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她一旦说了傻话或是让气氛尴尬的话,申屠锐心情好,就会随便扯些什么,高竿地把难堪化于无形,他心情不好,就冷嘲热讽,把她气得心跳肝颤。但不管怎样,都会顺利地过去,下次见面他不提了,她就当没发生。可是这次他没有出声,斓丹傻了一会儿,觉得太没脸了,跳起来准备跑——胳膊一疼,被他拉住了。
他已经站起身,斓丹不敢抬头看他,申屠锐松开手,缓缓地搂住她,他可能真的有些累了,垂下头来靠在她的肩膀上,低沉而轻缓地一笑,说:“那我们就一起,能走多远走多远吧。”
斓丹紧绷的脊背慢慢松懈下来,虽然他靠在她身上,却是她感觉到温暖和安全。
她不知道他这算不算表白,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承诺,她也是经过起落悲欢的,很明白身在皇族的无奈和危险。申屠锐并没有给她一个凿凿如石的誓言,说一句话诚然容易,兑现却难,他不想骗她,自然不会说那些他也没把握的话。
他又轻声笑了,“你果然还是见识太少。只以为能同走一段路,越远越好。”
斓丹无声苦笑,他又设下个圈套,看她踩下去,然后笑她,看来他的心情是好转了。
“你觉得申屠铖和斓凰算不算同路而行?”他问,很随意地拉起自己的披风裹住她,拖着她一起坐回亭子的长凳。
斓丹点头。
“可他们同路走得越久,就越煎熬。”申屠锐轻嗤,随即神色变得有些敬意,“庞麟死的时候,我和申屠铖都有意放你大姐一条生路,可她并不领情,与丈夫一起慷慨赴死。”
斓丹眼中的泪水本没有干,一下子又涌出了新的一波,“……大姐和姐夫一直很恩爱。”对她也不错,至少不是很势利,要不是父皇非要她嫁给庞家二公子,让她对庞家十分抵触,她能和大姐大姐夫更亲一些。
申屠锐默认她的说法,“所以,一起走多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心……能不能同心同德。”
斓丹原本以为他会说重要的是心能在一起,结果他用了个很败兴的词,同心同德?!
她的嘴角抖了抖,不满地下拉,他不是很会说话吗?对了!还很会说暧昧不明的情话,那天和斓凰说得多好啊,怎么到了她这儿,就成同心同德了?
“看,你也不用太沮丧,同是皇族中人,不光都是你三嫂九嫂那样的蛇蝎贱妇,也有你大姐这样的有情有义的人。”
斓丹气呼呼地嘟囔了一句:“谁沮丧了!”
他戳破她的小心思,“你不是对我的保证很不满意吗。”
斓丹又瘪嘴,原来他还知道!
“我是觉得你又在耍心眼!”反正骗不过他,干脆有什么说什么,“是不是等回了京,你要把我往宫里送,我们的路就到头了?”
他又不说话。
斓丹原本只是脱口而出,他一沉默,她就心慌难受,果然,她和申屠锐的所有症结都在这里。
“这就要看你的表现了。”他冷冷地说。
斓丹不解,抬头看他,他板着脸,可眼睛却在笑。
“你要再像个狐狸精似的,给我四处惹祸,我就送你进宫!”他恶狠狠地说,她却不怕了,眼睛隔着没干的泪,冒出一串串笑泡。
“谁四处惹祸了!”她抗议。
他嗤了一声,眼睛冷冷地一瞪她,用了个心照不宣的鄙视眼神。
“这个……怎么办?”她也有些苦恼,从斗篷里哆哆嗦嗦探出小手,手里是那株红绿俏皮的雪屠苏。
申屠锐哼了一声,一脸不屑地摘了一个果子吃,略嚼了嚼,嫌弃地把籽吐出好远,评论说:“难吃!”
斓丹原本也想尝尝,看他那个样子,还是没胆。
“斓橙要恨死你了。”他突然幸灾乐祸地提起斓橙。
斓丹不解地看他,申屠锐又瞥了她一眼,“你前后抢了她两个驸马。”
“谁抢她驸马了!”斓丹真是忍无可忍了。
申屠锐啧了一声,气势汹汹地瞪她,“我,还有苏易明!”
斓丹一愣,突然笑起来,原来他计划让苏易明娶斓橙,“对了,你还说要亲自当斓橙的驸马呢,日子定了吗?”
申屠锐翻了下眼,又看远处了,被她取笑了很不甘,忿忿道:“你就嘚瑟吧!”
斓丹和他一起回到小院的时候,苏易明正垂头丧气地和孙世祥一起在廊下喝茶,见他们回来,干笑着站起身。
申屠锐停住脚,走在他后面的斓丹一时不察,差点儿撞到他背上,见他微微歪头,抱着臂,看后脑勺都能想像出他那傲慢挑衅的表情。
苏易明打了个哈哈,故作镇静地说:“哥,你回来了?”
申屠锐突然转身,吓得斓丹差点儿跳起来,他劈手夺走她手里的雪屠苏,扔给苏易明。
“这个东西味道不错,再去给我多采点儿来。”
苏易明呲牙咧嘴地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爽快道:“哥,我知道错了,你就别再找碴折腾我了。看见这么漂亮的姑娘,不动心,不试试,怎么体现男人的狼性呢?”
申屠锐极尽嘲讽地哈了一声,“狼性?你这分明就是见屎就扑过去抢的狗性!”
斓丹一噎,仗着站在他身后,他瞧不见她的神情,明目张胆地咬牙切齿。这不是连她都骂了么?
苏易明和孙世祥表情一阵古怪,想笑或者想反驳,都没敢。
申屠锐一下子回过味来,他把自己都给骂了,悻悻地啧了下,无比冷漠地说:“你!”他用下巴指苏易明。
苏易明立刻忍着笑,狗腿地打着千,靠过来听他示下。
“即刻和我一起动身。”他没说完,苏易明却心领神会。
“是,殿下!小的这就给您牵马去?”苏易明故意谄媚看他。
申屠锐冷哼,“还不去?等请?”
苏易明连连点头听命,转身往马厩走的时候还不忘把手里的雪屠苏塞给孙世祥,“这个还是送给你吧,世祥,其实我一直喜欢的人是你。”
孙世祥也是爱开玩笑的人,刚做了个受宠若惊的表情准备配合着演一演,被自家王爷冷冷一看,顿时蔫了。
“你带着她坐车慢慢过去,不用急。”申屠锐对他也没好脸,孙世祥唯唯诺诺地听命。
斓丹总觉得申屠锐说的那个“不用急”有点儿弦外之音,也不好再提跟着一起去。等送他和苏易明策马驰远,才突然一怕,他不会真去残害五哥吧?
她倒催着孙世祥赶紧上路,幸好肇陵离潼野坐车也就小半天的路程,不到傍晚,她的马车就到了潼野城下。
“浮朱姑娘。”孙世祥停住马车,敲了敲门框,“这潼野的城门,还是走着进去才对。”
斓丹不明就里,既然他这么说了,她就下车步行进城。
他们走的是南门,正是申时太阳西落,阳光把城里照得金光通亮,城墙外侧却隐在阴影里,显得格外斑驳沧桑。
肇陵如果是边塞,潼野更像关隘,厚重的城墙,敦实的城门,像一座堡垒。潼野周围缺水,城外并没有护城河,斓丹走在坑洼不平的石板路上,慢慢从阴影走进城中的夕阳灿烂中去。
“浮朱姑娘,你看。”孙世祥指着石板路上风蚀严重的车辙,橙黄的阳光斜斜照过来,石板反光,那些弯曲交错的浅壑越发明显。“这是数年前北漠直攻鄄都时留下的,当年那些攻城掠地用的巨石和龙柱都是从这条路,这个门,直奔鄄都。”孙世祥慨叹。
斓丹面无表情,顺着那些印记看过去,不见北漠铮铮铁骑,也不见故国莽莽雄关,一切早已归于平静,掩于尘土。她知道这一战对父皇,对大旻,对申屠铖甚至申屠锐都关乎命运。父皇当年侥幸险胜,稳坐中原也心有余悸,长筑龙墙以为能保万年基业。飒雎大汗含恨而去,过此关此路时又可曾想到他的儿子没动一兵一卒就获得了他梦寐以求的广袤河山?
她以为自己的命运已经波折摇曳,可比起这些大人物,她这点风浪又算得了什么呢?
心情就这么低落下来,直到进了将军府的下榻之处,盥洗更衣,都没能因为舒适而振作。
申屠锐也焕然一新地进她的房里来,锦衣玉带,又成了平常奢侈美貌的燕王殿下。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坐在妆台前的斓丹,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发式一般吧,边疆荒蛮之地,也没什么手艺好的仆妇,幸亏衣服是京城带来的。”
斓丹根本无心在这些穿衣打扮上,闷闷地听他说,也不想回话。
“去吧。”他走过来拉起斓丹,“孙世祥送你去。”
斓丹疑惑地看他,“去哪儿?”
申屠锐一笑,从腰上解下一块腰牌递给她,“去见你五哥,放他走。”
“我?”斓丹讶然。
“你只要把牌子给他,送他出关就行,他自然明白。只是……”申屠锐微微摇了下头,对她很没信心似的,“别傻乎乎的暴露身份。”
斓丹根本没精神反击他,闷声不响地走出去,上车,孙世祥引她直奔牢房。
狱卒早就有人做过安排,都聚集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里喝酒划拳,吵闹的声音两侧牢房都听得清清楚楚。
斓丹提着孙世祥给她的包袱,缓缓走过监狱的窄道,心里五味杂陈。不久前的她,对牢狱充满恐惧,这里的黑暗,气味,都是她的噩梦。可是现在,她换了种身份,再到这似曾相识的地方,非但不怕,竟有了那么点点居高临下的心安神定。
她不再回避,这股安全感来自申屠锐。
五哥缩在牢房一角,斓丹差点认不出他,一个人背脊弯了,神采就全散了。他的落魄不在衣衫破旧和凌乱胡茬,在他委顿的精神和如丧家犬般的惊惶。
他看见她,几乎是爬过来扑在栏杆上,不敢高声,嗓音就显得越发沙哑了:“是……”他警觉地缩住口,“来救我的么?”
斓丹看着他,又怜悯又悲伤,勉力自持,尽量平静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