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总觉光阴难渡,年老却又觉白驹过隙,一生……
忽然而已。
人至中年,她一心为儿为女,恨不能代替儿女走每一条路,做每一个选择,待到如今才发现,这因果竟是自己背负不起的。
杜丽娘微微敛眸,忽然想起当年她相思成疾,母亲险些哭断肠的模样。
柳家二女看着床榻上另外一枚银锭子,喉咙微动。她缓缓伸出手,却在马上要摸到银锭子时又将手收了回去。
她知道府中不缺娘亲吃喝,兄嫂也瞧不上这点银子。可事情就是如此,虽兄嫂瞧不上,但母亲将身边体己银子都给了她,终归会让兄嫂寒心。
兄嫂寒心,还如何能善待母亲?
柳家二女叹息一声,拢了拢散乱的发,又抬手将一旁挂着的薄毯盖在杜丽娘身上。
外头雨势渐小,柳家二女将银子揣进怀中,小心整理了衣衫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待出了门,她才发现放在门边的油纸伞已被家中老仆换了把崭新的。
她面颊一热,这方执起。虽说来时确实存了这般心思,但眼下如愿她又忍不住倍感悲哀。这点子小小算计……
柳家二女长叹,搓了搓面颊走出柳家,未曾在家中留饭。
眼下雨势虽小了些但到底憋闷,她站在廊下愣愣看着天地之间缭绕水雾,忽感寂寥。
“夫人。”
江子良撑着绸伞三两步走上前,柳家二女视线自他手上绸伞扫过,手掌紧了紧。
“我听珊儿说夫人回了柳家,今日雨大我便忙跑着来接。”
边说,他边收了伞走到自家夫人伞下。
二人撑着伞往家中去,江子良咧嘴一笑:“瞧你这样子是要到银子了?你那个状元爹给了多少?”
柳家二女不言语,江子良也不在意。
“你爹虽是个状元,但着实不得志,为官人家清贫成这般,也是少见。”
他这丈人是个没用的,穷成这样了还梗着脖子叫嚷自己是清官。也不见满朝廷上下有几个如他似的,做官做官,做得自己衣食都成了问题。
这官若让他来做,必华服美食享个不停。
江子良撇着嘴,许久都不见身旁人言语,不由心下厌烦。
可他倒也知道该如何哄得女人开心,想了想便道:“珊儿几个还在家中等你,我瞧几个孩子清瘦得厉害,不若一会儿买些糕点糖果给孩子们打打牙祭。”
提起家中孩子,柳家二女神色软了下来。
江子良见状叹息:“这些年辛苦你了,我也不是不知你的难处。但家中败落,我一时不好接受,这方荒唐了几载,不过你放心,再不会了。”
这话着实耳熟,柳家二女只眼皮**,没什么反应。
“家里孩子大了,我这为人父的实该为孩子们打算。”
“咱如今这年岁,再有个一二年也是要做人祖父祖母的。我知你不信我,可为了孩子我也会改过。”
柳家二女沉默许久,方缓缓问出口一句当真?
她是不信的,可若江子良真肯为家中孩子改过,哪怕只是装模作样至孩子们娶妻外嫁,也总是好的。
见她面有松动,江子良伸出三指对天发誓:“我所言俱乃真心,若有违誓言必遭天谴。”
空中雷声滚滚,柳家二女看着眼前人心中无奈叹息。
江子良则很是殷勤地将她揽进怀中,细细规划未来的日子。待夫妻快走回家中,他方似不经意间提起:“今日归家兄嫂不曾为难你吧?”
“不曾。”
“父亲母亲也不曾为难你?”
“不曾。”
“母亲给你银子了?”
妇人沉吟许久方轻嗯一声。
“给了多少?”
“二十两。”
“啧。”
江子良不屑轻哼。
江家也是富贵过的,往日这十几二十两的银钱还不够他打赏下人的,也就如柳家这等小气吝啬之门,方如此看重这十两二十两的。
“母亲出身名门,就是父亲穷酸,捏着银子若挣命一般。”
柳家家事他亦知晓不少,是以很瞧不上柳梦梅行事。
他言谈间透露的轻视十分刺耳,柳家二女闻言低声道:“母亲给了四十两,是我自己退还一半去。父母年岁大了,身边没傍身的银子怎么行?”
“退还?”
江子良闻言忽而将手中绸伞甩了出去:“你好生自私。”
“你可知二十两可做多少事?可为家中买多少东西?你倒会心疼你母亲,怎不想想我同家中几个孩儿?”
冰凉雨水浇在面上,柳家二女方热乎的一颗心又立刻凉了下去。
她看着面目可憎的江子良,挥起拳头狠狠杵在他胸口。
江子良这些年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反倒是柳家二女一直操持家中洗衣做饭,生养孩子手劲大得很。
这一拳将江子良杵得退后三两丈。
“你若无私,怎不知拉扯家中?你嫌母亲这二十两银子少,怎不见你使些银钱给家里?”
面色已然平缓的中年妇人这时又回复成先前面色赤红的模样。她厉着一双眼,胸口不住喘息,好似被拉扯得鼓胀的风箱,喉咙间忍不住发出沉沉咕噜声。
“泼妇,我一斯文人同你计较什么?”
不愿在外拉扯,江子良掸了掸衣衫转身离去。可他心中也憋闷得厉害,未要到银子反倒遭了这泼妇一拳。
“滚开。”
刚转过身,正巧一货郎挑着扁担站在他身后,江子良抬起脚将人狠狠踹了出去。
那货郎哎呀呀倒退几步,两个扁担也随着呼痛声跌落在雨水中。
江子良冷哼一声扬长而去,柳家二女见状咬紧了牙,平缓许久才上前将那货郎扶起。
“哎呦我的亲娘嘞。”
两框货物掉在泥泞雨水中,上好的绣线变得污浊漆黑,油纸包裹着的云片糕化作一滩水。那些个绢花、胭脂也跌落泥中,碎得碎,散得散。
“天杀的东西。”
面色黝黑的货郎跪在雨中,痛哭流涕。
“这是我一家老小立身的根本,如今……让我们这一家子还如何能活?”
柳家二女抿着唇忍不住浑身颤抖,她正欲转身离开,却被货郎狠狠拉住了腿。
“那是你家男人,我知晓的。”
“松开。”
柳家二女大呵一声,货郎却死死拉住了她。
“我整日走街串巷,我识得你。你赔我银子,若是不赔,我二人便见官去。”
中年汉子颓然坐在雨水中,眼中既生出三分憎恨,又带着几分狠厉。
她自知理亏,也不敢真闹到官府去。二人拉扯许久,才将那贴在怀中滚烫的银子,万般不舍拿出给了货郎。
货郎接到手中,这方抹了抹混了泪的面颊。
二十两银子虽不大够,但他也知这已是对方能出的极限了。相近的街上住着,谁又不了解谁家呢?
那男子惯是个会惹是生非的,常惹了麻烦出来,又如缩头乌龟躲起。如今日这般赔人银子的事,也是寻常。
货郎爬起,将地上染脏了的东西迅速拢在一处,用先前盖在扁担上的油纸包成一个包裹递给柳家二女,自己则大步向家中奔去。
那货郎卖得货物有糕点有饴糖,还有些针头线脑,金银丝绣线等,柳家二娘瘫坐在雨中,一点一点将东西整理仔细。
其他物件还好,虽脏了但总能冲洗冲洗,可糕点浸了雨水全都散成了泥状。她伸手去撮散落的糕点,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拾起来。
她的动作越来越用力,却也只能看着糕点一点点化成粉,从指尖流淌而过。
那种无力就好似她一直不曾亲手握在掌心的命运,让人倍感窒息。
“啊!”
一声悲鸣穿透雨幕,中年妇人再忍受不住这股委屈,狠命将巴掌抽向自己。
“狗娘养的,狗娘养的!”
“江子良,你不得好死。”
双目赤红的女人抓起地上油纸包,匆匆往柳家折返。她心头怒火难消,急需一处能将这快要憋死人的怒气发泄出去。
女人大步走在雨中,待见到柳家大门时猛地冲了上去。
“天杀的开门,开门。”
“我说我不嫁,我当年说了我不嫁,谁问过我的意思了?”
“那天杀狗娘养的好在何处了?好在何处!”
粗糙手掌拍得通红,柳家二女仿似不解恨一般又以头咚咚撞向大门。
许是雨声遮盖了闹剧,许久都不曾有人来开门。
她闹得累了、倦了、绝望了,只能灰头土脸地离场,徒留满身黯然。
“走了?”
“走了。”
一门之内的柳家二子同夫人相互对视一眼,皆眼露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