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慧师父圆寂了。
是因为拔河圆寂的,也不全是因为拔河圆寂的。
本来病是愈好的,已经可以说话、走路、念经和祈祷,医院说,再有几日就可出院去,且也说好一出院,就从医院直接回西宁静庵寺里怡养着,哪知就在三天前,她在医院的林园锻炼时,看见高天上有群白鸽飞过去,天宇湛蓝,鸽群净白,一片莲花在头上,忽然就想要回到学校和大师同学们说说话。换上了自己的来医时的黄僧衣,把蓝条纹的病服叠好放在床头上,这就坐车回到了学校里。到宗教楼里不见信众们,问了知道学校到了考试季,培训中心的信众考完试,都到操场锻炼了,便双手合在胸口祈祷着,慢慢到了操场边,看见云在天宇间,操场在地上,空阔的红胶地面上,除了羽毛球场那儿全是人,其余所有的篮球场、足球场和被网兜了的那个网球场,一皆闲置虚空着。那些球场围着的中心草地上,草坪虽还一色儿绿,可毕竟透了秋黄了。
她朝羽毛球场那儿走过去,看见宗教班的各教信众都在那,心里要祷告什么时,就见了明正不时地举起捐钱的巨大存折在空中晃着说着话,笑和掌声一浪一浪飞到天空上,如专门给净界的菩萨听着样。到了球场的铁网络边时,她听到明正高唤的奖金数目了;再走几步后,听见是说拔河比赛了,心里轰隆一下子,目光扫过去,隔着铁网和网里信众层层的人头和肩头,看见王昌平牧师气轩轩地吹着裁判哨;再看扎好姿势等待哨音就开始拔河赛的道教队和伊斯兰队的信徒学员们,之后汗就出来了,心慌到人要倒下去,慌忙扶着铁网朝前走几步,到了球场靠西的小铁门,扶着门框时,本想退回去哪躺下来,可这时,又从人缝看见原来和她一样反对宗教拔河的任贤老阿訇,坐在伊斯兰队看客最前排的一张小凳上,看比赛就像看场大戏般,那张瘦脸竟然因此年轻十余岁,润红艳艳散着快活的光。
要后撤,却是晃了一下身子进了赛场铁门里。
比赛开始了。秋深处的光暖里,有种很舒适的碳灰味。天上散着的白云间,似乎每一朵的后边都有一双观音的眼。云边的卷舒如千手观音的兰花指,秀美柔柔勾出弹水状,呈出指环连结图。人都在地下,菩萨在天上,在远远看着教教间的拔河赛。那参加拔河的,所幸不是佛教队,而是道家和伊斯兰。该来阻碍比赛的,不是释迦牟尼和他的得道佛,而该是老子和安拉。可是安拉不在这,老子也不在。于是两教拔河也就开始了,谁赢了单单奖金就是十万元。
这十万不是学校或国家宗教协会出的钱,是信众自己为一场争斗捐的款,就像信徒们自己要把自己的香灰和神前的蜡烬收起吃了样。玉慧觉得喉咙被灰烬、蜡烬堵住了,呼吸变得急促和塞滞。拔河的绳子在赛场中间晃晃绷直了,棍子样硬梗梗地插在她的胸口上。汗珠从头上、脸上落下来,砸在她胸前的祈祷合掌上。她用左手一下一下捶着塞满啥儿的胸口处,祈求从胸里裂开一条缝,能让一丝呼吸透进去。信徒们都伸着脖子朝赛场里边瞅,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身后的空道里,玉慧师父回来扶着铁网走着时,身子越来越弯,脚步越来越轻飘,走过去像被风吹起来的一层虾皮儿。
就到了佛教队那一片信众后边了,一扭头,看见水粤师父在盯着拔河咧嘴笑着时,操场里又鼓噪起了“为了安拉!为了安拉”的加油声,接着是飞砸在空中的唤叫和掌声。这时候,她知道她的身子不行了,没有定力撑着她渡过这段俗世了。她想伸手拉住谁,哪怕是一枝藤草也可以,就把手从胸前挪开朝前伸过去,待她拉住面前最近的那个峨眉主持时,她的耳朵里轰轰鸣鸣响起了伊斯兰队的狂唤声:
“道教兄弟们,你们不是在赛前又是吃肉又是喝酒吗?!”
然后所有的声音就都消失了,手在峨眉主持的肩上滑一下,看到菩萨突然出现在面前,裙袖舞舞,过来拉了她的手。待再次从菩萨的莲场走回来,时间已经过了一天又一夜,重新躺回到雍和医院她的病房里,模糊中看见病房里的灯光成了日光下的水颜色,黄黄亮亮,像秋天静水庵前的湖光样。屋里的桌,桌上的碗筷和药瓶,还有半空中的输液管,吊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和灯绳儿,都在她眼前晃动和飘忽。有几个人影在屋子里一闪到这儿,又一闪到了另一边,然后那几个人影聚到一块儿,她就听到有个医生说:
“怕是不行了,今晚你们两个都住在病房吧。”
接着是说话人推着急救车出门的脚步声和医疗器械的碰撞声,显出辽远的静寂和透亮。后边就是她熟悉的雅慧和明正的一问一答了。
“应该通知组织吧?”明正问雅慧。
“组织是学校?”雅慧说:“不用吧,这是我们教里的事,让组织插了手,师父还能佛葬落土吗?”
明正默了一会重又问雅慧:
“难道你……还想把师父运回西宁去?”
这就彻底静下来,彷佛病房里除了灯光和物杂,默寂和白墙,其余什么都没了。空气像死了一模样。人像死了一模样。好像是明正叹了一口气,坐了下来了。又好像是雅慧说了一句什么话,又把坐下来的明正拉起来。接着是他们谁转着半空的输液袋子看了看,嘟囔了一句啥,两个人开始把凳子拉到一边去,从病床下边拉出一架折叠钢丝床。把钢丝床打开铺在屋中央,再在床上铺着被褥什么的。
接下来,床铺铺好了,先是两人同时坐在床铺上,把床铺坐出了刺耳刺耳的咯吱声,之后就听到一个问:“几点了?”另一个说:“十一点半。”然后明正说雅慧:“你睡吧,昨天你为师父熬了一通宵。”雅慧果真去把床头柜上的台灯打开来,将屋里的大灯关上后,回来便躺在了床铺上。
病房里立该成了一团泥黄色,像夜里的深静裂开了一条缝,透着的光亮有着驮不动的重量样。从哪儿传来了医院外马路上开过去的汽车声。医院的院里不知什么咚的一声响,之后就彻底静着了。时间如泥块一样儿,软软的,又是沉重得搬移不动的。静了一会儿,如死了一会儿。本来是死了过去了,可却又有什么声音响起来,彷佛是明正在屋里站一会,过去坐在雅慧身边床上了。这时候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明正起身连床头柜上的台灯也关了,使屋成了一片黑,时间如掉进了没有光的枯井一模样。
玉慧师父知道明正和雅慧躺在一起了,像兄妹,又像夫妻那样一对儿。窗口上有层模糊的月光在挂着,窗外对面楼房一窗窗的灯光如贴在墙上一页页的纸。这时候,过了一会儿,也许是过了大半天,忽然雅慧小声恨恨地说:
“明正你别动我!”
之后就是静。静后又不知他们中间发生了什么事,钢丝床就在屋里咬牙撕裂着,彷佛床会立刻散架样。好像明正想怎样,雅慧偏偏不让他怎样,两个人就在床上小小心心扯拽着,推推搡搡着。忽然的,似乎雅慧把明正从床上推到床下了,而明正从床上滚下时,又把雅慧的衣服扯开了,使得满屋子都有了撕破衣服的扯拽声和扣子落地的滚动声,随后一阵静,又突然是谁朝谁的脸上轻轻掴了一耳光,病房就再次坠入死寂里,如病房成了墓穴样。就在这突然到来的墓穴里,雅慧从床上跳下来,拧着嗓子说了一句话:
“阿弥陀佛——你们教里怎么会有你这么流氓的人!”
明正不说话,可好像又有些不死心,似乎是站在雅慧面前又动了一下手,于是雅慧就又一连恨恨着:
“顾明正——你别碰我——是你害了我师父——是你告诉她说学校去掉了所有的宗教体育课,还弄个文件给她看,可你又替中心组织拔河赛,还集资那么多的钱,让他们拔河赢钱都和疯了样!”
“……”
雅慧说:
“顾明正——我没有悟到佛,可我悟了你们教——你们教就是西宁人用草木发酵起来的一堆草木灰,说是来自天宇和自然,其实就是效发自然的一堆肥,和猪屎、狗屎差不多!”再接下,好像明正嘴里说了一句啥,又好像什么也没说,就突然喘着粗气朝着雅慧扑过去。他用猛的一扑去回答她的话,一下就把她扑倒在了床铺上。那床铺,像受不了他们重重的一砸样,还在地上滑着走了一段儿。剩下的就是撕扯、推搡和喘息,还有两个人又粗又重的呼吸声,末了像雅慧同意了明正要她怎样了,两个人正在床上准备那个时,玉慧师父就在这时突然伸手把床边的输液架子拉倒在地上,用最后的气息续续断断说:
“阿弥陀佛,你们……不知道、观音和老子就在你们……头顶吗?竟然在他们眼皮底下……孽缘呀!”
到这儿,病房里有了晴天霹雳的静。屋子里除了雅慧和明正躺在那儿压了嗓子的呼吸外,其余再也没有一息别的声音了。
玉慧师父也就这样在这死静里边圆寂了,眼白大得和雪白的莲花一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