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一周雅慧都未见到顾明正。直到新的一周过去了,又一个周五到来后,班里已经上了三节课,明正还没有返校出现在宗教楼。
雅慧有些忍耐不住了,周五下午上课前,她又去敲了顾明正的门,回她话的是屋里的死寂和临舍几个道长的笑闹声。从那得道悟世的笑闹里,雅慧觉得道教就是面对世界的闹闹闹,闹着吃,闹着笑,闹着看天看地看人合。她在那笑闹里边站一会,下楼刚到大厅楼梯口,碰到了朝外走的贡主任。贡主任夹了他打印好的专著稿,拿了数万元需要预付给出版社的出版金,到她面前忽然立下来:
“雅慧啊,中心决定从下周,由你接替明正去中心帮助工作做助理。”
雅慧就竖在楼梯角儿上:
“我……怎么行?明正哪?”
“明正那病的要命你比谁都清楚,他要求不干也就不干吧。”说着主任撤着身子外走着,像要急急赶进考场样。
雅慧就追着主任大声唤:“贡主任……”
“你不想进步啦?!”贡主任在路边停车场上立在他的白色宝马旁,手拿着车钥匙,很亲切地问着呵斥着,然后一开车门就打火走掉了,留下雅慧像是一个去收秋的人,面对着被摘走果子空留下的一树秋天样,立在那想这么大的一桩事,竟就这么顺路捎脚的一言九鼎了,没有规规正正的谈话和说明,也没有征询她的意见问一问。也就立在中心大门口,看着贡主任的轿车转眼融在校园人群里,迷惘迷惘的回身朝着教室走过去。
没想到,顾明正竟独自呆在教室里。
几节课后大家都对上课没有新鲜急力了,一切又都恢复到了常正教学的一日一日间。铃声响了都从宿舍端着茶杯走出来;铃声不响就在宿舍祈祷、诵经、打坐或者看电视、嗑瓜子,再或下象棋。上课已经不是一桩神圣的事,只是一件培训的营生和应酬。已经很少有学员再提前端着泡有枸杞、红花和冬虫草的茶杯早早坐在教室了。已经有学员去找中心说:
“怎么不拔河了呢?发现所有的宗教课程最好的还是体育课。”
雅慧走进教室里,看见最前排中间坐着一个人,头埋在胸前看着什么书,道士还是和尚的袍肩像两个秋萎的南瓜搁在半空里。望着那两个灰黑的肩头看一会,雅慧快步走到最前排,大声训斥一样叫:
“顾明正!”
明正抬起头,脸上掠过一层惊黄色。他人瘦了一圈儿,连颧骨都有些凸跳凸跳了,且眼角那儿还有了很深两道纹。他猛然看见雅慧竖在他面前,要欠身立起时,腿间疼一下,脸上显出一层白,像身上的哪儿牵拉着不让他站起样,于是又慌忙把屁股沉下去,瞟着雅慧身上的毛衣看一会,没说话,苦笑一下子,把头朝怀里的书上低了低。
雅慧惊着问:
“你什么病?瘦成这样儿!”
明正再次抬头把眼睁得大一些:
“没啥病,好好的。”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啥病儿。”雅慧就在明正身边坐下来,很正经又很玩笑道,“我师父活着时候跟我说过这种病——佛叫‘报应症’;道叫‘神罚症’。”
然后他们谁也不再说话了,彼此就看着,目光在半空碰得叮叮当当响。教室外边是昏花色的日光天,如太阳想要出来又不想出来样。窗前树稍落上去的鸟,宛若不是鸟,而是一团窝儿擎在枝头上,若不是那鸟突然飞起来,你会以为鸟儿本来就是窝,窝儿又本来就是鸟,它们原是一家一桩儿事。好在那鸟飞走了,枝头又光光秃秃了,鸟又成了鸟,枝就成了枝。雅慧不知是什么时候把目光从窗口望了出去的,待那鸟儿飞走后,她收回目光声音变得柔和了。
“给你说个事——我说了你谁都不要说。”
明正有些惊地望着她。
雅慧说:
“我想还俗了——想在北京这儿买房了。”明正瞪大了眼,一动不动盯着雅慧的脸。他看见她脸上最后一个有些模糊的冻疮豆,像陷在她脸上的一粒豌豆般。雅慧拿手去那豆上摸一下,又接着笑笑嘟囔道:“没想到今年西宁那么冷,静庵寺的正堂都被大雪压塌了。”然后她在那疮豆结上挠了挠,把手指拿到鼻前闻一下,又有意无意把目光在明正的袍裆那儿落下去。这一落,明正的脸色僵白了,还有一层薄薄的辱怨在里边。他没有对雅慧说什么话,只是嘴角很奇怪地咧一咧,异异静静一会儿,待教室门口有了脚步声,便合上手里那本《新解道德经》,扶了桌子站起来,不急不慌地朝教室外边走。
雅慧在他身后望着他,见他走路把身子弓起来,虾米着腰,偶尔还拿手去墙上扶一下,也便有些当真愕错了,看着在他身上大了许多的黄道袍,人像架子举着道袍样,慌忙起身跟着明正走出去。
明正乘电梯上到三楼上,雅慧乘下班电梯到了三楼上。在三楼的走廊里,他们没有碰到别的道徒或信众。进了三〇九的房,像走错了门一样,雅慧立在门口上,不敢相信这个就是明正原来住的那个三〇九。一个春假一个月,加之开学后的这两周,前后也就四十几天吧,这个三〇九的屋子已不是原来那屋子了。那个明正似乎也不是现在这个明正了。雅慧被三〇九屋里的齐整惊着了,原来堆在墙下的水盆、水桶、拖把不在了。总吊在上晃悠的衣勾儿,也又回到墙上规整着。屋子变得和死爱净洁的女徒屋子样。老子的像,挂在床头上,焚香炉摆在像下墙上的嵌板里。床前的黄漆写字桌,擦得能照出天上的神们在哪儿。而那桌角上,除了道教的经书和经解,就是研修班所有的教材和书籍。一个笔记本,两支圆珠笔,还有一本字典都在桌中间。看看那齐整,再看看立在床边桌角的顾明正,又瞟瞟屋里清水擦过的地板后,雅慧把目光压着搁在明正的身上和脸上:
“你真的……那儿手术了?”
明正看着她,好像点了头,又好像没点头。
“是贡主任跟我说的呢。”停顿一会儿,雅慧又把目光在屋里扫一下,再次落在明正的脸上、身上问:“真的是贡主任说的那病吗?”问完似乎是等着明正回答她,可看见明正动动嘴,又把嘴唇闭上了,只是在嘴角留着一丝浅黄色的笑,她就把自己的双手拉到胸前合了掌:
“阿弥陀佛——你真心皈依了,我雅慧对你也算有了功德了。”
这时候,走廊上有了脚步声,他们都隔着半开的屋门朝外看,等那脚步由近至远后,明正直起的肩膀又微微塌一点,把目光搁在雅慧的身上和脸上,肃肃严严问:
“你真要还俗了?”
雅慧用力在脸上挤出一层笑:
“没想到我离开北京会想北京。今年青海湖那儿特别冷,三间正厅的庵堂被大雪压塌了两间半,所有的冬鸟都冻死在湖面上。你说我不回来怎么办?”
明正又闭了一会嘴:
“别的呢?”
雅慧问:
“什么别的呢?是我师父还是我买房的事?”
明正不再说啥了,如后悔刚才问的话。沉闷像神在墙的那边就是不愿过来样,而这边的信徒们,知道神在墙那边,却又无力穿墙走过去,就只能在墙的这边呆立着。一秒钟,两秒钟,三秒五秒后,雅慧把目光在屋里瞅了瞅,忽然笑一下:
“顾明正——我要在北京买房你能借给我钱吗?”
明正怔一下:
“借多少?”
“越多越好啊——能借多少是多少!”
明正想一会:
“要没有多少呢?”
“有多少?”
“只有几千块。不是原先我和你说的几十万。”
雅慧在脸上怔一下。她不再说啥儿,嘴角朝上翘了翘,又把双手在胸前合了掌,将目光从明正脸上收回来,默默立一会,异常规整地朝着明正鞠个佛家躬,行了告退礼,不言不语地朝着门口走。可到门口出门时,她又立下转回身,将声音抬高一点盯着明正问:
“说实话——我要和你结婚你会把你的存款给我吗?”
明正犹豫一下没说话,只是动动嘴唇又把双唇闭起来。这时候,两个人就都盯着对方看,一秒两秒的,十天半月的,或一年二年的,待彼此的目光盯得都累了,明正扭头看着墙上的老子像,又看着老子像下的那把高椅子,再把目光从椅子上扭到对面床上去。床上的被子叠成条状顺在墙下边,被子的中间放着他从医院带回来的一打病历、照片和医检资料书。他似乎是想拿那病历资料给雅慧看一看,可又见雅慧也在看着那病历,就等着雅慧自己去拿那病历看,等着雅慧再问他一句病的什么事。可雅慧,看着那病历,脸上挂了一层经过许多世事那种黄灿讥嘲的笑,将目光从那床上收回来,喃喃了一句话:
“我还以为你们道家心里真的除了天地和自然,就没有钱和东西哪。”
说完走掉了,如掀过去了一页念完了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