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有向文楷那样的状元儿子,方嘉嘉作为王秀荷的女儿,除了美院的那张通知书,没有其他什么值得那个妈妈好炫耀的。
去年过年时,王秀荷居然在老家跟人显摆,说方嘉嘉在北京的大公司里当资深美指。
她还好为人师地跟村里的姐妹轮番科普,什么是“美指”。
王秀荷去年从方嘉嘉包里掏出来的那几张名片上,头衔的确是:资深美术指导。
不过那是公司为了让合作方的项目对接人感受到来自鲸栖传媒的重视,特意给方嘉嘉做的一版虚抬了头衔的假名片。
她在公司的真实头衔是:助理美术指导。
和她同批进公司的,有人已经成为设计总监了。
准备回村,方嘉嘉虚荣心不多,但是有。至少在妆扮上,她没打算泄露出半分失业人员的气息。
她成不了王秀荷的骄傲,却也不想因为失业承受王秀荷滔滔不绝的说教。
落叶黄毛呢大衣叠穿黑色高领针织衫,黑色裤装衔接亮黑色高跟裸靴。
高马尾,再化个上班时都懒得化的淡妆,戴上那对非必要场合不出场的足金枫叶耳钉。
站在穿衣镜前看了看,很成功地伪装出了衣锦还乡的气场。
向宁出门太早,她起得太晚。拖着行李箱磕磕绊绊走到了茶社,她们俩又亲密地“聊”了一会儿。
站在路旁那棵桂花树下等向峻宇的车来接她时,她又看到叶朗了。
他好像每天早上都会去心聆茶社隔壁的咖啡店买咖啡。
方嘉嘉双手插在大衣兜里,垂眼看着地上那颗从水泥地板的束缚里逃脱的鹅卵石。
想到自己昨天晚上暗暗发过的誓,有一种不敢与人对视的羞耻感。
上去搭讪都不敢,还上床?真敢想。
她的脸颊泛起自嘲的浅笑,然后又朝着隔壁的咖啡店瞥了一眼。
叶朗一开始并不确定她就是昨天那个穿粗线毛衣的茶社员工。直到她朝自己看过来时,他终于敢确认了。
他准备打招呼的手还没抬起来,方嘉嘉就迅速收回了视线,继续盯着脚下的那颗石子,用鞋尖轻轻踢了一下,让石子又落回了为它量身定制的那个小水泥坑里。
等咖啡和等车的人,瞬间都有些心猿意马。
突然很想看叶朗尴尬的样子。老同学和他打招呼,他喊不出对方的名字时,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也不熟,开这种玩笑会不会太没有边界感了?
方嘉嘉的余光看到他从店员手里接过了咖啡,恶作剧再不做,好像以后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叶朗。”
她先是喊出了他的名字,然后才慢慢看向他,脸上带着像昨晚一样明朗的笑容。
叶朗脸上的错愕是有层次的,她不是聋哑人?她认识我?她是谁?
方嘉嘉的手已经紧张地在大衣口袋里攥成了拳,却火上浇油地又说了一句,“老同学,好久不见。”
“你好。”叶朗的脑子里疯狂搜索着自己小学和初中的同学名字,他记得的无非就那些名字。要么是成绩很好的那几个,要么是特别调皮捣蛋的。
从马丽到桑妮和艾薇蕊,搜索失败。他脸上的尴尬和眼里的歉意越来越明显。方嘉嘉都有些不忍心再继续盯着他看了。
“你是?对不起,我之前转学太多次。”
方嘉嘉听到他紧张又沮丧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哦——”方嘉嘉把这个语气助词轻轻地拖出了一个小尾巴,然后让他亲眼看着笑容在自己脸上一点点消失。
她感觉自己仿佛在对他进行一种漫长而残忍的心理凌迟。
原来看自己曾经喜欢过的人陷入窘境,并不会有任何快感。
叶朗似乎还在等她说出自己的名字,她完全没有把自己那个不值一提的名字说出来的打算。
向峻宇的车在街对面已经停了有一会儿了。见方嘉嘉在和人聊天,他给了他们寒暄的时间,但是车不能在路边停太久。
“峻宇哥,你到了?”方嘉嘉接起电话后,刚刚还在恶作剧的人,气焰顿时被某种隐形的威严掐灭。她朝街对面看了一眼,“嗯,看到车了。”
“我帮你把行李箱拎过去吧。”叶朗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似乎在寻找什么补救措施。
方嘉嘉紧紧握着自己的行李箱拉杆,淡淡地说:“不用麻烦。”
也不熟。这三个字在嘴里巡游了一圈,又咽了下去。她视线闪躲地朝叶朗挥了下手,“拜拜。”
她还没走到斑马线中间,两个行李箱就被大步流星走过来的向峻宇伸手拎了过去。
叶朗五味杂陈地看着那辆军绿色的Jeep角斗士开走了。一缕带着懊恼的怅然若失在心头轻轻滑过。
向峻宇和向文楷的曾祖父是亲兄弟。方嘉嘉对哥哥这个当过兵的好兄弟,又敬又怕。
上了车,她也是安静地坐在驾驶座的后座,一声不吭。
或许是因为当过五年兵的关系,向峻宇身上没有大多数同龄男人常有的油腻和世故。
极度自律,作风优良。除非下暴雨,每天早起都要沿着村里的主道或小道跑个几公里。
那张坚毅的脸上依然有军人的棱角,刀凿斧刻一般。
去年,并不是村支两委换届选举的时间。上一任村书记因纷杂繁琐的村中事务感到力不从心,提出了辞职。
符合竞选标准的向峻宇自告奋勇,通过村党支部党员选举成为了向善坪村的新一任村书记。
谁都没想到,退伍复员后在外事业有成的他会回到向善坪村当村干部。毕竟这份工作是出了名的吃力不讨好,事多钱还少。
年前,向峻宇带着村里的两个年轻人到上庸市九安区、五陵区的几个示范村考察学习了一趟。昨晚看到王秀荷发的朋友圈,在评论区顺手道了个喜。
王秀荷立即一个电话打给他,先是建议他抓紧时间找个对象,早点结婚生子。然后自然而然地把话头过渡到了方嘉嘉身上。
“峻宇啊,你以前上学的时候经常和文楷一起在家里吃住的,我把你也是当半个儿子的。我跟你说话一直不见外的哦。”
“你也要早点找个对象,把婚结了。你这个条件什么样的对象不好找啊?莫拖了哦。”
“说到你又想到我们家那个不争气的嘉嘉,一把年纪了还不嫁出去。二十七八了还孤家寡人地跑回来过年。”
“峻宇,你还在市里考察吗?你明天要是回村里顺便把嘉嘉带回来,她肯定赖在向宁那儿的。她对向宁比对她亲妈还亲。”
方嘉嘉对她妈妈这种平白给人添麻烦的行为深感厌烦。昨晚就给向峻宇发了消息,说自己已经买好回家的汽车票了。
向峻宇昨晚睡得早,没看到她的消息。早上直接一通电话打了过来,说自己会去心聆茶社门口接她。带着些不容反驳的霸道。
回家的车里过于沉默,总要有人抛出个话题,打破暖气里流动的尴尬。
“嘉嘉,刚刚那是你同学?”
向峻宇冷不丁地问了一句。方嘉嘉不想把话聊开,蚊子般“嗯”了一声。
“还在之前那家公司?”
如果说自己失业了,那话题可延伸的方向就更多了。
方嘉嘉轻轻扯着拇指上新长出来的倒刺,“嗯。”
“以后打算在北京定居?”
在北京定居?你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方嘉嘉心里回了一句,猛地用力扯掉了倒刺,疼得轻轻“嘶”了一声。“没那个打算。”
向峻宇没再追问什么。方嘉嘉看着窗外的村野,四处都在进行美丽乡村建设。
道旁的村民自建楼房外墙,都被绘上了水墨画。
起初她还觉得新鲜,可是车子经过了几个乡镇,都是大同小异的画风,慢慢就觉得有点视觉疲劳了。
整齐划一的确可以制造出一种规整的美,但是也残忍地消灭了每个村镇自身的底蕴和味道。
想到这里,方嘉嘉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车里过于安静,这声叹息也显得格外清晰。
睡了一觉再醒来的方嘉嘉见车子已经快到家门口了,她像是给自己解绑一样迅速解了安全带,匆忙道谢。
“谢谢峻宇哥,今天又麻烦你了。”
王秀荷看到向峻宇的皮卡在门口停了下来,脸上的表情里堆着层层叠叠的深意。看到自己女儿下了车,她喜笑颜开地说:“峻宇回来啦!”
方嘉嘉见怪不怪了,就连他哥的朋友在这个家里都比自己受重视。
看到站在一旁的女儿,王秀荷满眼挑剔,“学人家减肥啊?不吃饱饭哪来的力气上班?”
别人家的爹妈都是“人前不训子”,王秀荷是不在别人面前数落自己的女儿就不舒服。
向峻宇把方嘉嘉的行李拎出车厢,行李的主人赶紧伸手去拉。结果向峻宇根本没打算撒开手,她的指尖在他的手背慌张地划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将行李箱拎进了状元小卖铺。
路过的村民纷纷将目光投向状元小卖铺,乡村里的视线总是异常执着且充满遐想。
他们审读着王秀荷看向书记的眼神,分明就是丈母娘看姑爷。
因为心里有悬而未决的疑问,叶朗下班后回了趟父母家。
他从叶楚轩书房那个书柜的最下层找出了一摞老相册,认真翻看自己小学和初中的所有班级合照。
越看越没头绪。根本看不出谁像那个今天和他打招呼的老同学。一想到自己今天在她面前那些失礼的反应,他就感到格外歉疚。
对着老同学热情地打招呼,结果对方根本叫不出你的名字。任谁都会觉得难堪且失望。
他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里翻了翻,甚至都不知道该找谁打听。
刚放下手机,屏幕就亮了起来,来电显示:周希沛。
“叶朗,班主任陈老师去世了。后天的葬礼你有空过来吗?”
“陈老师去世了?”
“对,就今天上午的事。走得太突然了。”
“葬礼是后天?”
“是的。”
“我会早点过去。”
叶朗拿起那张沵湖中学178班毕业留念合照,看着照片上坐在前排的班主任。
明明是个斯文又温顺的人,却对着镜头做出了那么严肃古板的表情。
时间如利剑,总会在不经意间直刺那些已经落灰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