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知道。”
指尖穿过女儿的长发,杜丽娘以手一点点顺着她的发尾,将枯燥打结之处缓缓顺开。
女儿未出嫁时,她很喜欢为三人扎髻。那时候三个闺女的发都乌黑油亮,十分顺滑。
年节之前,杜丽娘还会在货郎那挑选一些色泽鲜艳的绢花,早起时为女儿们一一插在鬓边。
可如今女儿的长发再不复柔顺。
指尖微微停顿,杜丽娘只觉十指被刺得生疼,疼到了心里去。
“娘知道。”
她的女儿恨她,恨当年她不让女儿自己挑选夫婿,以至于如今过这样的时日。
“若当初女儿也如大姐姐那般自行选夫,定不会如今日这般。”
杜丽娘淡淡一笑,未曾说话。
世间万物没个绝对,若当初她的女儿自行选择,或许会比如今好上许多,也或许未必。可只因这条路是他人选的,待发现是一条歧途时便格外无法接受,格外令人不甘。
自己选的,哪怕走不到终点,这份不甘也不会如此折磨人心。
杜丽娘有些悔了,她有些后悔当日不曾给女儿选择的机会,从而让女儿一生背负苦闷、背负不甘,也让自己逃不出心中那份罪责。
“你今儿来,可是子良又闹出何事了?”
提起夫婿,柳家二女沉默下去。
杜丽娘也不追问,只暗中感叹命运弄人。
当年她为女儿相看人家时,只觉江子良为人正直,行走坐卧皆十分端正。且江家富庶,女儿嫁过去后也可保证衣食无忧。
唯江子良母亲略强势了些,将孩子管教得十分严厉。
可她那时想,有这样一个人镇在家中也好,若不是江夫人性情刚强,江子良也不会被管教得如此出色。
事情也果真如她想象一般,二女儿嫁到江家后确实过了段安稳日子。
没几年江母去世,无人镇着江子良,他就像是被圈养久了的野兽,待颈间枷锁褪去,他便变本加厉暴露本性。
江子良很快与城中纨绔厮混一起,斗酒赌博,逛勾栏院,纳妓子为妾。她曾请柳梦梅出面压制,却收效甚微。
那段时日女儿日日回娘家哭诉,她听着疼在心里,却不知能为她使上什么力气。
再后来,江子良纳得那门妾室卷了家中财物房契与府里小厮私奔,江家一落千丈再不曾翻身。
杜丽娘长叹一声,从枕下暗格拿出两锭银子放入二女儿手中。
“家中什么境况你知晓,这些你拿着补贴家用。”
她伸出两指在女儿穿得棉裙上拈了拈,低声道:“要入冬了,给自己和孩子做几件棉衣。”
柳家二女握着两个银锭子,死死抿着唇,不让眼中泪落下。
她也厌烦自己回娘家打秋风的模样。
哥哥嫂嫂见她从无好面色,往年嫂嫂心疼她,会为她准备酒肉衣衫让她带回,可这些年她再回家,嫂嫂多半避而不见。
她的兄长还不若嫂嫂,便是问一句二妹妹,眼中也满是鄙夷厌烦。
偶尔母亲口中的叹息,父亲敲打她不争气,都让她难以承受。
江家初败落时,她羞于回来,可后来……
后来那些个轻视的目光见得多了,她便不会再面红羞涩,反难以控制地心生埋怨。
她总是忍不住想,若当年父母未曾强行迫自己嫁给江子良,她许是就不会过这样的生活。
这般想得多了,心便硬了,再无畏父母兄嫂的叹息。
银锭子因染了体温变得滚烫,柳家二女手腕一沉,险些拿不住。
这温度,好似将她多年来困窘生活铸造出的坚硬外壳一点点融化,让她已许久不曾热过的面颊,再次滚烫起来。
“母亲日子亦不好过。”
柳家二女将手腕一抖,将一个银锭子重新丢回榻上。
父亲一直嫌母亲出身富贵之家,平日掌家出手很是阔绰,哪怕年节送父亲上峰的物件,也会被他说上几嘴。时日久了,父亲便渐渐不再给母亲银钱。
这些银子,应当都是哥哥嫂嫂孝敬母亲的。
虽说为人子应赡养父母,但这世间并非抬头便是青天,终有一瓦屋檐遮在面前,而母亲……
正在他人屋檐下。
柳家二女紧紧握住手中的银锭,抬起头冲着杜丽娘浅浅一笑。
“这二十两银子够好一段嚼用了,母亲莫忧心。”
中年妇人小心摩挲着手中银子,语气中带着点点欢欣:“我出嫁时候母亲给做了棉衣,这些年也够穿呢,就是家里三个孩子无法凑合了。”
“这几年孩子们抽条得厉害,往日衣衫早穿不住了。”
想起最小的女儿,柳家二女忍不住抹了抹泪。
“珊儿总捡兄姊的旧衣,今儿有她外祖母给的银子,孩儿也可为珊儿做件新衣裳。她……七八岁了,还不曾穿过新的。”
“去岁冬日雪大,压垮了半边屋顶,这一年用得都是稻草遮盖,屋子总透着霉,阴森森的,且春日上头不知从何处来了条长虫,险些咬了珊儿。”
“如今有了这银子,孩儿也可将屋子修补修补。”
“珊儿兄姊也快要谈婚事了,需得做几套新衣,女孩子家没有水粉,上好的胭脂总要有一份。”
她家长子没有读书的天分,如今到了年岁,她想着不若找份活计帮衬家里,这托人谋生计总不能空着手,便是酒水烧鸭的,也要打点个一二两银子。
“家中许久未开荤,江子良不管,我做人娘亲的总不能饿了几个孩子。”
“珊儿前些日子说想吃碗肉,我合计也给孩子补补身体。”
她身上还有些旧疾,本该抓些药吃吃,可……
柳家二女顿了顿,更为用力地抓紧了手中银子。
旧疾,便算了吧。
家中胰子、油面、衣衫布匹皆无,往日还可,但给孩子们相看总不能穿脏臭的衣裳。若媒人来家,她还需添些物件,总不好让人觉着这一家的女人,一把日子都过不起。
将掌心的汗意在腿上擦了擦,柳家二女望着杜丽娘眼中湿润。
“都拿着吧。”
杜丽娘扬头,以下巴点了点榻上另外一枚银锭子。
“我年岁大了,带不走,家里不缺衣食,你兄嫂亦不缺……”
“几个孩子中,我唯亏欠你。”
说完,杜丽娘缓缓躺了下去。
她啊,当年强给孩子做了主,如今却无法为她承一颗苦果,使些银钱,已是她所能尽到的最后之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