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宁一见方嘉嘉脸上那些明显哭过的痕迹,眼神带针带刺地就朝向文楷杀了过去。
向文楷觉得她也是一点都没变,跟小时候一样,根本不用说话,用眼神就能骂人。
“怎么了?方嘉嘉?”陈新歪头看了看方嘉嘉,朝向文楷看过去,表情不满地质问:“你谁啊?”
“她哥。”
“哦。”陈新的态度立马变得恭敬起来,“文楷师兄,久仰大名。我有眼不识泰山,不好意思。”
他顺便做起了自我介绍,“我是方嘉嘉的初中同学。”他又瞥了一眼身边的向宁,自作主张地说:“向宁的男朋友。”
向文楷的目光从陈新脸上毫无温度地滑过,转头对着他妹妹。
“嘉嘉,我先回去了。”
方嘉嘉对他的话漠然置之,把头转向另一边,正好撞上了站在远处的向峻宇送来的微笑。
受过的那些陈年委屈,久而久之地淤留在心里,容易让人变得灰暗而别扭。
留着那些恨意和怨念,并不会好过一点。她不想再耗费现在和未来的时间,去回望和咀嚼过去的那些伤害。
放下,不是为了和向文楷和解,而是想为自己释怀。
得到了那个一直想寻求的答案,她相信自己有足够的能量去消解那些淤堵在心里的结。
她也朝向峻宇微微一笑,感觉自己的那些怨怼好像忽然被一键清空了,内心就如同此时的晴空,一片澄明。
向宁从口袋里掏出纸巾给方嘉嘉擦脸,眼神戒备地看了看向文楷。
等向文楷和向峻宇一起走出了文体广场,向宁又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方嘉嘉手里。
——你们家房子是因为我被烧的,密码就是之前那个。
方嘉嘉摇头,把卡给她塞回兜里。向宁又拿出来,塞进她的竹编小包。方嘉嘉取出来,再次塞回她兜里,不苟言笑地对向宁做了几个手势。
——你再这样,绝交。
陈新连忙说:“不至于,不至于。”他见方嘉嘉看自己那眼神分明是怀疑他告诉了向宁那事,立即解释,“我没跟她提过,还是张阿姨中午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她回来了。”
她们的目光对视了片刻。
向宁一想到因为自己让她一而再地被高为峰针对,伤害,她感到羞愧至极。光是站在方嘉嘉面前,就几乎要被那阵愧疚感压垮了。
方嘉嘉太了解她了,只能借着向文楷转移了话题。
——向文楷给我道歉了。
果然,向宁眼中的愧意被诧异挤出了一些。
——你原谅他了吗?
方嘉嘉犹豫了一会儿,笑眯眯地摇了摇头。
——那太便宜他了。
向宁淡淡地笑了笑。
天空万里无云,草坪里散发着春天的味道。
她们坐在球场边的草坪上,方嘉嘉打开了向文楷带来的保温盒,默默地吃饭。陈新见向宁一时半会儿不会走,跑进了篮球场。
光线有点刺眼,向宁眯眼望着篮球场上的陈新,眉眼里渐渐爬上了新的忧思。
陈新年轻健康,品行端正,事业有成,有情有义,还对自己的家人关怀备至。
任谁看,他都是打着灯笼难找的伴侣。
向宁却不希望他在自己身上继续耗费时间,她觉得他们俩要想走到一起,千难万难。
她最近一直在思考着怎么才能彻底劝退他,中午回到家时,看出了张翠凤和向振国对陈新的喜爱,她想到了他们之间最难过的那一关。
方嘉嘉吃完饭,继续留在文体广场打底稿。
向宁拎起她的饭盒,和陈新一起慢慢往回走。她把饭盒送去状元小卖铺,王秀荷拎着饭盒掂了掂,“嘉嘉吃了?”
向宁微笑着点头。王秀荷和正在和水泥的方建兵对视一眼,“她哥哥给她送的饭,吃了。”
方建兵皱着眉头点了点头,继续调配沙子和水泥的比例。
向文楷建议他把这套房的“凹”字右上角改成方嘉嘉的个人工作室,房子里面的格局需要重新规划设计。
走回龙耳朵餐馆,向宁望着正在和张翠凤一起洗菜的陈新,忽然觉得有些难受。
准备回市里,坐上车,向宁看了看刚系好安全带的陈新。
——我能不能见见你的爸爸妈妈?
没有几对父母愿意让自己身心健全的儿子娶一个聋哑人回家,她希望陈新的父母也是这样为自己儿子着想的人。
陈新怔怔地望着她,显然是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他有些忐忑不安地点了点头。
向宁的提议来得太过突然,他内心袭来一阵恐慌。
车子驶入环山路,绕了一个又一个弯。
他前阵子试着对父母提过自己和向宁的事,老两口当时只顾着剥手里的花生,一言不发。
心慌意乱的陈新一度很想停下车,想跟她说,“要不下次?”却又怕自己说出这句话会伤害她,怕她以为他不愿意带她去见父母。
陈新的车子停进万匠泉村的村部大院,叶朗正站在办公室门口和陈采英商量民俗博物馆的建设开工时间。
见是陈新的车,叶朗笑道,“陈书记,你侄子回来了。”
“新新,今天怎么舍得回来了?”陈采英看到从副驾驶走出的向宁,愣了愣,向宁在镇里也算是知名人物,她自然是认识的。
陈采英淳朴的脸上扯出一抹勉强的笑,“这是?”
陈新走到向宁身边,牵住她的手,对他姑妈说:“向宁,我女朋友。”
叶朗觉出身边的陈采英的呼吸窒了一瞬,他快步走到他们跟前,朝向宁微微点头,用最近刚学的手语打了招呼。
向宁朝他淡淡地笑。陈新对他姑妈的反应有点不满,他看了看叶朗,从车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竹制笔盒。
叶朗不明所以,“给我的吗?”
陈新笑着摇头,“给向安的,这几支考试用笔我请大师开过光的。”
“你为什么不自己给他?”
“听李老师说你明天要回学校做什么动员大会的演讲嘉宾,你帮我转交给他。”
叶朗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让我转交?你不是经常去他家?”
“你是中考状元,你亲手交给他等于给这笔又开了一次光。我这是在给我小舅子的中考上双保险,你就说是姐夫给他的。”
叶朗哭笑不得,“这么迷信。行,我帮你转交给他。”
陈新看了一眼身边的向宁,“叶书记你忙你的吧,我和向宁先回去。”
“好。”叶朗看了一眼手里的笔盒,望着他们牵手走上了铺满了石板的田埂。
陈新远远地看到自己家,他爸正在屋顶翻整瓦片。他妈妈拎着个小桶站在悬空露台上,看样子又在给家里的房子刷桐油,木质结构的房子容易被蚂蚁啃食,这是古吊脚楼每年必做的维护工作。
离家越近,陈新就走得越慢。
向宁感知到了他的踟蹰,平静地跟在他的身后。
陶蓉站在露台上,望见走进家里院子的儿子和向宁,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迅速低下头,拿着小刷子继续给围栏刷桐油。
陈新的心里仿佛瞬间跌空了一步,紧张地看了向宁一眼。嘴里喊出来的明明只有一个字,却充满了祈求,“妈。”
屋顶的陈玉璋听到儿子的声音回过头,又匆匆回头继续拨弄手里的瓦片,差点放错了阳瓦和阴瓦的位置。
向宁看到他们的反应,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她安静地站在陈新身边,他的手越握越紧。她第一次触摸到他手上因为长期做竹编磨出的薄茧,也从他微微颤抖的手,感受到了他情绪的剧烈起伏。
他们又无措的站了一会儿,陈新的语气里窜出了强烈的不满,甚至能隐约听出努力压抑的哭腔,“妈!”
那把蘸满桐油的小刷子停了下来,陶蓉又看了他们一眼。
“站在那儿干什么?去屋里坐。”
陈新拽着向宁走进家里的堂屋,拉着她在竹编沙发上坐下,给她倒水的时候因为手抖,热水溅到了手背上。
向宁只是平静地望着,将他的慌乱尽收眼底。
陈新把水杯递给她,眼角含泪地蹲到她跟前。
——我送你回家,不管他们同不同意,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向宁轻轻摇了摇头,放下手里的茶杯。
——父母是最重要的家人,他们不同意,我们不能在一起。
陈新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今天为什么突然要来我家?你故意的。
向宁淡淡地笑,点头。陈新只觉胸中一阵剧痛,热泪瞬间夺眶。
——为什么?你想靠我爸妈甩掉我。
向宁垂眼沉默。
陈新起身站到窗边,望着外面正在犁田的老黄牛,泪眼模糊。
听到父母的脚步声进了堂屋,已经沉沉地溺入那潭绝望的他没有回头。
那头老黄牛又在满是泥水的稻田里走完了一个来回。
向宁平静地望着眼前那对沉默的父母,他们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因为感到为难还是局促不安。
他们似乎是不善言辞,又像是在酝酿着什么很难说出口的话。
陶蓉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因长期务农而触感粗糙的手在向宁的手背上摩挲了几下。
“向宁,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多年来风里来雨里去,向宁早就已经被锤炼得喜怒不形于色了。可是读出她的这句唇语时,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听到陶蓉那句话,陈新猛地回头。
陈玉璋搓了搓手上从瓦片上蹭来的泥,局促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陶蓉摸了摸向宁的手,见她流泪,自己的眼泪也迅速滑入脸颊那些细微的沟壑。
“新新比你年纪小,但是他从小就懂事,会疼人,你不要嫌弃他。”
向宁定定地望着她,她的话使这个从荆棘里走出来的女强人泪如泉涌。
陈新背着父母快速地抹了脸上的泪,仿佛经历了劫后余生,对父母甚至生出些埋怨。
“你们早这样不就好了?刚刚对着第一次来家里的人那是什么态度?”
“你也没提前打个招呼,我们一点心理准备都没得。”陶蓉抽出纸巾递给向宁,“我们也没有见媳妇的经验,没反应过来的啊。”
陈新意识到自己回来这一路因为心神不宁,甚至忘了提前知会他们。
他想起了自己小学时,老师第一次来家里家访,他们也是木木愣愣的,让老师尴尬地呆站了很久。
“又不是来家访的老师,你们有什么反应不过来的?你们刚刚那样真的很伤人!”
陈玉璋皱了皱眉头,搓了搓手上的泥,低声嘀咕,“向宁都上过电视的,不比你老师还厉害些?你发什么脾气?我们就是乡巴佬没见过世面,见不得大人物。不晓得待客,让你丢人了。”
“你让我丢什么人?你儿子我差点让人丢了!”陈新越说越气,“不晓得待客?叶朗他们来家里你们不是待得挺好吗?”
“你的朋友跟你女朋友那能一样吗?”陶蓉看了看儿子气红的脸,“你是不是翅膀硬了?大呼小叫的,你自己办事不牢靠,回来也不说一声。”
陈新还想继续说什么,向宁回头看了他一眼。见她泪雨婆娑的,他瞬间没脾气了,闭上了嘴。
“向宁,你坐,我去给你弄碗炒米茶。”
陶蓉拍了拍向宁的手,对陈玉璋使了个眼色,老两口识趣地走了。
陈新见他们出了门,立即蹲到向宁跟前。
他握着她的手,凝视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向宁,你别想甩开我。”
她笑中带泪地伸手拭去他眼角的泪,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