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呢?你准备怎么办?”
过得许久,第一个打破僵局说话的,竟然是一向寡情薄意的半夏。
琥珀定定,转脸看她:“我?如果大师愿意,便把我也收去好了。”
“那他呢?”半夏陡然怒起,指着篱落尸首:“你真的不打算替他复仇,要过你真心想过的日子?!”
琥珀一愣。
“还有她!”半夏又一把拽出了胭脂:“这个呆瓜小貂,被我唬两句就着了道的主,你准备留下她,由她自生自灭?”
这一下胭脂又被揪去了一撮白毛,顿时觉得无限委屈,连忙扒住琥珀脚后跟,开始呜咽起来。
“诚然,你性子和顺善良,但你知不知道,你姐姐死了,将貂族交付给你,这时候你所谓的善良,便是软弱,便是罪恶!”
“不如我们替她去除了烟柳。”见气场不对迟雪连忙开口。
“除了烟柳,未必还有杨柳花柳,你准备怎么办,统统杀光,一个不留?!”半夏拔高声调。
琥珀便有些明白了,仰起脸,面孔渐渐有了生气。
“你的灵力,其实远在那个烟柳之上。”难得宣夜这时也终于蹲下身来:“你要的,只是信任你自己。”
“有的时候,我们并不能选择命运,因为有些东西,你必须要承受和担当。”
过得一会他道,似有所感,朝远方眯眼,缓缓缓缓叹了口气。
“为什么我能感应到她呢?”
在出了山坳之后,迟雪仍在纠结。
“大概因为她是通灵之人,而通灵之人之间,也许会有某种特殊的感应。”宣夜答他。
迟雪抱着他那盆花,穷眨眼睛,最后终于弄清楚了这句话里面的奥秘。
“雅禁的意思,是我也是通灵的!真的么,我真的是通灵的么?”他道,委实太过兴奋,一张脸涨得通红。
“通,通得很,北半球通南半球那么通。”半夏斜眼,一边又打量他:“你真的三十八岁了?你没骗我?除了不容易老,做你们族的人还有啥好处?”
“我们山上,有很好吃的蘑菇!”
“还有么?”
“我们山上有许多栗子树,结很大很甜的栗子,树很高,但上面的猴子非常记仇,你往上面扔一颗石子,它起码给你扔十个栗子下来。”
“还有么?”
“我们那边的鱼很呆,你拿一朵黄瓜花去钓,都能钓到……”
“好了,打住,我知道了。”半夏崩溃,“你们族最大的好处就是伙食很好,多谢多谢。”
迟雪就笑,嘿嘿嘿嘿的,一边咽着哈喇子。
半夏又横他一眼,贴身的兜里突然间就开始震动,叮叮咚咚的,响了好一阵的开机音。
自作主张开了机的棒子手机,启动从未有过的迅速,过得一会,就又甜腻地发出了一声“爱巧克力哟”。
一条短信,显然是琥珀传来,上面短短两句。
——他待你是真,但有他的难处,记得体谅他,也永不要放弃。
半夏怔在原处,渐渐的,心里起了波浪。
“我想给你听个东西。”她奔过去,噼啪按键,祈祷这个破手机千万不要断电关机。
宣夜有些诧异,虽则是大师一枚,对手机这东西还是不甚了解,只傻愣愣地看着。
“找到了!”半夏高声,恶狠狠的,一把就按下了播放键。
手机里立刻便冲出了一把高亢嘹亮的声音。
——死了都要爱!
阿信那越到高处越有感情的声音厮杀开来,一下子就震住了宣夜大师和迟雪先知。
“听懂了没有?”
一曲终了,那手机也终于没气断电,半夏于是便问宣夜,一双眼亮晶晶的。
“没……没听懂。”迟雪哆嗦,不识时务以为半夏是在问他。
“我喜欢你。”半夏大声,一只手过来,抵在宣夜右掌:“死了老娘都要爱,管你什么雅禁不雅禁,宿命不宿命,我喜欢你,我只要现在!”
牵手成功,一直到出了邳州,宣夜都没有抗拒,就这样一直被半夏握着,走了一路。
前头大路茫茫,但起码这一刻,半夏满心欢喜。
“什么感觉?”到了打尖的食肆,不得不将手放开之后,半夏又问:“被人牵着手的感觉怎样?”
宣夜便回看她,眼波渺渺,里面似乎五味杂陈。
“没有感觉。”最终他道,将右手慢慢摊开,又重复一句:“我没有感觉。”
半夏的心陡然一沉。
“我这只手没有知觉,除了握刀,其余的便是拿火来烧,也是毫没感觉。”
“那你对我呢?”半夏咄咄。
宣夜便不说话,抚着掌,一遍又一遍。
虽没曾拒绝,但那态度也绝不热烈。
——他待你是真,但有他的难处,记得体谅他,也永不要放弃。
为了这句琥珀的忠告,小鸡肚肠的半夏在心里呕了老大一摊子血,悲愤冲撞,立刻便化成了食欲,拿筷子在桌面死力一敲:“五斤牛肉三斤羊肉,还有竹叶青一坛,快点给我上!”
半夏的酒量甚好,单位尾牙宴的时候时常横扫千军,卷席般将一桌子人放倒。
所以大半坛子酒下去,她倒也没全醉,只不过脸红些人兴奋些,走路咯咯笑,一路便开始抠那墙上的纸。
这古时纸贵,贴在那墙上的,不是公文便是通缉,再就是悬赏,她一路揭宣夜便只好一路赔罪,要不就是偷偷沾了唾沫又马虎贴上。
这么胡闹了一路,最后到了一家顶顶气派的宅子,半夏伸出两根手指,“咻”的一声便又撕下了一张纸,咯咯笑得更欢了,一伸手便将那纸戳了个对穿,道:“这个好这个好,这个招道士仙人,黄金一千两,一千两是多少,多少克,我算算……“
“一两五十克,一千两,就是五万克,一克当二百五……”算到这里她酒顿时醒了小半。
“一千二百五十万……”这个数字是这般激昂,顿时便盖住了她的情伤。
“揭榜揭榜,这里有半神族的大仙揭榜!”她道,再不犹豫,立刻便上前,咣咣拍起了人家大门。
夏府,看来是个极其富贵的所在。
光跟那小厮走那抄手游廊,半夏他们就走了半天,九曲十八回,这才到了偏厅。
厅内光线昏暗,养着好些兰花,半夏跟宣夜等了许久,这才等来了夏家的雇主。
一位老妇人,瘦的有些嶙峋,也不知鱼翅燕窝都吃哪里去了,此刻被一个少年缓步搀了出来。
少年的后面还跟着一位少年,眉目低顺,看着才是下人。
那这前头两位,应该便是主子了。
半夏勾着头,便开始打量人家。
老妇人是没什么好说的,除了瘦便还是瘦,她身边的这位少年却是长得阴柔,一张锥子脸,气血很差,一双眼下面有着两道并不寻常的红痕。
最奇怪的便是他走路,半夏注意,他走路时几乎屏息,脚步也轻飘,一点声响也无,姿态隐忍而怪异。
“道长好,在下夏止,这是家母。”扶那老妇人落座之后,少年开始说话,姿态得体磊落,看着竟像是见惯了场面。
“你是夏府的主人?”半夏打了个酒嗝,那意思里分明有着不信。
“是。”那夏止点头,不卑不亢,从袖笼里抽出一张纸来,递到宣夜跟前:“这是一百两银票,只需道长展示一两样本事,这钱便是道长的定钱。”
“我的本事只是捉鬼收灵,并不方便展示。”
夏止微愣了一下,看宣夜几眼,最终却还是将那张银票放下:“那好,道长便将这定钱收下,将来若能杀了崭宵,黄金五百两,若能生擒,黄金千两,这价码夏某必定一文不少奉上。”
好差事,端端是个绝好绝好的搂钱差事。
半夏凑了过来,一把便将银票夹在指间,道:“那好,我带我家大师收下,你要收的这个,是妖还是鬼啊?“
“是个尸人,名叫崭宵,拿一枚玉柄长剑。”
“长什么样,有画像不?”
“长什么样其实我也不顶清楚,但他绝对好认,因为随身总是带着一口紫色的棺材。”
“紫色的棺材?”半夏愣了下,又打了个酒嗝,嘿嘿笑了起来:“那他是个御尸的?棺材里莫非有个尸五爷?”
夏止不动了,显然不明白这尸五爷是个什么东西,只好将拳一抱,“还请大师尽心,这崭宵半年前狂性大发,到我府上杀了我一家九口,夏某立誓,定要和他不共戴天!”
果然是血海深仇,所以才不惜千金散尽。
对这半夏并不意外,令他意外的是夏止从袖口里面露出的那截手臂。
手臂很纤细,皮肤也是并不意外的苍白,但那上面依稀布着几个不甚规则的红点。
联系到他的脸色和眼下的红痕,半夏立马就想起了自己以前那个障碍贫血的同事。
“你会不会觉得胸闷,透不过气,不管睡了多久都很累?”半夏问了一句。
夏止显然一愣,但旋即便低了头,脸容平静,道:“没有,在下一向身体很好,有劳姑娘关心。”
正主闪烁,半夏这外人就不好再多嘴多舌了,只好将手一挥,非常豪阔地应允:“好,你放心,你的血海深仇我们一定会替你报的,你只需准备金子就是。”
“骗子,又是一个骗子。”一直坐在正座的那位老妇人这时突然说话了,眼里神色癫狂,下来一把就抓住了夏止的手:“止儿我们走吧,我要去佛堂。”
夏止连忙弓腰,朝半夏微微致了个歉,便搭着那老妇人的手往外了。
老妇人的手青筋毕露,五指紧扣,半夏在后面看着,总觉得夏止的手臂随时要给她掐断。
“姑娘好走,那崭宵最后的行踪,是在西北漠县。”
过得一会,临到门口的夏止又说话,声音依旧有礼而疏远,步伐轻飘飘的,转瞬就迈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