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这般怀着心事在榻上呆了一夜,到夜雨停,晨光醒,再也没有睡着。
大约卯时末刻,疏桐惶惶不安地跑进来,一边慌忙地检查着我的伤口,一边自责万分道:“先生,昨夜好像有人闯进府里来了,疏桐不济,中了迷魂香,现在才醒过来。”
我安抚她道:“无妨。”
“先生知道来人是谁么?”
我笑道:“不知道,昨夜大雨,兴许是路过的江湖客在府中借宿。”
“唔,也许罢,先生没事就好,”疏桐似乎是发现了什么,手指颤巍巍地摩挲着我的脖颈处,“先生,你这儿有一片淤痕。”
“怎么会,我这儿又没有受伤……”可话一出口,我便瞬间反应过来脖颈处为何会有淤痕了,昨夜、昨夜墨袍子是不是在我脖颈处咬了好几口来着?
疏桐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她似乎也想到了这种痕迹是如何留下的,于是掩面浅浅咳了一声,眼神飘忽道:“昨夜来人是陈兰舟公子么?”
我摇摇头,自知瞒不过去,于是坦白道:“是崇安王殿下。”
疏桐瞬间瞪圆了眼睛,怒火隐隐有些上头:“他来这儿做什么?你二人都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他为何还要对你做这种事?”
“你家先生我也纳闷着呢,后半夜一直在想这件事,到天亮了也没想明白这位王爷脑子里哪根弦搭错了。”我惆怅道。
“他……可有同你讲什么奇怪的话?”疏桐眉头皱起,一脸担忧。
“还真有,”我扶着她的胳膊坐起来,看着她道,“他问我现在恨不恨他。”
“先生如何回答的?”
我无奈地笑了笑:“我为何要恨他,他曾几次救我性命,虽然当初未经同意就自作主张把我送出帝京,但也是为了我好,这些事我是明白的。所以我说一点也不恨他。但是他那个表情登时变得冷漠起来,好像他很希望我能恨他一样。”
疏桐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神色渐渐紧张起来:“那他还有说别的么?”
我想了想:“他忽然说自己明白了,然后又对我说,‘既然这样沉重的恨都能放下,你大概是真的不喜欢我了。’我告诉他等将来处理完锦国这一堆事,我就和兰舟小公子一起离开。”
“他如何回应的?”
“他说,我和陈兰舟在一起,这样也很好。”我看到疏桐似乎松了一口气,于是问道,“疏桐,你方才在紧张什么?”
疏桐温婉一笑:“没什么,只是昨日见这位殿下从皇城接了一位宫女出来,模样甚是亲密。我怕他一边对别人好,一边又来纠缠先生你,所以有些紧张。但是我现在知道先生对他没有男女之间的情意,所以也能放心了。”
我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解释,见她提起了那位宫女,于是道:“那个宫女好像有些问题,你这几日替我去查一下她的身份,以及她因何事进宫。对了,她叫婠婠。”
“好。”疏桐将我拉近,使我趴在她膝侧好方便她检查脑后的伤口,但依然没有忘记叮嘱我,“先生,疏桐想劝你不要过分纠结别人的事,这些都同你没什么关系,你应该多关心多照顾自己。”
“知道了。”我笑道,可心里却不是这么打算的,崇安王殿下和这位婠婠姑娘身上仿佛藏着很多我不知道的事,且我总感觉这些事并非疏桐所说的同我没什么关系。
从到锦国帝京至此时此刻,我,崇安王殿下,婠婠,程遇,似乎都在一张网里,四周黑暗无光,每个人之间都有错综复杂的线,在日光照进、真相大白之前,任何一个人无路可走、无法逃脱。
不多时,陈兰舟便来了,同来的还有“扁鹊望”医馆的大夫,他见到我便跪了:“昨日不知道姑娘是当朝首辅,所以怠慢了大人,今日特意来为大人换药。”
我愣了愣,慌忙让疏桐扶他起来:“您这说的是哪里话,昨日您为我治伤十分尽心,临走时也教了我们如何换药。怎么会有怠慢一说?”一脸不解地望向陈兰舟,“这是怎么一回事?”
兰舟浅浅道:“听大夫说,昨夜有位公子冒雨去找他了,同他打听你的伤情,然后付了百倍的价钱,请他每天来你府上亲自给你换药。”说到此处微微一笑,脸上不见愠怒也不见嫉妒,温和从容如陌上春风,“我已猜到了那个公子是谁,小羡应该也猜到了罢?”
我打了个干哈哈,想到昨夜卫期同我在床榻上那不成体统的场景,耳根控制不住地发起烫来,仿佛婚后**被逮了个正着一般,纵然昨夜我一直在拒绝,但由于重伤在身还是被卫期那王八蛋占了便宜,种种复杂的情绪使我心中又羞又愧,只觉得对陈兰舟不起。
等大夫换完药离开之后,我才敢重新正视他:“兰舟,昨夜……”
他抬手阻止了我要说的话,依旧温润地笑着,接过疏桐递来的茶水,轻抿了一口道:“你不用这般难为情。小羡,莫说我们现在还未成亲,即便是日后真的在一处了,你若是又喜欢上了旁人,我也不会禁锢着你令你难受,你只要同我讲,我便会同你和离。”
“这好像不太好,都成亲了怎么还能……”
可他说得十分认真:“那我换个假设。我很怕自己以后没有能力陪你长久地走下去,若我有一天撑不住了,小羡,若是旁人能更好地照顾你,你就不要惦记着我才好。在这世界上,你本就属于自己,你只需听从自己的本心,而不属于我同他任何一个人,也不必主动或被迫接受我们任何一个人的想法。”
你本就属于自己,你只需听从自己的本心。
这句话叫我心头一颤,反应过来的时候,眼眶已然被水雾填满:“兰舟,我现在是喜欢你的。”我要控制自己不要再去想崇安王。
他坐得近了一些,小心翼翼地将我拥进怀里:“我知道啊。”
“你会同我长久地走下去的,你不会有一点撑不住。”
“嗯。”他浅应着,然后在我额头上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后来,我常常会想起当初这个场景。我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个吻的温度,也清清楚楚地记得他曾给过我的莫大的自由、尊重与爱护。思及此处,那万万千千的悲凉与不幸,仿佛都能被那双温软的唇轻轻吻去。我们曾互相欢喜过,我们互相知晓彼此的心意,人生在世,夫复何求。
次日阳光和煦,天朗气清,得知我磕破了脑袋的赵孟清赵大人主动来到府上。
他坐在圈椅上,打量着对面圈椅上的本首辅及本首辅脑袋上层层缠绕的纱布,颇惊讶道:“秦大人真是修得一手好本事啊。”
我纳罕道:“什么本事?”
“一手作死的好本事。”他敛去震惊的神色,捏着茶盖不紧不慢地拨着茶,“自打我二人共事以来,秦大人不是在病倒就是在病倒的路上,这副身子骨可怎么撑得起我大锦的江山社稷?”
我摆出一个极甜腻的笑:“我这孱弱的身子骨确实撑不大住,但这不是还有赵大人帮我顶着么。”
他手指清晰一顿,抬头看我,露出一个危险的笑:“我怎么觉得秦大人又要委托我做什么事呢?”
我嘻嘻笑了两声,从身后摸出一沓书籍:“这是当年,状元书屋卖得最火的科举考试的考试资料。现今却都堆放在书屋后面的仓房里,无人问津,徒落灰尘。”
“不羡,到现在,你应该要明白一件事了,”他放下茶盏看着我,神色不悲不喜,平静得叫我有些心慌,“这之前精简禁军、疏浚河道,程遇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你的心意放任你去做。但你应该知道她之所以不阻止你,是因为她对你有所谋。今日你欠她一分,明日她会让你偿还千万倍。”
赵孟清的这段话确实提醒了我,我亦放下茶盏,同他认真商议:“对啊,程遇是对我有所图谋来着,谋的是什么我也知道——长生之术。可我压根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长生之术,先前虚晃承认不过是想拖延时间,好让我做完自己想做的事。”
“既然你知道,那接下来恢复科举这件事,你还要做么?”他问。
我噗嗤笑出声,望着他的眼睛道:“当然要做,要加班加点日以继夜地进行,在她开始对我动作之前,我们要把先前商议的事情,都一一做完。”
赵孟清低头笑了笑,“我早就猜到你会这样做,今日过来问你真是多此一举。”
“难道赵大人怕了?”
他看了看窗外的日光,又看了看我,眼神里流露出的光芒,叫我心头一暖:“秦大人今日想做的事,也是我这些年想做的。我没有什么可怕的,但唯独怕一件事。”
“什么事?”
“我怕你在锦国越陷越深,最后困在程遇手中,没了命。”他说。
我哑然失笑:“你这话,怎么和崇安王殿下说的一样。”
说完我就不想笑了:我怎么又想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