斓丹双手捧着龙袍,呆呆愣愣地从厅堂里走出来,苏易明正站在阶下,看见她,微微苦笑,轻声说:“今晚,你也辛苦了。”
斓丹木讷地摇头,半回身往厅里看,太后显然早就安排妥当,宫女们刚才进去请她出来,现在正有条不紊地给太后和申屠铖的尸身收拾换衣,没一个人哭泣哀嚎,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苏易明咳嗽了一下,扶着腰上挂的长剑,沉声劝道:“你还是回去吧……剩下的事有人会办好,你……不要看了。”
斓丹转过头来看他,知道他是好意,她的脑子太乱了,这一晚太后和申屠铖说的事,是他们的过去,似乎也是她的过去,很多她之前无法破解的谜题,遽然被解答,她并没恍然大悟的痛快,反而更加沉痛。“既然……”她喃喃自语般轻声道,“毒药有解,太后何必还非要搭上一条命呢?”
苏易明一笑,有那么点儿勘破世情的味道,“已经没什么可留恋了吧,她也是为了锐哥才熬到现在的。”
斓丹沉默了一会儿,浅淡地笑了笑,“不知道飒雎大汗……长得和申屠锐像不像?”
苏易明起了玩心,揶揄道:“据说长得很像,而且比锐哥帅。当年他驰骋草原,保家卫国,是北漠百姓的大英雄,意气风发威慑四方,要不是龙墙一役失手,他都要成北漠的神明了。”他说着,流露出几分向往。
斓丹长长吐了口气,觉得有些理解太后了。
苏易明向厅里看了看,宫女们已经接近完成,太后生前吩咐过他,要他事后即刻火化她和申屠铖的尸首,这些他都不愿让斓丹看到,“你快回去看看锐哥吧。”他上了一级台阶,有些着急地催促她,拉着她的胳膊拖她走。
斓丹向他苦笑了一下,他的手莫名其妙地轻轻一颤。“快走吧……”对她说话的语气,也不由自主变得让他自己陌生。
回到申屠锐房间的时候,葛春正好又换完一遍药,站在床边把血污的纱布卷在一起准备扔掉,见斓丹进来,没什么表情地说:“正好他醒了,喂他吃点儿药粥,我熬好了,让他尽量多吃。”
斓丹瞪大眼,喜悦地张了张嘴,他醒了?想走过去看他,又惊觉自己手上还捧着包袱,只得先把龙袍珍而重之地放在茶几上,才快步走到床边。
室内不亮,幸好葛春为了换药,在床头放了盏小灯,申屠锐的脸色好转了些,眼睛仍旧闭着,嘴巴不悦地抿紧,明显不想理会她。斓丹看得好笑又哀叹,这就已经开始闹脾气了。
淡淡的橙色烛光照在他的脸上,看上去瘦削而脆弱,却还是那么俊美好看……他还不知道,真心疼爱他的人,世上又少了一位,这些年他过得那样苦,全靠着这些相依为命的人,才坚持到今天。
斓丹鼻子发酸,眼泪吧嗒吧嗒就掉了下来,怕他看见,转身就去外面盛粥。
葛春也走出来,不声不响地坐在廊台边,摸出烟袋火石,慢慢地点上,“申屠铖死了?”他似乎对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全完是出于无聊才问的。
“嗯……”斓丹端着粥,十分疲惫地点点头。
“怪不得。”葛春嗤笑,“守军撤了大半,看来危机是解除了。”他在身边的石头上磕灭了烟袋,再没说话。
斓丹见他没有交谈的意思,才转身进屋,申屠锐已经睁开眼睛,眼神清明沉静,却没看她,他侧着脸看茶几上的龙袍。
“我娘……已经不在了吧?”申屠锐几天没有开口,嗓子沙哑得厉害,说这句话的时候尤其显得辛酸。
斓丹皱眉不答,后悔把龙袍顺手放在那里,她走到床边坐下,整理了一下心绪才挤出笑容,“粥熬得正好,吃一点儿吧。”
申屠锐像没听见她的话,还对着远处的龙袍喃喃自语,“是啊……她不在了,不然按她的脾气,一定会亲自向我献宝的。”他重重闭起眼,低喝道:“出去!”
斓丹的手抖了抖,粥差点洒出来,心痛如绞,她知道申屠锐这样凶,只是不想在她面前哭泣。她不再多言,起身离开,帮他关拢房门,自己也远远退到台基下的黑暗中,找个地方颓然坐下。她很怕,怕听见他的哭声,和他一样悲痛,却又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斓丹觉得头很疼,不得不抬手抱住,这样的夜晚……人生里最好再也不要有。
廊下闪过一道微弱的火,原来葛春还在,他又点燃他的烟。
夜深稠无比,满天星光,月亮却好像不见踪影,斓丹突然捂住脸,无声地哭泣,这么静了,她仍旧听不见申屠锐的声音。
她知道他此刻正撕心裂肺,她宁愿听见他嚎啕大哭,他心里到底藏了多少苦,隐忍得多么难,又对自己多狠,才能在这样的悲痛里,仍不发一声悲泣。只有在他生病,高烧昏迷了,才在她的怀里声声喊着妈妈。她宁愿他的个性像申屠铖那么冷酷自私,就不用像这样痛彻心扉了,可是就因为他是这样的人,她才会这么爱他。斓凰比她聪明得多,识人精准,对权力地位又那么渴求,在申屠铖和申屠锐之间,却从没动摇过。
斓凰那么厌恶申屠铖,应该是从小就看透他的凉薄,幼年的申屠铖以为熙妃是他的母亲,却从未私下求见过。他怕引火烧身,让她父皇厌恨他,更是因为心底深处怨恨“母亲”不得宠,害他幼年流离,被选为质子。对待母亲都这么冷漠的人,即便表现得再深情,说再多甜蜜的话,都只能让人心生厌恶。
申屠锐与他恰恰相反……
斓丹心情稳定了些,胡乱擦去眼泪,突然十分庆幸,要不是她抢了先,申屠锐就是斓凰的了!只是这么设想,她都觉得心惊胆战,也略略有些发酸,在她还懵然无知的时候,斓凰已经和他私下有了那么多交谈见面的机会,他后来对斓凰的迁就容忍里,只怕也未必仅是感恩,毕竟也算青梅竹马,一路互相扶持。
“进去吧,差不多了。”葛春站起身,招呼斓丹,“伤心也该有个度,太过了减损元气心神,痊愈更慢,你,听见没有?”葛春理所应当地质问斓丹。
斓丹吸着鼻子,心里又委屈又无奈,她当然听见了,她也得有办法啊!
床头的蜡烛已经烧尽,房间里一片昏暗,星光从窗纱里艰难地透进来,让屋内的黑暗总算不那么令人窒息。
“出去!”申屠锐的语气仍旧粗暴,却因为沙哑和虚弱没什么威力。
葛春蛮不在乎地点起另一支蜡烛,光线那么柔和,申屠锐似乎还觉得刺眼,把脸转向床里。
斓丹和葛春都不去揭破他,斓丹拿起粥,更加温柔地坐到床边,“饿了吗?”
申屠锐不答,头也不转过来,斓丹为难,她总不能去扳回他的脸吧?她觉得不能,有人能,葛春上前一步,利落地伸手一扭,又故技重施地捏住申屠锐的下颌两侧。
“你选自己吃,还是我给你灌进去?”葛春毫无情感地出题。
申屠锐眼睛红肿,愤怒地瞪他,虽在病中,眼神还是很有威慑力,可葛春根本不在乎,申屠锐也没辙了,悻悻地轻摇一下头,葛春会意,哼了一声,松开手。
“喂他!”相比吩咐斓丹,葛春对申屠锐还算客气。
斓丹赶紧舀起一勺准备送到申屠锐嘴边,被葛春重重地啧了一声。
“我是怎么告诉你的?”葛春很生气地瞪斓丹,对她的健忘和愚钝不满。
斓丹本来这一天脑子就够乱的了,被他这么凶神恶煞地一吼,更懵了,拿着勺子苦苦思索了一下,哦,对了,申屠锐闹脾气了,不能很和气地喂,他又会故意不咽下去的。她深吸口气,表情凛然,幸好粥也不烫了,一口气喝下小半碗。
葛春简直气傻了,喝问:“你在干吗!”
斓丹原本把粥含在嘴里,被葛春这么一吓,咕噜全咽下去了,愣愣地看他,十分无措。
“我叫你什么都先尝一口,试试毒,谁让你这么实在了?你全吃了,他吃什么?”葛春脸都发白了。
斓丹咽了那么大口粥,觉得很噎,这才懊恼起来,对了,只是要试试毒,她怎么……怎么就没想起来?
葛春拍着胸口,给自己顺气,他迟早要被这两口子活活气死!那么好的药粥,真材实料……他又狠瞪斓丹一眼,“你……这是怎么了?”他略略一惊。
申屠锐的眉头也皱起来,和他一起看斓丹。
斓丹觉得鼻子发热,擦了一下,抹了一手血,她流鼻血了?
葛春伸手给她把了把脉,无力地哼了一声,“病人还没怎么样,你倒大补得出鼻血了!”
斓丹脸红,尴尬地放下碗,用手帕捂住鼻子,怕被申屠锐看见,走到床侧,躲起来赌气用力擦。
“这也不怪你——”葛春阴阳怪气,“瑶润之前给你吃的解药已经有大补的成分,为了吊命,她的毒虽然烈,为了发得慢,也加了点儿补药,再加上这口粥,不出鼻血才怪呢。不过……”葛春话锋一转,“你身上手上的那些伤,又是怎么弄的?”
斓丹搞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起她这些小伤,但申屠锐听着,她也起了告黑状的心,撅着嘴闷闷道:“胳膊和腿上的伤是孙世祥推的!手是让送饭的下人用门夹的!”
“哦……”葛春淡淡道,“腿好像还伤了些筋骨,你快过来喂他吃饭,吃好了我给你瞧瞧。”
斓丹有点儿明白他的用意了,果然,再给申屠锐喂粥,他虽然一脸冷漠,却吃得很配合,一碗吃完,葛春吩咐必须再吃一碗,申屠锐勃然作色,还是忍气吞声地吃干净了。
斓丹跟着葛春出来,早有士兵把碗筷锅子拿去清洗。
葛春回头冲房间里冷笑,他知道怎么治这个小混蛋了,“你这都是皮外伤,过一阵自然会好,不用浪费我的好药。”他瞧也不瞧斓丹,拂了下袖子,往自己住处去,也该好好歇歇了,他也被折腾得整整三天没合眼了,也该换个人折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