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你可是老糊涂了?”
耳朵刚挨上夹院墙上的花窗,就听见松椿院里传来易云川高亢的嗓音。
芝圆和明妆交换了下眼色,继续仔细探听,听见易老夫人不可思议地反问:“大哥儿,你说什么?说我老糊涂了?好啊……真是好!我为你们这些子孙百般筹谋,结果就换来一声老糊涂,这是老天爷垂怜我了!”
可是她所谓的筹谋,并没有问过所有人的意思。
易云川道:“母亲为子孙周全,我心里很感激,但万事有度,过了这个度就害人害己,母亲不知道吗!就说搬进易园这件事,母亲打定的主意,儿子做不了你的主,搬来就搬来了,结果怎么样,逼得般般把园子卖给了庆国公,母亲的一场算计还不是打了水漂,有什么用!”
易老夫人被他说得恼恨,高声道:“我哪里知道那丫头还有这样的算计,千怪万怪都怪那个庆国公多管闲事,若是没有他,就不会旁生这些枝节。”
易云川想是也服了老母亲的雄辩,泄气道好,“那些都不说了,我只问母亲一句,禁中托了宰相娘子来给般般说合亲事,你为什么要从中阻挠?昨日我不得闲,没能赶过来,今日去台院办事,正好遇见了宰相,那韩相公说话阴阳怪气,直说你家老太太巾帼不让须眉,我就知道要坏事。神天菩萨,真是我易家要败了吗,怎么能出这样的怪事!母亲,你以前明明是个聪明人,怎么如今糊涂成这样?你可知道这回的祸闯大了,不光是你,就连我们这些人,都免不了要受牵连。”
他痛心疾首,易老夫人被数落了一顿,心里虽有了些惧意,但嘴上仍是不服软,冷哼道:“不过是拒了一门婚事,他李家难道还怕讨不着儿媳妇,非要娶般般那丫头不成!上京那么多的贵女,什么郡主县主多得是,哪个不能作配仪王。”
易云川摇头加叹气,耷拉着脑袋道:“真真给脸不要脸,若是那些郡主县主随意能填塞,仪王作甚非拖到二十五才议亲!母亲母亲,你到如今还不知道怕,待禁中一道懿旨下来,你就知道什么是灭顶之灾了。”说到愤恨出,三两步迈到门前,朝着外面苍穹狠狠指点,“官家和圣人,那是天!你以为他们是宜男桥巷的左邻右舍,得罪就得罪了吗!我们一家子,除了三郎有出息,剩下我和二郎都是庸庸碌碌之辈,好不容易一步一磕头谋了个六品的差事,屁股还没坐热就要被踢下去了,老太太,你可真是个旺子孙的好老太太!”
易老夫人简直被儿子的怒火吓呆了,她在家向来说一不二,子孙也没有敢忤逆她的,这回被长子捶胸顿足一通责备,加上昨日受了袁老夫人的腌臜气,两下里一夹攻,顿时气得哭起来,指着易云川道:“我养的好儿子,如今翅膀硬了,竟来指责他老娘,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我溺死在恭桶里,我也少受些折磨,不必如此担惊受怕。”
也许当真是对这母亲绝望透了,明妆听见了大伯父斩钉截铁的一句“分家”,“二郎夫妇舍不得母亲,就让他留在老宅侍奉母亲膝下吧。我们这房出去单过,从今往后母亲爱如何作耗,都是母亲自己的事,再不和我相干。”
易老夫人气得嗓门都变了,“分家?我还没死,你分的什么家?”
然后便是乒乒乓乓打砸的声响,听得明妆气恼不已,“他们怎么在别人家砸东西?那是我的家私啊!”
芝圆耸了耸肩,“已经是庆国公的家私了,回头让他们照价赔偿吧。”
再接下去,想来也没什么好听的了,无非就是窝里斗,一嘴毛。芝圆拽了明妆一下,“走吧。”
两个人仍旧原路返回东园,芝圆说:“你且等着吧,过会儿你祖母就要来找你说情了。”一家子鸡零狗碎的破事,不提也罢,还是自己的事更要紧,便一再地提醒明妆,“再有五日我就要出阁了,到了那日你一定要来送我,千万千万。”
明妆说放心,“我一定亲自给你递纨扇。”
芝圆这才满意,拍了拍她的手道:“说定了,到了那日你要早早地来,看我梳妆打扮。”
明妆一迭声说好,两个人又说笑了一阵,芝圆方起身回去了。
明妆返回门内,转头问午盏:“李判怎么样了?”
午盏道:“一早就出门去了,想是酒已经醒了吧。今日是双日,官家不视朝,李判却还要忙公务,实在辛苦得很啊。”
所以做京官不容易,明妆记得当初爹爹说过,宁愿在安西吃沙子,也不要在上京吃细粮,现在看来果真有些道理。
不过人不在,正好可以重新整理一下屋子,于是支使一帮女使将屋里那些硬朗的东西换了,换上她觉得好看的物件,再挂上画儿插上花,搬了好些漂亮的盆栽装点院子。开春了,上年的帘子有些老旧,也换上了簇新的金丝竹帘,这样高低错落半卷起来,小小的跨院,立刻焕发出了别致的美感。
很满意,李判回来一定会喜欢。明妆高兴地转了两圈,点了橘春和新冬两个女使,留在跨院伺候洒扫和茶水。待一切安排妥当回到东园,刚坐下不多久就听见女使通传,说老太太过来了。
她心下觉得很不耐烦,因此也没有好脸色,易老夫人进门的时候,她有意吩咐烹霜,说让锦娘准备几个好菜色,中晌要和两位妾母一起用饭。然后勉强对老太太挤出个笑脸,“祖母来了?快请坐吧。”
易老夫人这回是有备而来,因先前被长子责备了一顿,还沉浸在悲伤中不能自拔,红着两眼往圈椅里一坐,低头只管掖泪。本想等着明妆询问的,不想那丫头视若无睹,她没办法,只好开门见山道:“般般,先前你大伯父来了,怨怪了我一通,说我不该阻了你的姻缘。我自己细想了一回,昨日确实是糊涂了,一时意气用事,把宰相娘子和你外祖母都给得罪了,现在后悔得紧,却不知应当怎么办。要不然……你替我向她们二位赔个不是吧,好歹将这件事按下去,就当不曾发生过,也免得闹到圣人面前,引得禁中震怒。”
明妆笑起来,“祖母,宰相娘子来议亲,是昨日上半晌的事,这已经过了一昼夜,她只怕早就向圣人复命了,现在让我去替您赔罪,来不及了吧!”
易老夫人怔了下,“那可怎么办?”
明妆道:“祖母不是说了,女家不答应亲事是人之常情吗,想必官家和圣人也不是那样不讲道理的,这事不成就不成了,祖母不必放在心上。”
易老夫人知道她有意推诿,捶着自己的膝头道:“禁中相准的亲事,哪能说不成就不成了。”
明妆也奇异地反问:“既然祖母没有十拿九稳,那为什么偏要阻挠?”
易老夫人被她一句话回敬得呆住了,混沌沌的脑子忽然转过弯来,这样一想,自己果真是枉做小人了。
这下子愈发要抽帕子掖泪,越想越后悔,终于大声呜咽起来。
柏嬷嬷在一旁敲边鼓,试图再来说情,“小娘子看在祖孙一场的份上,原谅老太太这一回吧。老太太上了年纪,去年病过一场,行事说话偶尔会犯糊涂,家里人都知道的。说句公道话,其实我瞧家中那些哥儿姐儿,没有一个及小娘子有孝心,纵是老太太有时候偏私些,小娘子也不与老太太计较,照旧将祖母奉养在身边。既如此,这回何不也担待了?禁中说不上话,就去求求仪王殿下,你们二位之间想必是好商量的,不瞧别人的面子,就瞧着你爹爹吧。且一家子至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万一老太太受了训诫,传出去不大好听,于小娘子也没什么益处,小娘子说呢?”
可惜座上的明妆不为所动,笑道:“柏嬷嬷,我生平最恨你这样的和事佬,嬷嬷有这份公正的心,可曾在祖母面前替我说过话?如今祖母犯了错,嬷嬷拿我有孝心来压制我,至多让我后悔,这份孝敬彻头彻尾错了。其实外面人,将老宅和易园分得很清楚,嬷嬷大可不必担心带坏了我的名声。我爹爹在时曾教导我,做错事要自己担责,难道祖母这么大的年纪了,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她这番话丝毫不留情面,柏嬷嬷顿时臊眉耷眼,不敢吭声了。结果易老夫人倒打一耙,“真是瞎了眼,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知礼的孩子,现如今攀上高枝,底气壮起来,就这样为难你嫡亲的祖母?”
明妆道:“不是我为难祖母,是我无能为力,帮不了祖母。祖母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就算仪王殿下愿意说情,料也未必有用。不过祖母不要担心,万一圣人觉得女家不答应,这门婚事就此作罢了,那祖母得偿所愿之余,又不会伤筋动骨,岂不是一举两得吗。”
易老夫人的诧异完全堆在了脸上,痛哭流涕道:“我好好来和你商议,你就这样讥讽我?你爹爹那样重情重义,怎么生出你这个孽障来!”
无非一哭二闹,老太太的路数,明妆早就已经摸透了,也不生气,淡然道:“祖母院里的午饭,厨上应当送过去了,祖母快回去吃饭吧,凉了就不好吃了。”一面转头问午盏,“花厅里都安排好没有?”
午盏道是,“两位小娘已经在等着娘子了。”
明妆听了站起身,正要过去,忽然又想起什么来,偏头问易老夫人:“要不然……祖母和我们一块儿吃?”
快别提这茬了,那两个小妇和她结了梁子,要是在一起吃饭,只怕最后又要打起来。
易老夫人牢骚满腹,拉着脸没好气道:“气都气饱了,哪里吃得下,不吃!”
既然如此就不勉强了,明妆挽着画帛褔了福,退出厅房往东边花厅去了。
气定神闲的女孩儿慢悠悠走远了,易老夫人欲哭无泪,咬着后槽牙道:“这死丫头,一副坏心肠八成随了她母亲。”
柏嬷嬷无可奈何,灰心道:“老太太,回去吧,明娘子实在不肯相帮,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易老夫人道:“还有什么办法,咱们认得的那几个人,哪个不巴结宰相娘子!”
所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柏嬷嬷想了半晌,实在走投无路了,对易老夫人道:“要不去求求庆国公吧!郎主好歹曾提携过他,他就是瞧着郎主,也不能对老太太置之不理。”
“快别说了。”易老夫人鄙弃地瞥了柏嬷嬷一眼,“亏你想出这样的好主意,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上回他是怎么维护般般的,你都忘了?如今我阻挠般般的婚事,他恨我都来不及,还去触那个霉头,不去不去!”
主仆两个一边商议,一边过了月洞门,兰小娘挨在花厅边上看了半晌,见人走远了,方回身坐下,摇头道:“老宅有这么一位老太太,真是家门不幸。我前日逛瓦市,遇见了娘家一位舅母,她原先在宜男桥巷帮过六年工,据她所说,咱们郎主不是老太太带大的,在陈留姨母家长到九岁才回来,不多久入了武学,后来就在军中厮混,也不常回家。反正老太太在郎主身上不曾尽过什么心,却白得了个诰命,众人都在背后说老太太运气好。”
惠小娘听了恍然大悟,“难怪她不疼郎主,原来不是她带大的,郎主也鲜少提起小时候的事,想必对这位母亲无话可说吧。不过还是要念一声阿弥陀佛,幸好不是她带大的,否则这歹竹哪能养出好笋来。可见世上的事都是有定例的呀,郎主不成才,大娘子不能嫁给他,老太太不作妖,李判也不能住进园子里来。”
这是哪儿到哪儿,明妆原本正忙于尝新菜,见她们眼风来去如箭矢,奇道:“怎么了?这关李判什么事?”
惠小娘忙道:“没事没事……今日的鲥鱼真好吃,就是刺多些,小娘子只能尝一小口,不许多吃。”
挑了肚子上的肉给她,但是鲥鱼的肚子,不像其他的鱼肉厚,薄薄一层哪里够塞牙缝。
明妆的筷子试探着,往鱼背上探,可惜中途被兰小娘拦下了,“祖宗,吃别的成吗?回头又卡住了,喝一肚子醋倒没什么,万一让李判知道了,可要招他笑话的。”
明妆眼前浮起自己吊着嗓子咳嗽,李判站在一旁爱莫能助的情景,顿时盘中的鱼不鲜美了。筷子拐个弯,夹了块白燠肉填进嘴里,一面和兰小娘说,“小娘,我要吃烧栗子,不加花椒,加桂花糖那种。”
兰小娘最拿手的就是做各色小食,一听她说想吃,立刻便道好,“这就让人去集市上买毛栗,只是没有刚入冬时鲜甜,不过加上炼蜜,也是一样的。”
“多做一些,给李判留一份。”
如今家里多了一个人,一潭死水也起了微澜。兰小娘冲惠小娘扬了扬眉,“你瞧,样样都惦记着李判,还拿他当刚入府的少年郎呢,人家今年都二十五了,吃什么烧栗子啊!”
惠小娘含蓄一笑,“小娘子,李判住进家里,你很高兴吧?”
她们意有所指,明妆知道她们和外祖母的想法一样,也不用她们敲边鼓,自己抢先一步截断了她们的话头,“知道了,我要是嫁不成仪王,就嫁给李判。”
谁知话音才落,就听花厅外的女使唤了声公爷,明妆心头一蹦,暗道没有这么巧吧!谁知一回头,果真见李判从天而降般站在帘外,吓得她舌根一麻,赶紧站了起来。
“李判,你回来了……”她强颜欢笑,“可用饭了?我让人给你准备。”
李宣凛脸上淡淡的,还是一贯守礼的样子,应了声,“用过了,小娘子不必张罗。”复又拱手作揖,“昨夜麻烦小娘子了,今日特意赶早回来,向小娘子致谢。”
明妆忙摆手,“不麻烦,举手之劳罢了。不过你屋里看上去过于清冷了,我今日让人重新布置了一下,你回去看看,看喜不喜欢。”
他道好,又向两位小娘颔首致意,转身返回跨院了。
明妆看人出了月洞门,这才跌坐回来,难堪地抹了把面皮道:“险些羞死我!小娘怎么不给我提个醒,哪怕咳嗽一声也好啊。”
惠小娘和兰小娘很无辜,“咱们没朝外看,不知道李判是什么时候来的。”
明妆这回是没有心思吃饭了,捧着脸开始自欺欺人,“我刚才嗓门不高,说不定他没听见……对,肯定没听见,所以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不一样。”
惠小娘和兰小娘交换了下眼色,一个孩子,扬言嫁不了仪王就嫁他,作为有了阅历的男人来说,即便心下震动,也不会像少年人一样满脸通红,手足无措。
兰小娘说:“快吃饭,吃完了我去准备烧栗子,小娘子有了借口过去瞧他,再探一探他有没有听见。”
于是胡乱扒了两口,饭罢跟着兰小娘去了厨房,看她准备好熟栗子,将白蜜和桂花糖放进砂锅里熬煮,煮成厚厚的糖稀,然后把剥好的栗子肉加进去翻滚,取出来的时候糖稀变成硬壳,那烧栗子就个个晶亮,放在食盒里十分赏心悦目。
兰小娘盖上盒盖,递到明妆手里,“我就帮你到这儿了,小娘子要是担心,干脆自己同李判说破了,不过是和我们的玩笑话,请他不要放在心上。”
明妆点头不迭,其实有点愧疚,人家处处帮她,她却开这样的玩笑,亵渎了他的一片仁义。
紧紧扣着手里的梅红匣儿,她一步一蹭进跨院,远远见橘春和新冬站在廊上,发现了她,忙上来纳福请安。
明妆纳罕,“你们不在屋里伺候,怎么上外头来了?”
新冬为难地朝上房望了眼,“公爷不要我们伺候,让我们回东园。可我们是听了小娘子的令来的,不敢随意回去,小娘子瞧……我们究竟该怎么办呀?”
明妆也觉得有点难办,想了想让她们且在这里等着,自己进去与李判商量商量。
迈进门槛,就见他在书案后坐着,换了一身便服,很有家常的味道。大约察觉她进来了,抬眼一顾,那眸中光华万千,转眼又沉寂下来,化成了湖畔融融的春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