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丽娘的话让她想到了今日回娘家嫂嫂曾提起的为女儿相看一事。
她嫂嫂娘家有一侄儿,对方想要给自家女儿说亲。
原本柳二夫人觉着亲上加亲也不错,可听闻杜丽娘这句误二妹妹一生,她心中却突然颤了一瞬。
父母之命,为人子、为人女自是应当听从,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她往日不觉有何不好。可亲眼见过婆母后半生为儿女操劳,为儿女愧悔,又见过了二妹妹那鸡零狗碎的生活,她还怎么敢擅自做主?
若是自己做了主,来日她的孩儿也如二妹妹一般过那等困苦生活,她该如何?
亲眼看着自己捧在心尖上的明珠,因自己之责误了一生她又会是个什么滋味?
她能否背负得起那份愧疚?
柳二夫人越想越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她为人母亲的,不能不帮孩儿相看,可一味拿大,一味做主,来日女儿日子过得好尚算罢了,若过得不好她如何安心?
她的三个姑子,大姑子走了婆母的路,生活是眼见着的拮据,二妹妹不仅拮据,更为窝心。
至于三妹妹……
虽嫁得是高门大户瞧着最好,但当中冷暖亦不为外人知晓。
为儿女相看,她所能想到的也不过是瞧瞧家世条件,人品习性等。可江家当年也算富庶,江子良当日瞧着,那也是再好不过的正人君子。
沧海桑田,人心易变,她如何能保证自己选得好,选得对?
柳二夫人想着女儿娇嫩小脸,心中担忧。这事她不知该与何人商量,别人怕是无法理解她的忧虑。
思来想去,也唯能与杜丽娘说道说道。
虽会戳她痛处,但杜丽娘这些年来必于脑海中想过无数次此事该如何化解,这世上怕也只有她知晓个两全之法。
柳二夫人沉思片刻,缓缓开口:“母亲,今日我回家中,嫂嫂曾提起玥儿的婚事。”
“我知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天经地义,可……”
“你是瞧见了我如今模样,方生了畏惧之心?”
杜丽娘缓缓开口,见儿媳点头,她略思索道:“我曾在无数个夜晚,伴星辰自省。我总是想,如果让我再回到当初,我应如何处理此事。”
“我想了许久,都不知怎样两全。”
“闺中时候,我最不耐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等话。我们生而为人读书识字、开悟明智,并非草木土石,怎能受人摆布?”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父母受人蒙骗,媒人贪图金钱,随意选了家不成的,又要如何?”
“所以当年我不服,我不愿。”
“我更不想做他人手中傀儡,受他人摆布。”
“我选了一条在我看来,定不会输的路。”
杜丽娘缓缓起身,眼中带着多年琐碎磋磨下渐渐染出的平和。
“可我选的那条路,也并非康庄坦途。”
“人到中年,我方明白为何老祖宗留下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规矩。”
“许是因为那些自己选择前程,选择一生之人的,都渐渐在时光中迷失。他们悔了,开悟了,发现当年令自己神魂迷乱的爱慕、钟情,经年以后不过如此而已。”
杜丽娘看着儿媳,淡漠道:“我那时亦是如此。”
青春韶华,追求了缥缈虚无,行至半路发现一片狼藉,她不悔,但……
无趣。
一日无趣,两日无趣,一年、两年,无趣变憎恶,憎恶变折磨,折磨又致人疯狂。
“我切身经历过那等苦楚,所以我成为了闺中最无法忍受的父母模样。”
“我对三个女儿严加管教,我怕她们成为当年的我。”
“我希望她们可遵从父母之命,因为……”
杜丽娘微微一顿,又缓缓开口:“正因为受过苦,所以我想为她们规避同样的结果。”
“可我忘了,当年的我不肯接受那样的规训,如今我的孩儿又怎会接受?”
“所以长女以我之旧事攻我心扉,二女恨我欲我早登仙乐,我不怪她们。”
“可你说,自己选得不对,父母之命也非万全,应有个什么法子应对是好呢?”
柳二夫人呆愣愣地点头,她如今正为此发愁。
杜丽娘见她这模样,轻笑出声:“我在闺中时候,确实注重才色。他一二句暖心之言便令我情根深种,恨不能随其生,随其死。”
“那时年幼,被父母娇养闺中不曾想过人间险恶,不曾尝过市井疾苦。年幼天真时,所能想到最恶劣结果,也无非我二人稍为贫贱。
“我想着来日无非少一口滋补物,多一口清粥腌菜,如此又能如何?”
“正因为想不到来日可遇见的困境底限,方生出勇气无数。”
“常言道初生牛犊不畏虎,正是这个道理。”
“因为无惧,所以无畏,因为无知,便自认可所向披靡。”
“这等时候,认你是父母高堂,师长帝王,都不可阻拦。”
“这怕是天下万物初生犊的共性。”
“老祖宗们走过这条路,看到了尽头,所以他们想了法子,将那些个初生犊颈上套个枷锁,以此杜绝后人行差踏错。”
“可我们是人,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畜生。”
“人呐,是套不住的。”
“这些年我方想通,为人父为人母所能做的,从来只有陪伴引导,教孩儿如何在世道中生存,而非训斥。”
“我们自年幼而来,长至中年老年,我们尝过辛酸苦楚,品过百味艰辛。可那些初生的孩子们不知道。这时候一味给她们套一口枷,强拖硬拽拉她们前行,只会让一身蛮力,天真懵懂的小犊子恨你。”
想起二女儿在自己面前发疯的模样,杜丽娘无奈一笑。
“她们使尽全身力气对抗,非要挣个你死我活,方能罢休。”
“这又是何苦?”
“且不说孩子们是否满意,真让你将孩子的人生背负在自己身上,我们又如何能负担得起这责任?”
“年轻人的路,总要年轻人自己去走。”
“所以你问我玥儿的婚事如何方能两全,我只能告诉你,来日无法确定。”
“我们站在当下,受当下限制,如何能把握瞬息万变的来日?”
“我们不能保证为每一个孩子都选择到一条康庄大路,但我们可以做的是,在她们想要踏出外界第一步时,将我们年长于她们这些年中的经验,一一告知。”
“也许在能想象日后困境时,她们会怯,也许她们仍旧不会畏惧。可无论如何,路都是她们自己选择的。对与错也好,荣耀与窘迫也好,她们会甘于接受。”
“人世间各有各的苦,可当痛苦与不甘共存,只会让人在挣扎时再生无尽绝望。”
“他的一生,都会困在‘若当年我……’如何的困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