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的秋风已经很凉,斓丹的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时不时有几缕落到她眼睛前,她也懒得去拂开。
晴空如洗,天高云淡,从山崖上望下去,不仅潼野城尽在眼底,就连远处的纪献都看得城郭分明。已经二个月了,潼野城在苏易明的主持下修复得不错,不少难民已经从纪献回来,努力重建家园。斓丹喜欢看他们,也喜欢看走在潼野和纪献之间道路上小如蝼蚁的行人,因为他们饱经战火仍满怀希望。
她的眼神越过潼野,越过纪献……投在茫茫一线的天地尽头,那是鄄都的方向。苏易明总是很及时地告诉她京中的情况,申屠锐顺利登基,很快牢牢掌控住朝局,多年苦心经营,早已水到渠成,只是光明正大地走到众人面前而已。前两天大赦的圣谕传到潼野和纪献,斓丹看着犯人们感恩戴德地向鄄都方向叩头时,感动得哭了一场,很为申屠锐骄傲,也真的高兴。他终于如愿以偿了,做得这样好,她虽然没能陪在他身边一起经历这些,也觉得心满意足,只要天下百姓感激他,爱戴他,她就心满意足……
她知道他追封了太后,还加封斓橙为定国长公主,她知道他的年号是正旭,今年就是属于他的正旭元年……关于他的一切,她什么都知道,在高高崖边遥望他的方向时,她就觉得离他并不远。她好像看见他意气风发,容色照人地端坐在龙座上,穿着那件十八颗东珠镶嵌的吉服,又或者他站在皇城高高的角楼上,也同样遥望她的方向。
她想过回京,他不带她走,她就去找他,可苏易明说那样不好,会让她陷入难堪的境地。
她知道苏易明说得对,还是那句,她是谁。她没理由入宫了,也没理由待在他身边,如果他不愿意,她连他的面也见不到,如果他真的遗忘了她,那一辈子……她也见不到他了。
关于他的后宫,没人说起,就连苏易明也没得到任何消息,或许他知道,没有告诉她。
斓丹颠了颠背后的背篓,准备下山了,今天的收获尤其多,这些草药晒干了,可以熬三天的药……这两个月来,她天天来采集葛春教她认识的草药,晒干,积攒,将来她要给申屠锐喝,让他的伤彻底好起来,不留半点旧患。她希望他们之间也像他的伤,慢慢……慢慢……总会好起来,总会恢复如初。
下山的路她走得很熟,脚步也从容轻盈,她要快点儿回去,赶上中午最好的阳光,把草药们晒好,备用。走到山脚的时候她看见了苏易明,已经是秋天了,他还穿着薄薄的夏衫,一副年少骄狂的样子。他看见她就抱怨了,说明明给她分配了护卫,为什么不带着?虽然北漠退兵了,四周还是有很多流民,女孩子独自上山太危险了。
斓丹笑笑不答话,她喜欢一个人,喜欢独自在山崖边静静远望,有人在旁边,就好像打扰了她和申屠锐的约会。
苏易明看了看她满满的背篓,背篓的带子因为负重,深深勒进她的肩膀里,他飞快地皱了下眉,不想被她看见,故意又傻笑两声,不容她躲闪地把背篓摘下来,替她背着。
“今晚你来不来?”他没头没尾地问,与她并肩而行。
斓丹莫名其妙,瞪了他一眼,还是那么爱卖关子!
“今天是太后过世一百天,按照北漠的习俗,要在晚上举行祭礼,请人唱祝祷长歌,放许愿灯,有女儿的要女儿穿着祭服,整夜守灵,才算完成所有丧仪。”苏易明收了笑脸,有些悲伤。
斓丹重重点头,“我愿意整夜为太后守灵。”太后没有女儿,她是真心诚意愿意尽这点绵力。
“嗯,好。”苏易明淡淡一笑,他就知道她会这样说,“当初给斓橙订做了一套祭服,他们走得急,没来得及做好,你穿可能稍微有些大,一会儿给你送去,今晚在将军府后面的英烈堂举行仪式。”
英烈堂是为了祭奠因戍卫边疆牺牲的将士们而建的,参照京城护国英烈殿的样式,建在三十六阶青石高台上。
苏易明亲自逐一点亮高台四周的素灯,特意从北漠请来的祭师们也准备就绪,隔一会儿就轻敲一下安魂鼓,摇摇礼福铃。苏易明点好灯,神情肃穆地跪到殿外铺设的黑色绒毯上,幽夜高台,铃鼓悠远,气氛神秘凝重,世人好像能够交通亡魂,送上最后的祝福。
斓丹在这样的铃鼓声中,缓缓走上高台,北漠少女的装扮奇异地适合她,夜风吹起她乌幽的黑发,拂响她裙边点缀的银铃,黑色的祭服上绣着素银的花纹,端庄隆重,更衬得她的面孔艳若桃李。她一步一阶地走过来,像掌管死亡的异族神女,圣洁妖异,苏易明愣愣地看着,陷入痴迷。
斓丹走过去,跪到他的身边,有些好奇地看着北漠祭师,他们的装扮很奇怪,更像某种巫。“你说……申屠锐和斓橙在京城也会为太后娘娘举行祭礼吗?”
苏易明没回答。
斓丹不解地看他一眼,苏易明这才回过神来,自己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鼻尖,“会吧,但不太可能按北漠习俗,守夜一定会的。”
斓丹听了,微微点了点头,愣了会儿神,她抬头看天上的北斗,秋夜星空极为明晰高远,银河横穹,星斗列张,即便隔着千山万水,申屠锐看见的也和她一样吧?他会不会知道,她和他在同一片星空下,想念着他?
“想什么呢?”苏易明见她半晌没说话,浅笑问她。
“这么多星星,哪颗是太后,哪颗是飒雎大汗?不知道他们在天上重逢没有。”斓丹苦涩地笑笑,“太后和飒雎大汗的事,你知道吗?”
苏易明也跟着她一起仰望星空,“知道一点吧……飒雎大汗奇袭鄄都的时候,是带着太后娘娘的,可见十分宠爱。申屠荣庆为了夺得头功,就盯着飒雎大汗穷追猛打,飒雎大汗与太后娘娘同骑逃亡,追兵却死追不放,太后娘娘为了让大汗脱险,自己跳下马减轻负累,以致落到申屠荣庆手里。据说当初大汗抓着她的手不放,申屠荣庆和追兵已近在咫尺,太后娘娘拔出匕首要砍自己的手,逼得大汗松手远去,真是一个女中豪杰。”苏易明叹了口气。
斓丹想起太后手指上的那块疤……原来是这样留下的。为了让心爱的人安全逃离,宁可砍断自己的手,太后就是因为这样爱过一个人,才苦苦煎熬了十多年,为的是保护他的儿子。
“其实……”苏易明犹豫地顿了顿,“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飒雎大汗最爱的女人并不是太后娘娘。”
斓丹一惊,讶异地看着他。
“太后娘娘心里也知道,所以她还能这样对待大汗,才让人倍觉感动,都说爱是自私的,由她而见也不尽然吧。”
斓丹点头,她渐渐长大,成熟,见的事多了,经历的多了,到底什么才是爱,反倒说不太清楚了。人和人不一样,爱也不一样,有时候她甚至觉得,爱是可遇不可求的,只有幸运的人才拥有,努力并不一定就能成功。比如斓凰,不能说她的爱纯粹,但她为了爱的确机关算尽,的确拼尽全力,可依然一无所得。
“飒雎大汗真正喜欢的人……是谁?是我们知道的人吗?”斓丹忍不住问。
苏易明悲叹感慨,“知道,当然知道,说起来,飒雎大汗那样的男人,要容貌有容貌,要英雄气概有英雄气概,对了,飒雎在北漠话里是明珠的意思,北漠明珠,就这样也竟然一生爱而不得,上天安排姻缘的时候,真是不讲道理。”
斓丹点头,赞成苏易明的评论。
“你想不到吧?”苏易明又卖关子,“大汗真心喜欢的人,是锐哥的妈妈。”
她还真没想到!不可能吧?如果申屠锐的妈妈,熙妃……是大汗真心所爱,怎么会选他们母子入质敌国?
“这里又要说到另一段公案了,”苏易明叹气,这样的夜晚真的很适合说起往事,“帮着锐哥母子筹划多年,又在北漠朝廷策应锐哥的应赫赞,你知道吧?”
斓丹点头,她听太后娘娘说起过这个名字。
“北漠是由各个部落族群分地而治的,族长的权力都很大,应赫赞当年是应赫族的世子,族长选出的继承人。应赫这个部落在草原相当有名,因为广出帅哥美女,飒雎大汗的母亲也是应赫族人,哦,太后娘娘也是应赫人,好像就连申屠铖的母亲也是的。飒雎大汗跟随母亲回族里探亲的时候,看见了一个美貌姑娘,一见钟情吧,就求母亲向族长提亲。其实这个美女已经和应赫赞两情相悦了,大汗这么横插一杠子,族长也不好拒绝,竟然就糊里糊涂地答应了。后来的事情大家都说不太清,大致就是美女娶回来了,却人在心不在,大汗因爱生恨,选了她带儿子入质。”
因爱生恨……斓丹默默回味了一下这个词,她好像能明白飒雎大汗当初的心情了,爱有多深转化而生的恨就有多深,他是惩罚了熙妃,何尝不是惩罚了自己?他在一年内就重病离世,心里的煎熬可想而知。她也终于想通了,就算太后娘娘的爱再伟大,再无私,怎么可能为了心爱男人的另一个女人,以及她的儿子付出这么多?原来……她们深爱的并不是同一个男人。
“都说这个世上无情人多,”斓丹眼神虚浮,“有情人……竟也不少。”她希望申屠锐像为了爱人苦撑多年的应赫赞,不希望他像被誉为草原明珠的父亲,飒雎大汗的爱太决绝了,就伤了人。
祭师们突然整齐列队,男男女女各自拿起了乐器,鼓声和铃声立刻变得富有节奏而庄严响亮。
“要开始了。”苏易明挺直腰背,跪得规规矩矩,斓丹也学着他的样子,整肃了神情。
马蹄声在这样的铃鼓中,直到台下才被听见,斓丹直直地站起身,扑扑跌跌地向台阶跑过去。
是他!她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