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静庵寺22万元的善kuan(款)卷(捐)给培训中心10万元,让贡主任作为各教普唱教歌的kuan(款)xiang(项)用。
这是玉慧师父写给雅慧那半页纸上的字,现在那纸还团在雅慧口袋里。不知用了多少年,少有香火的静庵寺,才终于有了22万元的香火钱,原是为修缮庵房准备的,可现在,师父竟就决定捐出10万元。然在平素里,雅慧想吃点好的都不行。“吃素是佛的最低教戒你忘了?”师父总是这样说。宁夏城里有个素食馆,能把素菜做得和肉样。每次和师父说她想去那素食馆里吃顿饭,师父都迅速拉下脸,佛掌在胸前,不知是祈祷还是诅咒她,“阿弥陀佛……心净啊!心净啊!”好像她有多大罪过样,心池里装了垃圾样。
傍晚六点多,雅慧离开师父从医院出来了。她捏着师父写在纸上乱舞舞的字,很想把那字纸揉揉丢在路边的垃圾箱,可真的到了那垃圾箱的边旁时,她在那绿桶的箱边看了看,人又默默走掉了。
太阳落下去。暮昏黄冉冉地升上来。雍和前街的胡同里,人来人往地走着饭香菜香味。不知为什么,手里捏着那个印有横格的纸条儿,雅慧突然想要到哪儿大吃、大喝一顿去。想要一下花去很多很多钱,把字条上写的钱数都花掉。而且想到吃,肚子里果然隐隐有了咕噜声。把目光扫到胡同两边的商铺房子上,先见偶尔一家、两家的餐馆小饭店,可走着走着间,忽然一街两岸都是了风味小吃和馆子,饭香菜香浓得如塔尔寺[1]在旅游季节的香火般。脚步慢下来,目光一直盯着路两边,雅慧看到有一家醒目洁洁的兰州拉面馆,面馆旁是专卖西宁肉夹馍的铁棚子店——竟然这也有大西北的小吃店。站下来,想了想,她果然把手里的字纸一团一捏塞到袍兜里,朝着馍店走过去,试着细声问:
“——猪肉吗?”
“——那还能人肉。”
“——猪肉香。不是我吃是我带给别人吃,你能在肉夹馍里多夹一些猪肉吗?”
“——要素的还是要肥的?”
“——一个多点红素肉,一个多点白肥肉。多出的肉钱我给你。”
剁肉的刀像梵乐中的欢快节奏般。转眼间,方块的素肉就成肉粒了,白肉就成肉浆了,香味浓到能看见丝丝线线缠在她眼前,撩得她鼻孔痒痒的,连鼻子自己都顾不上自己的漂亮了,要很丑很丑地揪揪吸吸了。铁棚屋里有游客,他们边吃边盯着她的僧衣和寸发头,眼睛都惊得大睁着。她一再地朝人家点头佛礼解释:“是给别人买的哪,是给别人买的哪。”人家反倒不好意思了,反倒对她歉情敬意了。用两个白色塑料袋,装了那两个还有几分烫手的肉夹馍,递上二十块钱抱在怀里就从馍店出来了。转身到了隔壁的兰州拉面馆,这边的客人要比那边少。柜台里边是厨师的劳作区,外面的简易桌子是客人吃饭区。虽简易,却都是新的素洁的,黄色桌凳上,都还飘着家具油漆香。八张双人和四人的饭桌子,有六张桌上坐了人,像等着她来样,刚好在墙角光弱的地方留着一张双人桌。又是十几双眼睛都在看着她。看着她的寸头、僧袍和女娃娃的脸。她朝所有的人都相视笑一笑,朝所有的客人都佛手躬身一个礼,嘴里说没说出那句经言她也不知道,可她觉得自己说出了,然后才很大声地对柜台里一直盯着她的那个妇女道:“姐——给我一碗不放肉的拉面好不好?我只吃素汤,肉钱我给你,你多给我放一些青菜行不行?”那被称为姐的妇女朝她点了头,屋里所有的客人放心了似的又都开始吃起来,收回去的目光闭合了的窗帘样。
她就坐在最墙角的桌子前,不再想什么经言、菩萨和戒律,背对他人,面对墙角和墙角上落的几粒黑苍蝇为了预防有人突然进来坐在她对面,她还偷偷把餐桌朝墙角推了推,使那位置显出再去坐人的逼仄来。大海碗的兰州拉面端来了,果然是清汤多菜的一盘细丝面,葱花、菜叶漂在汤面上。屋里是热气腾腾的雾光和混沌,如世界还在神未到来的蒙昧时期样。身后吃拉面的呼啦声、吸溜声,泉溪一般跌宕着。空调的嗡嗡和风声,一时大过那些吸溜声,一时又小过那声音。身后有对男女吃过拉面手拉手地离开了,他们好像还朝她望一眼,说了什么话。说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背后没了人。没有人再盯着她的后背和后脑勺儿了。不会有人发现这个玉尼小姑娘,是一边吃着拉面的素汤和素食,又偷偷从怀里取出肉夹馍。味道天极一般好。肉夹馍的热汽把塑料袋上熏出了一层厚雾白,让人从外面,看不见那是肉夹馍,只多也就是看见两个烧饼吧。为了防预别人因为味儿发现她有肉夹馍,雅慧先取出香味薄淡的瘦肉吃。可尽管是瘦肉,那香味还是从她打开的袋里冲出来,吓得她哆嗦一下子,慌忙又把袋口揪捏在一起,将浓香赶回袋子里。本能地朝后扭下头,见所有的人都在自顾自地吃着或说着,也就想到了北京人的好,经见广阔,遇怪不怪,正是穿教衣行头的信徒应该待的地方呢。她慢慢把肉夹馍的袋儿首先打开一条缝,弯下腰,不是把馍肉送到嘴边上,而是让自己的嘴唇长长嘟出来,伸到袋里去,贴到饼馍和要掉进袋里的肉粒上。
咬了一口儿,慌忙闭上嘴,又把馍袋口儿捏在手里藏在怀胸下。肉香的味儿旋即蹬着她的前牙跳到口腔里,让她的上颚颤颤嗦嗦,不得不用舌尖去腭上阻着香痒儿。可香味,顺着她的牙床跑,翻山越岭,像气流要从一道深谷朝着谷外漫。她能感到那肉香一定是和瘦肉一样的深红色,彩霞溢穹般,漫在她的腭腔和喉管。舍不得一下就吞掉嘴里的饼馍和肉粒,就让那馍香、肉香在嘴里溢聚一会儿,浸到她的头皮和身上,像周身都有气流流动样。咬下一口时,肉夹馍上有了一弯牙月痕,现在那牙痕被舌头顶着扣在牙床上,彷佛一个螺丝和它吻合的螺帽儿,一本经书和它的一个信徒样。一切都是刚刚好,神圣的,默默庄重的,享受完了那素烈烈的味道后,她开始嚼那馍和肉,除了牙尖碰肉那一瞬间的抖,肚子里突然有了咕噜噜地响,宛若先后有几扇干裂的木门都在打开迎接样。担心那响声传到别处去,她又快速地嚼着那肉和馍,如几天没有吃饭样,不等她的牙和肉馍彼此过礼说句话,她就把那一口肉馍吞进肚里了,让它们去堵住肠胃的开门声和呼噜声。
接着又有了第二口。
第三口。
弯腰又喝一口拉面清寡顺畅的汤,又扭头朝后望一望,这才觉得世界妥稳下来了,天下静平谧宁了。虽然黄昏里一街都是人,但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没有人有闲心去管别人忙什么。就这么一口口地吃着拉面和肉夹馍,用筷子在海碗里搅着翻找着,然后把嘴伸进碗下的馍袋口,一下一下的,一嘴一嘴的,让斯文柔雅如庙里早课的脚步般,不慌不忙又回到她身上,喝汤、吃面、咀嚼肉和馍,诵颂经书似的字是字,句是句,该顿了顿,该扬了扬,直到把瘦肉烧饼吃到一半想起该吃那个白肉烧饼后,才不急不慌地把这个袋儿封了口,把那个袋儿打开来。
一大碗的拉面汤,两个肉夹馍,竟全都吃进肚里了。胀得很,可她又觉得如果再买一个肉夹馍,也许还能吃进去。这时她想起她是玉尼了,是已经出生并出家十八年的僧尼了,节持食欲最是基本的戒,于是便从饭馆走出来,打了车,回到大学门口上,徒步在校园绕弯走了一圈路,觉得肚子松活了,才慢慢回到宗教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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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塔尔寺:位于青海西宁郊区佛教圣地。是中国最古老的四大佛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