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班的老同学正在热聊,向峻宇的车里别有一番聒噪。
坐在副驾驶的张翠凤和后座的三位婶子,上车后嘴就没停过。
向书记在村里爷们儿面前说话办事素来强势利落,碰上这些嘴皮子能发电的大婶,他经常没辙。
都是长辈,也不能给她们的嘴贴上封条。
“你跟文楷从小穿一条裤子的,这下好兄弟要穿成大舅子了?”
“以后不要当着那么多人说嘉嘉。她本来就脸皮薄,你对她说话不要硬梆梆的。”
“嘉嘉但凡有秀荷那张嘴一半厉害,书记肯定没那么大的胆子。”
“峻宇你也别让嘉嘉去北京了,老是离得这么天远地远的,不要把感情搞淡了。”
“是的,嘉嘉那么乖巧。你就不怕外头的小帅哥把她拐跑?”
“红薯粉厂的晓霞,还有村里去年来的那个选调生,是不是叫青岚?哦,还有村里卫生室那个叫静静的村医,书记你是不是身边的妹子多了,搞花心了?”
“你也是党员,作风问题还是要注意。不然到时候别人要拿这个挑你毛病。”
向峻宇不得不应一句:“哪儿跟哪儿啊?怎么能什么关系都往男女关系上扯?不要乱说。”
一头老黄牛挡住了去路。向峻宇等着牛大爷慢悠悠地过马路,深深叹了口气。
他看了一眼路边的小店,“你们喝不喝水?”说着他趁势下车,走进了店里,等那头牛让出道了才拎了几瓶水回来。
再上车时,向峻宇发现车里的话题已经跳跃到方嘉嘉的同学身上了。
“跟李老师玩得好的那是老周的姑娘,她大学还没毕业的时候就让她爸爸到屋里多种果树、种茶树。搞农庄看起来她是早就有打算。”
“那个妹子从小就聪明,脑瓜子灵活。读书厉害,赚钱也厉害。”
“听她村里的人说她大学的时候就跟了个新加坡的老板,肯定是离婚分了不少钱,不然年纪轻轻哪里来的那么多钱搞那么大的农庄?”
“结婚几年好像一直没生,估计就是这个问题离的婚。”
“说到底,家大业大到头来没人继承,也是空的呀。”
“如今科技发达得很,有钱去医院搞试管也可以生,肯定不是生崽的问题。”
“坐她旁边那个小伙子是不是她新找的相好的呀?个子跟书记差不多的那个,比书记长得白净些。”
向峻宇听到这儿无可奈何地看向车窗外,点评叶朗还非得拿他做个参照。
“那个小伙子啊?听陈师妈说那个是以前那个叶校长的儿子。跟叶校长还真有点像,斯文周正。”
“他跟嘉嘉也是同学吧?”
“哦,你们不说起他我差点忘了。书记!”见向峻宇不应声,短发大婶用力拍了拍驾驶座的座椅,“我在厨房里帮厨的时候,看到叶校长的儿子和嘉嘉两个一前一后往屋后头去了。”
这话说得就是生怕别人不胡思乱想。
张翠凤噘了噘嘴,“啊呀?叶校长的儿子是哪个?嘉嘉和叶校长的儿子?把我搞糊涂了,书记,那你和嘉嘉到底什么情况哦?”
向峻宇嘴里冷冷地蹦出了几个字:“别乱说,没情况。”
几个大婶目目相觑,互相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她们用飞来飞去的视线在车里凌空画出了一个乱线交缠的八卦。
向峻宇眉心紧蹙着打开了车里的广播,把音量直接拧到了让人聊不下去的程度。
叶朗和李晓虹都不是初次来云溪农庄。周希沛带着方嘉嘉坐上了环山小火车,在农庄里上上下下转了一圈,为她当起了解说员。
一座座木制小楼隐现落缀于青山之巅,方嘉嘉在云雾缭绕间初见云中的街市。
云海,梯田,村庄,果园,茶园,四合院,观景台。中式茶舍,悬崖酒吧,树上书屋,无边界泳池,丛林魔网,彩虹滑道……方嘉嘉脸上表情镇定,心里却蹦出了一串又一串的感叹号。
周希沛,大家都是90后,你怎么就这么厉害啊?
沿途不时有农庄的工作人员跟她们打招呼,不,确切地说是跟周希沛打招呼。
一声声“周董”回响在方嘉嘉耳畔,听得她精神恍惚。
在云溪农庄环游了一圈之后,周希沛神秘兮兮地将方嘉嘉带到了一间木屋的门口,木制门牌上印刻着:178青年合作社。
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方嘉嘉感觉周希沛仿佛推开了一扇穿越之门,她看着眼前的场景瞬间怔住了。
这间房有着和他们初三那间教室一模一样的布置。
课桌、课椅,吊灯、吊扇,还有贴在墙上的“鲁迅”、“爱因斯坦”、“居里夫人”、“钱学森”,他们用或严肃或温和的表情,说出的那句名言。
黑板正上方“团结奋进、共创佳绩”八个赤红大字的中间,贴着一面国旗。
黑板左方的公告栏上,贴着178青年合作社的近期讨论的合作主题和大家设定的新年目标。
黑板正右方的E字母视力表旁边,张贴了一份“178青年合作社公约”。
178班,方嘉嘉有些怔忡。曾经那个178班,四十多名学生是被学校那张班级名单表随机地分进了一个班里。
如今这个178班,不再以成绩论排名,却以成就论座位。
方嘉嘉觉得这个178,是她高不可攀的178。
“我记得你初三的时候就坐我后面,”周希沛走到中间的那个位置拍了拍,“方嘉嘉,你的位置在这儿!”
“我的位置……”方嘉嘉有些茫然地咀嚼着这四个字,内心泛起了异样的涟漪。
周希沛望着那块门牌,“你知道我们这个合作社为什么决定用178命名吗?”
“因为我们班是178班?”
“不全是。其实我们之前想了很多名字,都不太满意。”
周希沛走到叶朗曾经的位置,敲了敲桌沿,“然后我就把备选的那几名字发给叶朗,让他帮忙参谋一下。他开玩笑地说那些名称都太拗口了,不如就叫178。我问他为什么,他说178念起来很像‘一起吧’,也很像‘一起发’。我听完就定了,他说再帮我想几个,我说不用了,就定这个了。”
方嘉嘉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后知后觉地说:“对哦,还挺吉利的。”
“是啊,尽人事,听天命。我们这些创业的也想求个吉利嘛。而且初始成员还都是178班的,的确是没有比178更好的名字了。”
“嗯。”
“方嘉嘉,如果你哪天想回老家发展了,欢迎你加入178青年合作社。”
“嗯——”方嘉嘉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太够格,“谢谢。”
“走吧,我们过去吧,他们应该都到酒吧了。”
去往悬崖酒吧的路上,周希沛和方嘉嘉聊及了很多初中时发生的有趣琐事。
不是为了拉近彼此的心理距离故意而为之,只是有感而发地随意闲聊。
方嘉嘉在内心感叹着,为什么会有这么爱说话还这么会说话的人?
初中那个被负能量裹缚的她,习惯性地用灰暗的词汇去归纳和总结身边的人。
那时候的周希沛在她眼里,恃才傲物,爱出风头。十几岁的方嘉嘉,没能看到同学骨子里那份霸道的体贴和温柔的大气。
等她们走进悬崖酒吧的时候,今天在陈老师丧礼上出席过的其他同学已经全部落座了。
覃森和叶朗站在酒吧的酒柜旁,鬼才木匠正在向叶朗介绍他的得意之作,那个融入了土家吊脚楼元素的民族风酒柜。
唐小穗在给李晓虹分享自己考农艺师证的经历。
平时话不多的陈新见到方嘉嘉,抬手打了个招呼。
方嘉嘉礼貌地朝他挥了挥手。她心里也很清楚,陈新那份突如其来的友好,全是看在向宁的份上。毕竟以前初中同班三年,一共也没说过几句话。
“方嘉嘉,你觉得我这农庄怎么样?”周希沛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像是在等待来自同学的夸奖。
“我觉得特别好。”
“你们听到没?”周希沛嗓门儿立刻提了上去,“听到没?我的农庄得到了美院高材生的夸奖!”
“噢——”大家捧场地发出一阵欢呼声。
方嘉嘉站在玻璃墙边,难为情地看着悬崖外的绵延群山和深邃山谷,落缀在山谷间的村落,被一条条通往山外的道路连接。
那些蜿蜒的山路,像人体的血管,又像掌心的纹路。
隔行如隔山,周希沛的赞美让她局促不安。美院高材生,她实在是不敢当。
“嘉嘉!坐这儿!”周希沛坐在拼好的桌旁朝她挥手,去了姓的称呼也少了些生疏客气。
“我以前觉得方嘉嘉很高傲,都不愿意跟我这种差生说话。而且她哥哥是状元……”
何越山话还没说完就被唐小穗拍了一巴掌,何大厨大大咧咧地笑了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方嘉嘉云里雾里地坐到周希沛对面那张空位上。高傲?原来成绩一直中不溜的自己也曾让人产生过高傲的错觉吗?
“因为方嘉嘉是走读生,吃住都不在学校,所以跟我们少了很多相处的时间。”
李晓虹给出了一个恰当的理由,“方嘉嘉,我们那时候都羡慕你呢,可以天天回家吃饭,你都不知道学校食堂那伙食有多差。”
“何越山没有恶意,他就是爱开玩笑。”
“嗯?”方嘉嘉闻声侧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坐到了叶朗身边,她有些慌张地垂下眼,“哦。”
她觉得自己这样很让人扫兴,但是又找不到什么可以活跃气氛的话,只能羞愧满面地对着何越山说了一句,“对不起啊何越山,我不是故意的。”
空气凝固出短暂的安静。
何越山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我最怕别人跟我讲礼貌,你要不还是直接骂我两句吧。”
悬崖上的酒吧里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方嘉嘉衣兜里紧攥的手也慢慢放松下来。
“嘉嘉,能喝酒吗?”周希沛朝方嘉嘉抛了个媚眼。
方嘉嘉不想继续做那个扫兴的人,点了点头,“嗯。”
她也是工作之后才知道自己酒量很好。可能因为她奶奶家祖上几辈都是酿酒的,王秀荷总说她奶奶是个老酒鬼。爸爸虽然不爱喝酒,但是但凡喝酒就没醉过。
酒量是海量。方嘉嘉一直觉得自己从他们身上遗传了一项没用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