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杰,绰号公子。虽然他在拘留所有留档,但找见他还真费了把子力气。他长期不在国内,一年有半年多都待在欧洲,不是在游艇上开party,就是在港口的豪华酒店里逍遥。他家里挺有背景的,他是被他老子踹出去的一搁谁身上,自己宝贝大儿子因为同性恋群居群宿被抓也得疯。
我们辗转联系上他,这小子看着就招我讨厌,腻腻歪歪那么一人,说话尾音会刻意拉长,最关键的是通个视频,他那小眼睛老秋波暗送地撩拨夏新亮。
虽然我讨厌他,但也得硬着头皮跟他接触,他倒是还真给了我们点儿“料”。
首先,刘戈的绰号不是六哥,是英文名Leon。他跟刘戈是网上打游戏时候认识的,见面也很投缘,朱杰说:“没"撞号',要不就是姐妹淘了。”彼时的刘戈游戏虽然打得好,但是生活状态还是老样子,四处打零工。朱杰是个富家公子,在他爸爸那儿也就是挂个号,不正经上班,但是他有钱,交际圈子也广,爱玩儿,朋友特别多。据朱杰说,一开始他也没打算跟刘戈有长线发展,刘戈就是一个“土包子”。但是朱杰发现刘戈学习能力特别强,跟他在一起打游戏,层次那是噌噌见长。朱杰就觉得他好玩儿,就带着他,也有面子,刘戈大高个儿、五官也挺深刻,一捯饬起来,真有那么点儿成功人士的意思,还挺拿得出手。我才发现夏新亮那话说得还真对,就这个圆子,虚荣又爱装,女人都比不上他们了。
经过朱杰的包装,刘戈自称是海归,家里也趁俩子儿,他学得还挺有模有样,没人拆穿他。再加上游戏打得棒,唱歌跳舞也不错,又很会跟人打关系,他马上就跟着朱杰在这个小圈子里火了起来。
但是刘戈不老实,朱杰跟他掐过几回,都是因为他劈腿。朱杰就气:“你原来什么一个德行,你现在什么德行?你不跟着我,你能有今天?你感恩之心不会痛吗?”朱杰就有点烦了,但是刘戈有手腕,总能把朱杰给哄住。
这时夏新亮的画外音是:“你别看他嚣张得跟二五八万似的,其实就是个傻白甜,家里保护特好、谁都惯着那种,要不能让人哄成大孙子吗?”
我斜眼看他:“你也挺分裂的,瞧着白白净净一身书卷气,那嘴不仅直,还损。”这时候介入了一个人,就是歪姐,线索上来了。
朱杰说:“歪姐是个婊子。”歪姐,湖南人。北上之后一扎进这个圈子,就以他那超高的情商笼络了不少人,而朱杰跟他不对盘,主要是因为歪姐跟刘戈不清不楚的。不仅关系暧昧,刘戈还跟他掺和到一起弄钱。
所谓弄钱,就是拍色情小电影。
朱杰不让刘戈跟歪姐掺和,刘戈表面上听他的,可私下里该去还去,他还带朱杰去。朱杰跟他们玩儿过几回,歪姐婊里婊气又能“填乎”人,朱杰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真正跟歪姐翻脸,还就是因为他们一帮人被逮进了局子里,朱杰怀疑举报了他们的正是歪姐。
这是毁灭性的打击,朱杰说:“那婊子就是存心害我!”
这事一出,朱杰被他老子骂了个狗血淋头不说,还直接断了他的经济来源,最后他是借着出去读书翻的身,实打实拿了个学位,这才又过起了公子哥的日子。
而在出事之后,他由于被家里管控,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跟刘戈联系,等他出来,刘戈已经走了。有说他回美国了的,有说他去了东南亚的,朱杰当然不信但他也没找。他说他从来不找人,分了就分了。但是朱杰推测,刘戈应该是跟歪姐走了,而且,歪姐也离开北京了。
除了这两个人的大致情况,朱杰还给我们说了冰毒的事。刘戈倒腾冰毒。量不大,小不溜儿地倒腾,但他自己不“溜冰”。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掌握的情况还是比较多的,但是怎么把歪姐、刘戈给找出来,还没摸着门道。这期间,有件事刺激着了夏新亮。
咚咚锵没了,烧炭自杀了。
因为要摸歪姐,之前夏新亮就联系咚咚锵,也说明了他的意图,但是咚咚锵不回复。他本以为他是不想跟警方接触,他就耐心地做工作,微信都发了好些条,一条一个作文那么长,可全都石沉大海。
我说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事啊,他也算是直接证人,我就让李昱刚给我找人,找是找见了,但是人没了。
夏新亮非常自责,觉得自己负有责任,没能及时帮助到他。他知道他抑郁、内心痛苦,但是夏新亮接触他,是为了收集资料,做他的研究调查,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没有及时干预。他说:“师父,我不是没有这个能力,我也不是没有职业敏感性,但是我置身事外了,太冷漠。他向我敞开心扉,其实就是在向我求救啊!”
我说:“话不能这么说,首先你不是心理医生,也不是精神科大夫,你是警察。你的工作不是给人做心理疏导,你的工作是把心理失常的人抓到,控制住他们,不让他们更大范围地去危害社会。”
但我觉着他没听进去,情绪很不好,只能让他投入到工作中去慢慢疏解。可这时候,他越过我擅自找了文君,请文君协助调查。这就非常不合适了。首先,文君不是我们队的人;其次,文君有文君自己的工作岗位,她虽然原来在特情科,但是她现在在档案室,她再去从事这方面的工作,就非常不尊重工作制度。戴天对她已经很有意见了,现在让她参与非常不合适。
为着这个事,我跟夏新亮爆发了有史以来唯一一次冲突。我说话不客气,他怼我也没留情面。我批评他情绪化,他指责我冷漠甚至冷酷。我俩干起来,王勤尴尬坏了,他也调停不了,情急之下我跟夏新亮说:“不然你停职一段吧。”他也不服软:“那您干脆把我调去研究室吧!”
得,这股劲儿还真就拧上了。他下不来台,我也一样。
在我们的冷战全面爆发的时刻,何杰收网了。
没有决定性证据的情形下,他把杨峰带回了队上。
我听闻这事下巴差点儿没惊掉:“这也太悬了!就这么把人给抓了,他认罪伏法还行,他要是不认呢?你不是一击即中,在杨峰身后的夏克明可就飞了。鸡飞,蛋就打了!”
李昱刚一直跟着何杰,他回来把这消息带给我,手都还在瑟瑟发抖—戴天暴骂了何杰一顿。他跟刘明春没学好儿,也会听墙根儿了。
我还挺意外的,意外戴天暴骂何杰的两个点。
一、他顶着上面巨大的压力督办此案,为此报告拍了一堆犹如山高。由于事涉夏克明,考虑到他在市里的声望,这案子不能有错,甚至有高层施压指手画脚,倒不是说他们彼此间有什么私人关系,那肯定不行,泄露情报那就死定了,还是夏克明这个纳税大户、名声在外的慈善家身份敏感,倘若出了差池,那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不想蹚这趟浑水不说,还有想绕道走的意思。是戴天据理力争才保障了何杰能不受杂音干扰继续办案。这真不是件容易事,搞不好会断送他的仕途。
二、何杰的职称问题。他原话李昱刚是这么给我学的—“你能不能长点儿心?我把这案子挪给谁不成偏要挪给你?为你这个低学历,我是操碎了心!去年你被拒是第三回了吧?让你去进修,你就给我打哈哈,我为这破事报告都打得不想打了!冷脸好看啊?你把这案子办好,办漂亮,我给你破格申请也算有理有据!再不用吃人家闭门羹!为这个师兄我都没帮着说话,这案子是我从他手里抢过来的,他不定怎么骂我呢!就差临门一脚,我没保他,送你一尊金佛,你呢?你可倒好,我热脸贴你冷屁股了是吧?你们都什么人啊!职业拆台的是吗?我都哪儿得罪你们了?背后骂我还不成,当面锣对面鼓才舒坦是吧?”
何杰没还嘴。还嘴才是他性格,他疯狗嘛,但是他没还。别说他了,我心里都浪潮涌动了。遛记当初我在戴天桌上看见过他给何杰争取职称的材料,但我想不到他这么记挂。他在我记忆里一直是个缩头乌龟,拜上踩下,兄弟于他就是用来牺牲的。可——我真想不到他能为我们办案扛下巨大的压力。什么情况啊?一回两回三回,每每我蔑视他,就有巴掌来打我脸。任军那回也是,多大的压力,多难的境地,他,扛了。
最最出乎我意料的是,戴天暴骂完何杰,批准了他的抓捕行动。何杰就跟他说了仨字:“你信我。”戴天唰唰唰给他签了字。太有魄力了。
我去到审讯室,发现夏新亮竟然在。何杰带人在里头审杨峰,他就在外面观摩。“你怎么来了?”
我其实不想跟他说话,但是不说吧,好像更别扭。
夏新亮还没回我,倒是背后有个声音钻入了我的耳膜:“他跟我打的申请。”吓我一跳,是戴天。他也来了,等于我前脚刚到,他跟着也进来了。
“好你个小兔崽子!”我跟心里骂夏新亮。
“你小徒弟我蛮看中啊。年纪不大,学术研究做得非常漂亮,我平时就听闻他经常抽业余时间去各个监狱走访服刑人员。主要是杀人累犯,是吧?”
服刑人员。戴天说话就是规范,不说凶手、不说犯人,说服刑人员,响应号召,不歧视。
夏新亮挠了挠头,笑得有点机械。戴天继续说道:“又把这些整理、分类,运用到你的教学工作中去,真不错,爱岗敬业。师兄你要珍惜人才明,不然我可要把他调去当职业讲师了。”
我看向夏新亮,眼神在问:你不会向他打报告吧?夏新亮回我以眼神:我疯了吗?
我俩一个字没说,单用眼神就交流清楚了,就这么默契。看若这小丫挺的,我火儿倒是消了点儿,他好像也缓和了些。
“戴队,何队对杨峰进行抓捕,是跟您请示的?”夏新亮看向戴天问。
“对。他的决定我支持。包括你们所有人,我是你们坚强的后盾。要多来跟我交流啊,小同志。”哎哟这牛皮吹的,我也是服气:“夏克明、夏克简兄弟都盯住了?”
“师兄啊,你还是这么好为人师。”潜台词就是—关你屁事。
得,别“交流"了,人是欢迎小同志交流,我一老同志闭嘴吧。
但我心里捏了一把汗。我虽然信任何杰,可这个审讯进展不容乐观。何杰猛归猛,但仍旧是个很细致的人。干我们这行的,别管多粗,总归是粗中有细,否则这工作干不了。脾气也得好,暴脾气归暴脾气,暴脾气你得压得住。一想到这儿我就想笑,我脾气暴,李昱刚也暴,跟抓捕现场嗓门一个比一个大,跟嫌犯交流的时候,我经常说:“李昱刚,我来问我来问,你声音又上去了。”这时候夏新亮就会说:“还是我来吧,你俩嗓门一声盖过一声。”他是那个脾气好的,除了被十四岁的“恶魔”气得踹椅子,没爆发过。
我揪着一颗心听审讯。通过我们调查,杨峰不仅是前科犯,他还有一定的反侦查能力,而且心理素质极强。今儿能逮住他就不容易。
胶着中,我听见夏新亮透过耳麦对何杰说:“何队,别再跟他纠缠他前女友的事,从集团犯罪入手,否定他在团体里的位置,打压他,充分利用他跟夏克简的矛盾。”
这招儿是管用的。杨峰急了,相当暴躁。一暴躁,他就不稳当了。尤其把他说得像条狗、说得一文不俏,他都不是不稳当了,他开始急于证明自己的价值!这刺激给对了。
“我不是夏克明养的狗,夏克简才是!他还不如狗。除了躲在他哥后面汪汪汪,别的啥也不灵。夏克明好歹还会挣钱呢。豆克简会啥?黄赌毒都没一样干得好。哪回出了事,不是我去给他擦屁股?他也就是舰着个脸装,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由这儿作为一个切入点,杨峰扬扬得意地吹嘘开了。
他是怎么跟夏氏兄弟混到一起去的呢?就是王鹏发来的递约。豆克明因为走私折了进去,彼时王鹏也在同一家看守所,这俩人就认识了。待俩人陆续出来之后,他们又伙同夏克简,三人一起嘀咕事了。杨峰是王鹏找来的。据杨峰自己说,也不是王鹏想给他介绍发财的路子,他跟王鹏就那么回事。这话我还真信,他说起王鹏的那个微表情里面就大写着“看不起”仨字儿。是这三人自己搞不定了。搞不定分尸,人能杀,但是杀了之后,处理不好,费劲还干不漂亮。他去就是接这活儿的。
在杨峰嘴里,夏克简就是个傻子,要说王鹏有勇无谋,他就是“暴虎冯河”。这俩人关系倒是处得好,老摽在一起。杨峰说夏克明更器重他,还经常劝他别跟夏克简、王鹏一般见识。
“我头一回去,就把他们仨给镇住了。”他说。他参与的头一起杀人,杀的是谁呢?杨罡。
豆克明出谋,夏克简和王鹏对他进行杀人分尸,但是他俩干不利落,王鹏才找了杨峰来。
分割主要就是杨峰干的。杨峰看不上这哥儿仨,说:“你们别帮忙,我一个人来,你们这手艺不行,你们哥儿仨睡觉去。”
他自己往浴室里一待,分解尸体分了一天。分得很细致,倍儿利落。干完把血、肉渣也处理得一丝不剩,干干净净。
有了这么一回,杨峰就算正式入伙了。
何杰问杨峰:“你为什么能干得好?你从前干过吗?”
杨峰答:“没有。就是我一听这个这事,我就觉着自己能干。事实证明,我还真特别擅长。”
那个得意劲儿让我就想照着鼻子给他一拳。夏新亮赶忙凑近我说:“忍住。这种人,你就得捧着他,你越捧着,他越自大,越自大,他就越往出倒。这是他炫耀的舞台。”
你听听他说那话吧—我认真地给你碎了,认真地给你抛了,认真地把你的钱弄到我们兜儿里。
杨峰一出现,这三人杀人越货就方便了。从杨罡开始,陆续遇害的就是王媛夫妇、米晓峰他们这些合伙人。严格来说王媛不算他们的合伙人,但是王媛手里有资源,跟夏克明关系又很暧昧。为什么朝她动手?知道太多了。夏克明这个人疑心病很重,他觉得王媛跟他有些不知分寸了。王媛的丈夫周国强被卷进来是点儿背。本来当晚王媛来赴约应该是她自己,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丈夫竟然也跟着来了。至于龙美玲和刘俊,同样也是二人一同前往赴约,就俩人都给干了。
这事的导火索就是夏克明被绑架。给了两千万把人给赎回来的。没敢报案,他心里就没底,谁都怀疑。本来他闺女报警了,后来也销案了,说是短暂失联。为这个夏克明还演了一场戏,跑了一趟天津。
其实他是被劫持到了房山接近河北那么一地方,路上被劫走的,才从地库出去就跟一辆车发生了剐蹭。他这么一下车,登时就有人拿家伙事顶住了他的腰,对方三个人,他也没敢蛮干,就跟他们上了车,自己的车也被开走了。由于事发地没有监控,而且过程特别快,所以既没有被拍到,也没有引起路人的注意。
事后夏克明就琢磨,跟夏克简和杨峰、王鹏一起琢磨。不对,他不是偶然在那个路段出事,是一开始就被埋伏了才对。说明绑架他的人,很熟悉他,知道他习惯走的路线。另外呢,绑他后要的现金,不连号的现金。特别笃定,就跟知道他有存储现金的习惯似的。再者,这帮人非常大胆,知道他报不了案,话里话外恐吓,让他自己拎清楚。
那他最怀疑的、包括知道这些事、了解他生活习惯、有能力谋划的,最大的可能就是他的前女友龙美玲。
人一旦产生了怀疑,就顺着这个思路走了。夏克明想起来2018年的时候,龙美玲找过他,想要融资,但是夏克明没有接她的话茬。这么一嘀咕,明白不明白的也就是她了,他就怀疑是龙美玲找人给他绑了,他特别生气,那先给她弄死再说吧。
最后,夏克明把龙美玲约了出来。龙美玲还真就去了,去了还是刘俊陪着。结果这四个人给这俩人都干了,干完之后,全碎了尸了。
何杰问杨峰:“那你们最后搞清楚没有,龙美玲绑架了吗?”
杨峰答道:“就没等她张嘴,直接就给干了。王鹏冲上去就把龙美玲捅了。他就这么粗鲁一人。”“我觉得这里面还有事。”我在夏新亮耳边低语。
夏新亮点头附和我。
接下来再掉头进入杨峰前女友失踪的这件事,杨峰也是说嗨了:“干完这一票,我跟那俩窝囊废说,找着感觉了。这感觉太好了。”
哥儿仨一块待着,杨峰就提议了:“再干他一票吧!x他妈的,咱们头些年老杀人了,多过瘾啊!”王鹏说:“这不是刚杀了俩吗?”
杨峰回:“不杀这俩还好,一杀感觉上来了,今天怎么没杀人呢?明天有没有目标?咱们这个技术现在可有点下降了,你看碎个尸,手都不灵活了。”
夏克简说:“也没目标啊,我哥生意都做这么大了,还用杀谁啊?还不是这个龙美玲作死!不然这样吧,咱们找一头猪,或者拉头羊,咱分解分解试试?”
杨峰果断否决了他:“那不行,那跟杀人就不是一个感觉!”
这通学舌听下来,我不由自主看向了夏新亮,这跟他那侧写也太像了!
杀谁成了问题,仨人就跟那儿翻,找跟所有人的矛盾,翻不出来。最后杨峰想到了他这个前女友。他们俩三四年没联系了,但是通过微信看,这个女的离开他过得还挺好,尤其从前分手时候,闹得比较难看,杨峰就琢磨给她弄出来弄死。
就这么着,杨峰就打看聚聚叙叙旧的名义把这个浑然不知自己已大难临头的女人约了出来。约出来之后动手杀人的不是杨峰,那哥儿俩动手,他看着。他去分的尸,用的绞肉机,拿绞肉机给绞得什么都不剩了。
我们正听着,有人开门进来了,吓我一跳。一回头,我瞧见了戴天的助理,只见他跟戴天耳语了一番,接着我就听见戴天一声:“你说什么?”
可能是因为我看着他,他跟我摆了摆手,出去了。
我跟夏新亮继续观看审讯,这审讯随着深入、随若挖掘出的细节越来越多,越听我越不寒而栗。杨峰也算长得人模狗样,可他说出来的事,就不是一个人能干出来的。
前前后后杨峰供出了七个受害人。七个受害人被杀之后,对尸体的处置,他的手法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碎了之后煮的、焚了之后再碎的,研磨机、绞肉机——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他做不到的,处理尸体就跟处理猪肉一样。人性?不存在。
李昱刚的脸色变化着,我看着都心疼。
我看着坐在那里弯夸其谈的杨峰,只觉得他已疯魔。杀人这件事,轻易没人去干,生而为人是有道德底线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至于杀人碎尸,若不是仇恨真到了那么深,便是犯罪之后企图湮灭罪证。但是对杨峰来说,二者皆不是。他就是迷恋于碎尸的感觉,甚至比杀人更叫他兴奋,这种绝对的掌控权让他无限膨胀。他干了一个之后就喜欢上了,找着感觉了。不杀人分尸他心里难受。这都不是凶狠了,是泯灭了人性。
“竟然全吐了。”夏新亮抱臂看着里面说。“这夏克明是养了一个变态杀手啊。”
“还不仅仅是他内心变态,”夏新亮看向我,“这四个人,他们之间其实矛盾重重。就夏克明被绑架,还不定是怎么回事。龙美玲虽然双商都高,但做得这么天衣无缝,对一个犯罪新手来说,还是叫人叹为观止的。”
我咂了咂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江湖。这说法我一直觉得太委婉了。人哪,从来都是具有排他性的,说是群居动物,到底不过是为利而来利尽而散,不互相帮扶着,怎么抗击外来的困境?没有了困境,人最嫌人。”
我看向夏新亮,十分惊讶:“你这么悲观吗?”
“这跟悲观乐观没有关系。你不能说看透事物的本质就是悲观吧?”“我倒是想起那句话了,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
“还不是换个方式说人类善良。”“还怼。”
“看看,看看,师父你还是对我带有情绪明,友善讨论怎么就被扣上了怼的帽子。颈椎疼,戴不住。”“我不跟你打嘴仗,没劲。”
“是分析了一下之后,意识到没有赢面儿了吧?”
我忍不住伸手推了他脑袋一把。行吧,这就算和好了呗。“我觉得昱刚今天晚上必做噩梦。”
“锻炼着吧,我都锻炼多少年了。”
“我最佩服您的,就是这一点,”豆新亮说得无比真诚,“天天凝望地狱,却还是心向光明。太难了。”
杨峰把事全吐了,何杰带队展开了对夏氏兄弟、王鹏的抓捕工作。由于案情重大,涉案人员敏感且多,我们队跟赵大力他们队都对何杰进行了支援。总指挥竟然不是蚁天,我师父亲自上了。我虽然納闷,但师徒合体让我很激动,好些年了,没有过这样的机会。
彼时,夏克明正准备外逃。
不得不承认,他还是相当敏感的,或者说有预见性。龙美玲一事让他有了相当不好的预感,那时他便已开始谋划出逃。之所以没成功,被我们摁在了别墅内,还是因为他弟弟真克简。夏克简此时人被扣在交通大队,酒驾,正等着他哥去捞他。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如若他没有这么个胆大妄为的弟弟,他也成就不了他的这番事业,但也正是因为有这么个弟弟,他一步一步走进了深渊。
这是他说的,我不怎么信。别看夏克简身上文了个睁眼关公,但我认为一次次举起屠刀的仍旧是夏克明。没有他那种对金钱执拗的欲望,哪会有这么多人躺在这把居刀之下?也少提什么公益大使、公益先锋,我就将那看作花钱买平安的肮脏愿望。
审讯工作由我师父亲自主持,但夏克明也不是泛泛之辈,杨峰供的那些他很多不认,而在杨峰加入之前,至少就我们所知的王立失踪一案,他也是咬死了不认。更别提人有钱人请得起大律师了。凡此种种,对我们相当不利。
一轮又一轮的交锋让我们疲惫不堪。这么僵持下去不是事,我就跟我师父着重讲了讲夏克明被绑架一事。这事我跟何杰也碰了,我们判定至少王鹏必牵涉其中,而夏克简也非常可疑,当时他虽在境外,处理起赎金来却是游刃有余。如果能瓦解掉三个人的同盟关系,让王鹏与夏克简认罪伏法,那么夏克明即便零口供,一样定他的罪。在此我请求经侦介入,一个是我寻思这条路走得通,一个是私心里感觉能让高博露个脸,屁股我得给擦了啊。
我师父比较肯定我的观点,可虽然给到了支持,经侦这边来的人却不是高博。我就纳闷儿呀,高博一开始就参与了夏克明案,他最熟悉情况,怎么他没来?
虽然抱持疑问,但这也不是我能过问的。且,包括我在内,所有人眼下都全情投入到案件当中,必须掌下。
高效率的工作约等于连轴转,一方面审问在继续,一方面补充调查在进行。
压力是非常大的。这个压力大不仅是工作繁重、进程艰难,它还有来自高层的干预。这也在我们的意料之中,以夏克明的地位、他的交际国,我们不敢说他有保护伞,但势必会有影响。这时还敢冒头,依我看,也该查查个别人了。
但我师父就是我师父,他就是那个敢于挑起担子的人。拿下!正义就是他的盾牌。我跟李昱刚还说:“超级英雄,跟你眼前这位就是活的超级英雄。”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经过我们大量的工作,使用各种审讯技巧,局面终于被打开了。王鹏面对他隐秘账户上的不明进账始终给不出合理解释,这时候我们再施加一个力,他就扛不住了,包括何杰告诉他:“你不认,可以,这些调查我们呈现给夏克明,你让他知道了真相,你守口如瓶再帮他洗脱严重指控,干死你还不是易如反掌?”
王鹏一软,把真克简就给出卖了。
对夏克简,我们也是步步紧逼,说你不要无谓地死扛,你得搞清楚状况啊。这时候再上演兄弟情深是不是晚了点儿?坑你哥的是你,不仅是绑架他,由着这个绑架,龙美玲跟刘俊双双遇害,这也就等于揭开了你哥帝国倒塌的序幕。你想啊,从前你们干了那么些人,之后都高枕无忧,你哥都该退休安享晚年了,你给他整了这么一出?
几番交锋,夏克简,一个敢文睁眼关公、穷凶极恶的主儿,在节节败退中,终于也被我们拿下了。这时候,连轴转的我们也几乎到达了体力的衰竭点,要是没有这春风吹战鼓播,八成也得趴下。乘胜追击,与夏克明的对战正式吹响了号角。然而在这个时刻,我听到了风声—高博出事了。
真是犹如五雷轰顶,要说我们几个年龄相仿,也是到了流年不利这么个年纪,但不带玩儿多米诺骨牌的吧,连环倒?
高博这事出得才真叫背。要说许鹏赌球,他自己负有责任,有过失,处罚重了归处罚重了;要说宫立国的部下跟记者发生口角、肢体冲突,他跟着吃了挂落儿,就是吃了挂落儿;那高博这事出的简直就是倒霉!大写的倒霄二字!
嫌疑人跳楼了,畏罪自杀。
高博不是没做考量,他干刑警这么些年,还不知道风控吗?他还给嫌疑人派了一个年纪不大的辅警,专门负责看守。他一看嫌疑人跳楼了,也急了,扑过去就抱他腿去了,结果直接从五楼跟着折下来了。嫌疑人当场身亡,辅警不仅重伤,心理还造成疾病了。听说还被下发了逮捕令,正面临渎职的指控不说,还给免职了。
这消息一传来,大家伙儿都炸了。高博真挺冤的,辅警罪也没少受,这事情不应该发生,但发生就发生了啊,它本来就存在发生的概率,不能说谁摊上就谁倒需吧?可现实情况还真就是谁摊上算谁的。高博跟我们都一个臭毛病—报喜不报忧。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跟何杰、赵大力还是听风声才知道。何杰参与审讯肯定是走不开了,我一看局势也已经明朗了,全局我们也把控住了,我就先闪了。这会儿队上少我一个不算少,但是高博他现在自己一人肯定郁闷得要死,我得去忘问,不仅是慰问,我还肩负着全队的关心。
我说戴天那天怎么突然走了,我说怎么这么露脸的、主持全局的审讯工作他没来换了师父亲自下场呢,敢情是有这么一档子事!
开车在路上,我心里乱脑子也乱。戴天瞒我那是正常,师父也瞒我?调经侦的人高博没出现,我满脸问号儿,他老人家都没给我垫一句,这太不像他了。
嫌疑人跳楼。这得是多小概率的事件啊,硬让高博赶上了。
跳楼。他就是不跳楼也可以上吊,不上吊还可以往车上撞,全不行还能咬舌自尽呢。人畏罪自戕,真拦不住。
红绿灯将我拦下,我迷茫地看着窗外的街景,霓虹闪烁、车辆穿梭、行人匆匆,这一天跟凡俗平常的每一天相比,没有任何区别。但是这一天,对某些人来说一定是特别的,特别好或特别坏。但总之是特别的。譬如夏克明。他一定不会想到就是在这样的一天,他阴沟里翻船了。也譬如高博,就是在那样的一天,他的职业生涯被宣判了死刑。而对别人来说,这就是流水线般平平无奇的一天。
人的命运瞬息万变。
见着高博,他倒是比我想象中乐观,还能咧着嘴跟我打招呼。
我们约在了他家附近的一家小酒馆。人不多,因为早已过了饭点儿,但那个24小时营业的标志在夜色中像一盏明灯。
“你说你,案子不搞完就往我这儿扎。”
我坐下,拿过了桌上的啤酒瓶:“到底也不是我案子啊。咱就是协助。多我一个也不解决问题。“你这个人就是走运。”高博笑。
“我怎么就走运了?”
“给我画一大饼充饥,自己倒叫人给踢了出来。原本你还惦记该怎么跟我交代呢吧?现在好了。你还不幸运?”
“别自嘲啊,听着丧气。”
“这有什么可丧的,落在我身上了,那就承担呗。“你-”
“就是可惜了,年初我还跟我闺女吹牛呢,说爹今年一定高升,到时候让你倍儿有面子。这下崴泥了,我媳妇儿被我气得先是哭再是笑。这还不是事,是我这两天老跟家里出没,宝贝闺女问了:“爸爸,你不忙了吗?她这么一问,我还能跟家里坐得住吗,就见天儿上街溜达。感谢你啊,过来陪我喝酒。解闷儿了。”
我能怎么办?人间送温暖呗。但再安慰的话也是空洞,除了安慰我还能拿出什么来?
推杯换盏,人一上了岁数,尤其是喝酒的时候,就特别爱怀旧。说的、想的,都是从前那些事。不吹,就这些年,我们兄弟几个经历过的案子,足可以书写一部人类心灵黑暗史了。
为啥怕怀旧啊?还不是怕对比。出生入死戎马一生,没说一定得上表扬名录,但也万不至于最后花朵离枝吧。我们这帮老哥们儿,拼死拼活没辆敌人枪下,却也没能落得一个好下场。
酒到酣处,高博拍着我手背说:“大刘儿明,听我一句,我这事,别去求你师父。不是他不想帮,他是帮不了。我真挺感动的,我摊上这事,隗队就找我了。从我进来,我们还没说过那么多话呢,让我心里真暖和。隗队,”他说着,伸了个大拇指,“真是个好领导。”
我看着高博,原来师父找过他了。
“真像俄罗斯转盘啊,一国下来,总有一个人要中弹。不过话说回来,我比杨前辈还走运点儿,这不还“慎重”处理我呢嘛,他是当时工作证就被收了。”
高博不提我都忘了这茬儿了。我师父的好拍档,帮我开发我这榆木疙瘩大脑的杨师伯。杨师伯是栽在同样的事上的,也是嫌疑人跳楼自杀。怨不得师父去找了高博呢。我还能想起来去年清明我陪着师父去给他扫墓呢。师父红了眼眶。杨师伯不是头一个被俄罗斯转盘崩了的,但崩得凶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赶上严打了。职业生涯一下就葬送了不说,官司都要把人打废了,局里不管,都得自己扛。杨师伯本是多厉害一人啊,警队双雄之一,最后落得那么一下场。他那个是带着嫌疑人指认现场的时候,一个没看住,嫌疑人跳了,比高博这个抓捕过程中出事点儿更背。
这么喝下去就没有尽头了,趁着还没醉倒,我把酒局叫散了。临走高博把我送上了车,坚持坐在副驾驶陪着我等代驾过来。我问他有什么打算,他说走一步看一步吧,至少现在还有基本工资拿。
到家,两点都过了。我去冲了个凉,清醒清醒。出来回到沙发上,茶几上扔着一个我的快递,刚要拆,我看见了我儿子的作业本也摊开在那儿。小字写得漂亮多了,看来那个钢笔字帖还是有用的。有这么一道选择题—在完全封闭的玻璃瓶中,蜡烛能够燃烧更长时间的一组实验装置是:
A.植物、暗处和蜡烛
B.植物、动物、光照和蜡烛C.植物、光照和蜡烛
D.动物、光照和蜡烛他选了B。
不对啊,应该选C才对。植物在光下能进行光合作用,吸收二氧化碳放出氧气,比其他选项中供蜡烛燃烧的氧气多,所以蜡烛能更长时间燃烧。
难得我还能给他解一道题。
我把错误答案给划了,改成了C。又在下面拿铅笔给他写上:“虽然有了植物且在光下能进行光合作用释放氧气,但与C选项相比,多了动物,而动物要进行呼吸,是消耗氧气的,故蜡烛不能更长时间燃烧。臭小子,给你改了。”
而我会做这道题,还真跟我职业有关系,遇见不少跟车里烧蜡自杀的案件。
我往沙发靠背上一靠,身体是真的疲乏,但精神它是亢奋的。接连不断的审讯不说,高博这里又起了风波,一时半会真消化不下去。我看着手里的快递,是老陶寄的。我想起来了,我托他调查宫立国的背景来着。
拆开,厚厚一叠文书,我就借着阅读灯的光亮在那里看。
有一行字,这时跃入了我的眼帘:侦查讯问学(选修,指导员杨捷)今天杨师伯出现的频率有点高啊。我感叹道。
我放下资料,关了灯,躺在那儿想。要睡没睡的当口,不知为何心下有几分别扭的感觉。但困意来了,我终究还是合上了眼。
早起送了我儿子去学校,顺道跟他们班主任打了个招呼。老师挺客气的,充分肯定了他学习成绩的同时,委婉地表达了一下他的皮。反正就还老样子,他仗着自己发育快,块头大,一言不合就跟人“比画”。但是老师讲,他自从加入了学校的鼓号队,“寻衅滋事”见少。我还挺惊讶的,没听他跟我提过。
李老师是个好老师,再搭着我也不怎么跟学校里头出没,逮住一回就跟我一通猛说,直到打了上课铃才跟我话别。主要是小升初的事,提醒我也是时候开始准备了。
时间还早,我从学校出来,往前开了开,路过一家星巴克,就找了个地方停车过去了。昨天睡得晚,今天起得又早,需要来一杯美式吊吊精神。
取了咖啡我出来往户外椅上一坐,摊开老陶寄给我的资料开始看。昨儿只是粗浅地翻了翻,没往脑子里去。
宫立国。宫立国与戴天。
想到戴天,以及他的为人,我感觉挺矛盾的。这人是讨厌,但你要说他能作多大的恶,我倒也不相信。他极看重自己的仕途,他万不会去碰违纪的事,说到底是个“官迷”,迷恋权力罢了,对钱这玩意儿不感冒,挺清廉一人,能力可能差点儿意思,又爱钻营,但大方向上他还是把持得住的。
想到这儿,我就想起他才来队上的时候,有点木讷、有点拘谨,虽然特想表现自己,但着实没有托若他野心的才能,就相对来说还比较虚心,什么都想学,老跟在我屁股后头师兄师兄地追着。我呢,就属于护犊子类型的,我说他行,别人说他不行的。那会儿我们关系还挺好的,我也尽力把自己知道的、学到的,毫无保留地教给他。我还记得那年我过生日,他给我买了一条软中华。他才来,没几个工资拿,我还挺感动。我师父也是严厉的人,该关心会关心,但发起飙来也是不管不顾。有时候戴天挨了骂,愉偷跟那儿抹眼泪,他也不出声,就是红着个眼眶往死里憋。而我皮糙肉厚,用我师父的话讲,“子承你就是把左边儿的脸皮拽下来贴在右边儿的主儿,一边不要脸,一边二皮脸。”事,我能扛就替他扛了。
我们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行渐远的呢?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互相看对方不顺眼的?
从前我觉得是因为戴天最终发迹了,当上了官儿,而我知道他最一的一面,他肯定会疏远我的,包括队上的兄弟们,他统统不再搭理。但许多年后我再去回想,又觉得可能不是这么回事。我们都是糙人,又因为职业缘故,示人都是刚与狠的一面,温柔、细致、善解人意,这种词跟我们都不搭界。但是人与人相处,或者说与戴天这种生性细腻的人相处,还是应当交流得更友善些,有些话能说,有些玩笑能开,但有些不能。久而久之,他就会觉得我们针对他也好,瞧不起他也好,心里难免不生出怨气,这怨气堆积得久了,可不就是疏远与仇恨了吗?
后来我开始带徒弟,就开始有这方面的意识了,所以李昱刚跟夏新亮都跟我关系很近。有时候我搂不住火儿也散德行,但因为平时还比较讲究,孩子们倒也不太在意,至少没隔夜仇。尤其是夏新亮,他刚来,我一看见他,就想起了戴天,也是白白净净文弱书生那一挂的,我还真挺小心翼翼的,但后来发现第一印象是假象,他表面上看着斯斯文文,内核是非常硬的,又倔,他也不玻璃心,抗压能力很强,脾气还有点臭,他不是说不得,是你说他能把你怼死。
假象。好像我们跟戴天的不对盘也未见得就是真相,虽然深知彼此不是一路人、处不来,互相嘴里头也没好话,但是他走马上任之后,不论承认与否,他还真当起了我们坚强的后盾。以为他是个缩头乌龟,他给我们顶雷;以为他拜上踩下,他为我们争取权益;以为他贪恋权势,他为我们铤而走险不计前途。我们觉得他思维固化,而实际上,我们看待他所采取的眼光也从来没发展过。
一打子资料看完,我点了支烟,头脑非常混沌。
宫立国被踢这事让我有点在意,哪怕是文君没告诉我宫立国是被戴天整了,我还是会在意。很反常,要说戴天想办谁,我们个个儿都能排宫立国前头。宫立国—他心腹,有能力有魄力,出成绩守规矩。
起先我跟宫立国也不熟,没共事过,江湖传闻又是他跟戴天穿一条裤子,老实讲,我对他印象不好。但这次回来,我们接触了几回,我就知道不能人云亦云了,宫立国不错,业务能力没的挑,人品也能竖大拇指。就说抓捕谢天麟那回吧,他真让我佩服,一方面自己身先士卒,一方面保护队友不让更多人进入现场冒风险。为这,他自己躺医院里了,那真是捡回了一条命。我想着都后怕,又是持枪又是舞刀,真是拿命在拼,这得是多高的觉悟啊。他是坏警察?不存在。
这么一员大将,对戴天又无比忠诚,他这是抽哪门子风要给人办了?当时绝不是一个必须丢卒保车的局面。
哗啦哗啦的翻纸声萦绕耳畔,我的视线落在了“侦查讯问学(选修,指导员杨捷)“上面。昨天闭眼前我看到的就是它。
敢情宫立国念书时候还选过杨师伯的课呢,有品位。
瞬间,我感觉脑海中翻涌起了浪花,但同时海上又有一片迷雾。
高博控制住的嫌疑人跳楼了,师父的拍档杨师伯带嫌犯指认现场时嫌疑人也跳楼了,戴天让宫立国放了招嫖的王语纯,王语纯的父亲王树响是看守所的副所长,宫立国被戴天设计离开刑侦工作,宫立国上学期间选修过杨师伯的侦查讯问学——
一场风暴在头脑里爆发。一个一个的点,却难以连成线。这其中到底缺少了什么关卡?
掌过档案袋把资料胡乱塞进去,我快步走向停车处,头脑就像坐在炉火上的水壶,汨汩冒泡。
赶去队上,我办公室都没进,径直去找了文君拿档案室的钥匙。文君见我急火火的,也没多言,问我需要什么资料。我让她给我看看索引目录,我自己找。
见我没有想透露的意思,她也不再追问,我查了编号就跑去档案室了。取出卷宗,我席地而坐,快速地翻看起来。
这是一起灭门案,死者分别为丈夫孙铨三十六岁,妻子杨珺三十二岁,女儿孙俪一岁半,丈母娘秦索莲六十一岁。凶手是时年三十三岁的东北籍男子孔军,也就是后来指认现场时跳楼身亡的那个嫌疑人,当时已在看守所拘役中。
案情比较简单,系情感纠纷引发的暴力犯罪。
这个孔军与妻子杨珺曾在东北老家定过亲,当时杨珺的母亲秦素莲收了孔军家里八万八的彩礼。俩人也在老家办了婚礼,但是没有登记。婚后夫妻俩去南方打工,这期间多次发生口角,随后上升到家庭暴力。杨珺不堪其扰,选择了出逃。
据孔军供述,他一直寻找妻子杨珺未果,遂回到老家向杨珺的母亲秦素莲讨要彩礼,秦素莲拒绝退还彩礼,并将孔军逐出了门。这事一下在村里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孔军打跑了老婆,还想悔婚退彩礼。他在村里也待不下去了,就再次返回南方打工。
多年过去,孔军的生活一直不如意,家中双亲又陆续因病去世,耗光了他多年的积蓄。就在这个时候,孔军听说杨珺的母亲秦素莲离开了老家,前往北京给女儿照看刚出世的婴孩。经过多方打探,他掌握了杨珺在北京的居所,辗转找到了杨珺母女,要求她们退回当年的彩礼。再次被拒绝后,生活坠入谷底的孔军为报复泄愤,趁入夜一家人安睡的时刻,撬锁进入房内,犯下了灭门案。
报案人是孙铨一家的邻居付国辉,当天早上他正常离开家里准备去上班,却在楼道里发现了血迹,血迹的源头在邻居孙铨家,在他敲门不应的情况下,选择了报警。
案件负责人正是杨师伯,他仅用三天时间就破获了此案,并在河北沧州将孔军抓获,彼时孔军正准备在当地务工。
所有的笔录我都翻着了一遍,这案子没有任何问题。
通过笔录,我能感受到嫌疑人的精神状态—愤怒、憋屈。他认为社会对他不公正,认为人间没有公平在,他就是处在极度仇恨的那么一个状态,没有悔过的意思,他就是认为“坑”了他的杨珺母女该死,杨珺再婚的丈夫该死,他们的“小孽障”更该死。他原话:“我不怕杀人偿命,他们早就把我给杀了!我爸肺癌晚期,我上他们家去讨回彩礼,我都跪下了,我说就算你们救人一命行吗?”
这么一个人,却在指认现场的时候,由阳台跳楼自杀了。
别说杨师伯料想不到,我都觉得不可思议。他是处在想要慷慨赴死的那么一个状态,想要拿出气盖山河的男子气概,就典型一法盲,典型一个直线思维的主儿。他怎么就跳楼了?他觉得自己手握正义啊,他觉得自己才是受害人啊,怎么会选择自戕这么一个“畏罪自杀”的“出路”?
参与这个案件调查的人里,戴天的名字赫然在目,笔录就是他做的。但是他真是被幸运之神眷顾,指认现场的时候他没去,没有他。
想到这儿,我脑内的海洋又波动了,他其实应该去,他为什么没去?
他没去,杨师伯遭了雷劈,他躲过了,他不仅躲过了雷劈,他后来还成了师父栽培的对象——王语纯、王树响、看守所——
碎片像拼图一般开始拼凑,想完我竟有些后怕。杨师伯若是还在,就不会有戴天的崛起了。可戴天再怎么着,不能够欺师灭祖吧?
“师父——师父?您这是干吗呢?怎么不接电话明!”
猛地回神,我看见夏新亮正站在我身前。胡乱地收起被我摊了一地的卷宗,我瞟见放在手边的手机,指示灯一闪一闪,摁亮屏幕,上头有四个未接电话,都是夏新亮打的。昨儿跟高博喝酒,我把手机静音了。
“我查点东西。怎么了?”“我帮您吧。”
我都没想到自己反应这么大,就像护着财宝似的,瞬间将卷宗搂在了胸前。夏新亮被我吓一跳,他的双手在空中相当尴尬地画了一个圆弧,最后悻悻地垂到了身侧。
“咳,不碍事。走,咱边走边说。”我拿出要赢取奥斯卡金像奖的架势,佯装轻松地把卷宗拎在手上,思来想去,还是先还回去更佳。
“李昱刚摸着那伙儿人的动态了。”
“你先走,办公室等我,我把卷宗还回去。”
夏新亮迟疑了一下,说了声好。他明显怀疑我了,这小子相当警觉,而我的表演大约也不是奥斯卡而是金酸莓。
我飞速地把卷宗拿手机拍了下来,而后整理归档。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希望他的好奇心能止步于此。
出门的时候,我看了眼入口处的监控,心说幸好就这么一个探头,它只能拍到有谁进出。我负责侦办旧案,常常进出档案室是非常正常的。
出去我没直接回办公室,而是先去了文君那儿。我跟她调了个记录,惊讶地发现,早在2007年的时候,宫立国就调过这份卷宗。
文君看着我,我也看着文君,一个眼神交汇,她就抓到了重点。我调档这事,她绝不会留下记录。“大悦城啊。”她说。
“等我消息。”
大悦城,竟成了我俩的暗号。
我这脑袋跟开了锅似的,但眼下必须要让它平复,还有工作等着我去做呢。
到办公室,人齐刷刷全在。李昱刚跟我打了声招呼说:“师父,宽宽心。高队的事我们也听说了,太背。
我这才发现自己拧着个眉头,慌忙舒解开。
“从前您教导我们说要切记目标危险性,我那会儿还不以为然,“他说着吐了吐舌头,“现在看来,这危险真就是时时刻刻在身边。一点都不能掉以轻心。”
“猫走不走直线,取决于耗子。同理,会不会摊上事,往往也不取决于我们而取决于犯罪嫌疑人哪,”夏新亮说,“我觉得高队是真的背,该做的防护也做了,还有专人负责看守,可谁能拦住要死的鬼?越尽力还越悲催,这人还跟着摔下去了,简直是雪上加霜。”
我当初给他们讲这个,主要是说抓捕工作要如何部署,又有怎样的风险性,包括面对暴力抗法要如何处理,都是基本知识。在行动前,一定要根据案件性质、犯罪嫌疑人的性格特征、交往关系、作案手段、现实表现等,对他的危险程度作出评估。抓捕目标危险性评估如果不准确,那风控就根本谈不上了。然而在实际工作中,我们又往往因为时间紧、任务重、人手不足等因素,仓促上阵,这就导致行动时会产生很多后顾之忧,而行动时优柔寡断、动作缓慢,一旦遇到极度的暴力反抗,我们会措手不及甚至会对自身构成生命威胁。
这还仅仅是抓捕时的风控。还没完,一个又一个案件都在向我们表明,嘟怕是你成功抓捕了嫌疑人,风控还得做,更难做但更得做,他一个畏罪自杀,比你抓捕时候出了事还严重!
“你这样想就太悲观了,”我指正夏新亮,“你把这件事倒带回去,高博还是会严加看守,因为这就是规矩、这就是规定。至于结局”
“听天由命。”
王勤这个话茬儿接的,我想拍死他。
“是防不胜防!是赶上就要有心胸去承担!不是你的责任,但你赶上,你不能逃避也不能推诿!瞧瞧人家高博!你说你,一个下沉的老同志,能不能给孩子们带个好头儿?”
“队长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官僚那一套假大空了?”
“最近这是咋的啦,都吃枪药了?一个个轮番怼我,这队伍还能不能带了?”
“我们这是担心您!”李昱刚开了听可乐往我手里塞,“您看您,多憔悴!老哥们儿们连番出事。再说了,我真是发自肺腑吹捧您,您骂人不带捎上我的。”
“你们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好好儿干工作、别出岔子,就是对为师最大的恩赐!别让我师门不幸!”噗,夏新亮乐了,跟若所有人都乐了起来。
我也调整了一下情绪,以便尽快投入到眼下的案情中去。“说说吧,怎么一个进展?小能手,发言。”
李昱刚接收到信号,立马拿出了工作状态:“这个有组织的色情视频贩卖活动,它主要是在外网上进行。他们有一个工作室,叫红马。您也看过视频,它开头不都有个logo吗?就跑过去一匹红马。我查了一下它的发展历程,起先就是很草台班子的那种小打小闹,拍摄手法也根本不专业,但是后来它有了拥趸,成了规模,包括有了切实的利益收入,就开始专业化、规模化了。主打还是“野生',但这个“野生'有了作秀的意味,它背后是有专业的团队去运作的。”
“嗯。得将之一网打尽。好操作吗?”
“不乐观。这些人大多通过互联网集结,好些彼此未曾谋面。你譬如说后期人员,藏得很深。它不是那种一提溜能上来一串的结构。”
“证据好不好固定?”
“看怎么说了,倒也不是太难。”
“那这个歪姐的情况,咱们了解到什么程度了?”
“非常隐蔽,始终处于一个隐身状态,他这个警惕性我相当佩服。”
见我眉头深锁,李昱刚话锋一转:“但还是有好消息的,当然这个好消息还伴随有一个坏消息。您想先听哪个?”
亏他还有心思跟我这儿兜圈子。“你就按着顺序说,别抖包袱了。”“我应该是接近了刘戈。”
“哦?”
“他还真在从事冰毒的倒买倒卖。您都想不到,他借助多人视频,在网络上组织一帮人开冰毒party!绝不绝?”
我惊了:“这什么情况?”
“我也惊着了。咱打毒力度这么大,而且对于群居群宿这种问题一经举报就大举进攻,刘戈吃过这个亏啊,他就改用网络视频平台了,多人视频那种,大家一起连线,一起嗨,这不就避免了真实的群体行为吗?但是体感一样好啊。这小子,歪门邪道是真能琢磨!我已经请平台协助,锁定了几个IP,只要他们再登录,就跟上去咬住。””
“那坏消息是什么?”我机警地问。
“俩方向。一个是他们这个聚会没有固定频率,但这个还好办,我有的是耐心。另一个嘛——”李昱刚沉吟了一下说,“根据我目前掌握的情况来判断,我觉得刘戈跟歪姐混合作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从类别也好,从什么也好,他俩的犯罪活动没有交集。”
“那就分别端!
我很少听夏新亮说话这么冲。
在我们研讨案情期间,何杰给我来了个电话,我就被他们叫走了。
对于夏克明的总攻,以我方大获全胜而告终。从他被绑架一事入手,王鹏率先被击溃,紧跟着就是豆克简的孤立无援。
直克简滥赌、王鹏花钱大手大脚,这些年夏克明又把自己洗白得很好,不太用得上他们了,给的钱也就少了许多,这俩人缺钱花,就凑一块嘀咕。但他俩智商不够,光靠他俩办不成事,还能找谁呢?龙美玲作为最适合的人选被他们锁定了—她曾经找夏克明融资来着,夏克明没帮,她也缺钱,就这么着,三人里应外合,打了夏克明迎头一棒。这就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龙美玲敢去赴约,因为在她心里,夏克简跟王鹏同她在一条船上。且,在计划实施之前,夏克简还给龙美玲吃过定心丸—“你放心,哪怕就是我哥想到了,有我扛呢,我们俩关系有多铁,你比谁都清楚。”
龙美玲就这么钻进了套儿里。等于说她一方面急于弄钱,她那艘“破船”再起航需要更多燃料嘛,她就轻信了夏克简;另一方面,龙美玲自信于自己对夏克明的了解,首先这钱对夏克明来说九牛一毛,另外,她与夏克明相识多年,俩人有一定感情基础不说,他能建立起他的商业帝国,这里面她没少出力,她想着:你出点血怎么了?我又不真伤害你,你猜到了也不能拿我怎么着。
至于刘俊有没有参与绑架、怎么参与的,夏克简与王鹏都不知晓,唯一知道的龙美玲也已驾鹤西去,这就是永远的谜题了。在本案中,他的身份只剩下一个单纯的“被害人”。但以我们对刘俊的了解,包括去找他询问赵红霞的情况时他的极速逃亡,我们推断他是参与进了绑架的,但这个我们没找到任何直接证据。还要不要再找,大家的态度也不一致,还要再商榷。
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个聪明至极又自负的女人,大约做梦也想不到她会被夏克简这个愣头青算计。
夏克简有自己的小算盘。他与亲哥哥夏克明的矛盾,还不仅在于钱。用他的话说,早期绝对是他帮着哥哥打下的江山,可是夏克明摇身一变成了“贵胄”,从前那一套就不好使了,又是建立财务制度,又是成立董事会,夏克简哪儿懂这些个啊,他还觉若公司就是兄弟俩的天下,运营是什么?不就为了挣钱嘛,挣不着大不了再去“抢”。抱着这么一个思想,他自然成了集团里面的害群之马,再加上又出了他侵吞公款那档子事,他就被扫地出门了。钱是照样给,但是公司的事不再让他插手了,运营情况、收益,夏克简都不再掌握。
无所事事之中,夏克简染上了赌瘾,包机奔澳门那是一趟又一趟,却输得光屁股。夏克明一开始还管,后来干脆不管了,还叫杨峰看若他,不许他出去赌,钱也不那么大方地给了,总说手上没有现金流,吃喝拉撒管,零花钱也不缺,但是大钱没有。随之而来的就是兄弟之间的关系剑拨弩张—夏克简想要钱,夏克明不给,夏克简的赌瘾又很强,澳门去不了了就混迹于地下赌场,为此两兄弟没少干架。尤其杨峰的介入让夏克简觉得特别挫败,就觉得自己的位置被人取代了:噢,我让我哥踢出门外,你倒是跟在他旁边儿替他办事。你算制根葱?杨峰瞧不上夏克简与王鹏,夏克简跟王鹏也讨厌这个“红人”一说白了你就是个屠夫,你凭啥上厅堂?这几个人之间的关系,貌合神离都算不上,互相憎恨。
在这个当口,龙美玲去找夏克明也碰了一鼻子灰,同样走投无路的俩人开始“通气”了,这才有了后来的合伙儿绑架。而实际上,在绑架这件事上,豆克简还有另一个目的,那就是重新被哥哥“器重”。他这算盘珠子扒拉得很精明,事发后夏克明确实一直跟他嘀咕这事,兄弟俩又好似回到了从前。
这也就注定了夏克简打一开始就惦记除掉龙美玲,所以才有了他们上去就给龙美玲干了的一幕。夏克明还真没怀疑他,觉得还是弟弟能给自己出火。事后夏克简还给夏克明“支招”,演得可真着了—咱得去龙美玲那儿看看,别回头她手上有什么对咱不利的证据,你看这女的绑架你干得多笃定。于是夏克简又“表现”了一回,指使王鹏去善后,也因此,才有了王鹏出入龙美玲的离所、办公室。路线他肯定清楚啊,因为信息都是夏氏兄弟提供的。可王鹏虽然奉的是夏克明的旨意,却是夏克简的门徒,龙美玲的硬盘上还真有“东西”,不是危及夏克明的,是就绑架勒索一事她写的计划书!王鹏一看吓坏了,直接就给销毁了。他为啥拆硬盘?删除了都怕不保险,必须物理毁灭!事后俩人还想着,龙美玲那么聪明缜密一人,为什么没有在绑架之后删除这份计划书?这是想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同归于尽啊!真够阴的,狠人遇上了狠人。这捉对厮杀里,夏克简也就是险胜。到这会儿王鹏还在状况外,还感叹龙美玲阴险,何杰寻思他还真是霏命大活到这会儿的—你就没意识到夏克简下一步要干的就是你了吗?知道秘密的龙美玲被干掉了,那同样掌握这个秘密的你,凭啥活下去?
自此,大厦倾颓。就这么一个破地基,不倒都不可能。这审讯真精彩。
掌握了夏克简跟王鹏的证词,再加上杨峰一开始的交代,夏克明一下被击垮了。他这等于是众叛亲离啊。人就疯狂了,大律师都没能劝住他保持理智。
这期间王鹏还交代了另外两起凶杀案,一个是最早跟夏克明搞走私的那个叫王立的男人,也是给碎了,就是朝阳区发现的那一截左小臂的主人。另一个是早期给夏克明提供过帮助的、税务局的叫张毅的男人,这个碎了半拉,碎不动了,埋在了玉皇山脚下。
等于说前后加起来,历时十六年,九个受害人,全都是金钱纠纷。夏克明真是妥妥的“合伙人”杀手。我被叫过来也不为别的,证据固定上难度太大。一个是时间跨度长,一个是受害人都被碎尸、抛尸,我们得找见尸体啊!没尸体这案子怎么判?
人手严重不足,我被收编了。
那就干吧。但这个干,说来容易,真办起来难度贼大,风吹日晒守现场不说,不仅要找,还得动用一切手段去挖。更糟糕的是,手里的线索也就是个大概其,太久了,在嫌疑人的记忆中根本就是模糊的。
我负责的是张毅,埋尸地倒是很确定—玉皇山脚下,但山脚下算什么范围啊?
我把王鹏押解到现场,他跟我支支吾吾,倒不是还想隐瞒,是真蒙了,反复念叨:“跟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看看这儿,像也不像;看者那儿,不像也像。
要说这儿就是个荒郊野岭吧,那也还罢了,就指哪儿打哪儿往死里挖呗!但不是,它地处延庆区大榆树镇,山上有玉皇庙遗址,山下有百亩牡丹园。我们倒是能绕开登山步道,它总归有人上下,真不适合埋人。这点王鹏也非常肯定,说埋的地方没什么行步道,就是人迹罕至才埋的,杂草丛生,连被人踩出来的小野路都没有。但那个百亩牡丹园是后弄的,镇上也想开发旅游,往这方面投入了,但至今也没搞起来。我问王鹏这个地方能不能排除?他含糊着不确定。
这就麻烦了,你总不能把人牡丹园全给铲了吧?这不是找老百姓跟你干仗吗?那牡丹园也是一望无际,你说拿仪器全给走一遍行不行?可以。就是得干半年,根本不现实!
我是实在搞不定了,又不想身为我师父头号大弟子带头去叫苦,就打了个电话把夏新亮给叫来了。他比我有耐心。果不其然,夏新亮就跟王鹏聊,一点一点帮他回忆。术业有专攻,他一个搞心理学研究出身的,办法还挺多,一个不行就换另一个,就真叫王鹏隐约有点方向了!
他记起了三棵树,不是并排的,那三棵树形态诡异,被落山风吹得形态诡异,诡异不说,从某个角度看,像是被它们仨给环抱了。他把这事想起来了,说因为当时是夜里,又是头一回杀人,害怕了一下。
我们干脆就陪着他等入夜,让他能再次找找感觉。
在此期间,我发现夏新亮情商是真的高,或者说业务能力是真强,通过给王鹏递个水、拿个盒饭,唠唠家常的,他是百分之一百取得了这悍匪的信任。
山里的夜来得早也来得深,我们五六个人押解着王鹏就打了一只电筒,夏新亮就让打一只电筒,说这样便于还原当时的情况。
山路不好走,我们尽量团结,深一脚浅一脚,山里温度还低,且这一走还漫无目的,真让人焦躁。走了两个多钟头,夏新亮忽而停住了脚步:“你看这儿,这儿有没有感觉?”
王鹏四下踅摸的同时,我们也踅摸,嘿,你还别说,就我们站的这块儿,还真有点王鹏形容出来的那个意思。
他叫唤上了:“像!真像!”
彼时已接近深夜11点,安全起见,我决定拉好警戒线,做好沿途路标先行返回,明天天亮再联合大部队发起探索与挖掘工作。
到路上信号强的地方,我给驻扎的大部队打了电话,能跟车上凑合的就跟车上凑合,凑合不下的往下开,去找民宿先休息,明早6点全员集合。
考虑到转移王鹏会比较麻烦,我就让他在囚车里直接睡。他提出松开脚镇,我说:“你少做梦,能睡睡,不能就眯着!”他向夏新亮投去寻求帮助的目光,夏新亮是这么跟他说的:“我建议就别了,你说我们给你松开脚镣,那就得固定你手铐,你说哪个难受?不如你就戴着,好歹能躺一躺。”
王鹏一想,也对,就要了点儿水喝,被拉着去小解了一下,回囚车里躺下了。
他能睡,我不能,我必须要注意做好防范工作,夏新亮提出陪同,我就让其他三个协助的民警去休息了。
我俩之前怎么说也怼了一架,和好是和好了,但其实没为此交流过。守夜,不说话,也难熬,我就想趁这机会聊聊。
不承想这一聊,还聊出焦虑来了。
夏新亮很焦虑,我还从没见他这么怀疑过自己,是我那个切入点的“锅”。
我说:“你帮助王鹏回忆的时候真厉害,就像催眠似的!也像把他的记忆拷贝了出来,直接搁幻灯片播放。”
他说:“这是一种记忆梳理的手法,只要他在思想上不跟你对抗,能接受你的指引,就会特别有效。其实不是什么太高深的学问,是我们的基本课程。这可比您讯问嫌疑人容易多了,您要感兴趣,我回头教您。”
我说:“我也许能学会,但不见得有这个耐心、同理心。”就是这句把雷给点了。
夏新亮看向我说:“我觉得我丢失了同理心。”
还是咚咚锵自杀那事。夏新亮觉得自己为了搞调查研究,去带着目的接近他,并且唆使他回忆起原本已经给他造成了严重伤害的过往,这就等于是揭开了已经结了痂的伤口,对咚咚锵造成了二次伤害。他告诉夏新亮细枝未节,就是在脑内重演那出悲剧。
我安慰他说:“你不能这么想啊,咱干刑警,搞的就是破案工作,你如果不掌握犯罪细节、犯罪情况,你谈何破案?”
他回:“那就可以肆意伤害受害人了吗?就可以两次、三次地再将他打回噩梦里了吗?”
我竟无言以对。在我的头脑飞速运转,组织语言、排布逻辑,极力想要说服他的同时,他又对我说:“师父,我觉得我变了。不仅急功近利,还特别没有耐性。我长期去面对那些重刑犯,去研究他们的成因、动机,去跟他们做交流,听他们吹嘘经历、诋毁受害人,进入他们的幻想世界——这些交流不仅停留在录音里,它也会侵蚀我的头脑。我这么说您能懂吗?”
不等我做出回答,他继续开口道:“就比如今天,其实不是我让王鹏顺着我的思路走,跟着我的指引去拿出咱们想要的;而是我钻进了他的脑袋里,试着进入他的思维模式,用他的方式去思考、分析。结果也许是一样的,他拿出咱的目标范围。但这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方式。我不想在那个时刻变成他。”
我才懂得了他之所以会说出那句“我最佩服您的就是这一点。天天凝望地狱,却还是心向光明”的原因。
作为一个过来人,其实我又何尝不曾迷惘过,何尝不曾崩溃过,何尝不曾质疑过自身?干这个行当,有一个算一个,或多或少都会有心理问题,一方面压力极大,一方面又跟深渊彼此凝望。
我想了想,对夏新亮说:“这就像没有护栏的湖滨,总会有指示牌告诉你,请勿靠近。你走在水边,你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它像面镜子,它又不是一面镜子,你看着看着就晕乎了,你晕乎了就很容易一头栽进去。那怎么办?你看都看了,一定要及时止步,不要一直去看它,去看看周围的山、周围的树。你要扭转注意力。同理,干刑警也是一样,别老是带着职业习惯去分析人、去看待事物,你要懂得抽身而出,把自己还原成一个普通人。”
夏新亮苦笑:“但是那湖里,真有一个自己要把你拽下去啊,像是要取代你。”
“对,我承认。所以我告诉你一个办法吧,我屡试不爽。必要时刻,要把良知暂时给典当出去。然后你办完事了吧,你再去给它赎回来。这个意思就是,给自己安个开关。你不要把工作和生活混淆,虽然咱工作起来三不五时没日没夜,虽然咱隔一阵就会被某个案件禁锢,但是你有除此之外的生活,这就是你跟罪犯最大的不同之处。你一定要看到,他们的生活建立在暴力犯罪之上,你的生活,可不是建立在你的工作之上。”
夏新亮认真地看向我,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你的生活要是建立在工作之上,那我真得给你换个工作了,我得把你还给象牙塔。你不如教书育人,不如把这种直击心灵的工作交给更强大的人。”
他虽然在跟我点头,可我还是不太放心。但这时我也真不便再跟他多说什么,我得让孩子去消化消化。再说了,我也就是有这点儿不值钱的经验,我不是专业人士,本来夏新亮自己算是个专业人士,但医者不自医,他无法自救。我觉得,应该让他师兄跟他好好儿聊聊,一个是他肯定听得进去,一个是那真是专业意见。
“你啊,把手上的研究啊,论文啊什么的先放放,包括你的远大目标。等咱忙完这一阵子,你休个假吧,去走走。不是叫你逃避,离开是为了更好地回来,好些歌儿不都这么唱的嘛。”
“那都是情歌。”
“咱工作就是咱情人啊,还是老惹你心烦那种,你又不打算或者说不舍得换,那就拉开点儿距离呗。”我终于把他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