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朗一页一页翻开那些同学的留言和祝福。
那些陌生的名字,用那个年纪的一笔一划,在他心里弹弄出一个个怀旧的音符。
翻到四十多页,后面就是空白页了。
他又对着那张照片上的名字从头翻了一遍那四十多页留言,没有方嘉嘉。
他的确有些意外,方嘉嘉连一句“祝你学业有成”都没留。
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他漫无目的地翻着那些空白页,她可能写在那些空白页中间了,笔记本翻到越后,心里那些漂浮的失落感就越来越沉。
就在他翻到最后几页,准备合上那本同学录的时候,那片枫叶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祝:学叶有成,一帆枫顺。」
一片十多年前枫叶,让所有的词藻顷刻褪色。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也不敢相信,一片夹在笔记本之间的枫叶,过了十多年依然像是刚采下来一样。
他久久地凝看着那片被她当成风帆的枫叶,还有画出来的那个坐在船上看书的小人儿。
他内心非常确定,这条匿名的祝福,就是方嘉嘉留的。
那天,心聆茶社门口。方嘉嘉和他打招呼,他却久久想不出她的名字时。他的视线曾因尴尬和愧疚,短暂地落在她右耳的那个金色枫叶耳钉。
原来,这就是她说的“以前”。
那么久以前,曾有个女孩儿用巧妙的心思给了他区别于其他人的,特别的祝福,他居然十多年后才看见。
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否曾在她的同学录上留下过什么只言片语。
出于礼貌,他好像给每一本递到自己手里的同学录都留言了,却不知道她的那本会不会是其中一本。
后知后觉。他没办法穿越到过去对这条祝福给出同等重视的回应。
“我以前非常喜欢你。”
“我知道你不记得我,也认不出我,故意跟你打招呼就是想看你尴尬的样子。就是个一时兴起的恶作剧,没什么恶意。顺便验证了一下我自己到底有多平庸。”
“你不是记性差,你比我们都聪明,所以很早就学会了筛选记忆。就像课本里的那些知识点,你更懂得怎么样略去那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只记住真正重要和关键的部分。”
“你坐哪儿啊?”
“我记得你当时坐在靠右边窗子的倒数第二个座位。”
“像树一样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
“我没有不喜欢他啊。”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知道什么啊?”
以前。当他对这两个字刚有一点具象而真实的了解时,又想到了她在前天的餐桌上做出“以前”那个手势时的表情。坦然的,释然的微笑。
他失神地望着那片枫叶,脑子里忽然闪出了一些记忆的火花,照亮了回忆深处那个落灰的储藏匣,那里面其他与树叶有关的物件。
大三的上学期,大概是他生日前后几天,他收到过一个从广州寄到学校的包裹。里面是五个画框,全都是用树叶拼贴而成的画。
他当时有些纳闷,拨了一通寄件人的电话。对面接电话的是个说粤语的男人,两个人费劲地聊了几句,鸡同鸭讲,没有获得任何有效信息。
后来秦棋去学校宿舍找他,她看起来很喜欢摞在桌上的那五幅树叶画,他就直接让她带走了。
想到这里他心头一颤。
那天在悬崖酒吧,周希沛的确说过方嘉嘉上的那所大学就在广州。那些画也是她送的吗?
给女儿收拾好一周的出行物品,坐在小叶子床头的秦棋,见叶朗深夜来电,有些意外。
“你大三的时候是不是从我宿舍带走了几幅树叶拼成的画?”
秦棋怔了怔,看了看沉睡中的女儿,将视线投向挂在小叶子卧室墙上的那五幅画,放低声音。
“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那几幅画还在吗?”
“在啊,我大四刚生秦与期那会儿,她还在睡婴儿床的时候就老盯着那几幅画看,所以我才叫她小叶子。早就想告诉你了,她的小名不是因为你姓叶才起的。”
“那几幅画在哪儿?你后天送小叶子过来的时候能一起带回来给我吗?”
“不行,你自己给我的。那是能让小叶子安安静静睡觉的催眠伙伴,我要一起带出国的。”
“那麻烦你拍个照给我。”
秦棋沉默了一会儿,“为什么突然找这几幅画?”
他那时候明明对这些东西看起来毫不在意,她说喜欢,他就非常痛快地给她了。
时隔这么多年,当时有两幅年份较早的树叶没做过防腐处理。如果不是小叶子喜欢,她特意去找同学做了防腐,那两幅画里的树叶怕是早就腐坏了。
叶朗无言以对,只能沉默。秦棋把那几幅画从墙上取下来,带至光线更好的客厅,一张张拍给他。
他点开那些图片,右下角那一行小小的数字,记录了他那五年的生日。
2012.11.18。
高二。三个用修剪过的各种树叶拼成的小怪兽,被她画上了开心的、搞怪的表情,手舞足蹈的四肢。
2013.11.18。
高三。一只威风凛凛的狮子被画出了闭目养神的姿态。不同颜色的枫叶拼出的鬃毛,颇有王者风范。
2014.11.18。
大一。他大学校园里那座著名的塔。被她用不同色值的落叶拼出了立体的视觉效果,细节层次清晰。
2015.11.18。
大二。或许是人变得成熟了,画风也开始变得稳重。那年他们二十岁,她拼了个笔走龙蛇的“廿”字。
2016.11.18。
大三。鲲鹏万里?飞鸟和鱼?鸟的羽毛和鱼鳞融入了叶雕艺术,整个画面看起来精致,华丽,繁复。
从初三的那片枫叶到大三的最后一幅画。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她似乎是用那幅最复杂的画,巧妙地暗喻,给这场七年的暗恋长跑做了终结。
那时候的叶朗还在和秦棋热恋,没有心思去揣摩和解读藏在这几幅画里的深意。居然就那么随意地把她这些装满奇思妙想的心意丢给了秦棋。
原来她说的以前,就是大三以前。她在自己身上默默投注了七年的喜欢,那天在心聆茶社门口,他居然连她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她手机里明明存着自己的号码,却从来没联系过自己。只在寄出这几幅画的时候,用上了那串尾数是“1118”的数字。
叶朗久久地凝视着那张鱼鸟遥望的画。觉得自己那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在这些被自己无视了十几年的暗恋物证面前,真的很不自量力。
他以前很鄙夷偶像剧里那些刻意设计的煽情套路,不相信有那种毫无所图的爱,也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总有人在无声无息地爱你”这种鬼话。
他和秦棋在大三的上学期,分手了。
秦棋在大四快毕业的时候,生下了她和那个韩国留学生的孩子。
无论是学习还是工作,秦棋总是习惯将一些重要的事项前置。
未雨绸缪的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一定会生一个孩子。或许是看过太多被生育问题拿捏的职场女性故事,不希望日后被此牵绊的她确信晚生不如早生。
然而她综合各种因素为自己的孩子挑定的优质生父叶朗,却认为她的提议过于荒唐。
大三的他根本没做好当父亲的心理建设,也没有养育孩子的物质基础,觉得她在这件事上过于急进。
他们谁也没能说服谁。
谁能想到?两个相恋了五年的大三学生居然是因为生孩子这种事分手。
他们分手两个月后,秦棋和那个追了她两年多的韩国留学生恋爱了。
她好像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去父留子”的打算。
她很好地利用了大三下学期到大四毕业的那段时间,制定了生育计划,躲过了别人的窥探。提前完成了自己的生子计划,这件事甚至丝毫没耽误她保研,读研。
小叶子那个在新西兰工作的韩国爸爸,至今都不知道自己有个女儿已经5岁多了。
秦棋研究生毕业后才把小叶子从潭沙的父母家接到自己的身边。这两年她也不再遮遮掩掩,开始在朋友圈大方分享自己和女儿的日常。
所有的高中同学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小叶子就是叶朗的孩子,秦棋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的态度让叶朗很头疼。
更荒谬的是,她居然还请求他在小叶子面前扮演父亲。
最初他是看到小叶子那张奶呼呼的脸,心软了。后来,他想着反正也无心和别人结婚生子,当个偶尔出场的“假爸爸”,对自己日常的工作和生活并不会产生什么太大影响。
去年秋天,因为参加了幼儿园的一次家长会,秦棋提起了她想结婚的事。
叶朗不是没有纠结过,让她给自己一些时间考虑。
当时他忙着在病床前照顾奶奶,每天目睹年迈的爷爷在老伴儿面前强颜欢笑,逗趣耍宝。
那是他亲眼目睹的,最朴素也最动人的,白头偕老的爱情。
在医院病房进出的那些日子里,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好像再也不可能像爱秦棋那样去爱其他人了。
他已经做好了和她结婚的决定,成为小叶子法律意义上的爸爸。
可是奶奶的葬礼结束没多久,正在备考公务员的他收到了秦棋和别人的结婚请柬。
他不懂,她为什么总是那么急切,匆忙又决绝地落下人生的一步步棋。他当时说了奶奶刚去世,希望她能给他守孝的时间,一年后和她结婚。
她却把他的话当成了他的推辞,从那些话里理解出令人无从辩驳的话外之音。
小叶子有了一个合法的爸爸,却只肯叫那个人“叔叔”。
叶朗可以直接地对秦棋表达不满和抗拒,却始终没有办法对一个追着自己叫“爸爸”的小女孩儿冷言冷语。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假爸爸”还要当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