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将军府的时候,申屠锐已经不在了,斓丹看着洞开的大门,空空的房间,人一虚,双肩搭不住背篓,跌落下来,草药散了一地。
苏易明也有些慌了,白着脸说:“不可能啊,不是下午要见知县吗?你先别急,”他拍了拍斓丹的肩头,“我这就去看看,如果他真走了,我送你去追!”说完匆匆跑出院子。
斓丹呆呆僵立,她的人生有很多时候感觉自己的力量微渺,但是像现在这样,只想把一切交给上苍的时刻,却是头一回。她不想绝望,又明明觉得前面没有路了……正如苏易明所说,她该试一试,可就连她自己都觉得,结果未必会好。即便这样,她也不想放弃。
她抽出腰间藏的羌笛,摸了摸,这段时间它就像她的老朋友一样,时而默默无闻陪在她身边,时而慷慨激昂替她述说心事,今天它又要帮她最后一搏。她闭上眼,轻轻一吹,曲调便悠悠扬扬地响起来,开始只低低浅浅,渐渐高亢起来。这首曲子是申屠锐在落雪的荒原上吹奏的,她练习过无数次,只有这一次,她突然明白了他的那句话:心凉过的人都会喜欢羌笛。
她好像又回到那个地方去了,黑云如城,压在茫茫荒原之上,雪花被风裹挟着,流离飘零,牧羊的老人吹着悲怆的曲子,陪伴他的只有他的羊群,可是他并不悲伤,因为家里有等着他的妻子,身上有妻子为他带的酒和肉干糕饼。只要还有这么个人,他无论走到哪里,心都是暖的,人都是踏实的。
她也在那个荒原上吹奏羌笛了,雪更大,风更冷,老人赶着他的羊群微笑路过,一眼望不到边的苍凉四野再没有人,她茕茕孑立,那个让她感觉温暖和踏实的人,骑着骏马,带着侍卫,向着天地一线奔驰,离她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不见了。她努力吹响羌笛,那乐声如泣如诉,直冲阴暗天霄,风送它,雪送它,那个远去的人还能不能听见?
一曲终了,斓丹扬起下巴深深吸了口气,缓缓睁开眼睛,周围不是雪暗寒天的荒原,是将军府她的房间门前。
她垂了会儿眼,慢慢转身——
院门口空无一人。
斓丹含泪一笑,看来那个人真的跑远了,听不到她的笛声。
她蹲下来,把散落的草药一点一点捡回背篓,可能它们再也用不上了,她还是不忍心丢弃,每一根……她摘的时候,都是想着对他好,更好。
知道那段她遗落的过去后,她一度很相信缘分,平凡的她能得到申屠锐的心,是因为那年他在等待皇帝开恩,放他去见一见母亲的时候,她送了他二颗莲子。当时他的心一定比莲心还苦,微薄如莲子,如送莲子的小女孩无心的笑,都让他觉得感激,觉得美丽。所谓缘分,就是含笑出现在最脆弱,最寒冷时刻的那个人。
她因为缘分,投机取巧了,把斓凰苦苦追求了一生的东西,用二颗莲子就换到了手。她一直觉得上天对她不好,可是回望来路,上天对她并不薄。会不会上天要收回她的幸运了?她和他的缘分,在她策马一跃的瞬间,就那么断了?他总是出现在她最脆弱,最寒冷的时候,可这次……他怎么还不来?
“弄脏的,我不要喝。”冷冷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斓丹瞬间泪如雨下,一滴滴落在手中的草药上,把叶子打得簌簌抖动。
站起,转身,紧紧抱住他——一瞬间她就完成了,那么熟练,仿佛练习了几万遍。
“申屠锐。”她什么都不想说,只想叫一叫他的名字,终于……他还是来了。
“吹得不错。”他不怎么情愿地夸奖,听起来像是揶揄。
斓丹沉默了一会儿,轻轻说:“原来这不是首悲悼的曲子,是关于相思。”
申屠锐苦涩一笑,她说得对,“这是应赫赞舅舅教我妈妈的。”
苏易明在院门口一探头,觉得这种时候不适合有第三个人在场,但是他还有话要说,于是人躲在门边,促狭喊道:“他没有要走,只是提前见见知县。”他呵呵笑了两声,别有用意地说,“也不知道腾出下午的时间想干吗?”
申屠锐听了,佯怒地啧了一声,骂道:“快滚。”
苏易明还在笑,靠在院墙上,心里却空落落的,一个明知不属于自己的人,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是会有些难受。“我真走了,你们放心。”他笑呵呵地说,起身离去,告诉自己要豁达。
斓丹把脸紧紧贴在申屠锐的胸膛上,听他沉稳的心跳,“你还是那么生我的气,对吗?”提前见知县,也是为了提前离开,“你还是想把我继续丢在这里……”
申屠锐哼了一声,“我原本没那么生气,可回了鄄都,占了皇城,在昭阳殿受了百官朝拜,在皇极楼俯瞰了繁盛市井,我就生气了!”他的语气果然又带了怒意,“这是我汲汲苦求的一切,也是我多年的梦想,险些为了你,什么都没了!我当时就该……”
斓丹一直静静听他说,这些画面她都好像亲眼看过,在这段时间里,她在心里构想过无数遍,真实到令她自己都迷惑,可当他说到他的愤怒,她突然笑了,松开了手臂,与他离开些许距离,捧住他的双颊,用力吻上去。
口是心非的话,她不要听。
这个吻的威力是巨大的,至少对申屠锐而言,他怔怔忡忡,像个毛头小子被她轻而易举地控制住,她拉他进房,把他按在**,他就那么毫无抵抗之力。他有点儿生气,生自己的气,那个扔下她潇洒回京的他呢?怎么一下子骨头就软了?
可是……怎么办呢?他太想她了。
他知道自己的脾气,那时对她又气又恨,不想原谅她,难免说让她伤心的话,做让她伤心的事,他知道……他是犟不过自己的,总是要犯贱一样疼她爱她,与其到时候不可挽回,还是分开一阵的好。
斓丹压着他的肩膀,皱眉俯看他,脱了衣服就更瘦了,她内疚地摸了摸箭伤留下的疤痕,同时又很不满意:“你怎么弄成这样?没好好听葛春的话吗?”
申屠锐悻悻,“你以为当皇帝容易啊?忙的,累的!”
斓丹眉头一拧,忙?累?在后宫里么?
申屠锐眉梢一挑,对她的小心眼儿一清二楚,当时她哭求他让紫孚离开,他差点就答应了,可是人要脸,树要皮,她刚黄鼠狼一样没安好心地跑了,害他差点没命,他还听她指示?
她难得霸气主动了一回,听他说了这句话,脸一沉,撇腿就要跨下去。
“哎!”他又气又恨,箍住她的腰一按,又让她坐回去,她这是折腾谁呢!他滞了一下,还说他呢,她也瘦得只剩一把骨。
“紫孚她们呢?”她坐在他身上,就差双手抱胸一副要债表情了,她也知道,能和他讲讲价钱也就这会儿了,等他回过神来,就不好对付了!“难道……”
他又用眼角瞥她了,已经开始变得不像刚才那么好拿捏了,拉着调子反问:“难道什么?”
斓丹沉吟了一下,心一横,下了重饵,她抬了抬身子向后动了动,让他进来,到底还是害羞了,脸红到脖子,也有些疼,她捂住脸,哽咽起来,“你让她当了你的皇妃吗?”
申屠锐一时脑子又发懵了,哼了哼,身体紧绷起来,闷闷说:“什么皇妃!我问她想去哪里,她说凤扬,我就送她去了……”
斓丹还捂着脸,哭就没哭了,只剩害羞。
申屠锐轻轻拉开她的手,双眼深深冥冥,有潭水有星光一样水亮闪烁,他直直看着她——就连他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中箭倒下的瞬间,还会看见她,而且异常清晰。整个世界都暗了,唯独有一束光照到她身上,她惊慌失措,尖叫痛喊,好像中箭的是她,他怀疑自己倒下去用了很长时间,长得看见她跳下马,向他跑过来,那一刻……这张脸就是丹阳的脸了。
只有他的丹阳,才会为他那么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斓丹也在看他,从他被笛声唤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了上天的心意!这个男人是她的,是这个世界上,她最能理直气壮拥有的人!
她撑住他的胸膛,弓起背来吻他,所谓底气,就是两情相悦,两心相知——她再不是依附于他的藤蔓,在她离去时,他脸上的痛楚和绝望,让她明白,他也是需要她的,她也能成为他疲惫的心能依靠乘凉的大树。
他离去时,他没有及时出现在门口时……她动摇了,怀疑了,可是现在,她比此生任何时候都确定,他还是她的,必须是她的。
反客为主,是因为……不仅他拥有她,她也拥有他,不管他是北漠质子,还是大晏皇帝,不管他姓诸戊,或姓申屠,他只是那个人,陪伴她爱恋她同时也需要她陪伴,也被她爱恋的人。
他是个好老师,以往所学让她此刻无往不利,他沉醉了,她也陷落……去往只有他俩才能一起去往的云端深处。
申屠锐觉得这一夜难得的好眠,身体精神都在一种久违的愉悦放松中醒来,以至于他没睁眼就先微微笑了笑。
手摸索了一下,床畔竟然是空的!
他猛然睁眼,心中有难言的惊恐——就如那一夜,他在她怀中安眠,觉得世界再纷乱,他仍有栖身之所,可是一转眼,她就离开了,他的世界只剩比潼野城还残败的废墟弃地。
就因为他经历过伤害,知道这种伤口如噩梦缠身,才深怕自己在气恨之下,也留给她这样的伤痕。
她的枕头上放了枝油菜花,这个季节哪里会有这个?他拿起来细看,原来是用黄绡做的,她很费了一番功夫吧,做得惟妙惟肖。
斓丹端了早饭进来,申屠锐觉得被她窥破秘密,有点儿孩子气地一转身,背对着她。
斓丹抿嘴一笑,把托盘放在桌子上,站在床边看他的背,“原来真的是你……每年四月十二都绑一枝油菜花在我院中的柳树上。我一直以为是哪个小太监爱慕我宫中的宫女,才年年春季以此示意。”
他对着床里闷闷一哼,笨蛋。
“为什么是四月十二?”她疑惑。
“那是我生日!”他总觉得,那一天该和她一起分享,不管是喜乐还是悲忧,他不能出现在她面前,还是想让她知道。
斓丹眼眶红了红,那时的她太不自信了,就连他这样示意,她都没想过会有人默默喜欢着她。她感动,也高兴,更明白地感到,原来她那么早就在他的世界里了。
“可是……为什么是油菜花呢?”她撅嘴,他要是送些表示爱情的花朵,或许她就不会那么懵懂无觉了。
“因为你就像朵油菜花。”他不满地说,她还挑肥拣瘦起来了?
斓丹神情一黯,“那时候……我真的不漂亮。”在后宫的姹紫嫣红中,她真的只算油菜花这种水准吧。
申屠锐听出她的失落,转过身,坐起来,姿态优雅地倚着床头,“你总是穿着浅黄色的衣服,就像我生日时漫山遍野盛开的油菜花。”她怎么不漂亮呢?在他眼里,她就是最美的。
斓丹僵直地站了好一会儿,似乎毫无遗憾了……那段平凡甚至晦暗的岁月,瞬间好像被春光,被铺天盖地的清新黄花填满。
“申屠锐,吃饭吧……我要把你喂胖……”
他伸手一拽,这回轮到他把她压在**,他扯开她的衣服,坏坏一笑,“好,那喂吧。”
斓丹又气又无奈,捶了捶他,“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他俯身,语声缠绵,“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