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二夫人双唇张合,心中微讶。
好半晌,她才低低询问:“就这般放手,让孩儿自己去选择吗?”
“便是你不放手,又能怎样?若她肯让你牵着倒也罢了,若不想早晚要挣脱的。”
“届时你不放也要放,且还要落得个两败俱伤的地步。”
杜丽娘微微叹息,难得多了份语重心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除却利益,无论是血亲还是伴侣,一旦他生了想逃脱的心思,任你如何都束缚不住的。”
“若长久以往拉扯着对方,只会落得天憎人怨的下场。”
“莫说届时对方会恨你,你也会累的。”
“无论为人母,亦或为人妇,都是会累的。拖人累己,这又何必?”
“更何况你硬是要牵着不放,又能牵到何时?”
想到与自己都不算亲近的几个孩儿,杜丽娘心头滞涩。
年轻时她一心扑在柳梦梅身上,为他洗手作羹汤,知晓他在外与戏子相熟,便整日黯然销魂、悲痛欲绝。她日日如失了魂丢了魄一般,以至于未曾发觉大女儿身上异象。
待她被大女儿所作所为震惊时,她心灰意冷,将全副精力自柳梦梅身上撤离,却是又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二女儿身上。
她以自己尽母责为借口,牢牢抓住二女儿不敢懈怠半分。当日她以为自己在做一个为人母的责任,可待如今方知晓,她不过是将女儿看做了溺水之人手中的浮木。
并非她尽责,而是她那时一腔真情错付,羞于承认年轻时选错了路,借控制儿女填补空虚,与人生挫败的失落和惶恐。
她怕,她怕那种生活脱离掌控的虚浮感,所以急需牢牢抓紧对儿女的控制权,以保证自己的人生有事可做,有价值可存。
这等心思,她不敢承认,也无法说出口,只能隐藏在心底最不为人知的角落。
她怕人生无有成就,所以态度强硬地掌控子女的人生。
可……
那是错的。
临到孩儿疏远,临到儿女憎恨,她方知人生应先树己,后育人。
杜丽娘低低一笑,随手拨弄鬓边碎发,不甚在意。
她种了错误的因,得了失败的果,她如何不认?
她怎能不愧?
所以到了今日,她劝儿媳不要将几个孙儿握得那般紧,既总有一日要放手,不若早早教孩子们生存之道。
“我虽是你婆母,又是坤儿几个的祖母,但我亦不会干涉你的选择。是将雏鸟一直衔在口中,还是你伴在身旁,在他磕磕绊绊时护他飞翔,选择皆在于你。”
尽己之力,不担因果,才是极好的处世态度。
杜丽娘说完,也不管儿媳满面忧虑,又从怀中将昨日次子给自己的金锭掏了出来。
“我知道这是给坤儿先生的润笔银子,我不可收,你留着吧。”
“家中虽说不上贫困,但也称不上富庶,到底底子薄了些,常露捉襟见肘的窘态。男子不知柴米贵,我却是知晓的。”
“你二妹妹那边既已决定踏出这一步,便说明她承受得住,见她自立己身,我亦开怀。”
“余下的倒也没那般重要。”
“我知往年你觉得我忽视了二房,可你要知晓你们就在我身边,平日我亦不好多多过问,见你们也算顺遂,便没心力管那多的。”
“我知你操劳,你多担待。”
“二郎他虽不是那贴心知冷的男子,但心性尚可,你日后不会步我后尘。”
“虽不见得事事如你的意,但这日子大差不差总能过得下去。”
柳二夫人想为自己辩驳几句,可话在口中转了几圈都没能说出。想今日婆母对她也算交心,她又何尝要端了姿态?
“谢母亲提点,孩儿晓得的。”
见儿媳面上神色和软,感谢亦是真心,杜丽娘沉吟片刻:“这些年辛苦你了,你的艰辛母亲都懂。”
她自己也是女子,儿媳是踩着她的脚印一步步走来,她有什么不知晓的呢?
杜丽娘抬起手,在儿媳手臂上轻轻拍了拍。
不过这一二下,柳二夫人便眼眶微红,说不出的心酸。
往日她以为是婆母不待见自己,今日方发现许是婆母只是累了,麻木了,亦或是释然了,瞧得透彻了。
有那么一瞬,她忽然能理解自家婆母的心思。
本想让杜丽娘歇息一会儿,可柳二夫人想了想忽然很有几分想与她深谈的心思。也或许今日这等心平气和且透着温馨的时刻太少,让她很不想结束。
想了一会儿,柳二夫人道:“其实我未曾想到您会如此轻易地让二妹妹与我兄长去苏杭,母亲今日所言,孩儿很是受用。”
杜丽娘道:“我一直盼望她自己有所选择,只是这些年她不曾想过此,我便也不提,如今她提起,我虽担心,但心中也轻快不少。”
她愧对二女,如今自不好说让二女独求生存的话来。可她年岁到了,再帮扶不了多久,如今得此结果,正合她意。
“母亲不担心珊儿几个孩子,跟二妹妹同去苏杭受苦?”
柳二夫人也不知怎的,只不过跟婆母说了三两句便心软了不少,想着几个孩子还小,就要与二妹妹去他乡讨生活,她于心不忍。
只是一时间她又拿不定主意,下不了决心将几个孩子接回家中代为照顾。
这一来二去的,言辞便有些支支吾吾。
杜丽娘却是一眼看出她的难处,笑着道:“你是个心思好的,我亦心疼珊儿几个,不忍心他们三人跟着奔波。”
“只是……”
柳二夫人微微抓紧裙摆,这一瞬忽然有些紧张。
她是真心想帮助二妹妹,却又忧心家中境况,便想着不若让婆母张口,如此婆母也不好全权撒手,这般来日便是出些小小纰漏,家中也无人好怪罪于她。
这样一来,她既能帮助二妹妹,又不必承全部的责,身上的担子也轻松些。
她倒不为心中盘算心愧。
帮扶他人这等事,保全了自己的情况下再尽力方为完满。
“我知你的意思,倒是不必。”
杜丽娘微微敛眸:“教养子嗣责任重大,教养得好是应该,有了磕碰却是大大失责,我知你的心意便足够了,这份责任不该你担,你也担不起。”
“孩子们跟去苏杭,虽会疲累些,但并非没有好处。”
柳二夫人道:“去到他乡也没个认识的人,孩儿是怕二妹妹事忙,珊儿兄长无人照看,再同街上溜子学些偷鸡摸狗事。”
杜丽娘淡淡一笑:“生死天定,可遇泥潭顺势一躺,亦或挣扎趟过,便是自己的选择了。”
从那江子良身上她就瞧出,这一个人是好是赖跟所处的环境境地没有半分关系。
“人总是不肯承认自己的无能。失败了、堕落了、放纵了,皆是所处之环境的错。可却忘了人非草木,你若不甘被摆布,大可拼了命挣扎。”
“如江子良那般的,口口声声说是受了城中纨绔勾引,我瞧着根本就是借口。”
“泥潭里挣扎有多难?将一生困苦归咎给他人有多易?不过是自个儿顺了惰性劣性放纵,又不敢承担、耻于承担懦弱无能之名罢了。”
“如今你二妹妹身边又有多好的境况?我瞧着还不比苏杭那头,整日守着江子良都不曾学一身纨绔气,去了别处,孩子们也不会的。”
“他们是人,可以决定自己的路如何走,他们不是摆件儿,怎能简简单单将人的错处归给所处环境?”
“你小瞧了人的韧性,我信那几个孩子。”
柳二夫人闻言,见婆母并非假意推脱而是真心为她着想,不免心中一暖。
婆媳二人正在屋中交谈,柳二下值来给杜丽娘请安。
待请安过后,夫妻二人一同回房,柳二走进屋中自袖口掏出一枚银锭子。
他面露窘色,略有支吾:“坤儿润笔银子……虽少了些,但我明日还能再想法子。”
柳二夫人接过银子,满面错愕:“你这银子,如何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