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回院子,正好是中午擦地打扫的时间。
寒毒被压服住的唯一好,就是她也开始畏惧炽烈的阳光。中午的太阳放肆地照在精细打磨过的光滑石板上,反射着令人晕眩的光芒,蔚蓝觉得眼前白花花的一片。
从井里提水的时候尤其艰难,身体已经被折磨到了极限。
蔚蓝冷笑,现在连她自己都厌弃这副脏污的身体了,她故意漠视一阵强似一阵的头晕,她就是贱命,靠挺都能熬过去。
她跪在地上用力擦石板,一下一下,阳光怎么越来越亮了?刺得她的眼睛都睁不开了,终于那白茫茫的一片盖住了她所能看见的一切地方。
她想自己大概昏过去了,她放弃挣扎,就这样吧……就这样死去也不要紧。
渐渐感到了阴凉,炙烤的感觉一消失,她才觉得自己似乎躺到很柔软的地方,十分舒适。蔚蓝缓缓睁开眼睛,看见了华丽的帐子,能使用这样昂贵东西的地方……是他的房间。
余光看见了端坐在床边椅子上的他,蔚蓝止不住地抖了下身子,她已经被他摧毁了心灵,仍旧惧怕他继续折磨她的身体,太痛苦也太冷酷。
她想坐起来,赶紧逃离这里,逃回到自己阴暗的小屋去,她已经很疲惫了,再也无力经受一点点的摧残。起得有些急,她两眼发黑,身子不受控制地一歪,头重重撞上床头厚重的雕花,疼得像是要裂开了。
他坐着没动,只默默地看着她。
她熬过疼痛和短暂的黑暗,听见他幽幽地说:”其实……你可以故技重施,求我对你好一些。”
蔚蓝正准备下床,听了他的话愣了一愣。
这是个好提议,反正她已经跨过了最后的底线,也没有什么值得坚持的了。可是……她有点儿体会到他对她的看法了。明明已经做了最肮脏的交易,可偏偏还是不肯正视自己肮脏的行为。为了弟弟,她放弃了,可若是为了自己能在生活上稍微得到些改善,她却无法做到。
她已经不必在乎他是怎么看她的了,可她只要还能坚持,还有选择,她就不想低贱地哀求他。
她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想了想,回身扯动那精美的床单。
“你干什么?”他不悦地轻喝。
她垂着头,谨守下人的本分说:“脏了。”
从相逢他就说她脏,今天开始她也觉得自己脏了。她躺过的床单,他自然嫌弃,何必让他先说出来,她的心还是会隐隐作痛。
他没再说话,她抱着换下来的床单,离去时仍受礼向他福了福身。
日子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只是蔚蓝对待自己更加疏忽,活得更加漠然。
早上她起得更早,半点碰见他的机会都不想有。
天气越来越冷,天也亮得晚了,蔚蓝起来擦地的时候,天还是蒙蒙亮。
步元敖亲自开门出来,让蔚蓝吃了一惊,今天他怎么起得这么早?轻微的情绪波动一瞬而逝,她低下头继续本分地工作。
他路过时,她看见了华丽的袍角,穿得这么郑重又这么早——是去接什么重要的人吧。
院子外早有马弁牵来骏马,蔚蓝直直地看着自己手里的抹布,还是忍不住用余光去看他飞身上马的翩翩风姿,那曾是她最迷恋的画面,想看……想再看一看。
林婆婆领队来分发早饭时,她照例识趣地拎桶走开。
“蔚姑娘。”
林婆婆意外的叫住了她,蔚蓝放下桶,礼貌地向她微微一笑。
“这个给你!”林婆婆两只手抓了4个馒头,不容分说地塞进蔚蓝手里。
“林婆婆……”她无意接受这般好意,也怕林婆婆因此而被有心人刁难。
林婆婆瞪了她一眼,有些埋怨,这姑娘越发瘦得可怜。“给你就拿着!今天殷老爷和殷姑娘要来,晚上大排宴席。我们都要等宴会完了才分发剩下的菜肴当晚饭,还不知道要闹几个时辰,你不吃怎么熬得住?!”
“殷老爷,殷姑娘……是殷荐棠殷老爷和殷佩姝殷姑娘吗?”她有些疑惑,她知道的商贾里只有他们姓殷。
“你认识他们?”林婆婆有点意外。
蔚蓝点点头,她没得病之前姝姝总是到她家来玩,和蔚青特别合得来,娘还说门当户对,年纪相仿,要替蔚青说来当媳妇呢。
后来她和蔚青都得了病,这事也就没再提了,姝姝也很少到她家来玩了。就算来,她也不能见。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林婆婆有些感慨的看着蔚蓝,“当初你……现在殷家小姐成了爷的未婚妻。”林婆婆叹气,”谁让当初殷老爷对爷有大恩呢。”
手里的馒头尽数跌落,滚向四面八方。
他的未婚妻?他又有了未婚妻?
怪不得……他要早早起来迎出很远。
林婆婆看她更青苍的脸色,暗暗埋怨自己真是老糊涂了,怎么对着她说起这话来?!
蔚蓝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开始拣地下的馒头。
“给你换几个吧,脏了。”林婆婆有点内疚的说。
蔚蓝笑了笑,“还可以吃的,不用换了。”
她蹲在地上,头好像要垂到膝盖,手指轻轻的掸着馒头皮上的泥土。最近她连话也没有多说,今天却想开口问一问。知道很无谓,可她就是想知道。“林婆婆……殷老爷对爷……”她吸了口气,“有什么大恩?”
林婆婆看着她参差不齐的头发,心里有些不忍,这孩子还是对爷彻底死了心才好!不然苦的就是她自己。“当初爷去赎回家人……又用来创业的银子是殷老爷出的。”
她把馒头慢慢包进手掌,大恩,果然是大恩。
筵席进行到了很晚,整个攸合庄都震动了,就连步元敖住的弥纶馆也一反平常的肃穆,丫鬟仆妇三三两两有说有笑的来来往往,很是喜庆。
蔚蓝默默地坐在自己小屋前的石头台阶上,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已经变硬的馒头。还好,中午她没吃完,还剩了一个,不然这么晚没发饭,肯定会饿得难受。
两个年轻的小丫鬟兴高采烈地跑来迎着四个掌灯的丫鬟,她们的声音也是欢快的,今天是允许放肆的特殊日子。“快走,姐姐们,烟火就要开始放了。”
烟火……
蔚蓝的手一紧,馒头皮上的泥没去干净,小小的沙子硌疼了她的牙,格格的轻微声响却好像震动了心,尖锐而悠长的疼痛。
那年她才十三岁吧,他十八,在父兄的羽翼之下,他虽然一副大人气派,骨子里还是个刚长大的孩子。
她也是孩子。
只有孩子才会喜欢烟火这种美丽却极其短暂的奢华。
他来蔚家,爹照例不许他们见面太久那短短的相处时间,他对她笑着说晚上不要早睡,他有惊喜要送她。
那夜……他命人放了半宿的烟火,整个县城都轰动了,大家笑着闹着走出家门,好像过什么节日。家里人也都各自在各自的院子里欢天喜地的望着一天的妖冶绚彩。
她被那连绵如近在咫尺的银河般耀眼的烟火感动得又哭又笑。是他为她放的呢……那时候的她觉得自己一定会成为天下最幸福的女子,属于他的女子,他的妻子。
然后……他就偷偷潜进她的院子,五彩变换下,他的眼睛美的让她沉迷,遣开下人后,他拉着她的手,低声笑语,说以后只要她高兴,他就为她制造这漫天飞花。
他吻了她,她的初吻……
满天的烟火好像都开放在她的心里了。
一声遥遥的响声,原本深幽的夜空亮起一朵夺目娇艳的黄色巨大花朵,接着是红色,绿色……响声连绵,天空好像完全被照亮了。
蔚蓝仰望着美得眩目的一天烟花……和那天一样的绚丽。只是放烟火的人变了,看烟火的人……也变了。
对她来说,这是她的主人为取悦他年轻的未婚妻用的奢华玩意,她不该伤心,没资格伤心——泪水还是连绵的滑落,滴在干涩的馒头上一下子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