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还是夏天,潼野的早上已经有了些秋意,斓丹洗了头发,打算坐在廊下晾晾,能干得快些,没想到靠着柱子睡着了,被人轻轻拍醒的时候,觉得浑身发冷,她缩了缩肩膀,担心自己要着凉。
“你困了就去房里睡么。”苏易明蹲在她身边,满脸担心,“这几天你是累坏了,别锐哥好起来,你再病了。”
斓丹向他笑着摇摇头,这才觉得脖子疼,手扶着肩膀,努力松后背上绷紧的筋。因为太后过世,申屠锐伤心得又复发了高热,虽然葛春说把心里的郁结疏散出来也是好事,但毕竟影响伤口愈合。这几天她照顾得分外仔细,每天只睡一二个时辰,昨天晚上好不容易申屠锐的烧退下去,她才有心思赶早洗了个澡。
“一会儿……”苏易明神情有些古怪地笑了一笑,“斓橙想来看看锐哥。”
斓丹瞥了瞥他,不满了,她又没拦着斓橙,何必这样还特意和她说一声?显得她心眼很小似的。“是让我回避的意思吗?”她怏怏问。
苏易明孩子气地挠挠后脑勺,解释说:“这几天锐哥发烧,糊里糊涂的,葛大神医也不许别人来看,所以斓橙也没能过来。他们俩有些话……”眼睛诡怯地飞快扫了下斓丹,“想单独说。”
斓丹抿紧嘴唇,无声地哼了哼,斓橙要说的话当然不想让她在旁边听了,当初可是把申屠锐当成心上人呢。平心而论,如果她是斓橙,一心想嫁的人变成了亲哥哥,的确也很难堪,见面说话绝对不愿有第三个人在场。看来这几天斓橙和苏易明的进展不错,小苏将军都来给她当先锋扫路了。
苏易明被她看得心虚,傻笑了两声,“我听老葛说今天要去采药,我陪你一起去,反正锐哥也大有起色了,你也出去走走,散散心。”
斓丹一挑眉,耍横说:“你要这么说,我就不去了!我要在这里陪着申屠锐。”
苏易明绝望地认栽道:“好——好——你陪我去,陪我去行了吧?”
这才对么,她现在也跟申屠锐学坏了,见不得人得便宜还卖乖,斓丹笑起来,苏易明也跟着笑了,耍宝地说了句:“城外还很乱呢,我需要浮朱姑娘的保护。”
这么久没走出将军府,一出大门斓丹就被吓坏了,原本质朴整齐的小城被烧得支离破碎,到处是断壁残垣,景象凄惨。城中百姓都被送到纪献暂避兵祸,街上空空****,只有一队队的巡逻兵士走过,因为安静,脚步和甲片的声音在到处是焦壁的街巷间回响,更添凄凉。那个大火蔓延的夜晚,突然又真切地浮现在斓丹脑中,她不由打了个寒颤。她又想起了那些事,那些人……她知道五哥在当晚就被杀斩首,首级被送到北漠大营,北漠大军失去进攻理由,后撤了三十里,退回到北漠的边境之内,这么多天也没有什么行动。
那紫孚她们呢……斓凰死后,申屠锐会怎么处置她们?她看了看正和葛春胡扯的苏易明,想问他,又觉得不好意思,毕竟紫孚是申屠锐的侧妃,她冒然问,太着了声色。
潼野周围多山,夏季过半,正是药材丰富的时候,斓丹被葛春逼着记认好几种常见草药,说以后要经常熬给申屠锐喝,斓丹有些累,但看着葛春严厉的脸,也不敢抱怨。小苏将军是个心大的少年,就在这种情况下还采了很多野果,笑嘻嘻地边走边吃,塞给斓丹被葛春骂了,他就远远离开一段距离,爬高下低好不快乐,看得斓丹牙根直痒痒,还真是陪他出来散心!
回到城里已过午时,在山里不便,午饭也没吃,斓丹累得四肢灌铅,饥肠辘辘,连话都没力气说了。
申屠锐门前檐下设着熬药的小炉,专门派了个年轻的小兵看火,这段时间昼夜不熄的,斓丹进院,没看到小兵,倒见紫孚坐在小凳上,认真扇着火熬药。
她顿时翻了醋坛子,果然不该胡乱想起不该想的人,别提说曹操曹操到,就是不说,仅仅闪下念,人都来了。
紫孚看见他们回来,眼神并没在斓丹身上停留,只是回头向房间里轻轻说了声:“长公主,都回来了。”
葛春和苏易明显然不想搀和到女人们的勾心斗角里,目不斜视地闪到一边,苏易明找人传饭,像这几个女人都不存在一样。
斓橙从房间里走出来,那个从幽暗到明晰的瞬间,斓丹的心猛烈一颤——太像了,斓橙那高昂的头颅,沉冷的目光,都太像斓凰了。
她停在门口,居高临下看着斓丹,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却让斓丹感受到她的倨傲。
紫孚起身,恭敬地接过她手里的碗筷,之前怎么伺候贵主,现在就怎么伺候长公主。她并不觉得羞耻,也不难堪,只有这样,只有依靠斓橙,她才能在申屠锐身边留下来。她也不明白斓橙为什么帮助她,或许只是因为纯粹的嫉妒,不想让斓丹太舒心得意。
“他已经吃过了,你不必伺候,下去吧。”斓橙喝斥下人般对斓丹说。
斓丹愣住,没想到斓橙居然会用这样的态度对她,之前让苏易明来支开她时,明明是对她有所顾忌的样子,怎么面对面竟这般无礼?
斓丹也生气了,脸一沉,就要往房里走。
斓橙见了也不拦她,只是冷笑一声,云淡风轻地说:“怎么?不服气?我是当朝长公主,这是前燕王侧妃,”她指了指紫孚,“一旦锐哥登基,她就是皇妃,请问,你是谁?”
斓丹故作不理,继续向房里走,擦肩而过时,斓橙笑了,轻声说:“你是个辜负他的贱人,害他几乎丢了性命,你确定……他对你还是一如往昔?”
斓丹已经跨进房门,但这几句话像刀子一样,把她的心生生刺出几道血口,她一咬牙,她确定!她不要听斓橙胡言乱语,虽然申屠锐消气需要时间,但他的心一定没有变!
房间里很阴凉,房侧的小窗正开着,徐徐的风把床帐吹得微微摇曳,申屠锐靠着枕头半坐在**,正静静看一本书。
斓丹抿着嘴,沉着脸,脚步很重,有那么点儿摔摔打打的意思,走到床边一屁股坐到凳子上。
申屠锐眼睛还落在书上,对她置若罔闻。
斓丹咽了口唾沫,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她双手一撑床沿,“你打算怎么处置紫孚?”
申屠锐有些艰难地翻动一页书,不看她,也不回答。
斓丹的委屈突然就爆发了,她不怕申屠锐发脾气,不怕他为难她,就怕他这种不温不火。好几天了,他都这样!虽然高烧,但他一直清醒,不再像昏迷的时候那么真实,那么孩子气,让他喝药就喝药,让他吃饭就吃饭,沉默,配合,对她很疏冷。那个刚刚醒来,想让葛春早点治疗她的皮外伤而乖乖吃药的他,一眨眼就不见了。
“让她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斓丹的眼泪吧嗒吧嗒掉落下来,是真伤心了,忍不住哀求他,“我不想再看见她,不想她再靠近你,让她……”
申屠锐突然扔下书,背对她躺下去。
斓丹傻住,没有说完的话噎在嗓子里,他嫌烦?他不愿听她说紫孚的事?眼泪像有了自己的主意,一波一波固执地涌出来,“申屠锐……”她的声音哽咽得岔了音,他和她闹过很多脾气,她也觉得熬过他的怒气不是问题,可她没体验过,仅仅是个背对她的动作,就能让她这么伤心。
紫孚小心翼翼地端着药进来,斓丹赶紧抹去自己脸上的泪,这个时候面对紫孚,让她觉得格外丢脸。
“给我吧。”斓丹向紫孚伸手,准备接过药碗。
紫孚却像没听见,脚步都没乱半点,直接走到床边,坐下,轻声说:“吃药了。”
斓丹呆呆地伸着手,缓慢落下,她直直看着紫孚,这是她这么多天一直做的事,没想到紫孚第一天来就做得这样好,这样熟练。
申屠锐平静地转回身,等紫孚递药给他,紫孚舀了一勺尝尝,这才把药碗递在他手里,申屠锐仰头喝尽,又躺了回去。
斓丹所坐的位置有些碍事,紫孚递药,申屠锐接药,都要稍微改换方向来避开她,可他们仍旧那么默契自然,让她显得那么多余。紫孚很知进退,拿回药碗,什么都没说,安静地退出去。
斓丹僵直地坐在凳子上好一会儿,慢慢起身去关窗,抓住窗扇的时候,她的心突然刀绞般痛——其实她刚才想跑出去,跑到看不见紫孚也看不见申屠锐的地方去,可是她想起了太后嘱咐她的话。她都不怕为他而死,还怕伤心么?
她关拢窗子,她怕伤心,她太低估这伤心了,申屠锐生过她的气,因为喜欢她,就轻易地原谅她了,所以她没想过,他真的生气起来,有多可怕。
紫孚尝药的那一瞬间,她真都怀疑了,原来很多事不是非她不可,而申屠锐也不在乎那个人是谁。
斓橙对她的态度突然大变,是不是申屠锐说了什么?所以斓橙才不再把她当回事?所以斓橙才会傲慢地质问她是不是确定他的心一如往昔?
申屠锐和她的力量永远那么悬殊,她一直忽略了,他好像只用抬抬眉毛就能击垮她的信心。
要不是太后那瓶药,要不是他刚醒来对她的态度,她在这仅仅是个开头的地方就溃败崩毁了。
“申屠锐……”她站在窗前,背靠着墙,轻轻问他,“你真那么生气吗?我都回来了……”当时她是明知回来可能只有一死,都丝毫没有犹豫地向他跑过来了,她是错了,她也知错了,他该给她一个改错的机会,别一下子就露出这么厉害的手段,让她顿时就招架不住。
申屠锐还是不动,不说话,当她不存在。
无视,是对她最残忍的惩罚,她愣愣地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斓丹垂着头,慢慢走出房间,看来她的问题还是那么严重,还是把事情看得那么简单,把人想得那么单纯。她怎么忘了,申屠锐个性有多么决绝,斓凰一旦过了他的底线,他对斓凰也是见死不救的。
就因为孙世祥说的那些事,她太盲目自信了。
院子里空无一人,所有人都不见了……斓丹随身坐在台阶上,木然看压着火的小炉,紫孚刚刚也用过。
斓丹吃不下饭,午睡倒下后再也没起来,早上湿着头发在风里睡过去果然着凉了,加上这几天的疲惫,趁着病一下子全发出来。
她躺了两天,葛春治疗她这种小风寒简直不在话下,这两天里,更多的情绪是逃避。她怕见申屠锐,确切的说,怕见申屠锐和紫孚在一起,也讨厌斓橙。等她终于觉得又积蓄力量,可以再扛住申屠锐一轮怒气时,她推开申屠锐的门,只看见一室空**。
她慌乱地跑到院子,找了一圈,又跑到院子外……这才发现,申屠锐,紫孚,斓橙全都不见了,连葛春都不在。
远远看见苏易明走过来,斓丹像看见了救星,她踉跄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瞪着大眼,厉声问他:“人呢?他们呢?”
苏易明皱了下鼻子,有些不忍心,但事情还是要说:“他们都回京去了,锐哥要准备登基大典。”
斓丹的脸瞬间煞白,回京了?都走了,只把她留在这儿?
他要登基了,是他人生里最重要的事,就算再生她的气,再不原谅她,这样的时候,也不该把她摒除在外。
她甩开苏易明,刚跑了一步就被他拉住了。
“都走两天了,追不上了。”苏易明心疼地看着她,他抬手,有些迟疑,终于还是抚慰地轻拍了拍她的背,“好了……别担心,锐哥很快会回来的,你知道的,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攻打北漠。”
斓丹的背还是那么僵硬,表情也没了,只站在那儿,愣愣听他说话。
“最迟一个月……”苏易明说得有些心虚,“他就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