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脑前忙到凌晨四点的方嘉嘉一觉睡到了午后。
方建兵不会像王秀荷那样风风火火地去扰她的睡眠,他小心地听着女儿房里的动静,估摸着烹炒饭菜的时间。
方建兵用手掌量了量饭锅里的水,合上了电饭锅的盖子,按下开关。然后又从冷冻柜里拿出了几碟菜,慢条斯理地撕开保鲜膜,放在煤气灶边。
那个被王秀荷塞得满满当当的冷冻柜里,是那位赶着去照顾孙儿的新晋奶奶,提前给自己的老公和女儿备好的够吃一个多星期的菜食。
根据王秀荷的算法,一星期后,方建兵会去新的工地,方嘉嘉会回北京上班。
刚和儿媳妇陆臻因为母乳喂养的问题争执了一番的王秀荷,满腹委屈地坐在小区健身器材区的石凳上,茫然地望着小区大门口的方向。
向文楷不在家的时间里,她就觉得自己变成了那个家里的外人。
她看到一对年轻情侣从自己跟前挽手经过,想到了张翠凤昨天给自己发的微信。
她又点开了那张照片。方嘉嘉和一个模样英俊的年轻人站在白色车子的后备箱处,各自拎了不少东西。
方嘉嘉拿起枕头旁呲呲作响的手机,依序点开了王秀荷发来的那几条语音。
——嘉嘉,翠凤昨天给我发了个照片,我实在是忙得没空问她。昨天那个送你回去的那个男的是谁啊?跟你是什么关系?
——你要是已经找到对象了,我就不让你哥哥去峻宇那里敲边鼓了。
——这个小伙子看模样是很不错,做什么工作的?家里是做什么的?
——你嫂子跟那个阴阳怪气的月嫂一个鼻孔出气,不是看在你哥哥的份上,我才不想待在这里受气。
——你哪天回北京上班啊?唉,这大城市我实在是住不惯,我想回村里。
——我还是希望你找个像峻宇这么知根知底靠得住的,家境再好不如他人对你好。
方嘉嘉甚至从王秀荷的那些前后不着调的话里,听出了失落和忧郁。
在那个对她来说格外陌生的城市里,她只有那个血脉相连的儿子可以依靠。
望着微信对话界面,方嘉嘉隐隐约约看到了那个“女强人”的脆弱。
方嘉嘉以前总觉得,她的妈妈厉害得根本不需要男人。当年丧偶不久就迎着别人的指指点点把爸爸带回家里,是因为他知根知底靠得住?还是因为他对她足够好?
方建兵对王秀荷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她明明自己就能做家里的顶梁柱,因为是别人眼里的孤儿寡母,所以需要迅速填补一根别人眼里的顶梁柱吗?
方嘉嘉放下手机,起床洗漱。
走到厨房门口,听到方建兵拧开了煤气灶的阀门,煤气罐送出了那轻微的“呲”的一声,听起来也让人有些泄气。
方建兵站在炉灶旁,表情干巴巴地操控着锅碗瓢盆。不知道为什么,望着爸爸的背影,方嘉嘉脑子里竟然蹦出了李晓霞。
那么活泼有趣的姑娘,平常会怎么和她爸爸相处?
向峻宇拿出了村书记的前途危机做说辞,让李新贵和彭福翠终于松了口。两位老人表示愿意让施工队的人在节后继续施工,改造他们的危房。
老两口和大福、大贵也被向峻宇接进了自己位于半山腰的家,向敬东乐呵呵地帮老人收拾好了一楼的房间。
向峻宇的爷爷奶奶都走得早,这么大栋房子就他们父子俩住着,实在是太冷清了。
今年的团年饭,终于不再是父子两人大眼瞪小眼了。
彭福翠步履蹒跚地走向自己那一排泡菜坛子,“峻宇,你帮我装些酸菜和酸萝卜给宁宁和嘉嘉送过去,每年腊月二十九她们都要去老屋里看我们两个老家伙的,搬到你这儿来住了,我怕她们今天白跑一趟。”
“好,我给她们送过去。”
方嘉嘉和方建兵坐在厨房的小餐桌旁沉默地用餐。
两父女的筷子似乎永远都不会在某一盘菜里打架,他们脑子里想的事也毫无交集。
每年除夕当天一大早,村里的向姓人类会争先恐后地去祠堂给向家祖先和土家神仙上贡许愿。
往年王秀荷在家过年,方建兵没有去向氏祠堂行过大礼。
今年王秀荷以向家喜添金孙必须向祖先报喜为由,把这事派在了方建兵这个外姓人身上。
方建兵不敢得罪向文楷的祖先,却也不想在同村其他向姓族人面前大张旗鼓地丢脸。到时候怕是别人都会怀疑他到底入赘的是王家还是向家。
他决定明天起个大早,摸着黑出门。
方嘉嘉想着等下去贵爷爷和翠婆婆家,以什么由头给两个善良的老人多塞点零花钱。
她也没有别的老人需要孝敬,小时候感受到的祖辈温情,都是这两位失独老人给的。
方建兵的父母觉得自己的儿子娶了个二婚带娃的女人,没三没四,没出息。爷爷奶奶连带着看不上方嘉嘉这个孙女。
王秀荷的父母觉得方建兵坏了自己女儿的名声,没皮没脸,没能耐。外公外婆疼的爱的始终只有向文楷。
彭福翠以前腿脚还利落的时候,经常在状元小卖铺门口卖泡萝卜。
一个透明的塑料碗,装满酸脆可口的酸萝卜,再浇上翠婆婆特制的辣椒油,就是很多沵湖学生儿时最爱的零食。
方嘉嘉和向宁小时候经常帮着她搬桌子、凳子和泡菜坛子,老两口对这两个小姑娘也要比对旁人更亲近一些。
向峻宇和向宁一起走进了状元小卖铺,方嘉嘉表情疑惑地从向书记手里接了泡菜。
“建兵叔。”向峻宇跟长辈打了个招呼,转头看向方嘉嘉,“贵爷爷和翠婆婆去我家住了,他们那老房子要整改,让我来跟你们说一下,怕你们白跑一趟。”
向宁扯了扯方嘉嘉的衣袖。
——我打算去看看爷爷奶奶,你一起去吗?
方嘉嘉点头,出门之前去卧室的钱包里拿了些现金出来。
走到龙耳朵餐馆门口,看到高为峰站在向峻宇车边,方嘉嘉情难自抑地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向峻宇见她对高为峰那副嫌恶的样子,眉头的肌肉微微动了动。
向宁的男朋友说要跟着去,他虽然也看不惯这个赌鬼,但是又不好做出让向宁难堪的反应。
他没想到在别人面前低眉顺眼的方嘉嘉,在高为峰面前这么横。
方嘉嘉本想和向宁一起坐在后座,见高为峰先钻了进去,她果断拉开了副驾驶的门。系安全带的时候朝向峻宇瞥了一眼,表情瞬间乖顺,“书记好。”
向峻宇假装没听见,扭头看了看车窗外,神色冷淡地发动了车子。
车子刚开进大门,坐在院子里的彭福翠来不及跟其他人打招呼,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慌慌张张地朝向峻宇招手。
“峻宇啊!大贵不见了!”
“不见了?”向峻宇随手关了车门,“我出门的时候还看到在棚子那边。”
“跑了!估计是认生,这一乍换了地方不习惯!”
“翠婆婆你别急,我们去找。”向峻宇朝四周看了看,“贵爷爷呢?”
“带大福一起去找大贵了!我腿脚不方便,新贵他不准我出门。”
向宁和方嘉嘉搀着彭福翠坐下。方嘉嘉跟向宁说明了一下情况。
——姐姐,羊不见了。我等下跟他们一起去找羊,你在家照顾婆婆。
向宁连忙点头,眼神示意高为峰一起去找。
高为峰生怕那些林子里的树枝和荆棘刮坏他的长款皮风衣,不太乐意地点了点头,“向书记,我跟你一起去找吧。”
方嘉嘉实在是不想和高为峰呼吸同一片空气,迅速起身,指了指房子的西边:“书记,你们去那边找吧。”说完她拔腿往东边林子的方向跑了。
向峻宇犹豫了一下,转身往西边的山坡去了。
向宁安静地坐在老人身边,给她捏腿,时不时心神不宁地往东边的林子张望。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又一时没想起来到底是什么事。
“大贵——”方嘉嘉躬着身子,观察着林子里的小道和落叶,仔细寻找那头顽皮的黑山羊可能留下的痕迹,“大贵——”
向峻宇循着大福的声音找到了向敬东和贵爷爷,还有浑身是泥的大贵。
在林子里东奔西走了半个多小时,手机铃声响了。方嘉嘉见是向峻宇的来电,立即接听,“大贵找到了吗?”
“找到了,在天盆湖这边,你赶紧回去。”
“好。”方向感奇差的方嘉嘉,气喘吁吁地靠在一棵树上,环顾了一下四周。
这林子她也是第一次来,她决定先找到刚刚来时走的那条小路,沿路找回去。向峻宇一行人回到了院子里,见方嘉嘉还没回,又给她拨了个电话。
“认识回来的路吗?”
“嗯,在往回走。”方嘉嘉挠了挠发痒的脖子,又撩起衣袖看了看手臂上浮出的红疹子。
她恼火地加快了脚步。真的是大意了,十几年没像这么在野树林里钻过了,对漆树过敏的她都忘了要避着点林子里的漆树了。
三年级有一次和向宁去山上野炊,俩人把干了的漆树枝当柴火烧,回到家当天晚上脸就肿成了猪头。
又等了两分钟,向峻宇实在是不太放心,迈腿跑进了东边的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