斓凰的话音未落,身边的军士都纷纷拔刀备战,申屠铖这边也立刻针锋相对,一时间剑拔弩张,死战一触即发。
斓丹被抽刀的声音吓得心惊肉跳,她离战争第一次这样近,双方突然没人说话,只有大火吞噬一切的噼啪声,火烫的空气直冲上天的呼呼风声。沉默的压力胜于嘶吼喊杀,斓丹死命把包袱压在胸口,不是怕遗落,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她太紧张也太害怕,固执地低着头,不知道申屠锐有没有冷冷瞪着她,她怕自己抬头就会忍不住去看。
“没想到……”申屠铖悠悠开了口,他已有了十成胜算,所以态度上已是居高临下,一副悲天悯人的腔调,“你我要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斓凰冷笑,申屠铖说谎都说成习惯了,都到了这种时候,他还说这样的话真是有点儿恶心,他怎么没想到呢?他不知道苦思冥想多少次了!“我倒觉得这样爽快一战,比在深宫中你毒死我,或者我毒死你,漂亮得多。”斓凰一拂袖。
不得不说这个回合的喊话,她比申屠铖霸道大气得多。
“说的对。”申屠铖撇嘴点头,转而又嘲讽道:“你真是冷心冷血到无人不害的地步,好歹你我也算夫妻一场,落了这么个结果,你就没什么可说?”
“我从没喜欢过你,甚至很讨厌你。”斓凰冷然道,他还指望她说什么?
申屠铖自嘲一笑,“我知道。”他望着斓凰,“你心里一直装着那个人,除了他,你谁都不喜欢。”
这话一出口,好几个人脸色都变了,甚至斓凰都抖了抖嘴角,她太了解申屠铖,生怕有诈,努力克制自己没去看申屠锐。
斓丹的呼吸也急促起来,如果申屠铖知道斓凰和申屠锐的事情,会不会对他不利?以申屠铖的阴狠,会不会趁着城中大乱,申屠锐没有亲信军队,对他下死手?
“你知道,你的心上人重汶是死在谁的手上么?”申屠铖笑容淡淡的,却有掩盖不住的得意。
斓丹心一松,谨慎地慢慢吐出一口长气。
自从他说出重汶,斓凰就恢复了冷漠,甚至还很厌烦,她并不关注重汶死在父皇还是其他人手里,“不会是你吧?”她刻薄地挑起眉头。
申屠铖哈哈一笑,“猜对了,是我派人半路击杀重汶,非但让你和你父亲反目,还让南岳记恨大旻,两国交恶。”
斓凰冷嗤一声,对这个结果并不在意,“动手吧,废话这么多!”
申屠铖一愣,他真的没想到斓凰对这个秘密这样无动于衷,只得沉默了一小会儿。
斓丹虽然没抬头看,也感觉到了他的尴尬和失望,看来他还指望用这事狠狠打击斓凰一下呢,一直留到最后时刻说。原来没有洞悉事情的真相就冒然洋洋得意,是这样的难堪可笑,斓丹不由又反省自己,她不知道做过多少这样的蠢事,说过多少这样的蠢话。
申屠铖一挥手,双方士兵各自冲前,兵器相撞呼啸嘶吼的声音毫无过程地沸腾。
斓丹被紫孚很抓了一把,倒拖着后退了几步,斓凰有士兵们在前抵挡,毫无恋战的意思,一个将领为她牵来马匹,她上马的时候仍不免有些慌乱,毕竟敌众我寡,不能坚持很久,逃命时间十分紧迫。
“上马,上马!”紫黛尖声呼喊,斓丹都没看清是谁托了她的腰一把,简直是把她扔上马鞍。
斓凰一夹马腹,正准备跟在将领后面冲破城门外的军队防线,只要逃到北漠军营,她就不算满盘皆输。突然她头发剧痛,忍不住尖厉地喊了一声,人也被抓着头发从马上硬拽了下来,狠狠摔在沙土地上,扬了一脸灰尘。
“住手!都住手!不然我一刀砍了她!”一个粗豪的声音狂妄地喊,奇迹般镇住交战的人,所有人都停下看他。
斓凰被他一手揪住头发一手用刀逼住咽喉,跌坐在地狼狈不堪,她咬牙切齿道:“原来是你!”这人她认识,是张将军手下的校尉孙广,一个看上去心智不高胜在忠心的粗蛮之辈!竟然是这么个蠢笨货色出卖了她,让申屠铖占尽先机。
紫黛也吓傻了,愣愣看看斓凰又看张将军,张将军骑在马上,神色复杂,显然已有了二心,所以他没有行动,只在最靠近城门口的地方静观其变。
斓丹一时也手足无措,神智一乱,就忍不住看申屠锐的所在的方向,他远远地站在军士后面,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冲天的大火,双方的交战,斓凰被挟持,他都不关注,只是面无表情,冷冷地看她,她抵不住这样的专注,心里更加凌乱,无数想法一起冒出来,她却好像一个也抓不住。
“别管我!张将军,紫黛,带她们走!带她们走!”斓凰突然像疯了一样,厉声嘶吼起来。
张将军愣了愣,终于有了决定,留下也是死,不如一搏,他一驳马头,带着死忠的下属呼喊着杀向城门外拦路的兵士。
紫孚一直看着,因为和斓凰喜欢着同一个男人,她太理解斓凰在生死之间还要这样做的原因。斓凰在看申屠锐,申屠锐却没有看她,这种刻骨的伤痛和屈辱,超过死亡本身。她知道斓凰从没想过帮助浮朱真正逃脱,她只是要申屠锐亲眼看见浮朱无情背叛。之前斓凰觉得胜算在握,想让他对浮朱死心,一心一意和她长相厮守,现在……她都在生死边缘了,他却还在看别的女人!还在看浮朱!别说是高傲一生的斓凰,任何女人都受不住这样的结局,就算死,也要让他伤心绝望,给他致命一击!
“走!”紫孚见斓丹犹豫,狠狠在她的马屁股上抽了一鞭。紫孚笑起来,疯狂而狰狞,是的,她和斓凰想法一样,得不到的就摧毁吧!从此以后,在申屠锐的心里,这个女人就是个无情的背叛者,对她多好,回报也只能是辜负。或许,今生他再也无法真心喜欢其他女人,再也无法对其他女人那么好,那又有什么关系?对她和斓凰来说,这才有一点点的公平!
马骤然冲前,斓丹吓了一跳,晃了一下险些从马上摔下去,幸好她有力抓住马鞍,稳稳坐住。她这一忙活,马已经跟随队伍,疾步窜到城门。
张将军和部下已经冲杀出一条通道,硬闯出去,可等斓丹冲入城门,阻拦的军士们已经迅速抬来横木路障,栏在城门出口。斓丹脸色发白,这紧要关头哪容她忖度,牙关一咬,踩紧坠蹬,身体尽量伏低,用马鞭使劲策马的时候,放松缰绳……她行云流水般做完这一切,战马飞扬四蹄漂亮地越过木障。
申屠锐在她策马飞腾的时候,不自觉上前两步,瞬间又气又叹,这还是那次去溪边,为了跨越树丛他教会她的……
“丹阳!”他喊了她一声。
总觉得她这一跃而出,就好像从他的世界彻底离开了,他很少这样,脑袋一片空白,只有眼巴巴地看着她,不管不顾地喊她名字,真的是不管不顾,连尊严都不要了,只想喊住她。
斓丹已经帅气地勒马落地,听见了这声呼喊,她知道不该回头,不能回头,可是……他的喊声有如魔咒。
申屠铖像被谁打了一拳,双眼一瞪,竟然小小退了半步,丹阳?
好像一道霹雳击打在他心头,剧痛,但是一切被电光照得雪亮。懂了,他全懂了,完全陌生的浮朱何来熟悉的感觉,初见面时她看他眼神里的沉痛和冷漠。他一直想不通,他已贵为至尊,皇城京中他遇见的所有女人,只要稍作示意,就能手到擒来,他看不起她们,却又很需要这种抢夺的快感,他蔑视她们的爱意,看穿她们的虚浮,却仍从她们身上汲取膜拜和需索。只有浮朱,自始至终的不为所动,原来不是申屠锐让她死心塌地,只因她是萧斓丹,那个花前月下曾用近乎感激的态度仰望他的丹阳公主。
斓凰听了这个名字,突然很安静,过分的安静了,像失去全部鲜活的气息。
“原来是她……”她笑了笑,眼泪大滴大滴地打在冰冷的刀面上,铮铮作响,她还嘲讽申屠铖愚蠢可笑,她自己何尝不是可笑至极?她一生爱而不得的那个人,心里早就有了人,那个人竟然是她最瞧不起,最不屑的妹妹!她不存一丝挂怀地利用她,然后弃于死地,没想到,竟然因为这个平凡普通的妹妹,她一败涂地,一无所有。
就连她已在生命尽头,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她已不指望他能出手相救了,她比谁都知道,之前种种早已磨灭他对她的所有好感,可是……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吝啬,就在临死一刻,连怜悯悲痛都不肯施舍于她!斓丹为什么要叫“伏诛”?是对她极端的嘲笑和侮辱!
“为什么!”一股怨怼直冲肺腑,她像野兽般嘶吼起来,“为什么是她?!”
伏诛?她不伏!错了就是错了,哪管后事如何!她就是不能接受,萧斓凰一生风光无限,出类拔萃,输给谁,也不该是萧斓丹!
持刀逼着她的孙广被她突如其来的疯狂吓到,斓凰嘶吼的时候身体前冲,像要挣脱他的控制,孙广眼神一厉,手用力一收。
斓凰还在喊“她”,突然双眼突出,尖叫戛然而止,脖颈间鲜血喷涌而出,瞬间就染红了衣服和周围的沙土。
申屠铖的脸色青苍失血,很多事情他瞬间明白,继而又陷入迷茫。随即他森然一笑,真相知道的晚不要紧,反正一切都要结束了。
斓丹刚调转马头,就听见斓凰嘶吼,她看过去的时候,正瞧见孙广挥刀的一幕。血从斓凰的脖子里喷出来,好像尽数泼洒在她身上,她张着嘴,连叫都叫不出声音。
这是她用十八年岁月羡慕的女子,斓凰,她们姐妹中的凤凰,就这么一眨眼,便在一个粗鄙的武人刀下,如草芥般死去。她恨过斓凰,厌恶过,鄙夷过,可眼睁睁看着她死得这么凄惨,心里的哀恸和恐惧,瞬间弥漫胸臆。斓凰固然死于野心和欲望,更是死于阴谋和恶毒,死于站在她对面,俊美绝伦的两兄弟,她这样惊惧惶恐,他们却无动于衷。
她心一横,扯起马缰——就在扬长而去的前一瞬,她还是管不住自己,要望一望他,今生诀别,再不相见,她还是想狠狠看他一眼,铭记终生。
申屠锐失神地又向前走了半步,这次他没叫她,他看见了她眼中的决绝。他早知道人心凉薄,他经历过最残忍的心智交锋,可从来……他觉得她是不同的,他只要对她好,她能懂。原来她也和世上的其他人一样……一样……
斓丹的心像被什么凶残凿穿,她从没看见他这样的神情——他失望了,像孩子般失望,他看她的眼神不再怨恨,也不再冰冷,原来怨恨冰冷都还有温度,但失望没有。
箭矢破空而来的尖厉呼啸很骇人,不知道从哪儿射出的冷箭,直奔申屠锐的后心。
“小心!”斓丹和紫孚同时嘶呼,心瞬间都炸裂了。
申屠锐因为分神,警觉得有些慢,还是机敏地一闪身,堪堪躲过冷箭,上臂已经被飞掠而过的利刃划出了一道血口。
狙杀者一击不中,几乎同时又射出两箭,两支箭的方向略有不同,一支呼啸着直奔城门外,明显目标是斓丹。
速度实在太快,斓丹看清长箭直奔自己,肝胆俱裂地准备俯身躲避的一刹那,申屠锐伸手准确地抓住了那支箭,满弓而出的利箭力量惊人,硬是把他拖得向后倒下去。
第二支箭也紧随其后,利落凶狠地刺入申屠锐的胸膛,噗的一声,透胸而出。
申屠锐出门急,没穿护甲,这一箭的威力丝毫没被消减,全数倾注在他身上,他被带得飞跌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他的血在熊熊火光照映下,嫣红得发黑,像几条溪流一样从他身体里奔涌而出,带走了他的热度和生命。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他的双目已然紧闭,和不远处的斓凰一样,只剩静寂而破败的躯壳,曾属于他的灼灼光彩,瞬间湮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