人做了馎饦汤。”
玄奘没想到奎木狼的嗅觉如此敏锐,自己已经漱口、洗手,仍然能闻出来。
“还有羊奶。”
奎木狼淡淡道。他四处张望一番,在空气中细细地嗅着,忽然朝着兵城的方向走去。
翟纹和玄奘的脸色都变了。奎木狼走得很慢,半闭着眼睛,似乎在捕捉空气中极淡的气息,但方向却极准。
玄奘沉思片刻,告诉翟纹自己要去休息了。奎木狼也不理会,玄奘便离开二人,转过几个弯后,急速奔跑,来到玉门关的关城之下。
玉门关上有城楼,上面驻守有奎木狼的兵众,不过他人手少,城内并无人巡逻。两侧的藏兵洞早已经毁弃坍塌,也没什么人。
玄奘从旁边捡起一块石灰石,按照令狐瞻的叮嘱,在城墙上画了一个白圈,然后便焦急地等待。按照令狐瞻的说法,那个潜入玉门关的间谍若还活着,必定对自己极为关注,说不定就在暗中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法师果然是令狐氏派来的!”
忽然旁边响起一声叹息。
玄奘霍然回头,只见从墙垣的阴暗处走来一人,竟然是玉门关长史,赵富!
“竟然是你?”
玄奘也没想到,令狐氏派来的卧底竟然坐到了这么高的位置。
赵富似乎看出了玄奘的疑惑,胖胖的脸上现出感慨:“奎木狼的手下要么是一些马匪,要么是各族逃难的百姓,像我这样商贾出身,能写会算,做到长史有什么稀奇?”
玄奘想了想,也的确如此。
“法师画出这个联络图案,可是有事要找我?”
赵富问。
“我希望你引开奎木狼!”
玄奘沉声道。
赵富露出讥讽的表情:“法师也看到了,奎木狼和吕晟一体难分,法师何必干涉他们?”
“我只是不希望奎木狼发现吕晟和翟纹的秘密家园罢了。”
玄奘道。
赵富叹了口气,露出迟疑之色:“法师,此事恕我难以出手。奎木狼乃是天上正神,极为敏锐,万一被他查出来,我难逃干系。”
“你在玉门关潜伏了一年,想来早就知道翟纹还活着吧?”
玄奘盯着他,“可是令狐瞻却丝毫消息也没有得到,这是为何?”
赵富苦笑:“我当然知道翟纹还活着。可是处于令狐氏的立场,我把翟纹活着的消息传回去又能如何?凭白掀起一场轩然大波而已。法师,翟纹是令狐氏和翟氏共同的羞辱,她就悄无声息隐姓埋名在这里生活,岂不是更好?”
“话虽如此说,可是你作为间谍,岂不是应该把真实消息传递给主公?至于如何抉择应该由主公来拿主意,而不是你来拿主意!”
玄奘淡淡地道。
赵富霍然盯着玄奘,神情森然。
“所以,在贫僧看来,你事实上已经背叛了令狐氏,对吗?”
玄奘道,“奎木狼已经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所以你投靠了他?”
赵富像泄了气的皮球,喃喃道:“不瞒法师,我是背叛了令狐氏,可是……奎木狼并不知道我的身份,我是自愿为奎木狼效劳。”
“为何?”
玄奘问。
赵富露出亢奋的神情:“为何?法师见到奎木狼难道毫无感触么?这是天上的正神啊!人间何曾有过真神?甚至连天子也无非是自称天子,真假难辨,而我的眼前却活生生出现了真正的神祇!我区区一介凡人,不敢求像那淮南王成仙之后,鸡犬升天。可是能日日侍候真神,也是我赵氏千年万年也修不到的福分啊!”
玄奘愕然地看着他狂热的神情,忽然便有些理解了。
奎木狼阴沉地在空气中嗅着,已经走进了兵城。翟纹跟随在他身后,渐渐紧张起来。
“你知道我是嗅着谁的味道了吗?”
奎木狼道,“不是你的,不是玄奘的,是我自己的。”
翟纹的脸色一刹那变得雪白:“奎郎,你认为吕晟来过这里?”
“我只知道,他占据我的身体不是为了去城上看星空,”
奎木狼道,“此人定然有秘密!”
奎木狼逐渐接近烽燧,小院已经在望。翟纹一颗心几乎要跳了出来,满脸绝望,奎木狼霍然回头,翟纹急忙收拾表情,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的心跳很快,”
奎木狼道,“又绞痛了吗?”
“可能……还没恢复好吧!”
翟纹镇定地道。
奎木狼没有说话,正要朝小院方向走去,忽然远处响起一声惨叫。他猛然回头,挡在了翟纹身前。片刻之后,赵富急匆匆跑了过来:“奎神,大事不好,在城门口有人被射杀!”
赵富两手都是鲜血,摊开来,满脸惶急。奎木狼厌恶地把脸别过去,带着翟纹和赵富离开兵城,来到玉门关下。
城下已经围了不少人,有四名星将正在左右逡巡。在城门口的一条豁口旁倒着一名玉门关兵卒的尸体,后背插着一根利箭,旁边的城墙上,画着一个白色圆圈。
奎木狼仔细查看着尸体,又把箭矢拔出来仔细看着,随后走到城墙边,摸了摸白圈上的石灰,皱眉不语。
翟纹低声:“可是吕晟来过这里?”
奎木狼张开双手,嗅了嗅自己的手指,摇了摇头:“这白圈不是他画的。赵富,你认为此人是如何死的?”
赵富想了想:“属下认为,定然是有人潜入我玉门关,却被这兵卒发觉,于是被那人给射杀了。”
“此人是背后中箭。”
奎木狼摇头。
赵富道:“或许是发现有人潜入后,他转身欲逃?”
“他何必逃?城楼上有人,只需呼喊一声便可。”
奎木狼沉吟,“玄奘在何处?”
赵富表情一紧,道:“方才他回去休息了,和他那徒弟以及那名女子在一起。我派人去看过,三人都在,无人离开。”
奎木狼无奈地摇头:“我被这血腥味冲了鼻子,今夜不必再多事了,明日再说。”
“要派人保护您的洞府吗?”
赵富问道。
奎木狼冷笑:“不必,他敢来找本尊,那是最好。”
奎木狼缓缓望着四周众人,明月隐入云层,玉门关内一片黯淡,人们的脸也隐藏于黑暗中。纵使神明,也看不破凡人面孔下的真相。
日光照耀敦煌城。
长乐寺中,僧人的早课已经结束,响起钟磬之声。李琰就在这悠远的钟声里发呆,直到王利涉敲门而入,他才被惊醒。
“利涉来了?”
李琰揉了揉疲惫的面孔,“赐座。”
王利涉在软席上跪坐:“大王,刚刚探清楚,王君可凌晨时分离开敦煌城,带着三十多骑,驾着几辆大车,朝西北方向而去。目的地不明。”
“还有呢?”
李琰问道。
“昨夜州狱中,开始对张氏商行的主事们动刑了。”
王利涉低声道,“王君可派兵卒守住了州狱,任何人不得出入,外人只听到里面彻夜传来刑讯的惨叫声,是否招供不得而知。”
李琰倒吸了口冷气:“对张氏主事动刑……王君可到底要做什么?他难道不知道,引而不发便是对张氏最大的威慑吗?万一拿下来口供,张氏动是不动?不动,唐律森严;动,岂不是彻底和八大士族撕破脸了?”
“或许,王君可正是要和敦煌士族撕破脸吧?”
王利涉猜测道。
“胡闹!”
李琰恼怒,“他昨夜跑来鼓动本王造反,今日便和八大士族撕破脸,这不是自损根基吗?”
李琰愁眉紧锁,有些六神无主,“利涉,你对这件事怎么看?本王一夜没睡,翻来覆去地想,越想越害怕。”
王利涉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迟疑半晌,才低声道:“大王,说起造反,下臣也害怕。但有一样王君可说的是对的,只要我们不想死,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你也这么看?”
李琰有些意外。
“是啊!”
王利涉苦笑,“您说过之后,下臣也是一夜难眠。下臣和别人不一样,乃是您的家生部曲出身,按唐律,主人有罪,部曲哪怕没有参与,也只是罪减一等。嘿,谋反大罪,减一等也是个绞。”
“是本王连累你了。”
李琰叹道,“那么,我们便不反?”
“不,反!”
王利涉一字一句地道。
李琰愕然地望着他,只见王利涉眼中露出一种困兽般的光芒。
“大王如今只能拼死一搏了,下臣哪怕冒着灭族大罪,也会陪大王谋反到底!”
王利涉沉声道,“昨夜我对着舆图细细思考了王君可的方案,决计可行。尤其是陛下即将对东突厥出兵之际,这简直是天赐良机。如果我们束手就擒,回到长安或死或贬为庶人,那还不如放手一搏,裂地割据!”
“可行?”
李琰喃喃道。
“可行!”
王利涉道。
“反了?”
李琰道。
“反了!”
王利涉道。
“那就反了吧!”
李琰浑身无力,苦涩地说着,“敦煌这边有王君可在,料想他能处理好,瓜州那边的关键之处便是独孤达。不知道独孤达会不会追随我?”
“独孤达当年在军中便是您一手提拔,从一介校尉做到一州刺史,料想会追随您。我这便回瓜州探探他的口风。”
王利涉道。
“不,你分量不够。”
李琰并不糊涂,“此事重大,须得本王亲自去。既然决意要反,瓜州那边就必须安排妥当。你去安排一下,我马上返回瓜州。”
王利涉迟疑:“如今王君可不在,我们这样走会不会显得仓促了些?万一引起他人猜疑……”
李琰想了想:“你就说本王和王刺史商量好了迎亲之日,返回瓜州安排世子来敦煌迎亲。嗯……对了,世子在哪儿?”
“世子……”
王利涉张着嘴巴,“前些日青墩戍的戍副回报说,奎木狼把玄奘法师掳去了玉门关,世子……不会跟着法师去了玉门关吧?”
李琰脸色铁青:“这个逆子!他真以为自己跟着玄奘法师出家了吗?那奎木狼凶残无比,万一有个损伤,我李氏岂非绝后了?”
正在这时,一名亲随在门外求见,原来是王君盛,李琰急忙宣了进来。
王君盛恭恭敬敬地朝李琰施礼:“拜见大王。我家刺史说,他带人去了玉门关,要把世子和十二娘接回来,交代小人说请大王切勿担忧。”
李琰二人面面相觑,都有一种寒毛直竖的感觉。
“师父,莫要再念了。”
李澶此刻正在劝说着玄奘,“太阳越发的烈了。”
玉门关南面的沙碛向来是玉门关戍卒的墓葬区域。自汉代以来,战死或者归葬玉门的将士不下十数万众,当初或许有坟茔得以封土,千百年之后,再高的封土也被风沙抹去,了无痕迹。
此时,沙碛中多了一座新坟,却是昨夜被射杀的兵卒下葬在此。昨夜,玄奘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逼迫赵富引开奎木狼,他的方法居然是射杀一名兵卒!这让玄奘极为内疚,认为这兵卒是因自己而死。
兵卒被安葬后,玄奘就一直跪在坟前念经超度,已经有两个时辰了。李澶和鱼藻站在旁边陪着,鱼藻魂不守舍,李澶却有些不耐了。
“救一人而杀一人,贫僧之错也。”
玄奘暂时停了下来,满脸悲伤,“人心之诡谲残暴,贫僧还是看得不够透彻,才连累他人丧命。”
李澶实在拿这个师父无可奈何,玄奘本人还睿智通透,想劝也无从劝起。
“玄奘法师——”
这时赵富却从玉门关内奔跑了出来,他体型肥胖,太阳又烈,跑了一段路便气喘吁吁,“奎神召见!”
玄奘回过头盯着他,却没说什么,沉默地起身,朝着玉门关走去。
赵富赔笑:“我知道法师怨我,可是奎神是何等人,嗅觉惊人,若不是远距离射杀,我根本无法逃过他的追踪。”
“找些空处放把火不行吗,非要杀人才能引开他?”
玄奘冷冷道。
“事起仓促,哪里去找火折子?”
赵富叹息,“即便如此,只怕奎神也怀疑上了。杀人的箭矢是玉门关内日常所用,奎神不让调查,应该是怀疑内部有奸细了。我已经为背叛奎神深感不安了,法师就莫要怪我了。”
玄奘没再说什么,众人一起回到障城,却见奎木狼和翟纹正在障城门口等着,旁边站着四名星将。
“法师来了?”
奎木狼淡淡地道,“且陪本尊四处走走。”
“奎郎要去哪里?”
翟纹问道。
奎木狼温和地望着她,忽然从袖子里拿出一条白色的绫绢,翟纹顿时脸色大变,玄奘也不禁怔住了。这条绫绢上绣着两只戏水鸳鸯,正是翟纹平日挂在小屋屏风上的那条!
“这两只鸳鸯绣工甚好,我竟然不知玉门关内还有人有如此绣艺,”
奎木狼笑道,“这个绣娘到底在何处,我们不妨去找一找。”
翟纹和玄奘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有些不安。奎木狼也不看他们,径直朝前走去。二人只好跟随过去,鱼藻、李澶和赵富等人一头雾水,跟随在身后。
奎木狼在绫绢上深深嗅了一口,闭上眼睛想了想,径直走向兵城,翟纹忐忑不安,一路上沉默地跟着。兵城距离障城并不远,五六十丈距离便进了兵城,绕过几排破损不堪的房舍,便来到了烽燧下的院落前。
“奎郎——”
翟纹脸色苍白。
奎木狼微笑着,一字一句道:“推开门!”
翟纹颤抖着手,慢慢推开柴门,奎木狼走进院子,四处打量一眼,赞道:“好一派农家田园之乐。嗯,我闻到了馎饦汤的味道,法师昨夜不是吃了一碗吗?难道是在这里吃的?”
玄奘没有说话。
奎木狼走到房舍的门前,却没有推门,转头问道:“纹儿,你说说看,女人喜欢什么?”
“这……”
翟纹勉强笑着,“因人而异吧!”
“会不会有女人不喜欢天庭,不喜欢大地,哪怕世上的一切拿到她面前都无动于衷,却只喜欢一座破烂的房子?”
奎木狼问道。
翟纹张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奎木狼等了片刻,一把推开了房门,简单却温馨的厅堂出现在众人眼前。除了玄奘,众人都有些不解,好奇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奎木狼慢慢在屋内走动着,脸色平静,却隐约带着悲哀,带着愤怒和绝望。
“嗯,好一坛麦酒,我从未喝过如此香醇的麦酒。”
奎木狼打开屋角的酒坛,细细地闻着,接着又闻了闻那一坛葡萄汁,“筛了多次吧?汁液清澈。嗯,这副芦席编织得也很细。”
翟纹的脸上充满绝望。
奎木狼走到那八扇屏风前:“居然是长安城!我从未见过长安,今日在画上一瞧,便感觉整座长安如在眼前。啊,养鸡,酿酒,绘画,这才叫只羡鸳鸯不羡仙!只是,为何没有琴?”
“咔嚓”一声,奎木狼踢翻屏风,露出左间的卧房。
芦苇织成的厚厚床榻上,整齐叠放着一床大红色的鸳鸯锦被,旁边的衣钩上,还挂着几件男女袍服。昨夜翟纹穿的衣服,赫然便在其中!
翟纹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奎木狼看也不看她,冷冷道:“吕晟,出来瞧一瞧吧!”
他单手掐诀,照着自己额头一点,忽然口中传来吕晟的声音:“这里……你怎的在此?”
在场之人,除了赵富是知道这种场面的,并不惊异,连玄奘都是第一次见到吕晟以这种方式发出声音,顿时惊骇至极。鱼藻更是捂住嘴,惊得浑身颤抖。
奎木狼并不说话,缓缓朝四周扫视了一眼,他口中冒出吕晟的声音,显然吕晟通过奎木狼的眼睛看见了翟纹等人,声音里惶恐不安:“纹儿……纹儿……”
翟纹凄苦地一笑:“四郎,对不起,我没有保住咱们的家!”
这句话瞬间激怒了奎木狼,他不敢碰触翟纹,狠狠一脚将翟纹踹翻在地,怒吼:“你们的家?你爱的到底是谁?”
“奎木狼,休要伤害纹儿!”
他的口中,吕晟大叫道。
表情是奎木狼的,脸上充满愤怒、憎恶,口中说出的话却充满惶恐、关切,让众人看得心中发寒。
翟纹从地上爬起身,淡淡地道:“我爱的人自然是四郎。我是四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妻子,不爱他却又爱谁?”
“那我呢?”
奎木狼怒吼。
“你只是以妖术强行将我夫妻二人分开罢了。”
翟纹道,“就像家中来了强盗,强行占据了我的家,绑架了我夫君。我只是不忍夫君受苦,才与你虚与委蛇。”
“你这个贱人!”
奎木狼嘶声大叫,抓起旁边的衣架狠狠地殴打翟纹,将她打翻在地,拼命砸着。
“奎木狼,住手!”
吕晟大叫道,“有本事冲我来!”
“拦住他!”
玄奘大叫着冲了上去,抓着衣架。
李澶和鱼藻也冲上去,三人又拉又拽,奎木狼一抬手掌,掌心忽然裹上了一层黑雾,在三人额头轻轻一拍。玄奘等人顿时感觉眼前一阵眩晕,摔倒在地,意识仍然清醒,身子却动弹不得。
奎木狼根本不理会三人,一脚一脚地踢着翟纹,咬牙切齿:“我本是天上正神,为了与你相爱,我堕入凡间成为妖神。我寻找你十几年,你我曾经相约在人间度过一世,可你为何会忘了我?为何会爱上另一个人?”
“你认错人了。”
翟纹被踢得满地翻滚,却笑着,“我不是那什么披香侍女,我就是翟纹,四郎的妻子!”
“你灵体未灭,当我眼瞎吗?”
奎木狼说着,不知为何,他眼中却有了些泪水,“天庭寂寞,千年万年我们孤独相望,我们在阁道上执手相握,望着无穷无尽的星辰垂落深海。你说,我们到人间去吧,你宁愿像坠落的星辰,贪那一晌之欢,也不愿这样相爱无望。我听了你的话,我叛逃天庭,堕落人间,我在这人间没有相熟的面孔,没有知心的好友,人人都敬畏我,惧怕我,永远都是祈求于我,却不知我之所求。我在这人间一样孤独寂寞。只因为找到了你,哪怕你穿上天衣,连抱一抱都做不到,可我仍然贪恋这人间,而你却为何变了?”
翟纹挣扎着跪坐到了地上,嘴角挂着鲜血,凄然笑着:“这人间啊,与天庭并无二致。人的心就像一把钥匙,只能配一把锁。我的心许了四郎,便再也容不下他人。我不知道那披香侍女是如何想的,但我知道,她轮回为人,便有了人的一生。曾经的神明往事,都是过眼云烟,不会再想起。”
“不——”
奎木狼绝望地大叫着,一脚踹在她肩上,又将她踹翻,举止如同癫狂了一般,“是你背叛了我!吕晟,你看啊!我让你出来,就是要让你看看我如何折磨她!你不是爱她吗,那便来保护她啊!你看她多痛苦,她在惨叫,她嘴里流血了,她马上就要被踢死了,你救她啊!吕晟,你是天之骄子,大唐无双士,武德第一人,瞩目长安,名动大唐。你志向远大,要泽被天下,变革百世,为何却连一个女人都保护不了?”
“奎木狼,你住手!”
奎木狼的口中发出吕晟痛苦而愤怒的嘶吼,“你所谓天上神明,便只敢对女人动手吗?若你不是懦夫,便朝我来!”
奎木狼霍然停手,狞笑着:“你觉得我不敢灭了你的三魂?吕晟,我要灭你三魂有的是法子,只不过我们当初立约,我不愿毁诺而已。我今日唤你出来,便是要让你看着我如何折磨你最爱之人,然后以天地灵磨,磨碎你的三魂,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哈哈哈——”
他的口中,吕晟发出大笑,“爱之一字,你永远不懂。既然爱过,刹那便是永恒,何必非要来人间厮守一生?”
奎木狼呆滞地想着,忽然咬牙念道:“好,我就让你刹那永恒!临兵斗者,皆——”
猛然间,鱼藻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大叫着跳起来,从赵富身上抽出他的横刀,朝着奎木狼劈了过去。奎木狼一闪而过,随即以肘部砸在她头上,鱼藻身子本就酸软,顿时倒在地上。她却挣扎着爬到翟纹身边,手中横刀护在翟纹身前。
“吕郎,我对不起你!我会保护好她的……”
鱼藻盯着奎木狼,喃喃道。
“你是——”
奎木狼口中发出吕晟的声音,似乎没有认出鱼藻。
“鱼在在藻,有颁其首。有女颁颊,岂乐饮酒。”
鱼藻手臂握不稳刀,含笑说着。
“这是《鱼藻》《诗经》中的一篇。”
吕晟的声音有些疑惑,“只是那一句是‘王在在镐,岂乐饮酒’。为何会改了一句?”
“是你为我改的啊!”
鱼藻流着泪,“你说,我的脸颊圆圆的,像颁首之鱼。你叫我大头鱼,说大头鱼,我们喝酒吧!”
吕晟的声音恍然大悟:“哦,你是十二娘,鱼藻!四五年未见,你竟然长大了!”
“再小的女孩子也会长大的。”
鱼藻露出欣喜,“三年前我便来了敦煌,发誓穷尽大漠也要找到你,一直到如今才见到你。吕郎,我真的见到你了。”
吕晟的声音充满苦涩:“何苦!”
“我不觉得苦,”
鱼藻的泪水扑簌簌而落,“正如翟姐姐说的,人的心就像一把钥匙,只能配一把锁。我的心许了你,再苦也是喜悦。”
奎木狼的口中半晌没有言语,或许吕晟是怔住了,便连奎木狼都露出愣怔的表情。翟纹更是吃了一惊,深深地看着这个小姑娘。只有在一旁的李澶,满脸都是迷茫与苦涩,他望着鱼藻的眼神,仿佛在看着捧在手中的美丽泡沫一个个地碎灭,最终空空如也。
奎木狼摇头不已:“怪不得你屡屡跟我作对,甚至截杀我的星将,原来是爱上了吕晟!”
“是!”
鱼藻盯着奎木狼,“你杀他,我必杀你。”
“凭你?”
奎木狼讥笑。
“还有我父亲。”
鱼藻道。
奎木狼笑不出来了。王君可自身武力超卓,手握大军,便是天上的神明也有所忌惮。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拿给我这截鸳鸯绫?”
奎木狼道,“你难道不知道这会激怒我,逼我杀了吕晟?”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一起望着鱼藻。
鱼藻一脸凄凉,原来昨夜她为了保护玄奘,偷偷跟着玄奘和翟纹来到了院子之外,将整件事从头至尾目睹。尤其当她看到吕晟的那一刻,整个人都崩溃了。她早做好了吕晟已死的准备,然而事实真相却更加残酷——吕晟没死,身躯却被神明给占据。非但如此,只剩下残魂的吕晟,却与翟纹相爱得如此之深,生死不渝。
那么自己呢?鱼藻忽然觉得,这么多年的痴恋与求索像是一场玩笑。
那一夜,她蹲在柴火垛里痛哭了很久,慢慢地,一种不甘和嫉妒涌上心头。仿佛是鬼使神差,玄奘等人走后,鱼藻回到屋中取了鸳鸯绫,第二日一早,暗中交给了奎木狼。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吕晟的声音响起,带着恼怒之意。
鱼藻流着泪,痴痴望着吕晟的面孔,却没有回答他,反而望着翟纹,慢慢道:“你既然退了婚,凭什么还与吕郎做了夫妻?你既然做了奎木狼的娘子,凭什么还要霸占着吕郎?”
翟纹怔怔地看着她,忽然涌出一种温柔,慢慢抚平她额头凌乱的头发:“十二娘,你我今日第一次见面,可是我一眼便看出来,你是个好姑娘。我和四郎,无论他死了或是活着,都不会有未来。我多么希望四郎还能活着,像正常人一样活着,那样我便可以将他让给你。”
鱼藻愣住了:“你果真这样想?”
“嗯,”
翟纹认真地点头,“一切缘法,都是因为我们二人的姻缘而起,虽然我至今不曾后悔,可如果能够重来,我宁愿他找一个好人家的姑娘,成婚,生子,追着他的梦想度过一生。”
鱼藻没有说话,神情呆滞。
翟纹叹了口气:“可是如今,我却要把这句话送给你。我宁愿你找一个好人家的郎君,成婚,生子,自由欢乐地度过一生。忘掉吕晟,忘掉这份爱情,因为我和四郎之间的纠结繁复,生死情虐,便是我自己都痛苦不堪,我不愿你一个好好的姑娘掺和进来,贻误终生。”
“贻误终生……我十三岁那年初次见到他,便已误了终生!”
鱼藻凝望着吕晟,虽然此时是奎木狼,却仍然眷眷深情,“不过翟娘子,我仍然感谢你对我说出这番话。我相信是你个好人,是我对不住你。我害你在先,必当以死相报!”
鱼藻拄着刀挣扎着起身,挡在翟纹身前,用刀指着奎木狼:“你若要伤害她,我们就一决生死吧!”
玄奘挣扎着起身,沉默地向前几步,与鱼藻并肩而立,他并不说话,态度却很明确,与鱼藻生死与共。李澶见状,也尽力爬起来呆呆地走上前。
鱼藻低声:“你凑什么热闹?”
“不知道。”
李澶迷茫地道,“我父亲对我说,这世上任何人都不值得你为其付出生命。可是……我却只想挡在你身前。”
鱼藻叹了口气,不说话,决然地望着奎木狼。
“鱼藻,你和法师赶紧离开吧!”
奎木狼口中发出吕晟的声音,“我不再怨你了。这是我夫妻二人的情劫,不需你来牺牲——”
奎木狼表情森然,掐诀在额头上一点,吕晟的声音戛然而止。奎木狼垂下手,再次伸出来,手指开始慢慢变形,锋锐的狼爪慢慢冒了出来,闪耀着乌光。
“无论杀谁,只要让你们心痛,本尊就会畅快。”
奎木狼正要挥舞狼爪扑上去,突然翟纹从床榻上抓过来一把剪刀,顶在自己喉咙上。
“与他们无关,”
翟纹道,“放他们走!”
众人一怔,奎木狼冷笑:“你觉得你能快过我?”
翟纹冷笑:“你觉得你能碰触我?”
奎木狼愣住了,想起她身上的天衣,忍不住发出一声咆哮。
翟纹也不说话,用剪刀对准自己的颈部,转身离开了厅堂。玄奘扯着鱼藻和李澶,急忙跟了出去。奎木狼暴跳如雷,却不敢轻举妄动。
众人就这么一路走到玉门关的东门处,翟纹命赵富去牵三匹马。赵富看了眼奎木狼,见他面无表情,只好跑过去牵了马来。
“法师,请你们上马,速速离去吧!”
翟纹道。
“那你呢?”
玄奘担忧地问道。
翟纹凄然道:“这玉门关不是一座城,而是我一生之囚笼,如影随形,生在其内,死葬其中。我走与不走,有何区别?”
“翟姐姐,”
鱼藻急道,“可是你不走,他还会折磨你的!”
“我跟你们走了,回到敦煌,便能逃离折磨吗?”
翟纹微笑着。
鱼藻语塞。
“走吧,上马!”
玄奘当机立断,让二人翻身上马。
鱼藻兜回马匹,看着奎木狼的面孔,虽然是不同的灵魂,可那却是她日思夜想,穷尽大漠要找的人啊!
翟纹伸手在她马臀上重重一拍,战马长嘶一声,疾驰而去。玄奘单手施礼,低头致意,随即和李澶也策马离去。
奎木狼毫不在意,只是盯着翟纹一言不发。翟纹也是一动不动,用剪刀顶着自己的喉咙,玄奘等人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大漠的地平线上,她仍然是一动不动。
“你还要闹到何时?”
奎木狼道。
“我没有闹。”
翟纹淡淡道。
“其实,我知道你是不会自裁的,”
奎木狼道,“因为你舍不得丢下吕晟。”
翟纹的手臂顿时僵硬了。
奎木狼一声狼嚎,玉门关内顿时铁蹄震动,十五名星将带着一支上百人的铁骑席卷而出,最前面空着一匹马,奎木狼纵身上马,率领铁骑浩荡而去。
玉门关外,只剩下翟纹握着剪刀,呆呆地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