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电脑前熬了个通宵的方嘉嘉,发现自己身上的过敏症状有越来越严重的迹象。
她吃了一片药,战战兢兢地上床睡觉,决定早上和爸爸吃完团年饭就去卫生院继续输液。
除夕。早上五点多一点。
方建兵本想趁着天还没大亮,趁祠堂还没什么人的时候早点拜完向家祖宗早点回家。
结果登完那鬼多八多的台阶,发现门口的长椅上已经坐了人,还不止一个。
方建兵当时真是恨不得两眼一闭,直接沿着台阶滚下去,死了算了。
“建兵?”万林木材加工厂的厂长向万林走近看了一眼,递出一根烟,“是建兵啊,我以为我看错了。还没开门,还要等一会儿,快过来坐。”
“万林哥,你这么早。”
方建兵微微仰头瞄了一眼向万林旁边的年轻人,认出来那是向万林的大女婿。
“叔叔早。”
方建兵木讷地朝小伙子点了点头,生怕他们继续跟自己聊下去,远远地坐在了长木椅的另一头。
祠堂大门口的灯光把长木椅劈成了明暗两半。别人翁婿在明处聊得热火朝天,方建兵在暗处抽了一支又一支烟。
听到台阶上传来的脚步声,方建兵心里一紧。好嘛,来看他出丑的向家族人又多了一个。
“万林叔,这么早?”
向峻宇先看到了坐在光亮处的向万林和他的大女婿王鹤鸣,“王老师也来了。”
方建兵发现来的人是向峻宇,黑沉沉的脸色才稍稍见了些亮。不过旁人也觉不出缩在一团黑影里的人能有什么微妙的表情变化。
“向书记早。”王鹤鸣微笑着跟向峻宇打了个招呼。
“峻宇,你爸爸要的那几个花架做好了。”向万林给向峻宇递烟的手伸出去又收回,“忘了你不抽烟,他要得急的话我就早点儿送过去。”
“不急,晚点我自己带回去。”
放下手里的贡品,在长椅上坐下后,向峻宇扭头才看清了坐在暗处的那团黑影,“建兵叔?”
“嗯。”
向峻宇往方建兵身边挪了挪。乡村就是熟人社会,但是关系也分为熟的,更熟的。
暗里这边两人话不多,蹦出来的句子都很简短。明里那边的翁婿聊不停,讨论的话题风趣又跳跃。
天麻麻亮,修车行的向老三背着个大猪头气喘吁吁地走上来,“两个老丈人都和女婿约好了的?这么早!”
向万林和王鹤鸣相视一笑。方建兵和向峻宇则尴尬地别过头,面无表情地各看一方。
别人的翁婿关系是经过法律认证的,方建兵和向峻宇的翁婿关系纯粹是村里这些长舌头掰扯的。
乡村里总有一些用来给大家茶余饭后做调味的绯闻关系。
陈老师葬礼上的那个小插曲经过各种口舌的乱弹琴,让村里人给向峻宇和方嘉嘉的关系,直接板上钉了钉。
被院子里的鞭炮声惊醒的方嘉嘉,醒来就发现自己又睡过头了。失业后取消了手机里设置的闹钟,就再也没被闹钟吵醒过。
方建兵早早热好了一桌饭菜,左等右等,外面的鞭炮都炸翻天了,他那个女儿就是睡不醒。
实在是没办法,一看时间都快中午了,眼见着团年的早饭马上就要变成午饭了,他只能在院子里放了那挂开饭鞭炮。
两父女大眼瞪小眼地吃完了早饭,方建兵见方嘉嘉脖子上泛出了些红疹子,语气刚冷地问:“昨天去哪里碰漆树了?”
方嘉嘉咽下嘴里的炖鸡肉,“帮贵爷爷找大贵,峻宇哥家那边林子里。”
本想问她吃药了没有,但是他们这辈人大过年的可不兴说这些病啊药啊的,只能硬梆梆地嘱咐她,“莫乱跑。”
“嗯,吃完饭我去卫生院吊水,快好了。”
方嘉嘉想着在输液室干坐两个多小时也挺无聊的,带了个小一点的速写本,随手往丸子头上插了两支铅笔,戴上早就没电的蓝牙耳机,表情倦倦地出了门。
她低头走着路,脑子里还在想着怎么把云溪农庄的VI做得更完善一些。
在公司上班的时候,这种需要短时间内交付的视觉系统有整个小组的人来思考、交流、分工、执行,当这些事都需要自己一个人来做的时候,才发现真的需要考虑很多东西。
毕竟周希沛那么信任她,她也希望自己能做出让老同学满意的东西。
心聆茶社那套视觉系统,是她精力和灵气最盛的时候完成的,力不从心地上了几年班,她好像再也找不回那种灵感迸发的状态了。
叶朗的车经过沵湖镇政府的大门时,远远地看到了从道路另一方向迎面走过来的方嘉嘉。
他的脚移到了刹车片上,慢慢减速。
她好像一直在思考着什么,沿着路边低着头一直走。戴着耳机,右手的手臂夹了一本册子一样的东西。
方嘉嘉走近了他才看清,她的脸色看上去很疲倦,头上插着的是两支铅笔,看不出她是要去哪里。
他一直在等她抬头看看路,顺便能看到他,然后他可以和她打个招呼。
可是她好像真的思考得太投入了,就那么目不斜视地,从他的车边走过去了。
如果没看到昨天那些和树叶有关的“以前”,他也许可以像其他老同学一样,坦**而自然地停下车和她打招呼。
可是现在,他在面对她时却有了难以言表的愧疚和怯意。
看着后视镜里的背影走远,他的车继续前行。
又走了几分钟,他看了一眼时间,距离和陈采英书记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他将车掉头,往她的方向开了过去。
远远地跟在她身后,看到她走进卫生院时,叶朗面露惊诧。
他在附近找了个停车位,停好车,走进了卫生院。村里的人大多迷信,若非必须,很多人不会在除夕这种日子来卫生院,他们觉得不吉利。
卫生院只有一个值班的医生和两个值班护士。
“护士你好,刚刚进来的那个女孩子去哪儿了?”
“她在输液室。”
“她怎么了?”
虽然不是什么大病,毕竟涉及到病人的隐私。夏清清望着眼前这个温和俊朗的男人,“请问你是?”
“我是她初中同学。”
“哦,她漆树过敏,昨天就来过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昨天好了很多了,今天又变得严重了。”
“很严重吗?”
“不是特别严重。”夏清清停顿了几秒,“你要去陪她吗?一个人吊水是挺无聊的。”
叶朗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夏清清给他往走廊的另一头指了指,“走到头左拐那间就是输液室了。”
“谢谢。”
他的脚步迈得很轻,每一步都带着些迟疑。离那扇门越近就越紧张,他甚至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用什么话题做开场白。
走到前门停下脚步,发现她坐在中间那个背对前门的位置,输液的针管插在左手的手臂,右手握着铅笔在膝盖上的速写本上写写画画。
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她手臂上的红疹,看不清她到底在画什么。
她看起来并不需要人陪,周身甚至带着些“请勿打扰”的疏冷气息。
他看了一眼手表,在靠近前门口的那个位置坐下。他有些惊讶地发现,墙上的电视机居然在播放他研究生就读期间第一次参与编剧的那部历史剧。
那位带他入行的知名编剧,用那个署名给出了来自前辈的肯定和重视。
这一集,快播完了。
他发现她一直低着头画画,看起来对这部剧毫无兴趣。
可是片尾曲出来的时候,他看到她用握着铅笔的手摘下了右边的那只耳机,仰起脸看向电视机的屏幕。
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滚动的片尾字幕,方嘉嘉好像也看到了。
他的名字从屏幕里消失的那个瞬间,他看到她又戴上了耳机,低头继续写写画画。
她就像是掐准了时机,目送那个名字从屏幕里经过。
善用文字陈抒自我的叶朗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那个瞬间千回百转的心境,只是心绪纷乱地凝看着那个沉静而专注的背影。
胸腔内似乎发出了,迟来的,那种久违的声响。
方嘉嘉困意猛袭,刚刚很想打个盹儿。
又听到了昨天那部剧的片尾曲,她摘下耳机,用仰望的姿态,对着叶朗的名字行了个注目礼。
目送那个名字从屏幕里经过时,她忽然就觉得好像有一大管鸡血输入了血液里,受到了来自那两个字的哗啦啦的激励,脑子里顿时蹦出了关于云溪农庄IP形象的新想法。
暗恋的人变成了灵感邮差。叶朗,谢谢你。
要不是手上插着针不方便,她都想站起来对着电视机屏幕九十度鞠躬。灵感来得太突然,她画得兴起,甚至不自觉地小声哼唱了几句儿歌。
·小小老鼠小小老鼠不偷米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大脸猫大脸猫爱吃鱼
·喵咪咪喵咪咪喵咪咪……
叶朗觉得自己好像不经意间看见了方嘉嘉的正体,他望着她头上那颗随着儿歌微微晃动的丸子,微微笑了笑。
方嘉嘉,你真的很让人意外。
看到陈采英书记的来电屏显,他走出了输液室,握着电话走到了卫生院门外的空地。
“陈书记,你好。我现在已经到向善坪了。”
准备去万林木材加工厂取花架的向峻宇,车子行经卫生院,看到站在门口的叶朗,惊讶,踩刹。
他转头又看到了叶朗的车,那辆白色的沃尔沃。
大过年的他来这里干什么?向峻宇当机立断地下了车。
树下的叶朗没注意到身后经过的那个身影,步履带风地走进了卫生院的大门。
在值班室写工作日志的夏清清看到向峻宇经过门口,起了身探出身子问道:“向书记,你也是要去输液室找昨天那个小姐姐?”
也是?听了她这话,向峻宇顿时有头绪了,“对,我找她。”说完他径直走入输液室,都走到方嘉嘉身后了她还埋着头画画呢。
他垂眼看着她在速写本上描画的内容,是用茶果山最盛产的白茶和猕猴桃创作的IP形象。
茶叶和猕猴桃都长出了可爱的五官,乖萌萌的叫茶茶,圆滚滚的叫果果。空白处是一些零零散散的关键词,“云溪农庄”、“茶果山”、“农旅IP”……
见自己村的村民大过年的还为别村的事这么卖力,向善坪的村书记有些吃味地问:“茶果山给你多少钱?”
头顶乍然发出人声,沉迷创作的方嘉嘉被吓得笔都没握住。
向峻宇躬身捡起笔递给她,看了一眼她的手臂,“过敏还没好?”
“嗯。”方嘉嘉拿回铅笔,合上了自己的速写本。她不是很喜欢被人审阅自己的半成品。
他看了看她的速写本封面,试探地问:“你一个人在这儿?”
方嘉嘉瞥了一眼正在播放的电视剧,里面正邪两派正在朝堂上唇枪舌战,好多人呢。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