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到来的时候,北征的大军终于集结完毕,由苏应巍大将军总领,一路浩**而来。
南方的粮食先于各地成熟,又是丰年,因此北征大军的粮草极为充盈,士气也无比高昂。这支队伍多由旻定帝为南攻苦心准备多年的精兵强将组成,弓强马壮训练有素,在改朝换代中又羽翼未损,攻打北漠可说有十成胜算。
北漠却在这段时间陷入更深的困境,前朝五皇子萧秉文在夜袭潼野之役中丧命,借给他复国的军队无名而归,驻扎在国境以内数日,攻不能攻,退也难退,让整个北漠陷入难堪境地。北漠各族原本就对太后把持朝政多年极为不满,尤其是皇上成年娶亲之后,仍不见太后有还政之意,已群情激愤。萧秉文借兵复国,成为各族推倒太后的一次机会,在应赫赞暗中主导下,先由一批小角色在朝堂上力主出兵,各族长皆采取默认态度,太后无法,只得答应借兵。而后大军蒙羞而归,各族便一同发难,纷纷指责太后此举昏庸。
两厢正在角力,大晏又传来北征的号角,太后腹背受敌,焦头烂额,北漠朝堂暗涛汹涌,实则根本无力抵挡这场本就实力悬殊的攻伐。
申屠锐在城头骄傲地看属于他的庞大队伍如伏地怪兽一般滚滚而来时,陪在他身边的斓丹却一肚子哀怨,申屠锐猜对了,斓橙不理会他的再三阻止,先于大军赶到潼野。
不是天下所有的小姑子都难缠,但像斓橙这样的,却比天下其他小姑子都难缠!现在她身份极其尊贵,定国长公主,在后宫没有太后,皇后的情况下,基本她就是第一把交椅了。斓丹以前就觉得她在神情举止上越来越像斓凰,这次再见,简直变本加厉,气焰嚣张比当年的斓凰都盛。
这次讨伐北漠,也算大晏开国以来一件头等的大事,已经升任三品掌事女官的夏辛也跟随斓橙一同来了。这位跟着申屠锐出生入死的北漠姑娘,不用再提心吊胆事事谨慎后,整个人也活泼开朗起来了,和斓丹相处得尤其好。斓丹也从她那里知道了很多事,比如斓橙长得越来越像熙妃了,所以申屠锐对她简直是无奈地纵容,虽然有很多看不惯的地方,却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以前避讳,是怕斓橙误会,再一心一意嫁给他,现在挑明了身份,申屠锐对斓橙,也算得上千依百顺了。
斓丹也想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地方得罪这位长公主了,事事针对,简直对她没半点儿好脸,说起来还是亲姐妹呢,比仇人都凶残。碍于申屠锐对妹妹的娇宠,斓丹觉得万一起争执,申屠锐是不会帮她的,所以干脆采取她来我走,有她没我的办法。
正犯愁,孙世祥跑上城头,明明是给申屠锐禀报,眼睛却看了看斓丹,古怪一笑,“长公主正向这里来了,说要和您一起看大军入城。”
斓丹本拽着申屠锐的手,一听这话,哼地一甩,气鼓鼓地往城下走。
“你这是干吗?”申屠锐又气又笑,喊了她一声,“你还担心斓橙吃了你?”
斓丹头也不回,闷闷地说:“我不是担心,她就是会吃了我,骨头渣子都不吐!”说着已经摔手摔脚地走下城墙。
孙世祥犹豫了一下,还是正直地说了句:“皇上,长公主是专门欺负浮朱姑娘,您不管一管么?”
申屠锐叹了口气,“这次打完仗,就把斓橙嫁出去,她还能在我身边多久?让丹阳躲着她点儿,忍忍就罢了。”
孙世祥点点头,这话也对……
斓丹撅着嘴,一肚子气,又怕与斓橙迎面撞见,只能做贼一样贴着墙根往反方向走。她太郁闷了,埋头走了好一会儿,发现竟走到西门来了。城门大开着,却没什么人,城里百姓都拥到南门去看大军进城了。斓丹慢悠悠踱着步子,走到护城河边,往河里踢石子。
远处马蹄声急,苏易明带着人跑出一道尘烟,风驰电掣地回城来,见了她,苏易明有些惊讶,勒马问:“你怎么在这儿?我爹不是带兵入城,大家都去城头看热闹吗?”
一说这个斓丹就更没好气,瞪了他一眼,发脾气说:“没我站的地方!”
苏易明这才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从马上跳下来,“斓橙又欺负你了。”
斓丹简直对他又气又恨,他非得说出来吗?她一脚踢飞一块石头,“自从那次……申屠锐受伤了,她在门口阴森森地问我算哪根葱,我看见她就又怕又烦。”这段时间,她太习惯向苏易明倾吐心事了,心里的话张嘴就来,说完了又觉得很不妥当,他是斓橙的未婚夫,还指望他能仗义执言地主持公道吗?
苏易明站在她身旁,也踢石头入河,听她说完,干笑了几声,“那天的事,你也别太往心里去,那天她正气不顺。”
斓丹撇嘴,看吧看吧,偏袒了吧?长公主殿下哪是就那天气不顺啊?她就没见她气顺过!
“那天……我跟她说,”苏易明挠挠鼻子,“彼此都还年轻,我还没有建功立业,始终只是个苏‘小’将军,希望暂时不提婚事,还央她和皇上去说。”
斓丹一呆,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他还特意来支开她,让斓橙和申屠锐单独说话。可是他们俩的问题,也不能总拿她出气啊?她招谁惹谁了?
沉默显得十分尴尬,斓丹又不想继续和他谈斓橙,见他满身风霜,便问他:“你去哪儿了?”
“葛春这次也随军前来,他写信指使我去山上采雪参,说刚入秋,峰上的嫩参不温不火最适合给皇上入药。”苏易明随口答,也很乐意换个话题。
“现在就有雪参了?”斓丹意外,“是不是也有雪屠苏了?你有没有摘几支送给斓橙?”其实她心里是很盼望苏易明赶紧娶走斓橙的,所以这种话就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了。
苏易明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想送雪屠苏的心思……也不是对谁都有的。”
话说完,他也一惊,随即不好意思起来,扭头上马就走,连句道别的客套话都没顾得上说。
斓丹傻傻地站在河边,心里乱成一团,很想抽自己一个耳光,没事提什么雪屠苏!幸好这话没被斓橙听见,也不知道原委,不然她就更没好日子过了!久久,她长叹一口气,隐隐觉得自己要失去一个朋友了,或许过去她太粗心,把苏易明当成能倾诉心事的人。
时间在交战中,过得格外迅速,一转眼已经过了个把月。
大晏铁骑一路势如破竹,要不是申屠锐有意压住推进速度,恐怕这会儿已经踏平北漠都城太兴府了。
北漠的深秋已经开始飘雪,围困太兴府的层层营寨在黑云轻雪中,显得更有威慑力量。
守城的北漠军队天天看着仿佛绵延到天边的敌军帐篷,早已人心涣散。朝中逼迫太后和皇上献城投降的声音也越来越高涨,各部族都自怜羽翼,无论多少道诏书发送出去,也不见援军前来勤王。
这个深秋对诸戊氏母子来说,冰寒刺骨。
申屠锐收到应赫赞的密报,皎绒太后终于沉不住气,准备开城突围,浴血一搏,向北投靠她的母族。最后一战的时刻……终于到来。
斓丹在灯下缝申屠锐斗篷上的系带,皇帐里拢了好几个火盆,异常温暖,她知道申屠锐是怕她冷,他在帐子里只穿个单衫。斓丹看了看在书案后举笔出神的他,放下针线,过去给他斟了杯茶,帮他把虚架在手指上的笔拿下来放好,劝他说:“早点睡吧,突围不就在这两天么,你要积蓄好体力。”
申屠锐懒懒地嗯了一声,空出来的手托着腮,另一只手在桌子上乱点,“睡不着。”
他最近心情不错,人又结实回来,脸上有了肉,美貌之余好像又小下去几岁,做这表情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孩子气。斓丹看了笑,拉他手,拖他站起来往床榻去,训他说:“睡不着就躺着!反正不许再看文书奏折了。”
申屠锐嘿嘿笑了两声,“一躺下……我又惦记别的事了……”
斓丹气得一摔手,断然拒绝道:“不行!你怎么越来越……”看来补药吃多了就是没好事!
外面通报声有点儿匆忙,“长公主到”这四个字还没说完,人已经进来了。
申屠锐和斓丹赶忙正了正脸色,申屠锐背起手,一本正经地又走回书案后面去,斓丹也低头在她面前走过,到灯下继续缝带子。他们倒也习惯斓橙这样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斓丹恶意揣度斓橙总这样捉奸似的直冲进来,就是为了碰见点儿什么,让她难堪。
“有什么急事?”申屠锐皱眉,本想说她两句,大晚上的就这么横冲直撞地跑过来,可抬眼一看她酷似妈妈的俏美脸庞,什么话都噎在嗓子里说不出口了。
“开战那天,我想去北济山看战况,哥,让我去好不好?”斓橙脸带央求,这种时候倒看不出刁蛮,还是个撒娇的小姑娘。
“北济山?”申屠锐沉吟了一下,不是很赞同,“有些远,山势也太险。”他去过那里,因为高峻,看地势战况是个好地方。
“可是看得清楚吗!毕竟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大战了,毕生难得。”斓橙软语相求,随即扭脸看了看斓丹,微笑问她,“你去不去?”
斓丹有点儿动心,这段时间以来斓橙虽然还是横行霸道,但并不怎么针对她了,能去看申屠锐大破太兴府之战,和斓橙同行也不算很难忍。
不等斓丹开口,申屠锐抢先道:“我再考虑一下,你先回去吧。”
斓橙倒也没再继续争辩,微微一笑,转身出去了。
“想去?”申屠锐皱眉问斓丹,有点儿为难的样子。
“嗯。”斓丹期待,连连点头。
“可我不想让你看见……”他一直坚持这一点,这段时间里,只要有交战,就让她待在帐篷里,尽量远离血腥残暴的场面。
斓丹知道他要说什么,不等他说完,深深看着他,幽幽说:“可是……什么样的你,我都应该接受,都喜欢。”
申屠锐愣住,被她的眼神看得心里暖一阵,愧一阵,差点要流泪。
他站起来,几步走过去抱起她,用额头轻撞了一下她的,“你跟谁学的,也开始花言巧语起来!”
斓丹噗嗤一笑,“跟你学的呗。”
他往床榻上走,她预感不好,哎哎叫起来,“不行!不行!”
申屠锐瞪她,“怎么不行?你一碗一碗喂我吃药的时候,想什么了?这会儿不行?没门!”说着把她往**一扔,自己也压上去。
斓丹又是捶又是踢,嘴里凌凌乱乱地只会喊不行。
申屠锐被她折腾得手忙脚乱,也气了,哼了一声,“不行?不行就别去北济山了!”
斓丹一下子泄了气,嘴一瘪一瘪的,腿却乖乖地盘住他的腰。
他坏笑两声,得便宜卖乖地还问她:“行不行啊?”
斓丹气得使劲捶他后背,恨恨说:“行!行!行了吧?”
申屠锐哈哈笑起来,刚动了几下,她突然一僵,脸上的表情似哭非哭的,他皱眉:“怎么了?今天这么快?”
斓丹真要哭了,喘着问:“斓橙……真走了吧?”她要是这时候再闯进来,她也不要活了!
申屠锐也一脸郁闷,“这过得是什么日子!进了太兴府让她就地嫁给苏易明得了!”
斓丹搂住他的脖子,满眼期待哀求:“说话算话啊——”
他看她的样子,噗嗤笑出来,调侃道:“没想到你的天敌竟然是斓橙。”
斓丹板起脸,身子却动了几动,让申屠锐顿时就有点儿受不了,她趁机教训他:“这个时候别提她!”
申屠锐喘得厉害,委屈道:“你怎么也这么不讲理?明明是你先提的!”
夜风扑在帐篷上,起了低低的嘶鸣,深冥的天穹无星也无月,异常黝黯,可是属于他们的夜晚却是明媚而温暖的,相视而笑时,他们都能看见彼此眼中的明月星辰。
北漠太后和大汗的突围一开始,斓丹就跟着斓橙轻骑简从。一路狂奔到北济山,爬到山顶时,城外的剿灭战已经接近尾声,大晏军队先是从皎绒突围的那个门,利箭一般直插入城内,接着四门皆被打开,北漠守军一败涂地,大晏军队如海水一般,气势汹涌从各个城门涌入,吞天盖地。
胜负已分,大晏军队发出冲天的喊杀声,在北济山上都觉得如雷贯耳。属于申屠锐的旌旗从四面八方直扑入北漠皇城,在城墙上,正殿上,角楼……渐渐铺满。斓丹看得心情激**,想大喊,想欢呼,要把心里涨满的骄傲高声宣示出来。这是怎样的伟业?六七岁的孩童,跟着母亲从这座巍峨的城池黯然离开,或许他回首留恋故乡和父亲,可故乡和父亲却没留恋他。
从此他便开始了人生的灰暗煎熬,异国的都城里,母亲被强掳进敌国皇城,自己改名换姓却天天活在敌人的刀尖上,层层高墙后便是母亲所在的地方,他却无法相见。但是他并没有放弃,即使只有最微小的希望,他也苦苦坚持。斓丹感慨地叹了口气,申屠锐毕竟是上天选中的人,在她看来绝对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他做到了!
作为前朝的公主,她也不由怅然,萧家被神放弃了……如果没有无能的太子和志大才疏的五王,没有野心勃勃权欲极重的斓凰,萧家的现在会是怎么样?这**平一切的磅礴铁骑,是她父亲苦心经营多年的心血,可他却没被这支军队庇护,他的皇朝也没有。气数,她曾是被疏远在皇权最远之处的公主,对这词毫无概念,可现在,她却感悟深刻,属于萧家的气数,到了父皇这里,已然尽了,不然那些推倒皇朝的人,不会如百川归海一般,陆陆续续都汇聚到鄄都,出现在皇城。那些人所经历的事情,不会桩桩件件都如引信,最终点燃炸毁一切的火药。
斓橙也哭了,她用袖子擦了擦脸,眼睛看向斓丹,“你很高兴吧?”
斓丹点头,还没等说话,她却继续说下去,语气比山顶的风要寒冷得多,“从此你就是这片土地以及……”她抬手一划,那是远处属于大晏的国土,“整个天下的女主人了。”
并不是斓丹的错觉,斓橙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语调酷似斓凰,她甚至觉得,就是斓凰站在这里怨愤地说了这句话。
“这并不是我想要的。”斓丹淡淡一笑,她从来没想要过什么天下,她唯一逾矩的野心……大概就是想推翻父皇的旨意,成为申屠铖的妻子。
“可这是我想要的。”斓橙阴冷怨怼地说,她还那么年轻,少女的稚气甚至都还没有褪去,这样说话的时候,比斓凰还要令人心寒。她看着远方,轻轻笑起来,“我一直很羡慕斓凰姐姐,也对自己很有信心,父皇那么疼我,等斓凰嫁出去,能享受那样殊荣的人自然是我了。”她的语气变成自嘲,“可是父皇死了,连大旻都没了。我又想嫁给申屠锐,因为他是大晏皇室里除了皇帝外唯一的男人,将来会是一人之下的亲王。”
斓丹默默听她说,听到这里暗暗松了口气,原来斓橙也不是真心喜欢申屠锐,只是看上他的地位,幸好幸好。
“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他呀。”斓橙遗憾地说,话里还有那么点儿少女才有的娇憨,斓丹的心一抽,心情急转直下,“他变成了我的哥哥。”斓橙烦恼地摇摇头,似乎妥协了,“好吧,好吧,申屠锐也不行,那就苏易明吧!”她的眼睛凌厉地转回来,直直盯在斓丹脸上。“又是你,怎么又是你?”斓橙忍无可忍却又十分无奈地说,“申屠锐拒绝我,是因为你,苏易明拒绝我,还是因为你。”她仰头望天,“我真想知道为什么!”
斓丹局促,斓橙怎么知道?难道是缺心眼的苏易明对她说的?
“我听说斓凰死的时候,厉声质问,为什么是你,我也想知道啊。”斓橙仰着头,慢慢闭起眼叹息,“我这一路走得太艰辛了,为了得到申屠锐,我真是什么脸都丢光了,就那么莫名其妙输给你。苏易明呢,我都那么纡尊降贵地示好了,他还是打着官腔拒绝我,他说的那套我一句也不信,我知道他心里有人,但没想到又是你!”她的声音尖起来,“大军进城那天,我听说他回城了特意去接他,希望他感动,知道我对他的好,没想到听见他和你说话,那个眼神语调……”她恼恨起来,不愿回想,随即眼睛一瞪,像发出无数匕首,把把刺向斓丹,“我,我们……千辛万苦得不到的东西,你张着大嘴,傻乎乎地站在那里,就有人送给你了!不是送到你手上,是尽心尽意地喂到你嘴里!你何德何能?我又何苦何辜?!”
斓丹被她看得害怕,这哪是个十六少女的眼神?
“知道么?我被苏易明拒绝那天,看着不劳而获的你就刺眼,因为我说了你几句,申屠锐就生我气了!别看他对我百般迁就,我知道,只要有你在,他就不会真正站在我这边!”她怒极反笑,哈了一声,“是不是我喜欢的人,都非要维护你?是不是……你永远要挡在我的路上?”长公主在皇后面前,微不足道吧?她的笑狰狞起来,幽幽道:“我不信。”
斓丹无话可说,只能皱眉看她。
斓橙一甩斗篷,“我要回去了,不想和你同行!你过会儿再走吧!”她用眼角轻轻一扫斓丹,“我是再也不想看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