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图南变了脸色,不自觉地换了语气问:“你不是海匪?”
“船上有钱就在船上,陆上有钱就在陆上,混口饭吃,哪需要就去哪。”搁下毛笔,指着一双字问:“囡囡是什么意思?”
施图南靠过来,说道:“这是吴语,小女孩的意思。”
李邽山趁机揽住她腰,拿着她手写道:“昨日听见一个妇人喊——囡囡,觉得这称呼分外亲昵,又想起你外公是苏州梅家,我应当也叫你一声——囡囡。”
施图南身体僵了下,李邽山没察觉,又自顾自道:“我昨晚一夜没睡。老二说你看不上我,说我轻浮,说我人粗没文化,要我做一个文明绅士有礼的男人才配得上你。我一听,觉得煞是有道理,当下翻出这几年的报纸,想看文明人是怎么当的。”
“我让老二备了头油,西装三件套,皮鞋,礼帽。临睡前我还读了孔孟。可看了不过一刻钟,这些字就开始变得面目狰狞,在书上上蹿下跳!老子恼了!可去它娘的吧!老子立刻合上了书!”
“我躺在床上彻夜难眠,老子从小就是个匪,这劝匪吃斋太难了!老子能装一时但装不了一世!老子又一想,觉得老二这话不对!你身边大把的绅士,你照样一个没瞧上!我就是我,我就算为你变成一个绅士,你该瞧不上还是瞧不上!”李邽山一口气说完,端起茶碗喝了口,这太他娘累了。
“所以呢,你决定破罐子破摔,继续当个匪?”
“不是。老子觉得一时改头换面不了,你得慢慢教化我!老子确实是个混账,但我只在你面前混账。以后我在人前绝对尊重你。”李邽山坦荡荡地看着她。“在我面前你不必端着,你不是施家大小姐,你就是囡囡。你身上好的坏的我都喜欢。”
施图南偏开了脸,没应声。
“三年前从你家出来,伤好后我又回去了趟。我见你在你父亲窗前偷偷倒了东西,让施怀先摔了一跤惊动你父亲。那时候我就明白,施家大小姐远不如报纸上说的那般。”
“小人行径。”施图南垂着眼道。
“对,我是小人。”李邽山一语双关道:“倘若都像他们这般做人,也不比畜生高级。我说自己是畜生,我就是畜生。他们明明同我一般,但非说自己是人。”
施图南要走,李邽山盯住她脸,问道:“这些话老子琢磨了一晚上,你竟然不感动?”
施图南偏过脸道:“不感动。”
李邽山抿抿手心的汗,有些恼道:“老子白紧张了。”
施图南面无表情道:“自作多情。”
李邽山气恼,抱起一摞子报纸:“白看了三年报,老子要把它们喂海!”走至门口,又折回来道:“等回到陆上叠成金元宝,一把火烧给我娘。”
“你娘识字?”施图南看他。
李邽山不理她,俩人各据一方。好一会儿,施图南问:“你怎么会当匪?”
“老子想当!”说完,忽地明白她这是在服软,又软着骨头道:“我爹是匪,我自然就是匪。”
“你让苏医生过去趟。”
“好。”李邽山痛快地答应,朝门外吩咐了一声,掏出支烟点上递给她:“回岸上你就同钱坤解约。”
施图南犹豫了下,接过烟道:“为什么?”
“因为我在追求你。你一时不应就追一时,一世不应就追一世。不解也无妨,他不敢娶你。”
“无耻。”施图南骂得很轻。
李邽山嘴里叼着支烟,划着火柴准备燃,忽又凑过去照着她嘴里的烟对燃,抽了口道:“我就是无耻。”目光又滑到她腰间,内心挣扎了一番,一把揽怀里。
施图南要挣扎,李邽山吓唬她:“再动我就亲你。”她红着脸,果然就不动了。
李邽山隔着层烟雾看她,老二说的是狗屁!要真当个绅士,可能一辈子都追不上。想着就俯身抱起她,让她坐在沙发上,脱掉她脚下的鞋子,从抽屉里拿出药酒,倒在双手上搓热,揉着她脚踝,嘴里咬着烟含糊不清道:“想抽烟了就来,不必躲在外头。”
施图南看着他因为说话从嘴上一抖一抖落下来的烟灰,没做声。
*
施图南正在餐厅用晚餐,一位面容姣好的妇人看见她,犹犹豫豫地喊:“囡囡?”
施图南怔了下,抬起头看她。妇人笑道:“听说你们也在船上,一直想着过去见见你。”又细看了她一会儿,笑道:“更漂亮了。就是瘦了点。”
施图南也笑笑,喊了声:“妈。”
梅孜君想起什么,转身抱过一位小女孩,幸福地笑道:“这是你妹妹,顾遂安。”
施图南也笑:“名字很好。”
“我同他父亲没别的愿望,只祈求她能顺顺遂遂,平平安安的长大。”梅孜君扭头喊了一声,一位温雅的男人过来,她朝男人笑道:“阿远,她就是图南。”
男人朝她点点头,笑说:“你好,我是你母亲的先生,顾远。”
施图南也大方地点点头:“你好,我是施图南。”
“图南,你名字很好。”顾远朝她道。
施图南笑笑,没应声。
顾远体贴地抱过孩子,朝梅孜君道:“你陪图南好好聊会,我先带小囡囡过去。”
梅孜君吻吻遂安,柔声道:“妈妈陪姐姐聊会,你先随爸爸过去。”
顾远带着孩子离开,施图南问:“她几岁了?”
“一岁半,正是闹人的时候。”梅孜君顺势坐下,笑道:“一直说要去看你,也一直没抽出空。囡囡一会不见我就闹得不行。”
施图南笑笑,没应声。
梅孜君拉过她手,自豪道:“报纸上经常提起你,北平第一闺秀,妈妈很为你骄傲!”
“你以为你还在国外。”
“我回来二三年了。”她看了眼另一桌的顾远,笑得柔和,“他在国外学建筑,我们一见钟情,回来就结婚了。”
施图南点点头,诚恳地说:“他看起来人很好。”
“我们很聊得来。”梅孜君笑笑,看着她面色问:“生病了吗?脸色不太好?”
“不碍,我只是有点晕船。”
梅孜君拍拍她手,感慨道:“以前觉得亏了你,现在看你很好我很欣慰。”
施图南笑笑,没应声。
“囡囡,妈妈很想你。”梅孜君看着她,斟酌道:“我一直想去北平看你,但一想起你父亲……罢了,你以前太小,很多事你不懂,当初我想带你去国外,你爷爷坚决不同意。你父亲的为人我不愿多说……”
“我明白,我不怨你。”施图南笑道。
“好孩子,妈妈晓得你一直都最懂事。”说着褪下一副手镯,替她戴上道:“你同我在国外这四年,我说了一些伤你心的话,希望你能原谅妈妈。”
“没关系。”施图南继续笑。
母女俩聊了会儿,梅孜君离开前,踟蹰着问:“囡囡,你过得好吗?”
施图南一直笑着,看她道:“如你所见,我很好。”梅孜君心被扎了下,转身离开。
碟子里的餐早凉了,施图南一点一点地切着牛扒,一口一口地吃。李邽山坐过来,看她道:“我去房间找你,四妹说你在餐厅。怎么吃这么晚?”
“找我做什么?”
李邽山展开手里的宣纸,朝她道:“看看,写的怎么样?”
施图南看了会,指出道:“藤树的藤错了,下面是水不是马。奔腾的腾下面马。”
李邽山讪讪道:“不要拘小节,知道念teng就行了。”
“要拘。就像“囡”读一声,“南”读二声,“南南”而非“囡囡”,这区别很大的。”施图南纠正他。
李邽山不在意,端起她的餐碟道:“都凉了,我让他们重新做。”也不待她反应,直接端去了后厨。
施图南看着他背影,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刀叉,拿手帕沾沾嘴角,坐着等他回来。
施图南外公是苏州世家,姓梅。梅家八代为官,都是不大不小的官,在苏州颇有威望。北平施家也算世家,但比起梅家,略矮了一头。梅孜君本心仪施家长子施人清,但阴差阳错的嫁给了施家二子施人和。梅孜君婚前在国外念书,婚后生下施图南就又回了外国。施图南三岁时,梅孜君回国提出离婚,夫妻俩闹得很僵。家中长辈万般说和,施人和才同意离婚。离婚几天后梅孜君就又出了国。
十六岁时,施图南跟着梅孜君在国外念了四年书。俩人的正经母女缘,统共也就这四年。
*
梅孜君坐在床上垂泪,顾远揽过她肩轻声安慰。梅孜君靠他怀里道:“当初在国外她不愿回施家,可我故意装作看不懂,坚持把她送了回来。我一直不敢问她过的好不好,我怕她说不好,刚我问她好不好,她说好——”说着捂脸哭了起来,“阿远呐,囡囡过得不好,我是她母亲我最能知道。但她偏说好……”
“好了好了,没事了。”顾远安慰她道:“她看起来挺好,言行举止端庄大方……”
“她眼睛太凉了。”梅孜君自责道:“当初是我太恨施家了。我看见囡囡就像看见了施人和,我打心里害怕与不喜。”
顾远轻叹了口气,安抚道:“等回头上了岸,我们多同她走动走动就好了。”
“好。”梅孜君心里好受了点。“以前不懂,自从有了遂安我就时不时的想念囡囡。施家我都待不下去,当时怎么忍心让囡囡……”
“没事的,以后多多来往就好了。她会理解你的。”顾远疑惑道:“施家好像就出来了几个姊妹,施家长辈们一个没来?”
“施人清身居要职,一时半会出不来。施人和估计也难出来。”梅孜君惆怅道:“施家带了十六箱家财上船,囡囡太莽撞了。”
“姑娘家么,行事稍欠妥。”顾远摘下眼镜道:“施家上船的只有施人和这一支,施人清一个家眷都没上船?”
梅孜君心里一紧,谨慎地问:“局势不会……”
“不好说——”顾远面色凝重。夫妻俩谁也没再做声。
*
饭后在甲板上散步,施图南一语不发。李邽山左右看两眼,征求她意见道:“囡囡,我能牵你手么?”
施图南被他突如其来的礼貌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