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对尸体的挖掘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了两天,最终取得了成果。
森森白骨破土而出,与供词相符,遭遇过分尸,分得不彻底,非常粗糙。经过拼凑,好歹成了个基本全乎人。
大家都累瘫了,但队上收获捷报非常雀跃。我让夏新亮负责带队将王鹏交回看守所,并嘱咐新亮忙完就回家休息,他说没问题,我想了一下又说:“等明后天哪天不忙,抽空一起撮个饭吧,也叫上你师兄,庆祝咱们这次挖掘工作圆满落幕。”
夏新亮回我:“算了吧,这里外里也不是咱的案子了,有啥好庆祝的,人嫌咱保守不突击都给咱撸了,等回头咱手上这案子破了再说。”
“话不能这么说,小同志不要带情绪,胜利就是胜利,咱重案还不是个集体啦?再说你也不是那争功劳的主儿,在意这个呢。就得庆祝,你也问问你师兄啥时候有时间,我老说请他吃饭了,光打空头支票。上回儿童绑架案人也没少帮咱。”
“再说吧,真的,他巡讲也没回来呢。”
我是打若让他师兄也劝劝他别钻牛角尖的主意,我寻思我俩配合,夏新亮服用效果更佳。但既然他还在外地,那改天也成。
我离开现场,时间刚好够去接上我儿子,就给我姐打了个电话,说我过去接他,晚上回家吃饭。我姐弯酸我道:“哟,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到了学校,李老师见我来了,这回不急着上课了,就跟我聊了一会儿。孩子在学校表现基本良好,除了皮,小嘴儿爱在上课时候叭叭个不停,那就是爱跟别的小朋友打架了。这情况我知道,老生常谈了,男孩儿嘛,都这个德行,我小时候也这样,我们父子俩跟复制粘贴似的。但是这回李老师跟我特别又讲了这个,也许我表现得不积极,她压低嗓音对我说:“这个您还是得在意,也许现在孩子还小不容易显露,但是以后升入初中,如果还是这样的话,很容易被人往不好的方面想。”
我一开始没明白,后来转过弯儿来了:“您意思是霸凌?”
李老师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劝我多跟孩子交流,要走进孩子的内心世界。这就很微妙了。
开车在路上,儿子跟我热烈地聊天,一会儿说美术课上他们动手做了飞机,一会儿说音乐课上谁谁谁的破锣嗓子被大家群嘲,一会儿说最近李昱刚哥哥带他打游戏他们小队一马平川取副本——
这时我问他:“你们李老师说你加入了鼓号队?”他嗯了一声,通过声调判断,这事让他很自豪。“打鼓啊,吹号明?”
“打鼓!”“喜欢?”
“喜欢!以后我还想打架子鼓呢!”
“那敢情好,”我说,“祖坟冒青烟了,咱家几辈子也没有一个搞音乐的。”他哈哈笑。我顺势说:“你倒是有爸爸摔跤的基因,这个爸爸擅长。”
我儿子看着窗外头也不回地说:“那还是算了吧,没有技术含量。”“这你可就错了,它还真是个技术活儿。”
“不感冒。”
“是吗?我还以为你会喜欢。你们李老师说,你跟你们学校打遍天下无敌手。“谁想跟他们打明,还不是你不还手他们就来劲。”
“哦?”
为了把这事聊清楚,我曲线救国先拉他去家附近的麦当劳撮了一顿。我儿子还申请要苦条,我说:“苦条就算了吧,吃完还吃不吃晚饭了,这都是偷偷带你打牙祭。”我姐对他营养方面特别在意,平时不让他吃这些垃圾食品。
儿子跟我基本上还可以做到无话不谈,但是我很清楚,随着即将到来的青春期,这种亲密随时土崩瓦解,所以在此之前,趁着我说话他还能听,要给他把基本三观都树立好。俗话说得好,三岁看老。跟他这么一深入恳谈,我才发现,我儿子身处学校,也犹如身处社会。
现如今的孩子不仅早熟,思想上也趋于成人,还是成人的陋习,警如攀比、看人分三六九等,这可让我挺惊讶的。遥想我小时候,我们个顶个都是小屁孩,那时候确实经济条件也都比较趋同,像我爸经商,家里条件也就是稍微好点儿,那我有个啥这那了,都是主动拿出来跟小伙伴们分享。我们那时候也干架,干架的原因却无非是谁谁谁嘴欠了,谁谁谁吃独食,特别孩子气那种。而且干架,不是我打你或者你打我,是我们小分队对抗你们小分队,打完该一块玩儿还一块玩儿。
怪不得李老师会暗示我“霸凌”一事。我儿子跟我说的就是霸凌啊!而且也不是我儿子霸凌别人,是他被霸凌过才对。只不过他小,他单纯,他没这个意识。他就知道我要告诉对方—“我不好欺负!”你受到了老师表扬,我抽你凳子。
你打游戏成绩好,我藏你课本。
你吃进口零食,你分给别人没分给我,我伸脚绊你跟头。凡此种种还不算,久而久之,我还要拉帮结伙针对你。
听得我都想打人,亏得我儿子遗传了我的结实、我的心大、我不服输的倔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你打我,我就打你,这终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在肯定了他捍卫自己尊严的同时,也对他提出了建议—“你这个交际国不行。你主要就是没学会团结小伙伴。你看明,你这个嘴虽然快,但是比较笨,你如果有个好朋友能说会道,你就不用再费劲抡拳头了,对不对?同理,这个小伙伴可能战斗力差,那这时如果有人欺负他,咔嚓,你就跳出来了。这是不是互帮互助?哎,回头你们再来个体育好的,来个文艺细胞好的,来个跟老师那儿八面方圆的,好家伙,上天了。这就叫资源优化,达到利益最大化。你没听过那笑话儿吗?二哥要去泰国旅游,让三哥帮忙看家,临走前特别交代:家里的藏獒随便逗,别惹鹦鹉。之后,三哥怎么逗藏獒,藏獒都不咬人,心想:藏獒都这样,这鹦鹉也就一破鸟,能把我怎样?遂逗鹦鹉玩。结果,鹦鹉开口说话了:咬他!三哥,享年三十八岁。”
我儿子咯咯笑。他笑我也笑。我真是鼓励过他好多次多交朋友,但是他真听不进去,或者说不愿意去履行。我其实想过这事,一深思心里就特别不是滋味。孩子的妈妈是那么一个人,别说母爱了,她就是抛弃,孩子在那么小的时候进遇这,我还能指望他有多信任别人?我虽然知道这个根源,也想要帮助他改变,然而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这需要时间,也需要环境。与其逼迫他,不如培养他的主观能动性。
到家,我姐饭刚做好,一家人围桌团团圆圆吃了顿晚餐,这确实有点"太阳打西边儿出来”那意思。自打我调动回重案,就跟撒出去的鹰似的。
“对了,爸,你给我批改那道题,洪老师表扬我了。”“是吗。就你答对了?”我正跟红烧日本豆腐较劲。
“没有,好几个人都答对了。”“那为什么表扬你?”
“应该说表扬您了,她讲作业时候,让我说说解题思路。我就按照您给我批注的讲了,她就表扬我了。我说是我爸给我讲的!”
我姐这时候看不下去我那糟烂的筷子功了,伸筷子给我夹到了碗里:“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讲题呢。”赤裸裸的鄙视。
“他会,他会!”我儿子争着说,“老师都说他讲得好!爸,你要是一直在就好了。”我看着他的笑脸,那股子自豪劲儿,心里特别暖和。
“在,我老在。你需要我,我永远在。”“吹牛。”
“你爹工作忙嘛。其实特别想陪你做功课。”
这时候我姐开腔道:“那你抓紧吧,等他上了初中,你就玩儿完了。”我瞪眼:“别毁灭我在我儿子心中高大的形象。”
“鼠,不碍事,她推倒你再重建。”
我外甥女也加入了我们的嘴仗,一家人其乐融融。
吃了饭我去刷碗,出来一看手机,文君给我发了个定位。这是十分钟前。我赶紧动动手指回:“现在啊?”她回得倒是短平快:“对。”
这叫一个斩钉截铁,就好像她知道我今晚有空似的。但转念一想,她想知道一定能知道,不说她职业属性,我俩办公室还挨着,更别提我们捷报都发回去了。
我知道她是找我碰戴天跟宫立国的事,但出乎我意料,当事人之一竟然也在!只见宫立国坐在那儿,率先朝我招了招手。
这是个提供户外场所的露天小酒吧,坐落在三楼,所以它不是个院落,而是天台。这会儿除了文君跟宫立国坐了一桌,没别人。
“这排场!包场啦?”我拉开椅子坐下,笑嘻嘻地说。难得地我看见了宫立国的笑容:“你这张嘴啊。”
“你多跟他接触就习惯了,”文君说道,“贼贫。没开车吧?”“你酒都给我倒上了,我再说开车晚不晚点儿?”
她飞了我个大白眼儿,“想夸你都没处下嘴。”
“你到特警队怎么样?”我举起酒杯,敬了宫立国一把。
“还能怎么样,跟一群大傻子一起。没任务还好,有任务怀里抱把枪,更二。”“你这嘴也不咋的,净瞎说大实话。”
“要不给自己说跑了。”
“所以到底怎么回事?你俩怎么接上头了?”我喝了口酒,问。“你应该问,怎么我俩接头能叫上你?”宫立国斜眼看我。
“我正直呗。”
“比你师弟是正直多了。”
“咋的你还怀疑过我不成?那简直是骂我师父了,不能忍。干了。”“我从来都敬佩隗队,干。”
文君是个女特务不假,但我竟然是她潜伏的对象,这可惊着了我!戴天那句“你怎么不想想人巴巴儿帮你是为啥”,是真没说错,但对象错了,不是光明队长要针对师父,是宫立国针对他!文君是为了宫立国才接近我的。天下真没有白来的午餐,从一开始帮我们去昆仑一条街找人它就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听说我要重回重案,文君就开始布局了,积极向光明队长表态:“我好闲。”这么一个伏笔打好,我只要需要这方面的帮助,出来帮我的就一定是她。她跟夏新亮虽不是有意接近,但接近了她也没少使劲。要不都说特务数女的狠呢,没毛病!然而,宫立国作为男同志,还不是特务出身,潜伏工作做得也是极好,他这些年在戴天身边并非是他门徒,而是他一早就盯住了戴天。
雌雄双煞啊。
这俩人的渊源颇深,好些年前了,文君还在“组对”干,情报有误任务失败,她跟两个特情科的同志被“诱敌深入”,哪有什么黑枪交易现场,等着他们的是线人肿胀的尸体被吊在钢梁上,活活儿被打死的,脸肿得像气球,眼珠子都掉出来一只。当下就有一个同志被悍匪击毙了。文君与另一个同志火速找掩体,人被困在了局中。瓮中捉鳖,活捉。死了的线人把文君给卖了。对方想要知道卧在他们团体内部的另一个线人是谁。那是文君职业生涯中的一劫。寡不敌众,终被俘获,遭受严刑拷打不说,自己的同志由于她的守口如瓶被砸碎了头颅,那真是对精神的极大冲击与摧残。但是她坚守底线,也正是因为她的坚守,迎来了救援机会,隐藏的线人顶着巨大的压力发出了求救信息。而前来营救的警员之中,就有平头哥宫立国。营救工作为抢时间,部暑只能说相对周密,派遣的虽是精兵强将,但情况比预判还要恶劣,人数也显出了不足,毕竟为缩小影响人数安排做了考量。可以说宫立国与救援小队的另三名成员是冒着生命危险完成任务的,这对身陷死神手中的文君来说是雪中送炭。螳臂当车,宫立国身中两枪,身上大小伤数不胜数,与被他拖出来的文君、因此而牺牲的同志们,一起成就了一场血染的风采,那真是血流成河。也由此,二人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这都属于绝密档案,都不是我们能知道的案件。
从前我只觉得文君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有如神助,原来在这背后,她所取得的每一条情报、每一点进展,都是智慧与体力的双重博弈。她一个弱女子,闪转腾挪之间,搏的说到底也是一条命。我原先以为她作为女同志,虽然在特情科,不会让她从事太过危险的工作,这得算性别歧视了吧?由此我也明白了戴天对她的忌惮,她不是走过场的,在她所亲历的那些大案要案里,她是个狠角色。而纵观我从她那里获得的一次又一次的帮助,那都是她呕心沥血才积累下来的人脉为我提供的。人凭啥替她办事?都是过命的交情。而在说这些的时候,她那种“这都不值一提”的态度,让我肃然起敬。当然拆台来得特别快,宫立国张嘴:“也不是谁半夜关灯不敢睡觉,连若去了大半年的北大医院。”
从前尘往事里走出来,我们着眼当下。事情跟我料想的出入不大。
宫立国说:“我一开始不是故意接近他,算是机缘巧合吧,由认识,再到跟他手底下干。我虽然一直对杨指导的“事故'心存疑窦,但我没想过有谁会故意害他。毕竞杨指导人真是太好了。除了跟你师父搭档破案,一有空他还给我们这些小屁孩儿上课,那课是真生动。不仅生动,还特别实用。太用心了。可以说,就是通过他,才坚定了我要干刑警这行的信心。他讲课是会发光的。不仅讲课,也讲人性,究竟是这个人极端,还是周遭的人事物促使他极端,特别有意思。真是活得通透的一人。”
由这儿我想到了,有时清明我去陪师父扫墓,墓碑前总会有鲜花,搞不好那里面就有他送的。
他继续说道:“我毕业分配到队上,心里特别激动,特想拜杨指导为师,可这都是队上给安排,咱没这个福分。我人又慢热,不是很会处理人际关系,还记得有回赶上一个案子,让我特别挫败,一人儿偷偷躲在墙根儿那儿抹泪,也是杨指导,他过来开解我。我心想他有那么多学生,肯定不记得我了,但是他竟然记得。而且他说,他教过的每个学生,他都记得,更别提我还挺爱在课后提问的了。是他的鼓励,让我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想着有朝一日,也许我能到他组里呢?我其实特羡慕你们师兄弟,你们跟着你师父,就有机会跟杨指导一起办案。提高多快啊!”
他的回忆,引领着我也回到了那段青葱岁月。还真是,跟若师父、师伯,我们没少学东西,过得特充实。
“但是这个机会我一直没等来,却等来了杨指导离队。杨指导给我们上课,讲的是侦查讯问学,我敢说,他是非常精通于人类心理活动的。我觉得他不可能没做过风险预判,包括我后来去了解这起案件,我真的也不会判断这个嫌疑人有自戕的可能性,太低了,几乎没有。但事实却是,他跳楼了。我们有句老话—百密一疏。很可能你就是赶上了,点儿背。毕竟人心莫测,此一时彼一时。”
我跟着点头。
“然后我认识了你师弟,再后来我去到他手底下从事刑侦工作。我是看着他从默默无闻到步步高升的。他这个人真的不灵,就是这个——无头苍蝇一样满世界乱撞,不得要领,也不尽心尽力。打个比方,出现场,他都没认真调查,就—自然死亡,咱不费那个力气。再比如,直接就说搞结案报告吧,至于还剩下一些疑点—你不要思虑过多。是真'无头'。”
“你错了,”我点了支烟,“其实他不是'无头',他是觉得这种东西也不会让他升官加爵,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的关注点根本不在这上头。”
“对。就这么一个人。要没有隗队给他保驾护航,他真是——”
“我师父也真是没辙。不选他难道选我?我你也知道,闯祸能手,拆台专家。”
这话宫立国没法接,遂回到主题:“他破案不灵,人情世故拿捏得好,可以说是我亲见啊,他的这个仕途之路。这也不说了,主要是他得失心特别重。那会儿,他刚当上支队长,可把他牛掰坏了,约了我喝酒,你们这些老兄弟给他打电话,他看一眼就挂,说的那个话吧——我就不重复了。”
“甭重复,都猜得着。”
“酒过三巡,他更膨胀了,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谁也别想挡我的路,有一个算一个,佛挡杀佛。这话他酒醒也就不记得了,但是我记得。我不仅记住了,我还受到了启发。谁能挡他的路?有个金牌师父,谁能挡他的路?就他那一套溜须拍马神功护体,谁能挡他的路?”
宫立国看着我的眼睛,我也回看他:“杨师伯。”
“对啊,”宫立国拿过了我的烟,“杨指导是你师父的搭档。杨指导业务能力强得没话说,为人更是正派。有杨师伯在,还能轮到'无头'吗?”
我忍不住乐了,乐完觉得特别不合适,太不分场合了:“对不起啊,你叫他“无头',太违和了。”
宫立国皱眉:“我都没法说你,吊儿郎当成这样——简直没心没肺。真的,要不是文处信任你,我真是”
文君这时接话道:“别啐我,你自己跟他共事几回,不也知道他什么人了嘛。他这个人很善于伪装。”说完她又看向我,“你要不是这德行,早点儿让我们摸透,他也不至于自己单打独斗到丢了工作。”“赖我喽?你们跟我这儿搞特务工作,卧在我旁边儿一边刺探“无头”的动向,一边提防着我是他爪牙,我找谁评理去?”我摊手,“再说了,我有什么办法?一山不容二虎,既然他当老虎,我就当猴儿呗,总不能叫师父难办。”
“我刺探什么啦?还不是你追着我说。”文君嫌弃地撇嘴。
“嘿,你个——”我也是哑口无言,还真是我傻乎乎地逮住她有啥说啥,让人卖了还给人数钱,还觉得自己弄了一“外挂”呢。现在想来我真是傻得冒烟儿,就连戴天可能有“鬼”这事,其实也是文君去引导我发现的。他们先是监视我,再是渗透我,跟着试探我,最后拉拢我。
“行了,说重点。我起了疑心,就开始调查。这事你得对机会啊,你权限就那么点儿,不能蛮干。”“王语纯。”我说。
“其实在此之前,还有一回,”宫立国说着,拿过了桌面上那只绿色的文件夹,“这你可以带回去看。我给你影印的。”
我接过来,他继续说道:“那回是一个叫李岩挺的人,经济类案件,“无头'也插手了。我就调查李岩挺。他跟王树响是什么关系呢?他是王树响妹妹的丈夫。”
我长出了一口气。
“是不是太无巧不成书了?”
““无头'怎么知道你怀疑他的?”我碾灭了手里的烟蒂。
“还是你了解他啊,他这人,极看重自己的仕途,防心也重。你也会看人,你见孙淼一回怼他一回,是嗅见他身上的味儿了吧。”
“原来如此,”我摸了摸鼻子,“你这回出事果然是拜他所赐。他还挺能演的。”宫立国叹了口气。
“这基本就是实锤了,但是没有证据。你最终也没拿到证据是吧?不然怎么得咱仨凑诸葛亮呢。”
我说着,开始翻看文件夹,宫立国整理得很细,别看平头哥长得粗糙,文书工作真是细腻。我翻看夹子,他也没再说话,我就往下看,一页跟若一页。翻到后面,这里面提到了一点—跳楼自杀的嫌疑人在被带去指认现场的前一晚,看守所内餐厅的监控丢了一段时间的存档,记录是设备故障。
我抬起头来,文君跟宫立国都在喝酒,我背上泛起一阵鸡皮疙瘩。印证跟猜想不同,冲击力不是一般的大。但这如何求证呢?这么想的同时,我又看向他们俩,忽然知道他们为什么来“拉拢”我了。我在这里面要充当什么角色呢?出首是不需要我来的,宫立国可以。我在心里一圈个儿,懂了—我得去跟师父交代。打预防针。
把戴天拉下马,师父他——
倘若师父被撼动,光明队长
文君是光明队长的人。戴天反复跟我强调不要跟她接近。光明队长多少是有些忌惮师父这一脉人堀起的。文君卧在我身边儿,真就是为还宫立国一个人情吗?双面间谍以她的聪明才智足以胜任。
“大刘儿?”
我回过神来,文君正关切地看着我。“啊.”
恍然回神,我才发现自己的思想跑得有多偏。太可怕了。什么叫潜移默化?这就是潜移默化。跟戴天接触多了、共事久了,思维竟然要跟着他跑了。他那套权谋几乎都要把我洗脑了。这回他还高明了,打起感情牌了,不知不觉中,好像曾有过的兄弟情谊又回来了。也不是情谊,我俩真说不上有情谊,从前经常打得跟热窑似的,说打也不对,是我单方面攻击他吧,我性子急脾气暴,他相对来说就含蓄内敛或者说忍气吞声。我这人身正不怕影子斜,但我欠他的,那个恶劣玩笑在年轻时代我好像还觉得就那么回事,可人到中年,洗练了人情世故,我是真的内疚与自责。怀着这种心态,我还刚好就进了他的培养皿。那个瞬间我怎么会那么想呢,以他的思维模式去想?我师父是谁、他是怎样的人,我不清楚吗?戴天若真凭实据地被证明犯下了这种欺师灭祖的原罪,头一个“打爆他狗头”的肯定是师父。且不说他跟杨师伯的情谊,就单凭他的刚直不阿,他都能打爆戴天狗头一百回。我到底在怀疑什么?我不怀疑师父,难道要去怀疑光明队长吗?我怀疑文君不就是在怀疑光明队长吗?我对得起他对我的肯定与栽培吗?他跟师父俩人就算有这样那样的矛盾,那矛盾属于个人吗?师父有一天想过争权吗?光明队长虽然有点小心眼,他又可曾害过师父吗?我居然轻易就被戴天蛊惑了?他是一个争权夺利的人,他会把问题复杂化看待,但我却不会。
可与此同时,我又非常纠结。戴天有戴天的问题,他的问题我看得太清楚不过,但其实我看得也有失公正,就因为我深知他那些臭毛病,打心里我就对他否定、否定、再否定,事实却是一再打我的脸他也会扛起熏担,也会为兄弟们争取权益,也会刚起来还事实一个真相,也会享出他的仕途之路做赌注去为我们撑起一片天。这也都是事实。他没我想的那么浑蛋。我刚开始试着去接纳他,现在就要一巴掌去把他给拍死吗?在一切只建立在推测的基础上,在没有决定性证据的情况下?
“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文君开诚布公地问我。
我是一口一个“君姐”叫着,我多次得益于文君的帮助,我是亲眼看到她对一线工作的热爱,我也是亲见她随时抛夫弃子加入本与她不相关的战斗,那都不是假的,她热爱刑警这个职业。她也许神秘,但她绝不缺乏真诚,不缺乏正义之心。这才是我认识的她。我以我的人格向她证明了自己的立场,她又何尝不是?她再狡猾,我还火眼金睛呢。如果不是一路人,我们根本不会走近。
我点了点头,我必须以诚相待:“我确实有一些想法,或者说,有一个主张。”“你说。”宫立国也认真地凝视我。
“一旦咱们掌握到了证据。我想先跟我师父报备一下。”“当然,这是应该的。”文君肯定道。
“也包括我师弟,我有话想对他说。”
宫立国看着我,我毫无回避地迎向他,约莫有十几秒吧,他点了点头。
“大刘儿,别有任何思想负担,”文君旋转着手中的玻璃杯,“这件事,目前仅限于咱们三个人知道,老大那边我一个字都没提,我向你保证,我参与这件事绝不带有任何政治目的,希望你能信任我,在我揭开了特务的面纱后。”
我笑了,在我琢磨她的时候,她一定也在琢磨我。长出了一口气,我说:“该提就提。”
“我还在权衡。至少,咱们得拿到切实的证据。咱们不是要扳倒谁,咱们是要追寻真相,属实的话,还杨老师一个公道。我个人不能接受英雄蒙冤。这就是我性格。这也是我帮老宫同志的原因。我欠他人情,不代表我就可以为还人情对组织、对同志乱来。我一向公私分明。”
“我懂她,希望你也懂,”宫立国向我举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
碰杯声中,我着了眼今晚的夜色,黑暗从地里长了起来,吞天覆地。
连续几天我都休息得不好,以至于走路都像踩进了棉花里,文书工作又重,手上的案子还停滞不前,人就好似霜打的茄子,不能说丧,更应说是颓。
这天我实在疲惫至极,夜也深了,就说干脆去宿舍对付一宿。刚要开门,隐约就听见隔壁房间里有男人喘着粗气呻吟的声音,还高潮迭起的,听着倍儿热闹。
我就蒙了,寻思啥情况?试着一推门,门还就开了。
只见王勤上身赤裸,下身就着了一个短裤,还是红色的。手里拿着冰壶,冰壶里冒着烟。更离谱的是,他头上还围了一个丝巾。满屋那烟明,台灯还变颜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粉。桌上除了台灯,就是手机支架跟手机了。这会儿我俩一对视,双双蒙圈。
这个状态也就持续了三秒不到,他又一低头,继续在那儿摇头摆尾,满脸喜怒哀乐地“白话”。
我心说这是怎么回事啊?不清楚。不清楚也不敢叨扰,属于“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且,我也不能站这儿“观看”,就轻轻带上门,赶紧回了我那屋儿。一进去又给我吓一跳,屋儿里我俩小徒弟全在!还摊开着一地的家伙事。
“不是——你们俩——那什么王勤——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来来来,师父你坐你坐。我们把你这屋儿征用了。”李昱刚起身,给我往床上让。
我坐下,先点了支烟压惊,然后听李昱刚给我解释—他们正在追查刘戈发起的多人视频聊天,就网络平台上的聚众“溜冰”。由于对方并没有很明确的规律可言,他们就惦记瞅准机会给谁卧进去。一个是掌握这个“眯会”的频率,一个是固定上证据。今晚通过平台放信儿,机会来了,然后王勤自告奋勇求表现,他们就拉了个摊子。事态紧急,又没第一时间联系上我,他们就干起来了。
我一听这不靠谱:“走火入魔了,他也忒入戏了!”王勤这个模仿太真实了。
夏新亮这时开口道:“他冰壶里的烟是我们拿无害的化学制剂做的。放心吧。”“对对对,”李昱刚帮腔,“保证安全!”
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想赶紧叫停,拿过耳麦就呼叫王勤,但他不给我回应!从这边的监视屏幕里,我就瞧着这帮同性恋群魔乱舞,越看越头大。
王勤这奥斯卡级的演技骗没骗着别人我不知道,但给我销住了,这哪还是平索里的那个白胖胖王勤,他真就演出了老不正经的男同志!老不正经的男同志还吸赤!
不一会儿,还真有人朝他抛出了橄榄枝,说能给他介绍货,一克七百,十克七干。王勤就说那这个价格还可以,对方提出单线联系。在这儿他抖了个机灵:“那我得存一下这个多人群聊先。”那边跟他说:“你甭存,存也没用,这都不是固定的,你加我,加我下回我带你。”
我捂脸,对方也是嗨大发了,王勤都说秃噜了,说的话多门外汉明!没人带你你能进去这个多人视频吗?你进去了又没人带,你是生怕人不知道你是潜进去的吗?而且你买嘟门子毒品啊!给你寄宿舍来?收件人写重案?
胡闹!
我也没别的办法了,这边王勤去加人微信了,我起来直奔楼道的尽头拉电闸。刚要拉一想不对啊,王勤用的手机,李昱刚用的笔记本,拉闸限电不管用的。转身我又回去了,回去我就发飙,我一发飙,他们才赶紧收尾。
不一会儿王勤拿着手机就过来了,进门就跟我说:“咱得继续啊,我这又买道具又表演的已经跟对方联系好了,准备要点儿毒品。”
我耐着性子说:“一克多少钱?一克七百,十克七千。试毒品最低十克。你打款给他容易,他怎么把毒品给你?这毒品能顺利到你手上吗?且不说这个,钱又得谁出?上回请一帮外围吃饭,那八千多块我批下来容易?而且你要来这毒品干吗用啊?”我啪啪拍着笔记本的边框,“这里头没固定住证据?咱不是要青品,咱是要抓人!而且咱要抓的是刘戈,我问你,刘戈今晚露面了吗?”
我劈头盖脸一顿数落,王勤就跟那儿僵持着。我又转脸看向夏新亮跟李昱刚:“你们俩也是!刚来呀?他说他要卧进去,你们就让他去?他干过吗?卧底谁都能干吗?他申请他就行是吗?你这不是发了律师函就当是法官终审了吗!他才来他不懂,你们俩也不懂?”
李昱刚动动嘴,话没说出来。夏新亮连嘴都没动。
“刚才我叫停,还不停。我为什么叫停?人在魔道,你不成魔你就是神!”我说着,伸手指向王勤,“他进了魔道,要是走火入魔可怎么弄?假的效果不好上真的,你们谁负责?不是我说你们,我干了多少年的缉毒工作?你们可能听我说过一些打它的方式,但你们不知道里面更内涵的东西。十克毒品,这小IP哪儿都有,他给你寄来毒品,钱你丢了,线索还断了,图什么?”
王勤这时支支吾吾地说:“我就想证明自己,我把钱打给他,把这东西买了,证明自己是他们圈内Y
我横着就怼过去了:“你证明个屁!你现在给了钱,人把你钱挣了,货都不见得给你发,你谁啊?真不是我说你。你知道怎么跟他们斡旋?你知道怎么顺藤摸瓜往里头钻?你脑子是不是被门夹了!就刚才,你还抖机灵,那傻子也是嗨了,还他带你,你哪儿来的啊?谁是你介绍人?而且你加人微信,你提前准备微信号了吗?准备了吗?你拿什么微信加的?你这就是给我整一鸡飞蛋打啊!”
我正骂着,就听见王勤手上那手机噗噜噗噜地响。我再一看对面儿那俩,一人手里攥着一个手机。我伸手去拿王勤手机,李昱刚那个脸色登时煞白。
好家伙。这仨,还给自己建了个群。瞅瞅他们说这话
李昱刚:“大哥,您这精神头儿值得赞扬,您继续,继续干别停!”夏新亮:“别慌,是可以的,我挺你。”
王勤:“数我娇艳。”
原来王勤没有停下来是因为他们在“拍呼”他,最气人的是最后一条。李昱刚发了一个“我太难了”的表情,下面跟若一句话:“像不像此刻的师父?”
时间显示就在我开训他们没多久。
我之所以没把这手机拽李昱刚脸上,是因为我发现,噗噜噗噌响的群,不是这群,是一个叫“666”的群,666前面还有一个手的特殊符号。
真叫瞎猫撞上了死耗子!嗨大了那主儿,在王勤加了他之后,见王勤没吭声,连着发了好几个问号,王勤正被我训,没顾上回,他倒好,直接给他拽进了一个群里!就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骗子。
这会儿这个群里发言的人不少,你一句、我一句,好些黑话。我一看秒懂,这是个交易群!“都别木着了。全给我过来!
我负责周旋,夏新亮进行分析,李昱刚过滤梳理,王勤负责记录,我们就在这个群里挖,最后把刘戈掘出来了。还真要相信六度空间理论,这个群虽然跟刘戈没有关系,但是它提供了间接通道。
做了一系列的工作,我们终于固定住了刘戈的所在地。通过基站定位手机位置。但是它其实会有点误差,这个定位再精准,也会有一定的误差。显示他在哪儿呢?在厦门。这会儿已经是早上8点多了,我直接就把电话给戴天轰炸了过去,禀明情况,要求厦门警方协助。戴天就是戴天,他就不是痛快人,最后我急了,我说有任何差池,责任我负!他一边说着我怎么负,跟我打官腔,一边也怕错失了将嫌疑人抓捕归案的机会。我三板斧使劲儿往上拍,待他终于松口,我们都快到机场了。可能我潜意识里还是坚信他最终一定会支持我吧?我们是一边申请一边往机场奔的。这是不是就是默契?也是奇怪,在我跟戴天据理力争的时候,脑袋里完全没有他那欺师灭祖的烂事。我明明那么在意,可投身于案件中,真就忘了一个干净。我前妻那话可能没说错—“你只配跟你的案子过一辈子。”
挂了电话,我给李昱刚拨了过去,让他即刻联系厦门方面,把情况都跟人交代清楚。
登机之前我收到了李昱刚给我发的微信:“师父,我想跟您道个歉,那表情包太过分了。但我绝对没有嘲讽您的意思。您说得对,很多东西我们确实没有经验,也了解得不够深入,但我们执着破案的心跟您是一样的。您老说时代变了,要跟不上了,其实您一直都在时代的浪潮中。就像这回,您虽然把我们骂得跟三孙子似的,但还是用实际行动肯定了我们,又用您宽厚的肩膀为我们扛起责任。我们一定不会辜负您。也在此保证今后绝不会再打没有充足准备的仗!”
我看完给他回了一条:“以后写结案报告,就按你写检查的这个水平来。”叹了口气,我心想,大约他们有多让我头疼,我就让戴天有多头疼吧。
由于我们行事匆忙,李昱刚只能尽力给我们订航班,仨人分了两班,是同一时刻起飞的两家航空公司的航班。我跟夏新亮同一班,王勤在另一班,全是屁滚尿流赶上的。但我跟豆新亮就算在同一班,座位也完全不挨着。夏新亮在我前面七排处,三排座中间的位置。我在后面这个靠近过道的位置。他坚持把这个相对舒适的座位留给我,其实他更需要,就他那大长腿,缩在中间儿,想想也知道多难受。但我们出差就这么个待遇,更别提临时抱佛脚了。我推辞来着,他却跟我说:“师父你别客气了,飞
机上正好睡一觉,我觉得以您这个精神状态来说,您不是一宿没睡了,或者有睡但睡眠质量绝对不这我是承认的,可他又何尝不是呢?他眼圈都发青。
然而推辞来推辞去,我还是没说过他。
这会儿,我看着夏新亮所在的那个座位,其实根本看不见他,但他那张写满憔悴的脸庞仿佛就在我眼前。
半梦半醒间,我觉出屁股后面有什么东西硌着我,伸手一摸.干了!王勤的手机我顺手插在屁兜儿里忘了还给他!慌忙开启了飞行模式,微信消息的提示叫人在意,那小红点不消下去特别难受。点进去一看,这交易群里还真是甭管几点都有人说话。
禁毒工作这么难、这么苦,多少干警牺牲在一线,但还是杜绝不了买方市场。除了无奈,还是无奈。虽然我已经把我们这边掌握的情况发给了缉毒队,但这一个打掉了,下一个呢?它既不是起点,也不会是终点。尤其随着吸毒人员的年轻化、販毒手段的互联网隐蔽化,在这张金钱与欲望编织的网上,究竟还要困住多少人才算?想想都叫人绝望。虎门销烟还写在课本上,但它的警示力量却逐年下滑。颓丧的我随手点开了朋友圈,点开之后看了两眼,蒙了—这都是谁?然后才反应过来,这是王勤手机。
也许是好奇,也许是无聊,我点击了那个熟悉的卡通头像,跟着又点进了朋友圈一栏。吓我一跳,净是九宫格自拍。他有这么自恋吗?我平时很少看这些,所以真没注意过。我又使劲想了想,少数的看的时候,我好像也没发现他有这癖好怕不是他给我分组出去了吧?
凝视着屏幕,我也做不出啥感想来。你还别说,虽然王勤拿他自己大号儿加了那不靠谱儿的毒虫,这号儿却真没破绽—gay不是都爱表现自己吗?再设一个三天可见,没毛病!
想到这儿,我忽然愣住了。我说他们这计划顾头不顾屁股、藏头露尾、漏洞百出——是不是错了?
他们环境也布置了、道具也买了、监控也上了、录像也录了其实那仨人小群里不也有很多话术吗?再加上这个“符合题意”的朋友圈——
我又看向了夏新亮的位置。至少这小子我知道啊,一向稳得很,再想想他那副比我强不了多少的疲惫样儿,这应该就是他主意。
我让他别钻,他还就照大里使劲儿!
这心结真是够重了,不是好事。并非专注不好,而是掺杂了个人情绪的、带有强烈目的性的专注很不妙。我还真不能放任不管了。
飞机落地,万幸都没晚点,我们会合后,同李昱刚取得了联系,他跟我说厦门警方已经派了人接应我们。至于对刘戈的摸排,有乐观之处也有不乐观之处。乐观之处在于,已锁定刘戈。根据我们的定位,虽然有误差,但通过物业走访,已经确定了刘戈的确切租住地,承租人显示不是刘戈,实际使用人却已被指认就是他。不乐观的是,他的暂住地在一处别墅区内,栋与栋之间相隔较远,社区内居住人员也不多,无法贸然接近,所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掌握别墅内部的情况。
我嘬了下牙花子,地广人稀——
李昱刚说先期去踩点的探员是扮作快递小哥骑着电动车进去的,也没敢过于霏近,就摸了摸地形、路线。那幢别墅很多处都拉着窗帘。确定屋内有刘戈还是委托的物业人员,打着发放防火手册的名义。房内除了刘戈,物业的小伙子说还有别人,他瞄见了。至于是什么人、有几个,这都不清楚。但是整体区域都已经被控制住了,怎么动手还在研判,厦门警方也迫切想跟我们探讨。
与前来接应我们的厦门警方的同志顺利会师,我们登上了开往目的地的车,是辆商务别克,除了司机,以及接机的小伙子李萌,车上还有两个探员,年长一些的叫张泉澈,年轻的叫周丹丹。
我接过他们手上的地图看着,是难。刘戈所处的这幢独栋别墅,地处社区内的边沿位置,从它后门往出走,一左拐就是通往海滨的路线。它这个别墅还没有外院墙,等于人在室内对周边情况那是一览无遗。
肯定是要包抄的,最理想就是四方都布置人马。但现在别说四方了,半方都没戏。只要靠近,人家从屋内就能瞧见。这说明刘戈选择在这里盘踞,他是有考量的,毕竟干的是人头点地的勾当。
我琢磨还是得化装,化装侦查换作化装围捕。
这次厦门警方为了支援我们,动用了两队人马共计十人,外围也要求当地派出所协助,再加上一支特警队待命,人员其实比较充足。
我们跟他们的负责人见上面就开始商讨战略。对于外围的卡口,大家想法都很一致,主要是进行抓捕的内包围園这块,其实谁都不敢打包票。这边的意见是不然就单刀直入,如果发生嫌疑人拒捕逃跑,就让外包围圈往内收,也就是把场地打开。对他们来说,毕竟是协助工作,协助上就行,就是响应了、配合了,越简单越好。我们是主办,我们要求更多的是稳,必须稳准狠。这人法外了十七年,好不容易上来了线索,这要是再没抓着——尤其他现在还从事恶劣的贩毒工作。
缉毒这事我前前后后搞了数年,干过数起,别看刘戈相对来说也就是小打小闹,但是他辐射范围广,少量多次,其实也不容小载。再加上他还背着人命案,暴力抗法的可能性极高。所以对他进行围捕,要做好全面的风控工作。
目前的情形对我们肯定是不利的—地形开阔、人员数量不明。我深思熟虑后,提出了我方观点,近距离四面包抄。
“我是这么想的,"我伸手在地图上比画,“南面,也是正门处,是咱们的突击处,就由这里进入。怎么靠近?有一组人,化装成修剪草坪的工人。北面是后门,也是最容易逃跑的路线,出门比跳窗靠谱。后门这里借一辆快递的面包车带他们公司logo的,送大货的那种,车上咱多安排点儿人。东西两面,东面物业说跟它相邻的这一栋没有人住,还没卖出去,咱们扮作中介跟看房人员,随时待命。至于西面,西面可以安排保洁,当然也是咱们化装扮演的。这样东西南北,咱们有了一个小包围圈,这包围圈一收缩,基本就能比较稳妥,咱们收缩的同时,外包围圈跟上来,增员就没有后顾之忧。”
“那这个小型包围圈,需要多少人?怎么保证他们的安全?因为咱们不知道里面的具体情况,有几个人、有没有武器、都什么年龄什么身体索质。有没有前科,是什么样的性格?这个防控怎么来做?”对方提出质疑很正常,毕竟参与人员跟嫌疑人将要正面对冲。
“所以我建议,每一组人员,至少配备一个特警。在实施抓捕工作的时候,要跟相邻人员紧密配合。与此同时,所有人要随时互通有无,看见了什么、捕捉到了什么信息,都要即刻分享出来。”
“嗯——这个从技术层面确实可控,但——”厦门方面的总指挥明显还是心存顾虑,这个我理解,毕竟会有突发情况,但抓捕行动嘛,风控做得再好,还是有遇到突发状况并失控的可能性,只能说尽力保障,毕竟它就是防不胜防。该若你点儿背,真就躲不过,警如说高博。
“那行动时间呢?”对方他看向我,眼里有了点坚定意味。
“一经部署完毕,即刻投入战斗。天越黑,对咱们越不利,要充分利用傍晚前后的这个时间段。一个是闲杂人等出现的概率低,一个是这个时间段人的精神状态会比较松懈。”
方案一旦敲定,执行起来就非常迅猛了。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部署,所有人员各就各位。最先出动的是负责东面的小组,王勤参与其中,扮演看房的客户,周丹丹跟他打配合,扮演他的妻子。另外有两名特警一个刑警,三个人分别扮演中介公司的工作人员。
前方发来战报,已进入东面别墅。透过窗户向目标地址观察,三扇窗帘都处于闭合状态,无法获知屋内确切信息。
第二组随即出发,是保洁人员组。他们这个不能直接就过去,太假,要扫着地推进,时间就稍微有点久。但久归久,有情报传来—西面一楼的窗帘是开启的,里面是饭厅,饭厅的餐桌是长方形的西洋款式,长且宽,椅子有十把,被拉开的只有四把,桌面上堆有饭盒。但由于距离存在,不能趴人窗户上看,就不太能确定究竟曾有几个人用餐。我心想这可算不上有用的情报,太虚无缥缈了—别的不说,就说这个就餐时间,也不能确定是哪时?只能排除不是今天中午,因为我们开始监视了,心中有数。如果是今晨或昨晚,那当时在的人可不见得现在还在,或者说,当时也许有四个人在,可如果饭后又来了俩人呢?没法准确推断。
我正琢磨,耳塞里传来了声音:各组人员注意,各组人员注意,室内人数推测有四人,推测有四人。我没来得及阻止,消息就这么被放出来了。这样不妥,我内心里觉得不妥,最好不要抱持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根据参与人员性格、阅历的不同,有人会畏惧,有人会自大,不利于行动。但我转念一想,说都说了,再说更加重同志们的心理负担。好在这种围捕我跟夏新亮非常有经验,那经常是以为三人出来七个,心理素质跟得上,到时候尽最控制住局面,再说还有那些特警呢,本来我们这次行动人数上也不吃亏。
我在第四组,也就是前门突击这组;夏新亮在三组,负责后门的进入、围堵。我们两组是同时出发的。他那边快,车过去人就都过去了,他们组也是人员最多的一组,有七人。我是人员最少的一组,就三人,我跟俩特警。我们组推进也是最慢的,摆弄除草机的动静大,一定要从远处开始往目标处推进,真实一些。最慢也是我们安排好的,一旦我们就位,如没有突发情况,那就以我们组行动为信号,全体都有一起上。
就在推进的过程中,王勤这边传来了消息,彼时他们正在东面别墅的庭院里。应该是目标位置听见了除草机的声音,有人掀开窗帘看了看,很快地一看,随后窗帘又严丝合缝了。
目前情况很好,他们确认过,就不会再探头探脑了,那我去敲门,门一开,我们组冲上去直接就进入—不给对方准备,直接就干!越快越好,我们越快,他们反应的机会就越小,反抗的概率就越低。争取一招制敌。
我的心脏是剧烈跳动的。眼下,我与别墅正门正在无限接近中。平复了一下呼吸,我伸手去摁门铃。我预想了无数种大门打开的情形,也跟着构想了数种暴冲的方式,但是不曾想到,这题超纲了。
还是草率了。没人来应门,反倒是紧邻大门的窗户,窗帘被掠开了。里面站了一个男的,却不是刘戈,很瘦,个儿也不矮,由于瘦,颧骨很突出,他眼窝又深,眼白较多,选出一股阴森森的病态。
在我不远处是另外那两名特警人员,他们正在除草,声音很大。但是通过看口型,我知道阴森男在问:“干什么?”
真就是电光石火,头脑激烈运转。我不能回答他这个问题,不是我有没有预设,是我如果大声回答,他有可能会听见,一听见,我不是当地口音啊,典型的京腔,这玩意儿肯定露馅。他没直接来开门,说明他已经生出了疑窦,早上物业去发放过防火手册,下午我又来,可能真是引起对方的警惕性了。我不能赌他听不见,我必须让他听不见,最好还让他不懂我意思。也是急中生智,我张大嘴巴表现出大声说话的样子,一边说一边比画,一会儿拍我胸口的工牌,一会儿指我停在他们草坪上的除草机。唯有满脸的焦急不是演的—真急。
他应该是让我整蒙圈了,越不明白我越朝他比画。我黑,也壮,大约他看着我真像个干体力活儿的农夫,白了我一眼,消失在了窗帘后。
这会儿我的心跳更剧烈了,门把手这么一动,我已做好了突袭的准备。由于太过于全神贯注,这位开门后跟我说了啥我都没过脑子,上去就是一个锁握下颌过胸摔。
把这人控制住的同时,在我让出的身后,俩特警冲进来了,一个打开后门放同志们进来,另一个去厨房控制刀具。
接下来就是炸裂般的突击行动,我们人数还是很可以的,所以我前脚控制住人,后脚就有人来接应,出示证件、搜身,问身份,一条龙。
楼下触目所及,我们撼了仨,但没有刘戈。
正当我往楼上走的时候,我听见了夏新亮的声音:“上铐!上铐啊!”听声儿就能知道他很紧张。跟着是陌生的声音:“卡住了,这卡住了!”
我加快了脚步,不等我冲上去,王勤的一声大喝冲入鼓膜:“小夏!”
等我走近一圈人,地上的两坨同时跃入眼帘。一边是叠罗汉的,一边是被王勤宽胖的身躯压着的夏新亮。而在王勒的右臂上,扎着一个针管。
我登时眼前一黑,周遭沸沸扬扬的声音统统被过滤掉了,有人在说话、有人在喊叫,可是我的大脑处理不了这些声音了。
我看着夏新亮跟王勤互相搀扶着起来,跟着夏新亮就往上冲,那一脚踢过去,非把人牙全打掉了。幸亏有人拦住了他,他不停地说着什么,稍后才表现出了冷静,随之转身伸手拔掉了插着的针头,交给了一旁的人,跟着他解开了自己的鞋带,抽出来,一气呵成用力绑住了王勤的右上臂。最后,他的双手搭在了王勤的肩上,嘴一直在动。王勤跟我一样,是完全木了的状态,很久眼睛里才有光彩流过。惊悸过去,我的大脑恢复了处理语言的功能,我听见张泉澈就地讯问先前被叠罗汉、此刻已经被提溜上来的男人。头脑迅速分析着信息—吸毒人员、有艾滋病、刚刚他投掷的针管才被他抽血来着,抽出来的血是被用于贩卖给想要报复特定目标人物的买主。没想到还有这产业链!
刘戈被从我身边带下去我都顾不上了,只关注拿起手机拨打当地三甲医院电话的同志。不是没人接听,就是被告知阻断药物需要提前预约,此时药物不全。
“师父,师父您跟王勤待一下。”夏新亮打着电话,把王勤交到了我手上。此时他摁着也不知道是谁递给他的纸巾,一脸的茫然。
“妈,是我,我需要您帮忙。”
“还好吗?”我知道我这话问了也是扎心,谁这会儿能好的了?可我还能说什么?不说我就要疯了。
让我没想到的是,王勒咧开嘴,挤出了一个笑:“队长,没事,不疼。可能我皮糙肉厚吧。原先我还不愿意承认自己皮糙肉厚,我觉得我虽然胖,但是我皮肤还是很嫩的,属于白白胖胖——”
王勤这强撑的坚强,真挺让人心痛的。我想拍他的肩膀安慰他,他却下意识地闪躲:“别,队长您别靠近我,咱得保持安全距离。”
在我尝试安抚王勤的过程中,夏新亮走了过来,他一边举着电话跟李昱刚说即刻就订航班,没有就联系空军机场,一边跟我说:“师父这边的后续就得拜托您了,我得马上带王哥回北京,越早阻断效果越好。”他说着,拽过王勤,跟我说要先带他冲洗伤口,并问我谁给他纸巾的!这得冲洗!
我心内翻江倒海,整个就乱了。心想嘟怕挨扎的是我呢?算我流年不利,反正我们兄弟几个不都一个路数嘛。我认!计划是我制定的,行动是我安排的,你朝我来啊!
李萌这时凑近我,给我简单说明了一下出意外时的情况控制住这个人之后,要上手铐,但手铐卡壳了,就这么十几秒的工夫,他挣脱了被警方钳制的臂膀,从床上摸出针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投掷了出去。他瞄准了正控制若刘戈的夏新亮,王勤彼时在一旁,噌一下就窜出去给夏新亮护住了。手铐卡壳。就像上了膛的子弹,也有可能卡壳。这都是千万分之一的概率。我知道这不能赖谁,但这个千万分之一,它直线连接的是一条生命。虽说,我们干刑警,就像在高空走钢丝,有丝毫闪失必定粉身碎骨。人人都有这个共识,但人人都不想摊上意外。更何况是这种千万分之一的概率。许鹏要是在,肯定得劝王勤去买张彩票。
我们的工作很残酷。面对穷凶极恶的匪徒,残酷:面对人这种高等生物的死亡,残酷;面对受害人家属的被追阴阳两隔,残酷。但更残酷的是,你心里明明那么挂念一个你在意的人,你却必须得要放下,因为还有工作需要你。甭吹什么强大的心理素质,都是给逼的。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也挺分裂的。就警如这会儿镇定自若的我、说着“你们不要过分在意”的我。可不然呢?厦门警方关切王勤、检讨己方的工作失误,我难道还要说“对,就赖你们!出警之前都不检查装备嘛!”根本于事无补。除了把局面搞得更僵,于事无补。其实我黑着一张脸已经算不成熟的表现了,若不是我黑着脸,人家也不能一个劲儿说好话。换作是戴天,他早就侃侃而谈了,或许还会开几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也或者讲一些从前工作中更惊险的经历。我不得不承认,在这方面,他是其比我强。
然,他是他,我是我,面对当下的局面,于我来说,唯有投身到工作里,才可能逃离现实。
我决定在厦门就地对刘戈进行突击审讯。一个是得把他跟其他几个被控制的人分离开,我们追捕的只是刘戈,执法权所限,其他人要交由当地警方处理;一个是夏新亮带王動飞回北京了,我一个人不能进行押运工作,虽然厦门方面提出可以派人一同押送,但按照规定我还是要等北京方面来人。
但是审讯工作不能马上展开,我没“搭子”。
这边发生的意外状况,我第一时间向戴天进行了汇报。他给气得直拍桌子,连我带厦门方面一起骂,说我是不是觉得我们最近事还不够多,我就给个耳朵听着呗,他骂完我再跟他说后续处理—夏新亮带王勤飞回北京了,由空军支援:我这里缺人手,审讯没有人,押送没有人。戴天问我那你觉得谁能胜任,我说把刘明春派来,我们“老搭子”了,最稳。戴天也无暇跟我抬杠,就说行吧,既然都已经这样了,就谨记一点—“再别给我捅娄子!尤其别逞能!”
我以为他要指责我行动激进才会导致这样的意外发生,不承想他却对我说:“师兄,你真得挺住,你要是再倒下,甭说我这位子还要不要,这队伍也就真垮了。”
挂了电话,我点了支烟。抬头望天,月朗星稀,空气里满载着海洋的咸湿腥气。我给李昱刚打了个电话,豆新亮他们还没到,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我就让他把刘戈一案包括同性恋色情视频案等所有相关资料全发给刘明春,让他顺便给我带来。然后又给刘明春打了电话,刘明春说收到,刚接到戴队指示了。
攥着手机我就在想,自打这流年不利开始,我们的日子都太难了。这个“我们”,也包括戴天。他作为负责人,桩桩件件的事出来,他自脱不了干系。别说这回确实是别人工作失职所致,就算真是矛头指向了我,他也得死扛,为我们死扛。他那话没错,他的位子较之于他的队伍,不重要了。但是他能说出这种话,我心里还是挺有触动的。以往我一味地将之视作“舔狗”,完全忽略了他其实也是“我们”中的一员。他也许对我们有意见,但总还是希望队伍好的。除了宫立国。
宫立国,杨师伯。
脑子越乱,这些事越是层出不穷地往外冒,但此刻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鉴于刘明春不能马上赶来,而且讯问嫌疑人,越让他等,他越焦虑,这样我们再去跟他接触,效果会更好,那在这个期间,我跟厦门警方配合,先提审了另外被我们抓捕的四个人。其实他们也没想到会上来这样的案情,不仅聚众吸毒,还可能涉嫌贩毒,上面就特别重视,闹得我有种他们恨不能把我这个“外来”的踢出去的感觉—挣功劳,这一下给他们解决多少指标啊。
我一是向来没有抢功的心,二来这确实算人属地发生的案件,三来我现在脑子里转的都是针对刘戈的问讯计划,所以这几场审讯我就是跟着配合,同我们案情相关的才会问一问。
把王勒扎了那人现在脑子清醒点儿了,清醒了就不认袭警了,就往被毒品控制上说。他们突审了一番,那个人嘴里没半句实话。我说就铐着他吧,等他药劲儿过去,解地上打滚儿难受了,实话就来了。
一通工作做下来,我这块全无收获。按说这些人不是刘戈的狐朋狗友,就是他姘头,希望是很大的,但这个刘戈有意思得很,或者说狐狸尾巴藏得深,这些人都不知道他网络贩毒的事,就知道上他这块来,有的嗨,有聚会。除了一个扎的,剩下仨都是“溜冰”,刘戈之于他们,也就是容留他人吸毒。刘明春赶到已经过了12点,又是新的一天了。此时刘戈已经被我晾得心里发毛。我从他容留他人吸毒这事上打开跟他的对话,他一下就放松了,不仅是放松,他还很得意,夸夸其谈的。这时我拿出了他被海淀分局逮捕时的记录,他的从容就有点没底了,但仍旧撑得住场面。
在我观察试探他的时候,他同时也在观察我、试探我。从我的口音开始,旁敲侧击。这人看来不仅心思敏感,头脑也很灵光。他渐渐嗅出了危脸的味道。
但局面我控制住了,尤其我跟刘明春搭档,无比默契。一通审讯下来,也是时候祭出撒手锏了。
张宝萍的遇害现场透过照片呈现于刘戈眼前,我发现他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他这是迟疑了。他不是要承认,而是在心里琢磨起该怎么脱身了。这时刘明春挥起了流星锤,他既没有拍桌子也没有踹凳子,他很轻柔地把DNA检验结果放到了刘戈面前。但这个轻柔,却是实打实的重拳出击。
我们就此看见了山峰土崩瓦解的全过程。以此为切入点,打开了这起尘封已十七年之久的旧案。
刘戈确实就是当年从我们视线中消失的青年。他的描述是这样的—他本身想要去张宝萍屋里偷点钱,因为他平时经常进入张宝萍的店,了解她的习惯,非常清楚她都会把当日的收款放在写字台抽屉里,第二天一早才去银行存,因为修理部关门晚网,银行关门又早。本来以他对张宝萍的了解,案发时间她应该是处于深眠状态中,结果没想到明明自己动静很小,张宝萍却被惊醒了。慌张之下,他直接就扑向了她,但他这会儿没想杀人,就想给她嘴捂住之后让她别出声,可没想到在身体与身体接触、扭打的过程中,他起了色心,随后他就给张宝萍强奸了。强奸完之后,他怕别人知道这事,才起了杀心。毕竟先是抢劫,又是强奸,让别人知道他就完了。所以他情急之下就从地上抄起垫着炉子的砖头给张宝萍打死了。
我问刘戈:“你不是同性恋吗?为什么跟女的接触你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他说,刺激他的是这个过程,不是说当时看她漂亮,或者说她有诱惑力,才想强奸她,而是在抢劫的过程中,他的精神是高度集中的,俩人一扭打起来,肢体一接触,那时、那刻、那个情形让他兴奋,不是女人让他兴奋。
所以刘戈的性格是有问题的。正常人被发现了,应当赶紧跑,胆虚,或者打晕人赶紧跑。怪不得他后来会去参与拍摄SM类的色情影片,原来他好这口儿。
刘戈把这些都交代了,怎么行凶,使用了什么凶器,怎么逃跑等,事无巨细。在他刚以为这就算到了一站之后,我乘胜追击,从他的逃亡生涯进入了他混迹于色情视频的日子。
虽然我想逼问出歪姐的情况,但跟李昱刚的判断没差,这俩人早就分道扬镳了。据刘戈交代,他不仅跟朱杰不告而别,跟歪姐亦然。那次由于群居群宿被捕,让他格外害怕,又是采集指纹、又是采集血样,他毕竞背着案子,而且这事他左思右想,觉得举报他们的人,正是歪姐。歪姐想让他离开朱杰跟着自己,一个是他能办事,一个是歪姐倾心于他。但是刘戈不愿意,他还是想跟朱杰一块,朱杰有钱有地位,而且承诺说以后能给他办出国去,这个让他特别心动,他认为只要他移民了,那从前的案子也就不是事了,不然心里总挂记着,总隐隐害怕。所以他推测是歪姐釜底抽薪。朱杰倒了台,他刘戈就没棋可下了。这么一个“蛇蝎毒妇”,不仅阴险,能力还大,刘戈极怕。刘戈坦言:“我跟他的邪恶,不在一个级别上。”刘戈这一出逃,没了朱杰,他的生存又成了问题。之前跟歪姐在一块的时候,歪姐哄人出来拍视频,除了给钱,也很青睐于刘戈提出用冰毒控制人的点子。就是在那个时候,刘戈做起了冰毒的买卖。他逃亡、他缺钱,但是他手里有这条线,慢慢地,就发展出了网络吸贩毒的生意。
这部分我跟缉毒队打过招呼,会移交他们负责,我们审理清楚,再由他们上,去打他的上家,等等。我还是极力想挖出歪姐的信息,但是徒劳无功。这俩人曾短暂相交,但最终分别有了不同的走向。这个歪姐也的确鬼,他跟刘戈表现得浓情蜜意,但是自己“买卖”的实质从没给刘戈透露过。也许当初刘戈要是跟他走了,兴许能涉足于他的“生意”,但刘戈没有。当然,话分两面说,如果他当初跟他走了,我们也未见得能追捕到他。
审讯告一段落,我出来看到手机上有未接来电,是夏新亮打的,赶紧拨回去,那边又没人接了。我只得挂机给李昱刚打,结果李昱刚也没接。
我寻思这什么一个情况啊?出去抽烟的当口,李昱刚给我打回来了。不等他说话,我马上询问起王勤的情况。
李昱刚说:“您老可放心吧,药第一时间就送到了!CDC(疾控中心)派了车来,直接等在机场,哎,我跟您说那阵仗啊,给我吓一跳!这事真的,您容我必须跟你八卦一下!”
我真挺想打断他,奈何他那嘴跟小钢炮似的,突突突。别说打断了,我话都插不进去—王勤跟夏新亮怎么被空军很拉风地载了回来、CDC怎么派了专车在军用机场接应、专业人员怎么问询王勤的身体状况,怎么告知他药物存在的风险,包括好些术语我也听不懂,李昱刚也不求甚解,中心思想就是:放心,能阻断。但是过程很受罪,说是对肝肾损伤会很大,还要复查好几次,什么一三六个月的。
但这些都不是他重点,他重点在八卦上:“师父,你知道吗,夏新亮他妈,是疾控中心的高层!还是个大美人!那说起话来,条理清晰,逻辑清楚,太帅了!就王勤这事,全是她安排的!那利索劲,别提了!俩字,专业!”
我说:“你别扯这些没用的了,说说眼下都什么情况吧。王勤是住院了啊,还是怎么着?夏新亮陪着他呢吗?”
“没有没有,这没有住院一说。王勤是夏新亮给送回去的,但是戴队来电话了,说他要过去看王勤,后续怎么着我还真不知道,我回队上了,咱工作得有人做啊,我得站好这班岗。”
跟他也问不出什么了,我挂了电话又给夏新亮拨了过去,还是没人接。
我想起了傍晚那会儿夏新亮暴怒的状态,要不是给拦住了,他非摊上事不可。这事我也得跟他说道说道,他不是那种会情绪失控的人,但他现在这个状态就完全不对。
他该不是故意不接我电话吧,怕我训他?
我拿起手机,开始翻通讯录,我记得那回有过合作之后,我存了他师兄小吴的电话。
刚要拨出去,我一看时间,这都夜里快3点了,不合适吧?但我寻思夏新亮要是回去了,俩人不见得会休息,摊上这么大事,不得聊聊?免费的心理大夫啊!小吴又有职业敏感性,哪怕夏新亮不说,他萎靡不振人家能看不出来吗?
于是我试探着发了条短信:“小吴,我是刘队长,夏新亮回去了吗?”我没等来短信回复,倒是接着小吴打来的电话。
小吴根本不知道夏新亮回没回家,小吴跟酒店住了俩多月了,他没有去巡回讲座,是夏新亮态度很坚决,想搬走,一个人静静。小吴说自己最近夜班多,还是他出去。
因而他反问我:“夏新亮出什么事了?”
不是夏新亮是不是出事了,而是夏新亮出什么事了。我干这行业,很敏感的,也就是说小吴很清楚夏新亮状态不对了。
就是为着咚咚锵,夏新亮从打跟他接触,人就不太好了。而咚咚锵的死,将这种不好推向了顶峰。小吴说:“刘队,您想一想,他去跟一个抑郁症患者产生共情,您说他能好得着吗?但这也只能说是个导火索,他长期研究杀人累犯的思维模式、行为动机,他必须要以他们的方式去思考,去以他们对世界的理解去理解,这本身就非常危险呀。会犯罪的人,他们已经把自己跟普通人区别开了。你长期面对这种不健全的人格,被迫跟他们产生思想的共鸣,这本身就太考验人了。夏新亮不仅敏感,他共情能力还特别超群,这个您也应该知道。”
我长出了一口气,虽然觉得不合适,但我还是问:“你不能帮帮他吗?你看你们关系近,你又是专业搞心理学、精神病学的。”
小吴回我说:“刘队,其实我反倒是想拜托您开导开导他。夏新亮跟我关系是亲近,但是同时他特别倔强。越是关系近,他越不愿意显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久而久之,就不是近了,而是渐行渐远。但是您不一样,他把您视为父亲一般的存在。他情况您也应该知道,他是单亲家庭,母亲又强势,父亲长期缺位,导致他特别渴望有父辈的关怀,也愿意采纳父辈的意见。”
这我还真不知道,夏新亮从来也不说,他从不提及自身的家庭。
待小吴再次问夏新亮遇到了什么事,我叹了口气,说:“这事关我们的工作,有保密性,不能讨论细节。这样,我人在外地,能不能替我找找他?他同样也视你为兄长,你们也是这么好的朋友,你能不能先帮我传达一下我对他的关心?”
小吴非常通情达理,说:“刘队没问题,我这就去找他。”
我问:“这个时间你出门能行吗?你是在值班啊,还是在酒店?”
“在酒店,准备论文,反正也还没睡下,而且我明天连休。你别操心夏新亮了,我先帮你接手。”我说:“行,我争取尽快回去。”
刘明春来了有一会儿了,见我一直打电话,他就默默蹲在一边抽烟。这会儿见我挂了,才走过来。“想跟夏新亮问问情况,不接我电话,我问问他室友。”
“问王勤啊?”
“嗯,昱刚回队上了,我想问问后续。”
“你也别太紧绷着神经,这不是现在有阻断药了吗?我还查了查呢,阻断概率特别高,不成功的概率只有千分之五。”
“但这也是度劫啊,二十八天一个周期不说,听说服用药物后,副作用还挺大的,什么呕吐之类就不说了,对肝肾功能也会有影响。而且这玩意儿磨人在于,刚才李昱刚跟我讲,它得复查好些次,才能彻底排除。你想想这人的精神压力会有多大!”
“肯定大。不仅王勤压力大,夏新亮也不会小。王勤毕竟是为了保护他才——你也得找夏新亮谈谈心。那孩子我还不知道嘛,心思敏感。”
“这不是找不着嘛,”我接过了刘明春递过来的烟,“等回去就办。”这时我听见刘明春深深叹了口气,我问:“你愁什么呢?”
“愁我自己的命运。”
我一时半会儿没能懂得。他跟我比画:“你们哗啦一排全倒了,我怕是跟着要轮到我。”我赶紧让他呸呸呸。
他笑了笑说:“我刚还跟那儿琢磨呢,回头咱押送刘戈,路上可别出啥事,自杀、咬人——”
我兜头给了他脑袋一下:“闭上你那乌鸦嘴!刘戈血样已经送检了,他有没有艾滋病,两手押运方案,决计不会出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