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视的角度总是很容易牵扯出一些仰慕的情绪。
叶朗看到她的睫毛颤了颤,礼貌地朝她点了点头。然后让了让身子,给她推开了门。
似乎是受到了自己消费不起的礼遇,方嘉嘉欲言又止地侧着身子走了进去。
晚上洗漱时,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和初中时那个总是垂头走路的微胖女孩儿相比,就算说不上脱胎换骨,也的确变化很大。
高中之后可能是因为摆脱了王秀荷毫无章法的喂养,身材匀称了很多。
大概女人过了25岁代谢会变慢是真的,前两年加班太猛,导致她内分泌失调,体重失衡。
也算是托了失业的福,狠狠睡了一个多月,把遗失了很久的精气神给睡回来了。不过今天晚上,她又有了失眠的理由。
重遇曾经的暗恋对象,很难心无杂念地入睡。
据说不爱说话的人,往往有更多心理活动。也有人说,安静的女孩儿更容易早熟。
从小学五年级开始,方嘉嘉就看出来了,身边和她同龄的男生身上都透着一些清澈的愚蠢。
这种愚蠢和学习成绩没什么正相关的关系。随着年岁的增加,他们身上的清澈会渐渐变得浑浊,但是依然很愚蠢。
女孩儿的自负和审判都掩藏在内心深处,从未向谁表露。
初三开学时,班里来了个可以提高全班男生平均身高的转学生。方嘉嘉坐在中间的位置,看了一眼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的叶朗。
她埋头在草稿本上胡乱地画画,心里想着:
其实长成这样的话,好像蠢一点也没关系。
向宁抱着睡衣进了浴室,方嘉嘉躺在**直发愣。
每一段回忆,都像是可能会从教室的任意方向飞来的粉笔头。她稍微走个神,就直接砸到她头上。
第一个粉笔头砸了过来,15岁的方嘉嘉用粉笔在自己课桌上画了一支冰淇淋。
不知道是不是每所学校都会在新学年开始的时候办校运会,反正方嘉嘉待过的学校都会。
校运会向来跟运动神经格外懒惰的方嘉嘉没什么关系。初中时,作为一名走读生,家就在校门口,更方便她躲清静。
叶朗拿了跳高冠军之后,班里的男生起哄让他请吃冷饮。
他和另外两个同班男生像一阵风似地刮到了状元小卖铺门口,一口气从冷藏柜里取出了26瓶可乐,又在冷冻柜里数了21支冰淇淋。
由此可得沵湖中学178班的男女比例。
方嘉嘉的视线穿过两个装满大大泡泡糖的塑料桶之间的缝隙,心里想着:
其实这么有钱的话,好像蠢一点也没关系。
结账的时候,叶朗手里捏着两张百元整钞和一张一元的纸币。见那个收银的女孩子拿出了计算器,他没急着把钱放在柜台上,安静地等在那里。
听到计算器报出“141”之后,他才把手里的钱递了过去。
方嘉嘉没看到他掏钱的动作,递过来的面额说明他自己早就算好了。
找零的时候她耳朵像被火燎了一样,低头抽出三张二十元的纸币。自己都算出来了为什么不吭声?
接了找零的钱,拎着可乐的两个男生飞速离开,拎着冰淇淋的叶朗没有立刻就走。
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儿好像是自己班里的同学,但是又不十分确定。叶朗犹犹豫豫地问了一句:“不好意思啊同学,我刚转过来班里很多人不太熟悉,想问下你是178班的吗?”
“嗯。”
方嘉嘉看到一支冰淇淋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她用手指按了按眉心那颗冒出的痘痘,仰头看了他一眼。
“我刚刚比赛赢了,请大家吃的。”
“谢谢。”方嘉嘉接过冰淇淋,觉得自己脸皮真厚。她甚至动了把这支冰淇淋的钱马上退给他的念头。
“不用谢。”
方嘉嘉望着叶朗朝校门口飞奔而去的身影,他的手里拎着一大袋令人心动的“甜”。
谢谢你,请生理期的我吃冰淇淋。王秀荷也会谢谢你,差点清空我们家的冰柜。
叶朗转入178班,最大的“受害者”是曾经的第一名。初三首月的月考成绩出来,常年霸在榜首的“周希沛”往下跌了一格,然后整个初三都没能再升上去。
方嘉嘉看着成绩单上的排名,心里还在不自觉地想着:
其实这么聪明的话,好像蠢一点也没关系。
回想这狗屁不通的话,她没忍住自嫌地皱了下眉头,觉得自己才是真蠢的那个。
已经钻入被窝的向宁,察觉到身边的人有些辗转反侧,轻轻拍了拍方嘉嘉的背。
初三过得很快,从开学到毕业好像也就是一个转身的时间。
16岁的方嘉嘉用第二个砸来的粉笔头,蹲在教室的角落里写下了“同学录”。
每一年的中考前,状元小卖铺的同学录都卖得很好。一摞摞同学录被摆上货架的时候,方嘉嘉都忍不住在心里吐槽王秀荷的审美。
那幼稚又花哨的画风,她根本不相信受了九年义务教育的人会花钱买这种丑东西。
但是那些丑东西的销量又让方嘉嘉忍不住反思,或许真正没有审美的人,并不是王秀荷。
如果要选出历年最丑的一版同学录,方嘉嘉会毫不犹豫地选择:2010年。
中考前的那几堂晚自习,那些丑得让她想亲手一本本撕毁的同学录,仿佛工厂流水线的半成品,在她的前后左右拉出沉默的生产线,被大家传来传去。
那几天晚上,方嘉嘉觉得他们不像是一起学习的同学,更像是合力粗制滥造的工友。
大家在同学录上匆匆写下几句话,仿佛在做什么计件任务。关系要好的会图文并茂,关系一般的都是敷衍潦草。
叶朗一开始好像并没有去买同学录的打算。方嘉嘉那天坐在门店隔壁房间的小饭桌上,透过门缝看着他挑了很久。
他最后还是放下了那本画风混乱的同学录,拿起了一本硬壳牛皮纸的笔记本。
那天晚上,当前桌的周希沛把本子传到方嘉嘉的桌上时,她把那本笔记本夹在自己的两本书之间,悄悄带回了家。
那天晚上,她就着小台灯的光,翻到了笔记本的倒数那几页。绞尽脑汁地想要在他的同学录上留下点不一样的祝福。
想了很久很久,最后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在去年秋天收集的一片枫叶用双面胶平平展展地粘了上去,然后用彩笔在枫叶下画了个坐在船上看书的小人儿。
最后配了两句她觉得很智慧的话。带着填写答题卡的慎重,一笔一划地写了上去。
「祝:学叶有成,一帆枫顺。」
她写完之后不免有些担心,生怕自己的天才创意在班里引起热烈讨论。
那样她就要被迫接受大家的赞美,还要回应大家为什么厚此薄彼的质问,想想都觉得烦。
后来她才发现自己这担心太多余了。班里一共四十多个人,大家都很讲规矩,一页接一页地接力,根本没人往后翻。
她写的那一页,实在是太靠后了。
叶朗也没看到吗?应该是没有,他甚至没打听一下,拥有这样奇思妙想的人到底是谁。
方嘉嘉那几天一直带着被人发现的担忧和没被发现的遗憾,在学校和家之间往返。
向宁轻轻打了个喷嚏。方嘉嘉又翻了个身。
直到今天她都不知道叶朗到底有没有看到过她的那片“枫叶”。还有她大三那年给他寄送的那几幅树叶画,也不一定真的能送到收件人手里。
21岁的方嘉嘉用第三个粉笔头,在快递盒上写下了“生日礼物”。
叶朗的生日是11月18日。这是方嘉嘉在初三拍毕业照那天,听周希沛对李晓虹说的。
日历翻到高中,方嘉嘉考进了上庸二中。这所学校的很多学生身上都有一股盲目的优越感。他们觉得自己只需要再多答对两题能去上庸一中,发挥失常才会沦落到和这群庸才同校。
178班共有四名同学考进了上庸一中,当时大家都以为叶朗会和周希沛一起进上庸一中的火箭班,结果他直接去省城的名校上高中了。
高一下学期,方嘉嘉因为向文楷一句话,成为了美术特长生。
“方嘉嘉这个成绩除非参加艺考,不然二本都考不上。”
王秀荷和方建兵在那个寒假合计之后,算了笔账。狠下心把方嘉嘉拽进了美术特长班。
被文化课和专业课双重夹击的高中生活里,她那个特殊的排解压力的小妙招,是在初三中考前解锁的。
茫然、烦闷、焦虑、苦恼、悲伤……每当被这些负面情绪突袭的时候,她会拼命地画各种各样的叶子。一直画,一直画,一直画到心情随着叶片的脉络平静下来。
高二开始,她每年11月18号都会郑重其事地做一副树叶画,用自己收集的各种树叶拼贴作画。标注制作日期,小心存放。
暗恋,就是一个只有自己会开关的收藏夹。
方嘉嘉高三时去省城潭沙艺考培训时,拥有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部手机。一部向文楷用过三年多的摩托罗拉。
她在初中同学的QQ群里看到有人问周希沛要叶朗的手机号码,第一时间存下了那个号码。从没发送过一条短信,没拨过一通电话。
在潭沙培训期间,她偶尔会去叶朗就读的那所学校转悠,远远地见过他几次。
他在人群里总是格外显眼。有那么两次,她看到他似乎朝自己看过来了,慌张地背过了身。
大三那年,她做完第五幅画后,听见室友的床帘背后发出的繁殖期男女**时难以克制的声响,方嘉嘉忽然就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可笑。
坚持喜欢一个人,就是一场漫长的自我感动。
当自己独自沉浸在冒着梦幻泡泡的戏剧幻想里时,叶朗可能正在和某个才貌兼优的女生牵手、拥抱、接吻,甚至是**。
她的暗恋就像是突然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瞬间熄火。
那五幅被保存得很好的树叶画,默默地从千年羊城飞到了首都。
那是她七年暗恋结束时,对不知情的暗恋对象难以克制的一次“打扰”和“冒犯”。
方嘉嘉抱着那个小箱子去快递站的路上,遇到了一个温和又执着的“传道者”,被迫听那个人说了很久的“真善美”。
她不知道叶朗大学有没有更换号码,收件人的电话号码直接用了他高中时用的那个。地址也只是一个没有更多详细信息的学校地址。
寄件人的姓名和电话,全都用了假的。
管他能不能收到。那些东西,不过就是一份想要扔掉的暗恋证据。
向宁睡梦正酣。方嘉嘉始终没找到那个睡得最舒服的姿势,起床去客厅接了杯水。
喝了整杯冷水,却没能凉却心里几欲复燃的悸动。她在心里暗暗发誓:下次再碰到叶朗,一定要跟他说句话,随便说什么都行。如果实在没什么好说的,直接上床也行。
当然,如果他也是单身的话。
毕竟早就过了青涩懵懂的年纪,曾经在梦里牵了他的手就开心得在**翻来覆去打滚的少女,对异性也有了更加露骨而深入的欲望。
现在让她在男人的少年感和性张力之间做选择的话……方嘉嘉看着玻璃杯上映出的自己的脸,瞬间清醒。
“说得我好像有得选一样。”
都说饱暖思**欲。自己连工作都没了,居然还想着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