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前。
高晖坐上叔叔的车,直接把书包从副驾驶位扔到后座。
“高晖。”他的叔叔高丰树问,“你的头发问过我哥的意见吗?”
“他不知道。”高晖用手梳梳自己的狮子头。这是昨天刚烫的,今天早上起床直接爆炸了。
高丰树的少年时期也是一路狂妄过来的,他不觉得高晖这个发型很出格,但他哥就不一样了。他提醒高晖:“我上高中的那年,扎过一根小辫子,你猜怎么着?被我哥痛扁了一顿。”
高晖静了一下,发出两声:“哈哈。”
车里昏暗,高丰树看不清高晖眼里的情绪,只听见了笑。他抬起右肩:“不骗你,我至今还有伤。我哥下手特别狠。”
高晖懒洋洋的:“他关心你。”
车子刚刚驶入马路,高丰树接到一个电话:“哥?”
高晖梳头发的动作顿住。
高丰树说:“我送高晖回家,刚出来。
你在哪儿?
哦,我去车你一程?
好,就在酒店门口等吧。”
高晖听着叔叔在说话,一手捂住头,像是要把冲天的头发压下去。
挂上电话,高丰树说:“我哥今晚喝了酒,不能开车。他就在前面的酒店,正好顺路,我去接他。”
高晖的背脊有些僵,这个时刻,叔叔这辆百万名车的座椅也不舒适了。他把双手交叠盖在头上,望向窗外。快节奏城市的夜晚依然车水马龙。
高丰树问:“你和我哥现在怎么样了?”
“嗯,哦,哈。”高晖回了几个没有意义的字,摆明不想聊这个话题。
路程太短,行车又顺,没两句话的功夫,车子已经到了酒店外。
车子刚停,高晖立即下车,换到后座去了。
高丰树摇下车窗:“哥。”
高风熙一手挽着西装外套,另一只手松了松领带。酒店天花的灯给他周围拢起一个圈。
后面还站了另一个人——高星曜。他穿了件白衬衫,衣摆迎风摇曳。笑意在他眼里,如他的名字一样闪耀夺目。
等车而已,两人硬是凹出舞台的气质。
高晖收起书包,从车后座的右侧移到左侧。他忽然问:“叔叔,他俩今晚一起吃饭?”
高丰树说:“是吧。”
高晖撇嘴。难怪高星曜突然不来叔叔家。
高风熙上了车。
高星曜跟着坐到后座,转头打招呼:“高晖。”
“哦。”高晖的声音很轻。
高丰树喊:“哥,星曜。”
“今晚星曜也喝酒了,只能叫你来接。”高风熙说完,回头看了看高晖。
高晖面向窗外,没有再转头。车门关上,车窗也关了,过了足足十秒,他才喊了声:“爸。”
这次换成高风熙很久不作回应。
高星曜笑着说:“爸,高晖在呢。”
“嗯。”高风熙这时才应声。
车里坐着两对兄弟。
高风熙和高丰树,高星曜和高晖。
高晖觉得,从名字的字数来讲,他也格格不入。
车上全是其他三人的聊天。
高晖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是没听见。
半路,广场绚丽的灯光把车内照得清透。高晖突然坐直,卷起了右边的袖子。
高丰树一边看路,一边聊天。
高风熙坐在副驾驶位,只要他向左一转头就能见到坐在后排左侧的高晖。
高星曜笑着说话。
无人注意到高晖的动作,他又把袖子放下来了。他那个当爹的,由始至终都没有发现他烫了一个头。
他的叔叔很天真,说什么烫头会被教训。特别天真。
交通灯太慢,车子堵在直行道。
高晖如坐针毡,只盼早点下车。
对面车道倒是顺畅,一辆的士车转了过去。另一辆车还没有接上来的空档,高晖望见一个穿校服的男生蹲在便民回收站,似乎在捆绑纸皮。
他正要看仔细,一辆车驶上来了。
绿灯亮了十秒,转为红灯。车子向前了几米,又停下来了。
高风熙问:“星曜,周末去钓鱼吗?”
“好啊。”高星曜笑答。
高晖聚精会神。在三四辆车的通行时间里,他认出了那个男生是曾连喜。他说:“叔叔,我要下车。”
高家兄弟和高星曜同时转过头去。
高晖说:“我遇到同学。”
“在哪呀?”高星曜问。
高晖指指对面的少年。曾连喜真是他的幸运儿,他想揍人的时候冒出一个王昊圆。他想离开这辆车,曾连喜又出现了。
*
一杯奶茶配薯片。
高晖不知道曾连喜收拾完要往哪个方向走。他为了下车而下车。
至于能不能见到曾连喜,都是次要的了。不是非见不可。
他今天才算认识曾连喜。以前知道班上有这号人,但名字和人对不上。
高晖吃完一包薯片,喝完半杯奶茶,抬头看见曾连喜从便利店门前经过。他出去喊住了人,问:“宵夜?”
夜风并不清凉,曾连喜忙了一晚上,满头大汗。冰奶茶是一大**,另外还有高晖灿烂的笑脸。他羡慕这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
两人坐在餐桌,面向玻璃窗。
曾连喜难得先开口:“你住在这附近吗?”
“不是,偶然经过这里。想吃宵夜就进来了。”高晖咬了咬吸管,啜起几粒椰果,“真是巧。”
“我出来散散步。”
“嗯。”既然曾连喜不愿意说出自己捡废品的背景,高晖也不会强行揭穿。
高晖来往的同学多是外向性格。曾连喜这样寡言少语的,和高晖玩不到一个圈子。高晖隐约感觉,这个人总是小心翼翼。现在捧起奶茶了,也抿着小小的一口。
高晖说:“如果再遇到那群小流氓,一定别跟他们客气,他们就是欺软怕硬的渣滓。”
“谢谢。”曾连喜的外地口音稍稍上扬,并且发音比较重。
高晖在脑内搜寻了一轮,好不容易找到几句和曾连喜有关的话题。那是开学后的几天。一个同学说,曾连喜没有参加班干竞选,但以他的成绩是没问题的。
高晖当时问,谁是曾连喜。
同学解释是新来的转学生。
高晖问:“你刚来南城?”
“八月份来的。”
“听说你以前的成绩很不错。”
“还好。”
曾连喜太安静了,要是遇到一群人聊天,几乎没人会注意到他。
幸好高晖为人热情,他伸出手揽住曾连喜的肩,凑上去说:“说起来,鬼屋的老板让我们去做兼职,明天正好是星期六,想不想过去赚点小钱?”
“明天我有事。”曾连喜惦记那个文件袋。
“噢。”高星曜回了家,高晖不想待在家里。他得想想明天去哪里打发时间。思考的时候,他的手仍然搭在曾连喜的肩膀。
曾连喜突然想起,曾经被箍住脖子的窒息感。他轻轻地啜了一口奶茶,打了个喷嚏,身子一震。
高晖抬起手。
曾连喜不着痕迹地挣脱了。就在这个刹那,他发现高晖右手臂上有一条伤痕。皮肤裂开一道细长口子,渗出了血迹。看着是新伤,至少放学时,曾连喜没有见到这个伤口。
他到收银台结账买了东西,回来直接递给了高晖。
高晖愣了一下。
曾连喜指了指他的右臂说:“贴一下吧,还有血。”
高晖定定地看着曾连喜,表情凝固了似的。他再低头瞥一眼自己的右臂,伤口藏在袖子下,他在车里故意卷起袖子,无人过问。要不是心细,谁也发现不了。
他接过创口贴,摩挲了几下,轻轻地说:“一份别有深意的礼物。”
“礼物?”
“送来的不就是礼物吗?”高晖撕开创口贴,将可爱的哆啦A梦贴在右臂上。他弯起眼笑,“说起来,你真是我的幸运星。”
幸运星?曾连喜坐下了,正好看见奶茶杯上绘画的满天星。
“今天发生了接二连三的好事。”高晖摆了个“耶”的手势。
没有人对曾连喜说过“幸运”两个字,从家人到朋友,因他不幸的人接二连三。他很怀疑:“真的吗?你觉得我能带给你运气?”
“当然了。”高晖按一下右臂的伤,“这也是其中之一。”
无论这是不是真心话,至少这一刻,曾连喜得到了欢喜。他眼睛里闪了闪微光。
高晖见到曾连喜耳前碎发上的湿汗:“秋老虎真讨厌啊。你老家也这么热吗?”
“嗯。”夏天时,炎热就像巨浪一样扑面而来,烧得人心惶惶。
“这边习惯吗?”
“习惯了。”只要离开灼热的巨浪,南城就是一座清凉的城市。与此同时,他的同学很热情。
正如朝晖,灿烂热情。
闲聊完毕,两人推门出去,慢慢走下台阶。
各自道别,曾连喜转身往回走。
“曾连喜。”高晖站在原地,一会儿后喊住他。
曾连喜回过头。
高晖扬了扬右臂:“谢了。”曾连喜是唯一一个发现这一个伤口的人,连他的父亲都没有见到。
曾连喜仔细地记下高晖的笑容。
回到家,他对着小镜子看了自己很久,试图模仿高晖的笑容,扯了扯嘴角。
高晖自然又灿烂。
但镜中的人,生硬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