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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经 上卷 22 信众们

所属书籍: 心经

    上课、吃饭;考试、约会。听完王牧师讲的国家和巴撒巴的故事下一周,周三考了一门“宗教政治学”,明正从培训中心打印室,把考试卷子拿出来,给雅慧偷偷看了看,她轻轻松松考了班里第三名。至晚上,又和明正去看了一场爱情电影后,回来睡觉她就做梦了。是春梦,在梦里她竟手淫了。醒来雅慧吓得浑身都是热软软的汗。慌忙把双手合在胸口上,连连地念着阿弥陀佛经,摸黑在屋里菩萨的像前燃了三炷香,跪拜以后就又睡着了。

    醒来约了明正去雍和医院看师父。扶着师父在医院的林园走了整整两圈儿,说了一堆教里教外、班里班外凡尘间的事,还有师父病愈出院后的盘算和安排。从医院回来又去那家小店吃了肉夹馍,到紫竹公园的林里和明正拉手散了半天步;到一片竹林深处后,还差一点和明正在孽缘里做欲乐欢极那事儿——幸亏有个游人从竹林外面走过来,才救了她没有顺着欢乐的罪渊跌下去,没有让明正看见、走进她身上的最后一个去处里。

    前些日子和水粤师父说起什么话,水粤竟然又对雅慧说:“有孽缘你就赶快尽了吧,只要明正真的一毕业,能留在国家宗教协会里。”

    这就和明正开始一次次的繁秘约会了。有约会,日子快得如被水被风推催着。不知怎么就过了一周了,过了一月了。这个月,发生了许多好事情,本是每周一节的体育课,可主任一忙乱,就减掉了一节体育课;本是该闭卷考试的两门课,主任一高兴,就决定开卷了。本来是让明正以提高培训班的物质、文化和体育生活为名誉,给往届毕业的大师信徒们,各写一封信,看他们能否给培训中心捐些钱。信是统一制式的打印信,只是每个大师的名字、称谓是明正模仿主任的手写体,字虽写得丑,可培中心却意外收到了往届信徒学员们捐的很多钱。先是几万元,后是十几万,半月后就是五十多万元,且还有方丈、主持、道长和牧师们,绎绎络络往中心寄了汇款单。几千或几万,都写着“兹庙力薄,不能如社会商达样,给母校捐款百万或千万,今寄二十万元,以谢母校对我教和我寺的传播、栽培和支持。”话儿好听得如菩提香果般。贡主任为出版自己的专著准备了一笔款,把自己写的论文提纲和部分章节给编辑人员看了看,本是想找专家提些意见的,可竟就有三家出版社,说只要再多些资助款,再在专著增加些具体事例——比如信徒争相拔河的事例——就出版;本来明正只是把捐款的统计给主任过过目,可贡主任看了各届信徒们的捐款统计表,脸上闪出灿红色的笑,突然从凳子上站起来,用拳头朝桌上狠狠砸了一下子:

    “下午你替我去组织班里的拔河赛,我要去一下出版社!”

    明正立在主任面前嗫嚅着:

    “还拔吗?学员们并不真的想拔呀。”

    “不想拔?”盯着明正看一会,贡主任把手里的捐款统计朝桌上拍一下:“羊毛出在羊身上——我们每一场拔河都发奖金,一千不行发两千,两千不行发五千。再不行,一场比赛奖金一万元——你看看还有哪个教的信徒不想拔?!”

    事情就这样确定了。下午的体育课,果然拔河热闹到山崩地裂般。雅慧中午在宿舍又剪了一会纸,打了一个盹,到大操场时大家都已在那儿集合齐毕着。待比赛开始时,好像贡主任在赛前讲了什么话,把一个放大到尺五宽、三尺长的银行支票板,举在头顶晃了晃,待响出一片笑声、掌声后,再把那写有“一万元整”的支票牌子递给明正说了几句话,又把胸前的哨子摘下递给他。这时不知为什么,大家忽然吵起来,隐约听见说明正是道教,而参赛的队伍也是道教队,这不是道教又是运动员,又是裁判吗?不是法官和被告同为一家吗?接着就又争说一阵子,贡主任把顾明正手里的裁判哨子收回来,转身交给了基督班的班长王昌平,这才让争吵很快息下去。

    可那王昌平,笑着接过裁判的哨子后,把自己的上衣脱下来,将白衬衣朝裤里扎了扎,还当众把裤腰上的皮带紧了紧,将铜哨咬在唇里边,从哪儿摸出一支大拇指粗的硬黑笔,让明正把银行支票的牌子举在半空里,他在“一万元整”的后边又一笔龙地写了“+1万元”的几个字,接着赛场那儿就掌声四起了,连操场外四季常绿的冬青树叶都被震得提前落下了。

    因为是体育课,雅慧故意晚了一会儿,来时在路上摘了一朵野藤花,放在鼻下闻了闻,如闻到了菩萨身上的粉香一模样,闻着花,慢慢悠悠来到操场前,在操场外面闲站一会儿,又从西边绕到东北角的一个铁门口。在那儿,她看见贡主任骑车过来大声唤——“恭喜明正你俩啊!”不等她反应一句话,就笑着急急骑车过去了。待她到了拔河场,赛事已经开始了,正拔河的道教队和伊斯兰,各自五名队员在赛场,他们都后仰蹬直腿,想要把对方拉过中线去,可又似乎并没有使出全身力气来。双方队员都还不时地扭头望着在观众席中走来走去的明正和他手的支票板。而明正,这时如捧钵化缘的僧人,在各教的观众席上穿来梭去着,不停地在那支票板上用黑笔写着“基督队:净款又1万”、“伊斯兰:净款5000元”,或者有时索性写名字:

    “海法大师:净款1000元!”

    “永和方丈:净款2000元!”

    且每写上一行字,还要面对参赛的队员和观众们,大声地念上一遍那教名、人名和钱数。事情很像电视上播的哪儿有了天灾后,明星演员们,为募集办的一场文演会,一边是演出,一边是捐赠,所有的灾难都成欢乐了。都成了演出欢愉的土壤了。灾越重,捐越多,引来的欢乐、掌声和愉悦,就越发在人心里激荡和停留。明正也很乐意他今天的角色和挑逗,待基督队的信徒集体捐了一万八千时,他把数字写在纸板上,对着大家高唤到:

    “基督教又捐净款一万八千元,比天主教的一万多八千——现在各宗教捐款最多的是基督教——而这次比赛的总奖金额从刚才的三万涨到了三万八千元。

    “——还有人捐吗?

    “——还有哪门神圣要捐吗?!”

    就在看台的那边又有信徒把手举起来,明正就举着纸牌朝着那人走过去,把手里的黑笔递给举手的人。举手的人就在纸牌的空处写上自己的名,或者自己的教堂名再或寺院名,然后写上一个阿拉伯数字的钱数来,明正便又举着那牌子,大声对赛场上的信徒观众再次大唤到:

    “白云观又捐净款一万元,总奖金额涨到四万八千元。”

    “少林寺又捐净款二万元,总奖金额涨到了六万八千元!”

    十二月的太阳不热也不冷,黄光和赛场的红胶混出一层南方凤凰花的颜色来。空气中的暧昧里,水流一般淌着秋植气。雅慧走进赛场的东边看台时,前边的看客信徒把她的视线挡住了,她只能从看客的缝间看见明正举着那块已经没有空白处的支票板,在绕着赛场兜圈儿,让所有的信徒都看那纸牌上的钱数儿,也让赛场中间似拔未拔的道教队和伊斯兰队的拔河信徒们,看那已经涨到六万八千元的奖金额,以此证明这次期末拔河赛的神意和重要。“最后谁还捐?最后谁还捐?!”从面前一片的人头上,雅慧看见明正举着牌子大唤着,脸上的笑如午时的太阳圆在他脸上,光光亮亮,白里透红,宛若神的孩子在凡间做着游戏般:

    “——吴俊神父又捐净款一万元!

    “——正道大和尚再捐净款一万元!

    “——捐到十万比赛就正式开始啊!十万就正式开始比赛啊!”从观众席的这边绕到那边去,明正的唤声鸽哨飞过头顶样。两个拔河的教队已经被不断上涨的奖金鼓荡起来了。王昌平口里衔着的裁判哨,跟在举着存折纸牌的明正身后鼓动大家道:“谁再捐两万?!谁再捐两万?!”好像是听到神的指令了,很快谁就又举手捐了五千元,又有谁举手捐了一万五千元,捐款哗哗就过了十万元,总共是十万三千元。接着起来了掌声和笑声,还有哪个教的信徒和街人一样吹的口哨声。因了口哨毕竟不属信徒应该发的音,就有很多信徒朝那口哨的声音看过去,很快那口哨声音又没了。

    最终响起了王昌平红光满面的开赛裁判哨。

    赛场一下变得肃穆正严了,整个赛场上,穆到只还有信徒们盯着拔河赛的目光和呼吸声。也就这节眼,雅慧在天主教和基督教的信众这边选了一鞋空地站下时,见赛场对面的入口处,那道红铁网织的赛场门框间,有一道人影闪一下,飘着就进了观众看台的哪,像一股挂有颜色的风,在那儿闪晃一下散开了,飘进赛场看客席的人群里边了。于是她就觉得那从门里闪进来的风,影影形形似是菩萨走了进来样。似是观音进了赛场里。也便抬头朝天上的空旷望过去,看见了白云后的白里藏有迷蒙和神秘,有透明的浩瀚卧在北京城的上空间。远处坐落的西山脉,起伏的黑线勾在天际边。来时她曾盯望过天空中的那片观音云,现在再看那片云,见那云还团在原处呈着巨朵儿,只是它的莲状不在了,成了一洁素水似的湖。就这么,她把目光从观音云上收回来,又将目光落到了赛场入口处,那儿除了伊斯兰信众头上的白,丝毫没有带颜色的风和观音的人影或神影。于是也就想,当真观音到来了,她也应该站在佛僧们的席位间,怎么会站到别的教里呢。雅慧又把目光挪到和伊斯兰信众友邻一边的佛徒身子上,见秋末冬初师父们上身的灰僧袍和黄僧袍,还有绛红色的僧尼袍,都臃笨臃笨地挤在一块儿,每一张的僧人脸,也都臃成红色、绛色和黄色。所有的看客信众都为比赛激荡起来了。拔绳已经绷直在了离地米高的半空里。南边伊斯兰的拔河手,和北边道教队的拔河手,都如真的运动员,把教帽和道衣脱掉了,全都单穿着衬衣和薄裤,还有人穿了裤衩和背心。这时候,也才看清道教的信徒养尊处优的样,个个白胖,虫蛹一般儿,而伊斯兰的信众们,很少在清真寺专业为阿訇,多都在厂矿、街区和大西北的塬梁上,要种地、收割和斋戒,他们不是黑,就是瘦,没一个浑身细皮润白色。而仍然做着拔河队长的田阿訇,脸上不仅黑,还有一层黑出来的光,像是来自非洲的原始阿訇样。雅慧知道道教队要输掉这场比赛了,伊斯兰队准能赢下这场拔河赛,就像一个种地的人,力气一定大过一个坐办公室的公员样。可是雅慧又想到,明正曾经对她悄悄说:“为了这场拔河赛,道教全部选了练过功的道士和道长,还每天半夜起来偷吃牛肉哪。”

    这么,倒是道教要赢下这场比赛了。

    河绳先是趋东趋西晃了晃,随后也就一根钢管般地硬在半空里。河绳上的垂缨始终都在地面河界上。太阳有一阵钻到了一层云后边,让赛场变得凉爽着,使那些拔河手们的汗,又都有了一层秋凉意。王昌平牧师站在拔河绳的中央间,和贡主任做裁判时一样躬着身,一会看左边,一会看右边,不时地让哨子响出扑扑扑的音,见垂缨被伊斯兰队拉走了,就到道教队这边大唤几声“加油啊!加油啊!”看垂绳又被道队拉走了,就到伊斯兰那边鼓动大唤着:“为了安拉!为了安拉!”他像一个没有立场的中立人,一会为了这个队,一会为了那个队,变节快得如是墙头草。可也很生效,他为谁加油,那个垂绳就会慢慢朝着谁的那边移过去。赛场上开始有了一门一派的唤叫声。道教队的道长、大师和胸怀前程的道士们,一律坐在道教拔河手的一侧上,不停地为自己的拔手们鼓掌和喝彩;伊斯兰的老少阿訇们,都在北侧伊斯兰队的那边上,作为道教的敌人一直在唤着:

    “安拉!——安拉!”

    佛教、基督、天主三教已经不在敌我输赢的序列了,剩下的只有凡俗热闹心,加之宗教班所有的考试都已完毕至季末,人都完全放松得如刚刚做完祈祷、法式从教堂和寺观走出那一刻。三天后,是宗教班的期末大会宴,喝茅台、吃鲜菜和用素菜做的各种鱼和肉,然后几天间,那些急要离开北京、学校的,就要回到自己的家里、教堂和寺观。于是间,这时人就放松和自在,也为别人的输赢专注和投入。拔河的队员们,自然也都拿出了百分百的力气来,一用力,赢下比赛就是十万元,谁能不为这游戏中的十万奖金使出力气呢。所有拔手的脸上都是汗,额上、脖间的青筋都露着。拉着绳子的道徒和阿訇,都是身子后倾腿斜直,脸上憋得血要流出来,整个人都如斜插在土地的桩子般。那些原来能分清皮肤黑白的拔手们,现在谁的皮肤都不再黑白了,都被充血暴成了青色和紫绛。雅慧没有看清道队的五个拔徒中,谁是统领和指挥。她站在天主、基督信徒观众的混区里,因为有十几个信徒都立着身子朝着赛场里边唤着挥着手,让她的视线一会清楚一会模糊着。再一说,在这赛场上,她的心思也非百分百,总觉得右眼皮不时地闪闪跳动着,好像有灾难到来样。她不停地朝对面佛徒观众席上看,似乎观音悄悄进来藏在佛徒间的哪。心魂飘得很,看比赛,找菩萨,还不时地会想到,晚间约好要和明正去圆明园的一家餐馆悄悄尝吃一顿野猪肉,于是心就喜乱了,目光不停地搜寻顾明正,却只看见那写满捐款额的支票牌子靠在赛场边,他人却又不在了拔河场。再把目光从人群移开去,雅慧又看见明正在赛场外的门口朝她招着手,手里举了两瓶她最爱喝的易拉罐,招她出去如养蜂人举着蜜糖招蜂样。

    她也就朝明正那儿走过去。

    然而刚起脚,走到看台转角处,她的眼角又被对面佛徒那儿的一个身影牵住了。分明看见菩萨就在佛徒人群里,一道影闪晃一下,带色的风样化在佛徒信众间,然后又有了什么不安、不安的响动声,景况如开学时那次拔河赛到正烈时,老阿訇任贤倒在人群里边样,所有的信众都朝老阿訇倒下的方向望过去,跑过去,正激烈的赛事不得不如绳断一样停下来。而这次,拔河比赛刚开始,好戏都还没唱出来,就有人扭头朝佛队那边望去了。没有惊叫声,也没有河绳突断那戛然的样,先是有人朝着僧尼那边望,后有更多的人朝着那边望着站起来,接着似乎所有在赛场上的目光都朝那边望去了,就都看见佛光了。

    看见菩萨了。

    黄灿里含着艳红色,红色里又飘着金颜色。那红艳的金光就从高处朝着低处落,便有就近的尼僧去拥抱那道光。不能近前的,急忙合掌在胸前,嘴里一默声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经,然后有人为了祈祷就合掌跪在赛场边,也就相随了十个、二十个的高僧大德全都合掌跪下祈祷着。道教的、天主教、伊斯兰和基督教的信众们,这时也都依着自家的教礼,把目光朝菩萨现身的地方望过去,全都跪下祷告和拜礼。而正在比赛场上拔着绳子的道徒和阿訇们,力气还没有尽全使出来,也就都同时惊着懈了力,僵着身子朝菩萨现身的方向望过去。而最先发现情况的,倒是当了裁判的牧师王昌平:

    “怎么了?怎么了?”

    他连连问着丢下拔绳和拔手们,就朝僧众那边快步挤走着,对挡了他视线的人群大声唤:

    “快叫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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