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女使,是我院里的一等女使,平时办事很利落,人也干净周正,所以派她们过来,好侍奉茶水穿戴。”明妆言笑晏晏,把手里的匣子放在了他面前,“李判,留下她们吧,小厮不及女使细心周到,等你习惯了她们伺候,就不会觉得不自在了。”
他还是不答应,“我这里进进出出全是武将,有女使在,很不方便。”
明妆说没关系,“人多的时候让她们退下,回东边园子里来也可以,不会打搅你的。你瞧,像昨日你多喝了两杯,有女使在,就能妥帖安顿你,短了什么,也会上我那里要去,不会到了紧要关头缺这少那的,弄得处处不便利。”
她实在坚持,他也没有办法,只得颔首道:“那就让她们在外间伺候吧,近身的事,有七斗就行了。”
所以李判真是个洁身自好,不近女色的人啊,如今年月当上国公的,哪个院子里没有十个八个女使,只有他,支使着一个半大的小厮,日子过得干巴巴。
反正他答应留下那两个女使就好,揭开了梅红匣儿的盖子往前推了推,明妆道:“兰小娘刚做的烧栗子,你尝尝吧,可好吃了。”
他低头看,那是姑娘家爱吃的珑缠茶果,糖太多,并不合他的意,但她满怀希冀地望着他,他也不好推辞,便搁笔净手,捏了一个放进嘴里。一阵香甜从舌尖弥漫开,果真如他想的一样甜,她笑着追问好吃么,他唯有领情,说甚是好吃。
“还有我给你布置的屋子。”明妆邀功似的领他看,“这帘子,这被褥,都是我命人新筹备的,很花了点心思,你可喜欢啊?”
李宣凛有些说不出话来,帘子是落花流水纹的,被褥是满池娇的,最为致命被褥还是水红色,当他头一眼看见这内寝,以为误入了姑娘的闺房,就算第二眼再复看,也依旧觉得十分为难。
抬了抬手指,他困难地指向那床被褥,“男人的床铺,其实用不着这么香软。”
明妆却不以为然,“在军中不能高床软枕,逗留上京的这段时间可以过得好一些。这跨院久不住人,屋子里有生冷气息,我让人点了浓梅香,熏上两日,就会好许多的。”说着扭头又问他,“晚间熏被褥,你喜欢什么香?我们家有香药铺子,但凡你说得上来的,铺子里都有,让人过去取就是了。”
李宣凛在这方面有些刻板,只说不用了,“武将活得没那么精细,走出去满身香气不像话。”
明妆纳罕地看了他一眼,“我爹爹也是武将啊,每晚安置前,我阿娘都要让人熏被褥,爹爹就从来不曾嫌弃过。”
明妆的母亲,是个温软的小妇人,即便跟随丈夫去了陕州,也照样过得十分精致。照阿娘的话说,女孩子要善待自己,那些小情调,小美好,是对活着最大的敬意。你可以过得贫寒,但不可以潦草,所以明妆也学着精致,煎茶要用惠山泉,再不济也得是天台竹沥水。至于晚间就寝之前被窝里熏香,其实满上京的贵女都是这么做的,只是李判家没有姐妹,他也不注重那些细节,没人仔细照料他,他就觉得那些小闲情,都是女孩子闺房里的无用功。
可在李宣凛看来,大将军被褥里熏香,那是因为娶了亲。娶亲之后妇唱夫随是顺理成章的,自己现在这样,虽说爵位有了,也离开了洪桥子老宅,但终究缺了点什么,不能与大将军相提并论。
不过这番心血还是要领情的,他郑重向明妆拱了拱手,“我搬到这里来,让小娘子忙前忙后,实在过意不去。那个被褥……已经置办得很好了,就用不着熏香了。”
明妆却说不行,“焚香点茶,挂画插花,这是上京最时兴的东西,你要是觉得不耐烦,我替你张罗。选一款合适的香,不要太甜腻的,不要太辛辣的……青栀好不好?香味既高洁又凛冽,用在你身上香如其人,一定很相称。”
不知她是有意恭维,还是肺腑之言,这话像清风过境,在平静的湖面上掠起了绵绵涟漪。他抿唇笑了笑,“我就当小娘子在夸我吧。”
可见马屁功底还算过得去,明妆将手背在身后,微微拧动着身子,考虑火候差不多了,是时候澄清一下刚才的小误会了。
觑觑他,他的目光还在室内新鲜的布置上流连,她轻轻唤了声李判,“先前你来花厅的时候,我正和两位小娘闲谈,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他明白过来,就是那句不嫁仪王就嫁李判,让她提心吊胆了半日吧。说实话,他当时乍一听,确实心头震动,但震动过后也不过一笑了之,怎么能把孩子的玩笑话当真呢。他受大将军临终托孤,答应过要像兄长对待妹妹一样看顾她,有时候她只是脱口而出,从未深思熟虑过,他如果和她较真……有多少话经得住仔细推敲,推敲之后,还能自在相处吗?
因此他说没有,“我一来,小娘子不就看见我了吗,我并未听见你与两位小娘说了什么。”
明妆吊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暗道还好、还好……还好他没有听见,那种糊涂话,听见了怕是要吓出病来了。
自己对于李判的感情很复杂,以前遇见麻烦的时候想托他解决,总是献媚地唤一声李判哥哥,但在她心里,他比哥哥更有威严,即便他从来没有高声对她说过话,但当他站在面前,会给她无形的压迫感,她既依赖他,又畏惧他,既想亲近他,又小心翼翼害怕得罪了他。刚才那句无心之言要是被他听去,他一定觉得她不够矜重,也许心里还会低看她。一想到这个,简直五雷轰顶,越想越悔青了肠子,不知要准备多少掏心窝子的话,才能弥补这句戏言。
她的心事都写在脸上了,正兀自庆幸的时候,迎来他专注的目光,带着一点揶揄的味道问:“小娘子和两位小娘谈论了什么?难道是在谈论我?”
“不不不……”明妆慌忙摆手,“就是……就是说起爹爹小时候的经历,还有……让兰小娘给我做烧栗子。”
这个话题千万不能继续,说多了容易露馅,忙话锋一转,提起五日之后芝圆和高安郡王的婚宴,殷勤地问他,“你是去郡王府赴宴,还是去枢密使府上?”
上京达官贵人之间的联姻,通常宾客是要两边随礼的,然后家中兵分两路,两边吃席。但因李宣凛没有成婚,拆分不出另一个人来两头周全,只能择一家赴宴。明妆想着,他是李家宗亲,大约是要去郡王府的,不想他沉吟了下,说去枢密使府,“我与汤枢使有军务上的往来,郡王府那头,自有我父亲和嫡母出席,我就不必过去了。”
明妆听了大喜,“我也要赴汤家的宴,正好可以一块儿去。”
他见她高兴,心里自然开阔,顺势应了声:“那可真是巧了。”
巧吗?其实有些巧合可以人为促成,他知道她要赴汤家的宴,婚宴上人多嘴杂,不知又会遇上什么样的事,虽说不能时刻看顾她,但若她有需要,自己可以随叫随到。
剖析一下内心,也许是有些照拂过头了,但目下他没有私事,替大将军守护好般般和易园,就是他全部的责任。般般年轻,很多事想不透彻,一味急进蛮干,譬如与仪王的婚事……自己眼下不便说什么,暂且含糊着,只要谨记大将军遗言,不让她受苦,不让她受委屈就行了。至于姻缘,现在论断还太早,将来他自然会替她物色一门好亲事,让她无忧无虑过一辈子,到了那时,自己就可功成身退了。
转头望她,他状似无意地问:“仪王殿下当日赴哪家的宴,他可曾和你商量过?”
明妆摇了摇头,“我好几日不曾见过他了,宰相娘子登门提亲碰了一鼻子灰,他那头也没有任何说法。”
他嗯了声,“想是职上事忙吧。”一面说,一面又留意她的神情,温声道,“关于仪王殿下在朝中与官家面前的处境地位,小娘子了解多少?”
明妆道:“据说在朝中的口碑很好,他是办事皇子,诸如盐务水务,包括上年道州兵谏,都是他一力平息的,连先前的豫章郡王声望都不如他,因此官家才赐了王爵,他是诸皇子中爵位最高的……”说着语速渐减,迟疑地瞅了瞅他,“难道不是么?”
李宣凛神色如常,缓声道:“仪王这些年的声望确实经营得很好,不过父子君臣不像民间,官家对他多少还存着几分考量,我希望小娘子也一样。和他的亲事,接下来还会再议,我若让你别答应,想来你不会听我的,但我有一句忠告,请小娘子务必要记在心上。”
他的话在明妆心里向来有分量,她见他语气肃穆,忙定定神道是,“李判有什么话只管说,我会谨记的。”
有些难开口,但不得不提,他微微握了握袖下的拳,硬着头皮道:“望小娘子恪守礼法,在成婚之前不要与仪王过于亲近,你能做到吗?”
明妆呆怔过后红了脸,但饶是如此也没有扭捏之态,那双眼睛愈发明亮,坚定应了声好,“我答应你,绝不越雷池半步。”
他舒了口气,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实在有点不合时宜,他知道她很局促,自己也觉得有些尴尬,怎么缓解这种尴尬呢,只好勉强又指了指内寝,“这个摆设……看久了居然觉得很不错。”
明妆得意洋洋,“那当然,我可是花了好大的工夫来布置的,就是前厅那个屏风不太合我的意,等过两日去瓦市上重新挑一个换上就更好了。”
说着从内寝退出来,廊外的春光暖暖洒进门槛,她站在菱形的光带里,临走又问了一句,“我这两日要做新衣裳,要不要也给你做两套?”
李宣凛说不必,“前日已经上成衣铺子定做了几身,剩下的去老宅取来就是了。”
明妆听了点头,这才提裙迈出门槛,带着贴身的女使往月洞门上去了。
他一直目送她,春日融融,万物生发,柳条抽出嫩芽,迁徙的燕子又飞了回来,在园子上方悠闲地盘旋。年轻的姑娘,裙角与春风共舞,那纤细的背影是淡淡的一袭水色,分花拂柳前行,转眼融进了热闹明媚的画卷里。
可惜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作画了,手脚生疏,笔头子也不甚活络,否则倒可以将这美好画下来,多年之后再看,也是一段精致的回忆。
收回视线,他轻叹了口气,现在的一切平静从容是他想要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心头总有细细的一线拖拽他全部的注意力,比当初攻下邶国还要令人身心俱疲。
书案上展开的陕州奏报,也有些看不下去,脑子里空空的,开始怀疑她这一来,是不是把他的步调打乱了。
正心神不宁时,七斗进来回话,说:“殿前司指挥使打发人来送帖子,晚间邀公子到潘楼赴宴,有两个人要向公子举荐。”
若问他的心,今天哪里都不想去,也不想费力应酬,然而控鹤司和殿前司颇有渊源,于公于私他都必须赏这个脸,只好打起精神应了,复又吩咐七斗去老宅,把那些来不及带走的东西都取来。
七斗道是,领了命出去承办,见张太美在边门外闲晃,忙招呼了声,“公子吩咐,上洪桥子院里运东西。”
张太美高呼一声得嘞,就要过去赶车,七斗拦在前头叮嘱了一句:“大娘子知道了,八成又要夹枪带棒数落,你莫和她说什么,只管把东西运来就是了。”
张太美嘁了声,“还用你来教?我们做下人的不管主家那些恩怨,和我说,断乎说不上。”然后摇晃马鞭敲了敲车辕,往御街方向去了。
从界身南巷到洪桥子大街,要横穿整个内城,须得走上一段时候。出了宜秋门,要是两眼顶用,老远就能看见李家老宅。
说是李家老宅,如今可要称作开国子府了,虽说门庭还是那样的门庭,但规格上去了好几等,如今那些女使婆子出门,脸上都比往常光鲜。
马车停到门前,门里的小厮追出来赶人,“去去去,当这里是杂街瓦市,什么车都往这里停靠……”忽然见张太美探出了脑袋,哎哟了声,“我还以为是谁,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张太美从车上蹦下来,讥嘲道:“了不得,真真鸡犬升天了。”
小厮嘿嘿笑了两声,“都是主母吩咐的,我们只管办事就对了。”顿了顿问,“怎的,回来有事?”
张太美拿眼一瞥他,“张老爷办事,还得知会你?”说着一振袖,大步迈进了门槛。
里面候命的婆子早就通传了唐大娘子,张太美还没下抄手游廊,就见唐大娘子站在桂花树下,乜着眼等他自来回禀。张太美暗呼一声倒霉,只得拐下廊子,堆着笑脸到唐大娘子面前叉手行礼。
“有钱置宅院,没钱置家什?”唐大娘子蹙眉道,“又派你回来往外运东西?李家纵是有金山银山,只怕也要被你们搬空了。”
就是无处寻衅,逮住了机会要刁难刁难,言语上诋毁两句也痛快。
张太美心道这老李家就是个空壳子,说得有万贯家财能供人搬运似的。但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敢这么说,陪着笑脸道:“公子让小人回来收拾衣裳细软,以便换洗,并不是要搬别的东西。”
唐大娘子哼了声,“还是个御封的公爷,办事荒唐成这样,我都替他臊得慌!那易园如今换了匾额没有?什么时候换成庆国公府,我们也好过去住上两日,受用受用。”
张太美唯唯诺诺,“大娘子,小人只是奉命办事,您若有什么吩咐,派人给公子传话,比责问小人管用。”
这下贱奴才拿话堵她的嘴,唐大娘子又重重哼了声,阴阳怪气道:“我哪儿敢呢,他如今官威大得很,我这个做嫡母的是管不了他了。”见张太美闭着嘴歪着脑袋,就知道多说也无益,和一个下人,有什么好啰嗦的。
“去吧去吧。”唐大娘子不耐烦地打发了他,转身回到上房,心里万般不舒坦,便让女使找了李宣凛的生母姚小娘来。
姚小娘闺名叫姚存意,娘家也是读书人家,不过家道中落,父亲到死是个秀才,家中兄弟姐妹又多,不得已,把她送进李家做了妾室。
二十多年谨小慎微地活着,已经磨光了她的棱角,即便现在她儿子给她挣了个容城郡君的名号,在家的地位也依旧没有任何提高。进了上房,低眉顺眼上来行礼,“大娘子唤我,不知有什么吩咐?”
唐大娘子偏头指了指一旁的圈椅,“坐吧,叫你来,是为了说说你那好儿子。”
姚氏听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依言在圈椅里坐下,例行公事般问:“可是二郎有哪里做得不对,惹得大娘子生气了?”
这话听得耳朵里起茧子,唐大娘子却依旧要应她,长吁短叹着:“自打他从陕州回来,做的那些事,没有一件让我称意的。郎主昨日还对我发火,说勒令他娶亲之前不许在外建府,他倒好,不声不响把易园给买下来了,全然不顾他父亲的脸面。我还劝郎主,买了就买了,生米都煮成熟饭了,还有什么话说,可那园子要是改成了国公府,倒还说得过去些,结果你瞧,到今日匾额都没换,里面照旧住着密云郡公一家老小……嗳,我就不明白了,二郎买这园子到底是为什么?别不是上赶着入赘,给人家做上门女婿去了!”
姚氏吓了一跳,“大娘子快别这么说,我料他是顾念易公的恩情,格外照顾易家小娘子,哪里有入赘的意思!咱们家如今只他一个,全家都指着他呢,他要是胡来,那……那……”
那什么?这啊那的,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唐大娘子对这姚氏算是无话可说了。
细想想,满腹牢骚,唐大娘子从她脸上调开了视线,嘴里嘀咕着:“不尊父母之命,也不奉养父母,官家赏了那些钱,咱们一个子儿都不曾见着,怕是全填了易家的窟窿。那宅子购置了好几日,你几时听他说请咱们过目了?我看他就是个倒插门,你就不必为他说好话了。”
姚氏束手无策,“那大娘子说怎么办?他虽是我肚子里裹出来的,毕竟记在大娘子名下,还是要大娘子做主才好。”
唐大娘子冷笑连连,“他眼里有我这嫡母,我岂不烧了高香了!那日刚买下易园,回来就说了,易园是恩师老宅,里头还供奉着恩师的灵位,外人不宜惊扰。咱们都是外人,只那易小娘子是内人……啧啧,可不是要成内人了么!”
姚氏听了,竟去琢磨起了那位易小娘子,不知是个什么模样,性情好不好。
唐大娘子见她走神,就知道别想从她嘴里说出一句像样的话来,还得自己发话,冷声道:“明日抽个空,去界身南巷一趟,咱们自家的产业,还不兴咱们自己去瞧瞧?”
姚氏听了连连说好,园子不园子的还可另说,最要紧的是去见那易小娘子一面。二郎不声不响,心里最有成算,眼光也高得很,既然如此顾念易家,想必那易小娘子一定非同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