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了。
新学期的第一课,是“党中央关于各民族、地区宗教之间团结、融合、稳定的重大意义”讲。课堂还是一楼的阶梯老教室。老教室里的座位、窗帘、讲台、墙壁和墙壁上的宣传画——各届中国领导人的画像和他们关于宗教的指示和语录,还有教室水泥地上的裂纹儿——南边过道上的裂纹呈着蛇行线,北边过道上的裂纹横七或竖八,像倒在地上的一片十字架。而讲台两侧的墙面上,谁画上去的清真寺和寺内一片圣徒跪着的白帽子,也都还是原来那样儿,似乎落上去的灰,也还是上学期的灰。
空气也还似上学期的空气留在教室里。
窗外的物物景景们,天上的光和云下人们看不见的神,还有半空的枝丫和枝丫上飞来飞去的鸟,也都还是上学期常落那儿的那些鸟,和常凝在那儿的那些云。什么都没变,连教室门口台阶上的砖,去年它是黄颜色,今年它也还是黄颜色。也还许,明后年它还是这种黄颜色。然可信徒学员们,歇过一个多月的假期后,从各个教堂、寺庙、道观、清真寺和家庭的儿女身边重返学校后,就是觉得什么都变了,任甚都不再一样了。空气是新纯的,日光也是新纯的,彷佛树木也都和新栽上去的样。连各自宿舍里的床,似乎都有谁在假期里把它从一个地方搬到另外一个地方了。
新鲜总是荡激人的喜悦心,就有信徒去上课时候哼着歌,唱着各种曲儿如晨时的百鸟放声样。有人唱着赞美诗,有人听着手机里的梵乐《大悲咒》,还有人唱着她最拿手的流行歌曲《同桌的你》和《外婆的澎湖湾》,大家就都提前到了教室里。九点钟的课,八点半教室坐了一大片。见大家都提前来上课,贡主任就亲自来给大家发放上学期的考试成绩单。每人一张纸条儿,纸条上打印着各个信徒的姓名、法号、职称和教别。在这些目栏下,是上学期各门课程的期末考试分。有“中国宗教的社会主义特色”“马列主义宗教教程”的必修课和各个信徒学员的一些自选课。这些课目后,是他们考试的单课分和几门课的总分和平均分。成绩单发到大家手里后,众信徒们看一眼,都迅速在脸上放出一层光,连那几个年过七十、八十的大师也喜得和孩子一模样。
“——贡主任,你真好!”有信徒举着成绩单儿大唤到。
“——贡主任,你才是我们最该敬的一尊神!”有更大的声音叫着。
随后教室里起了一波鼓掌声,劈里啪啦,久经不息,把整个的宗教大楼都掌得摇摇欲坠了。
原来每个学员的每门成绩都不低于90分;原来每个学员的平均分数都在92分至95分间。还有个别学员的个别选修课,比如你选修了“本教与共产党的领导关系论”在那答卷里,是要明确回答:“党领导一切——也包括领导宗教信仰吗?”倘若回答“是”,必得回答为什么;倘若回答“否”,更是要答为什么。这问题,尖锐到碰到墙壁都能穿出一个洞。为了避开这锐利,许多信徒不修这门课。或者选修了,在A、B卷的考试里,也有意不去回答这问题。然在事情末,却还是有信徒修了这门课,还明确在试卷中答了是党应该领导宗教这问题。于是间,贡主任就给所有回答这问题的信徒都是满分一百分。
一百分,掌声怎么能不雷动呢。怎么能不掌到让教室的尘灰起舞呢。可就这时候,一直坐在教室西侧的阿訇田东青,郁郁地站了起来了。他脸上僵着一层青,受了羞辱样,盯着他手里的成绩单儿看一会,朝向台前的主任走过去。他把主任拉到教室一角上,看有信徒在盯着他们俩,又把主任从侧门拉到教室外,站到门口放有那个硫酸瓶的竹池旁。
“贡主任”,轻声叫一下,田东青停顿一会儿,“这个班里没有人比我学习好,没有人比我学习更认真,每门考试的试卷上,每道题我都能答上来。可每张试卷上,有的题我有意空着不回答,有的有意答错它,有的问答我又把它答的百分百的准——我知道我每张卷子最高分数不会过超65,最低分也刚好能及格,可你为什么要每张卷子都给我90分或90多分呢?”
“怕考高分你就不要来这培训呀!”贡主任的脸上僵有白色了,他生气地闭了一会嘴,将目光朝远处看看收回来。“来这上课的,必须是平均分数都是90分。如果有一个平均分数不到90分,整个班在国家宗教协会和统战部,就不能被评为优秀宗教培训大师班。不能被评为优秀宗教班,全班这上百个学员晋升宗教大师的名额就会降下来。降下来——大家的工资、医疗和住房——也许你们伊斯兰教没有这问题,可人家那些有社会职务的神父、牧师和佛道、居士们,你怎么知道人家不在乎这些分数呢?你忍心因为你一个误了人家一群吗?”
主任说:“大家是信徒,也是社会人。是社会人就得考虑这晋职、称号和待遇。要不考虑他就不是人,而是了神。可是神不就更要替人着想吗?神不替人着想人还要神干什么?”
又朝边上看了看,朝天上看了看,像要从身边或天空拉神过来当面问问样,可因为身边没有神,天空连一丝白云都没有,于是主任就有些失望地把目光收回来。“你说呢?”问着田东青,把声音小下去,见田阿訇只是把嘴闭着不说话,贡主任便拿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上课吧——我知道你是真信徒。真信徒就要为不是真信徒的别人去着想。不为别人着想了,世上就真的没有信徒没神了;有神也没有真的信徒了。”
说完主任又朝教室走过去,看见今天从国家宗教研究院请来的教授已经从另外一个门里进了教室里。而留在原地的阿訇田东青,竖在那儿望着主任的背影和教室里的同学们,脑子像被人挖空带走了,脑壳里乱得彷佛关了千年的城门般,然当他过了几秒想到应该怎样辩解并回答主任关于人和神的理论时,上课铃响了。铃声和清真寺的钟声样,钟之后,一切的杂念疑问都应该从阿訇们的脑里清除去,让头脑洁净明圣到如布道者手里托的白布般。于是就将手里的成绩单,折叠一下撕开来,再叠在一起撕开来,最后将一把纸屑扔到那蓬竹后的硫酸瓶儿上,才又回了教室上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