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肇陵的时候,因为天阴微雪,天早早地黑了,远远就看见城楼上悬着两排黄橙橙灯串,城楼简朴敦实,在微弱灯光的映衬下,很有边塞的悲壮感。
斓丹又冷又累,腿又被磨得火辣辣疼,埋头跟着队伍,只想着快到落脚的地方。肇陵地处偏远,百姓也安分淳朴,这会儿已经吹灯睡觉,整座城只有几处府衙还点着灯笼,其余街市都沉浸在暗夜里,一片寂静。
知县得知消息,早早在县衙所在的街口提灯等待,苏易明似乎与他很熟,互相开了几句玩笑。肇陵知县三十多岁,沉稳精干,与申屠锐说话不卑不亢有条有理,申屠锐对他也另眼相看,甚至下马来与他交谈。
斓丹对他们谈话内容毫无兴趣,只在马上缩着肩膀冷得发抖,就听见她关注的一句话:驿站和县衙都太小,住不下这么多人,收拾出和县衙在一条街上的相邻两所民居,让燕王和随员们落脚。
肇陵知县安排得极为妥当,两所民居都是中规中矩的四合院,打扫得干净整洁,房间里都烧了炕,一直点着灯。斓丹看着每间房里透出的灯光,真觉得暖透心了,只盼着简单洗漱一下就钻进暖和的被窝好好休息,人累得昏昏沉沉,孙世祥为她挑选了个房间,她都不顾上和其他人告下别,就拖着身子进了房。
申屠锐一路都没说话,勉强与知县说了两句,也进了斓丹隔壁的房间。
苏易明眼睛一亮,一把拉住也准备去休息的孙世祥,小声问他:“你们王爷不和那个姑娘睡一起?”
孙世祥也累得发懵,愣头愣脑地老实回答:“从来没睡一起过。”
“哦——”苏易长长地拉了个调子,所有所思地走回自己房间。
一夜无话,天冷炕暖,又没紧急事务,大家都睡到日上三竿。
斓丹洗完澡,头发都晾干了,也没见申屠锐开门出来。她有些疑惑是不是他又一声不吭地出门去了,但见孙世祥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就知道他还在房里,她又忍不住担心他病了,他吹羌笛的表情太忧伤了,情绪自那时就很低落,一路冰寒刺骨,难免他又旧病复发。
她本站在房门前发呆,苏易明从院外进来,看见她朗然一笑,叫她浮朱,她都没反应过来。苏易明以为她在想心事,也不觉得奇怪,走到她身边,笑眯眯地又叫了她一声:“浮朱姑娘。”
斓丹这才回过神来,抬起眼神看他,他不知道跑去哪里,脸颊冻得红红的,好像又小下去几岁,简直像个十三四的少年。应该是他的表情太明朗了,眼睛也太纯净,好像没经历过人生的阴暗,也没见过人世的丑陋,这样的人很容易显小。他看着她笑的样子,真像春天的阳光,明亮温暖,这样的笑容,斓丹很少见到,从心底喜欢,也无意识地微笑回应。
“我就叫你浮朱,可以吗?”苏易明小心翼翼,笑容越发讨人喜欢。
斓丹点头,微微沉醉在他的笑里,却止不住在心底冷静地想,这样的少年出生于怎样的家庭,又有怎样的背景,能让他小小年纪就位居将军,意气风发?
这个想法冒出来得很突然,斓丹也吓了一跳,不知何时,她也开始像申屠兄弟和斓凰那样看一个人。
“你和锐哥是什么关系?”苏易明因为斓丹的微笑而获得巨大的鼓励,直白大胆地问。
斓丹一愣,她和申屠锐的关系……她已经为这个问题纠结苦恼了很久,连她自己都没有答案,又怎么回答他呢?
“应该……”她皱眉,斟酌了一下,“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这点非常明确,是毋庸置疑的。
“那你怎么报答他?以身相许?”苏易明因为紧张,眼神格外认真,表情也严肃起来。
斓丹接二连三被他问住了,其实这个答案倒是很明白,报恩就是配合申屠锐夺宫篡位,可她又偏偏不能说。苏易明的问题单刀直入,越是这样看似简单的问题,对她来说越奸刁难答。
“我……我……还没想好。”斓丹扭过头去,有些恼羞成怒。
苏易明却因为她的答案兴高采烈,爽朗的笑声洒得满院子都是,孙世祥听见,一脸慌张地跑过来,手指放在嘴巴上使劲做噤声的手势。苏易明完全无视他,眼睛里的笑意深得像三月桃花潭水,“没想好就好!那就是还有得选!”他从腰上挂的一个小布袋里掏出一株植物,送到斓丹面前。
“这是边塞特产,叫雪屠苏,生长在山顶积雪之地,不畏寒冷,北疆百姓采它当果子吃,也用它酿酒。”
斓丹细看他手中的雪屠苏,叶子尖细深绿,朱红的果子像珠钏一样累垂可爱,小小一株上就挂了七八串,十分鲜亮好看。
“这个送给你。”苏易明的笑容有些异样,深情款款似的,语气一改少年莽撞,竟然十分温柔。
斓丹接在手中,浅浅一笑,说了声谢谢。
“不能收!不能收!”孙世祥急得都跳起来了,“这个是北疆男子向心仪女子赠送的表白之物!”
苏易明一把推开孙世祥,眼神还胶着在斓丹脸上,他并不反驳孙世祥的说法,反而低缓念道:“皑皑雪崖生屠苏,凛凛骄风压不服,我愿为叶卿为珠,两相厮守度朝暮。”
斓丹听了,陡然觉得手里这株雪屠苏有些烫手,待要还他,抬头却撞进他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里去。
期待,恳切,还有那么点儿讨好。
苏易明看她的表情,让她心重重一颤,好熟悉,这眼神这表情,好熟悉!
她这样看过申屠铖,一样的真诚,一样的深情,一样期待他的回应。
她近乎贪婪地看着苏易明的眼睛,原来被人喜欢,竟是这样的感受!似乎有了操控这个人的资格,高了他一等。
苏易明激切地强调说:“你这就算收下了!”
斓丹低头,用手指转着雪屠苏,不置可否。
苏易明高兴得手舞足蹈,还要说什么,只听吱嘎声响,申屠锐开门出来。
斓丹竟然觉得一阵心虚,拿着雪屠苏的手也悄悄垂下去。
苏易明开开心心地叫他:“哥,你终于起床啦?”
申屠锐懒懒地嗯一声,谁也不看,无情无绪地一路走出院子。
他似乎还没从昨天的落寞中解脱出来,斓丹担心地追了一步,又皱眉停住,各种在她心里克制翻腾的情绪瞬间又过了一遍。
“哎呦!”孙世祥喊了声天,也顾不上礼数了,推了斓丹一把,满脸恳求地向斓丹抱拳,示意她追上去。
斓丹轻轻叹了口气,有时候战胜理智太容易了,只需要一个粗浅的理由,她觉得很容易地开脱了自己,不仅因为孙世祥的请求,也因为昨天他的那句话——不要惹王爷不高兴,尤其不要在今天。
她心里又回响起申屠锐的笛声,哀婉缠绵,正如此刻的自己。斓丹终于拗不过自己,抬腿小跑着追了出去,不管他心里是怎么看待她的,现在她想去陪陪他,和他说说话,就算报答他在她陷入黑暗孤寂时,给过她的暖和光。
“浮……”苏易明还想跟着去,被孙世祥一把拖住。
“小将军,浮朱姑娘和我们王爷的事,你就别搀和了。”孙世祥劝道。
“为什么?”苏易明不服,“你不是说他俩没什么吗?”
孙世祥苦笑一声,拍了拍苏易明的肩膀,“总之……小将军,浮朱姑娘你就别想了,不可能。”
斓丹跑出大门的时候,申屠锐已经在一个小巷子口转弯了,她赶紧追上去,巷子尽头就是一座小山的山脚,她喊了他一声,他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前行,他人高腿长,斓丹一直也追不上他,等她气喘吁吁爬到山顶,申屠锐已经坐在亭子里看了好一会儿风景了。
她不免有气,重重地坐在他旁边,倒了半天气才终于不喘了。申屠锐就像身边没她这个人一样,歪靠着亭子粗糙的木柱子,心不在焉地远眺肇陵城。
斓丹看了他一眼,原本光芒四射的一个人,现在这般沮丧,心不由软了,“你……怎么了?”她本想说你还没好?又觉得不太合适,只得胡乱问了句。
申屠锐半天才眨了下眼,木然说:“为什么接受?”
“啊?”斓丹一时没反应过来他问得是什么。
申屠锐的头动了动,眼睛不屑地看了眼她手里的雪屠苏。
斓丹暗悔,追得急,竟然一直抓着,他虽然刚才在房里,果然都听去了。
“多个喜欢你的人,也是机会,也是个可以利用的力量,是么?”他又把头转过去,远眺城郭。
斓丹垂下头,他能看穿人心里最阴暗的打算,她并不惊奇。
他冷笑一声,讽刺道:“你是不是还盘算着,或许将来哪一天,你又落难了,他也能像我一样,突然冒出来,成了你的‘救命恩人’?”
她并不打算隐瞒,似乎一直以来,她和申屠锐的交谈方式一直就是这样开诚布公,至少是她的心事,对他来说,就像贴在城墙上的告示。
“嗯。”她诚实地点头。
申屠锐像听了天大笑话一样,满脸嘲讽和不屑,鼻子重重哼了一声。
“才见你一面,认识两天,你就觉得他能救你于水火?”
斓丹被他的语气惹得有些生气了,反问他:“那你又见了我几面,认识我多久?”
申屠锐一愣,撇了撇嘴没说话。
“不是你总笑我傻,要我变聪明点吗?我接受苏易明的爱慕,为自己多留一条后路,难道不对吗?你一路对各府各县的官员勾勾搭搭,不也是这样吗?斓凰对你,不也是这样吗?!”她的声调逐渐高上去,背越挺越直,问到最后一句,人差点站起来。
申屠锐还是懒散地靠着柱子冷笑,“让你见识骗术,了解骗术,是为了让你有本事识破,别再上当了,谁让你行骗了?”
斓丹被这句话一下子戳中罩门,人瘪下去。
是的,她也意识到了,她对苏易明的算计,和当初申屠铖对她是一样的,申屠铖伤害了她,如果她变得有能力,在心里最暗的地方,她也想那样去伤害别人。
“我知道你心冷过。”申屠锐的语气和软了些,“有些人,心冷了就再也暖不起来,有些人不一样,心始终是热的,被寒了多少次,始终还是热的。”他看向她,“你觉得,你是哪种人?”
斓丹鼻子一酸,眼泪毫无防备地涌出来,她觉得就这样哭了很丢人,又忍不住,干脆双手捂住脸。
“我不知道!”她发脾气似的说,“可我……不想变成申屠铖和斓凰那样的人。”
申屠锐听了一笑,这回是真的笑了,打趣她说:“不是口口声声羡慕斓凰心眼多,见识多么。”
斓丹抿着嘴,闷闷地哭,她有办法吗?她迟早要陷入人性阴冷的战场里去,没有斓凰的本事,迟早再上一次断头台。
“你丢下我的时候,我怎么办呢……”她心里的话,在绝望又脆弱的时刻,突然就说出口了。斓丹惊骇了一下,反正也说出口了,她也豁出去了,压在心里的那些,越来越沉重,能倒出来,也落个痛快。“我对你没用的时候,死了也罢了,我很怕,很怕又剩我一个人,在路上走……走……”她泣不成声。
申屠锐慢慢坐直身子,默默看她,她说得颠三倒四,他却听得那么明白。
他又何尝不懂?
“斓丹,这世上,没谁能和谁自始自终同路而行,生老病死福祸无常,孤身一人在所难免。”他笑笑。
斓丹的眼泪越流越凶,“我知道!我知道!”他又来了,他说的都对!可她不愿意听了!“可我想和你同路走!走得越久越好!”她尖叫。
她一下子停住,整个人都傻了,她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