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凌云盯着面前摆放的两份文件,一份律师函来自一家建筑施工单位,催促顶峰结清招标垫资款和几顶工程欠款,否则将诉诸法庭;另一份起诉状则是在被顶峰兼并的棉纺厂的一起债务官司,顶峰被本省K市的原告列为追加被告,涉及资金高达4500万元。
棉纺厂那边本身麻烦重重,多一起官司,虽然金额惊人,但也只能算虱子多了不痒,接下来走法律程序,陷入漫长繁琐的取证质证之中,够她和律师忙碌的,可是另一份律师函就没那么简单了。施工单位垫资是业内不成文的规则,对于顶峰这样多个地产项目同时在建的大型房地产公司来讲,垫资、付款、拖欠的关系错综复杂,如果对方发来律师函追讨,就意味拖欠已经超过了容忍限度,宁可承受断绝以后生意往来的风险,也要清理债务。司凌云想,顶峰的资金问题恐怕不算小,而地产公司的运作也已经被涉及。
她拿上律师函去司建宇办公室想谈谈这件事,然而司建宇看后,却轻描淡写地说:“你把这个交给老侯吧,小事情,不会闹到法庭的。”
“但是他们唯一要求就是立即结清欠款。大哥,你在这个行业干了这么多年,应该比我清楚,这种事一旦传扬出去,会有示范效应,引发结帐恐慌。顶峰的现金是不是真的出了问题?”
司建宇的眼神闪烁一下,苦笑道:“我告诉过你,张总为了替张毅还赌债,汇巨款到澳门,多少影响了现金流。”
她追问,“巨款的数目到底是多少?”
“开年以来,张总分两次总共从顶峰账上划走了2900万。”司建宇补充一句,“据我了解,张毅欠那边赌债应该接近4000万。”
司凌云倒抽一口凉气。其实前几天小伍也告诉她,张毅在澳门赌博输钱,张黎黎帮忙还债,惹得司霄汉震怒一事已经在公司悄悄传开。只是小伍不知道具体数目,她对金额如此庞大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以他的身家,他怎么可能这样豪赌?”
“你以为物流公司守着现成的生意却弄得连年亏损是怎么来的?张毅经常往返澳门,不是第一次欠下巨额赌债,物流公司的账做不平,张总就给他出手搞定,赌场对这样有支付能力的客人一向欢迎,只要他开口,无论多少,都会有人放码给他。去年他被爸爸赶走后,赌得更加一发不可收了。”
他提起张毅的被逐,语气完全没有任何变化,司凌云自认没他这份镇定,沉默一下,问:“2900万确实不是一个小数字,但是我看过报表,以公司去年的赢利,应该不至于影响到运营啊。”
“话是这么说,不过地产公司的利润不断被董事长调走,投入二级市场,目前借壳计划搁置,那笔钱也已经失去了流动性。另外,一般地产公司想要上市,至少需要300万平方米的土地储备,从去年到今年,顶峰为竟买土地所做的投入累积起来已经是你想象不到的一个数字。突然抽走2900万,就足以弄得我们左右为难了。”
司凌云只是看了去年财务报表,并不够级别看公司实时账目,但她研究了巨野的资料后,也知道一旦买壳,资金投入会数倍于张毅的赌债,而这还只是开始,要继续收购,还需要巨额资金投入。
“不过你不用担心,现金流量虽然受到了一定影响,但周转问题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目前地产公司这边楼盘销售顺畅,运转完全正常。马上还有几笔应收帐,问题就解决了。”
她将信将疑,点点头,“那就好,我先回办公室处理棉纺厂的案子。”
“工作先放一下,凌云,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只好随他下楼,坐上他的车,出乎她的意料,他车上CD放的音乐竟然是重金属摇滚乐,如果不是她心中有事,肯定会跟他讨论一下他的这个爱好。
车子开到了一个月前她刚来过的同仁里,但眼前的同仁里被圈在了临时砌起的砖墙之内,小半个街道已经成为废墟,一辆履带式推掘车正爬行在瓦砾堆上面,所到之处,发出轰鸣,老式房屋在飞扬的灰尘土中一点点土崩瓦解。
“顶峰已经从土地中心拍下这块地,准备建一个包括购物中心、娱乐中心、酒店和精装修高层公寓在内的综合商业中心。”
“这个地段做商业地产需要投入的开发费用,肯定是一个天文数字——”她打住,突然有些明白他带她来这里的目的了。
司建宇却并不接她的话,“早在去年旧城区改造的计划出台,我就已经看中了这里,做了有针对性的研究,相信没一家地产公司会比我更早拿出详尽的开发计划,这个项目一旦启动建成,利润会非常可观。”
在刺耳的噪音包围下,眼看着昔日热闹的街市成为断墙残垣,一片狼藉,司凌云没有被激起任何兴奋感与好奇心,她一转头,发现不远处站着的一个穿旧牛仔外套的男人,从那个绑马尾的背影便能看出是曲恒的父亲阿平,恰好他也回过头来,看到她似乎一下怔住。她并不打算跟他打招呼,移开目光,这时一阵风刮来,将灰尘卷起,扬得漫天都是,她抬手捂住鼻子,笑道:“这个地段确实很不错,不过我们还是走吧,太呛人了。”
她与司建宇走向停车的地方,后面传来阿平低沉的声音:“小姐,麻烦你等一等。”
她停住脚步,司建宇回头看看阿平,有些诧异,低声问:“这人是干什么的?”
“大哥,你先上车,我马上过来。”
明晃晃的阳光下,阿平穿的牛仔外套看上去厚重而肮脏,不合季节,他的面孔也显得十分沧桑,一条条皱纹如雕刻般深刻清晰,眼睛混浊,完全没有那晚在夜市大排档演唱时散发的自信从容光彩,如果不是花白头发扎成一条马尾,他就是街巷之中寻常可见的那种老男人,略带潦倒,闲散无事,盯着一点热闹看个没完。
“小姐,你是阿恒的朋友吧。”
司凌云略微点头,“您有什么事?”
“我想打听一下,他妈妈现在怎么样了?”
“你们是夫妻,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何必要向一个陌生人打听。”
阿平哑然,停了一会和才说:“那天晚上你也看到了,我跟阿恒关系不算好,跟他妈妈也多年没来往了。”
司凌云毕竟不想干涉别人的家事,简短地说:“我前几天跟阿恒打过电话,他说他母亲现在略有好转。”
阿平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你还真容易放心,”司凌云被勾起了一点火气,“既不问她得的是什么病,危险到什么程度,也不关心略有好转是不是就没事了。”
阿平苦笑一下,“我只是不想假惺惺装成一个好老公、好父亲。”
他如此坦然,司凌云倒无话可说了,不过多少动了好奇心,“他那天到底为什么找你?又为什么动手了?”
阿平倒也不打算隐瞒,“同仁里拆迁后,我没有生活来源,手头不大方便。我知道阿恒给他妈妈买了新房子,所以打电话给他妈妈,想把以前林场分的一套旧房子卖掉,多少分一点钱给我。”
司凌云想,摊上这种父亲,也难怪曲恒生那么大的气。
“我跟他妈妈分居多年,真的不知道她生病了,不然不会开这个口的。阿恒有理由恨我,我并不怪他。麻烦你转告阿恒,我不会再去打扰他们的生活。再过几天,我就去外地了。”
跟那晚从派出所出来一样,他拖着一个沉重的影子,慢慢走了。
司凌云上车以后,司建宇却没有开回公司,而是去了顶峰地产旗下一处刚开盘的楼盘,售楼部内人声鼎沸,所有销售人员忙得不可开交。司建宇示意司凌云看一边张贴的销控表,上面已经有不少房号插上了已售标志,“一期全部卖完,二期才是开盘三天而已,销售成绩非常好。今年房地产市场的形势持续下去,顶峰的利润将会创一个纪录。”
“很不错啊。”司凌云惦记着自己的工作,又实在不耐烦继续凑趣,敷衍地称赞着。
司建宇对工作人员简要吩咐了几句,带着司凌云上车,开了十来分钟,停在市中心的两座高层公寓楼前,他告诉她,“这里也是顶峰开发的物业,已经销售到尾盘了,进去看看。”
她无可奈何地随他进去,这边售楼部相对要安静得多,但仍有十来个客户,有人在会客区一边品着咖啡看楼盘介绍,有人在沙盘前听销售人员做着讲解,看上去忙碌又秩序井然。销售经理迎上来,“司总,那套房子已经按您的吩咐准备好了。”司建宇接过他手里的钥匙,对他摆摆手,他知趣地退开。
司建宇带着司凌云上电梯,直接按下24楼,打开右边那扇门,对她示意一下。她走了进去,眼前是一套按样板间标准装修完毕的两居室公寓,宽大的客厅,时髦的开放式厨房与餐厅连为一体,水晶灯光线柔和,深色木地板光可鉴人,玄关上摆放着大束百合花,茶几下面铺的羊毛地毯图案雅致柔和,每一样家具、家电都搭配得妥帖精美,足以打动最挑剔的购房者。
“喜欢这个装修风格吗?本来是样板间,我又让人重新布置了一下,直接就可以住进来。”
“挺漂亮。”她对房子没什么兴趣,草草四下扫视一圈,“大哥,干嘛带我来看这个?”
司霄汉示意她坐到沙发上,将那串钥匙交到她手中,“喜欢就好,是你的了。”
她一下怔住,比司霄汉在她生日时递给她甲壳虫车钥匙更加错愕。本地房价远远不及北上广那样的一线城市,但这样地段的公寓,按时下的房价,最少也要超过100万。她出生于富豪之家,不过一直过的并不是要什么有什么、可以完全视金钱为没有意义符号的生活,她根本没想过会从异母哥哥手里随随便便收到如此大手笔的礼物。
“这个……”她看看手里的房门钥匙,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不必眼我客气,这并不是我私人给你的礼物,而是你应得的。”司建宇微笑着说,“我早说过,顶峰也有你的一份,你将来能从顶峰得到的会远远比区区一套房子多。回头你把资料交给我的秘书,让她给你办产权证明。”
她并没有被说服,也微微一笑,顺手将钥匙放到茶几上,“大哥,这套房子跟你刚才给我看的同仁里项目有什么联系吗?”
室内一阵难堪的沉默,司凌云并不急于说话,静静看着司建宇,他神情变幻不定,隔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语气十分诚恳,“你误会我了,凌云。上次你找我借五万块钱,我就觉得有些讽刺,我的妹妹居然需要为这样一个小数目跟人开口。我确实觉得我没有照顾好你,更不要提还连累你在张总那里受气。我希望能对你多少尽一点做兄长的责任。房子给你,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司凌云就算没有被这番话打动,当然也不会再加以冷嘲,叹了一口气,“大哥,别怪我说话尖刻,我只是不喜欢兜圈子。你这么忙,不会无缘无故带我到处转。我们是兄妹,有什么话都可以直说的。”
“我喜欢你这个直率的性格。之所以带你去同仁里,就是想让你知道,我十分看好这个项目,不过,从拿地到开发都需要大笔资金。眼看同仁里就要到土地中心挂牌交易了,我已经拟好了融资计划书,想约轶则谈谈,但他一直没有时间。”
“他最近还是在忙那个他很看好的生物制药项目,这次去美国出差也是为这件事。大哥,我有一点不明白,”司凌云问他,“以顶峰今年开年以来频频拿地的出手来看,资金应该很充足,而且现在才是第一季度,各家银行的授信应该不难争取,只要有切实可行的开发方案,从银行融资不是成本更低吗?”
司建宇苦笑一下,“凌云,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爸爸接受王军的计划,不断增加土地储备,将所有能够调度的资金和银行信贷资源都用到买壳这件事上,严格控制开发项目,一心只想借壳上市成功,再从二级市场吸金。没有他的支持,中间这大段空白只能靠我自己千方百计筹资运作,地产公司眼下还有一些项目可以一直撑到年底,但已经有近半年没有安排新项目开工。到了明年,肯定没新楼盘可售,没现金可回笼了。这个行业不进则退,不继续投入,就意味着丢掉现成的市场份额。到时候就算成功上市又能怎么样?万一上市不成功,顶峰就处境堪忧了。”
司凌云默然思索着他说的话,司建宇往沙发上一靠,样子十分疲惫,“我跟爸爸谈,他总说我瞻前顾后,不足以成大事。你的性格比较像他,不妨判断一下,像他那样一条道走到底,不留任何备选方案,甚至自断退路,真的算明智吗?”
她没办法给他回答。她从来不是那种有恋父情绪的女孩子,并不喜欢别人觉得她像父亲,更不曾设想站在他的位置,她会做出什么选择。可是上班近一年,成天处理顶峰乱作一团的诉讼官司,她多少能够理解司建宇的焦虑。
“轶则去美国之前,我跟他在电话里大致交流了一下,他看起来并不热心。”司建宇字斟句酌地说,“你有没有无意中跟他谈起公司最近的现金状况。”
司凌云想,自己要有话直说,要是发火未免有些自相矛盾了,她冷冷地回答:“大哥,张总怀疑我也就罢了。如果你也觉得我嘴巴这么大的话,真不该跟我谈你的这些计划。”
“我当然是信任你的,凌云。可是我跟轶则去年的合作相当成功,面对这样一个前景可观的项目,他表现冷淡,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顶峰是我父亲的公司,我分的清亲疏远近。别的不说,我个人借钱都是找你开口,没有找他,怎么可能跟他提起公司财务状况。我不打算赌咒发誓证明清白,不过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解释。年初我听轶则提起过,按照董事会的安排,他们公司今年的投资重点将是高科技项目,对于房产项目的投资会放到一个次要位置。他还说有房地产公司想跟他谈融资的事情,他都推了。”
司建宇好一会儿没说话,看上去似乎在沉思,样子十分平静,可是司凌云一瞥之间,发现刚到四月,室温只14度,室内没开空调,她穿着针织上衣,仍微有凉意,他只穿薄薄一件衬衫,腋下竟然已经渗出明显一圈汗迹。她隐约有些不安,补充道:“他也没说不再投资地产项目。这个周末他会回来,大哥可以约时间跟他再好好谈谈。”
“我需要跟他沟通,不过我更需要你的支持。”
“怎么支持?”
他从公事包里取出厚厚一份项目融资计划书递给她,“你好好看看,然后尽快说服轶则对这个项目产生兴趣。”
她接过来,再也按捺不住轻声一笑,“我的支持值一套房子吗?大哥,我不知道你这算是高看了我,还是轻视了我。”
司建宇又一次良久没有说话,安静的室内,他呼吸之声突然变得粗重,脸色泛白,额角有大颗汗珠滚落下来,司凌云大吃一惊,“你怎么了,大哥?”他没有回答,伸手去解开纽扣,她惊慌地问:“大哥,你是不是不舒服?我送你去医院。”
他艰难的摇摇头,“不用去医院,我……很渴,给我点水。”
她奔进厨房,扫视一圈,这套设施齐全的房子里唯独没有备饮水机,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她手足无措,来不及多想,“大哥你等一下,我去楼下拿。”她急急出门奔进电梯,跑进售楼部,一把抓住刚才碰过面的那个售楼经理,“马上给我两瓶水。”
那经理十分机警,立刻取过两瓶矿泉水递给她,她飞奔回到电梯那里,粗暴地拦下一个售楼员带着的一对看房夫妇,“你们去坐那一部电梯。”在那对夫妇的抱怨声里,她关上电梯门,看着楼层数字变幻,乱成一团的脑子里突然意识到,接一杯自来水给司建宇喝也不会致命,万一司建宇是心脏病发作了,她居然不叫急救,却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跑下来取水,岂不是犯下无可挽回的大错?她的心吓得狂跳起来,好容易到了24楼,她从敞开的大门看到司建宇仰靠在沙发上,双眼紧闭,脸色惨白,那个胖胖的身体瘫软松懈,看上去几乎没有生气。她丢下水瓶叫他,又慌乱地找手机。他总算睁开了眼睛,“水……”她赶忙拧开瓶盖,将水递到他嘴边喂他喝着,手抖得比他刚才更厉害,水顺着他的下巴流下来,洒到他衬衫上。他却似乎缓了过来,接过水瓶,声音微弱地说:“我没事。”
她松了一口气,从包里拿出纸巾替他擦拭着额头上密集的汗水,“大哥,我马上打电话叫急救车来,你必须进医院好好检查一下。”
他一把按住她抓住手机的手,他的手心冷而潮湿,她必须强忍住一个本能的缩回手的反应,“我真的没事,凌云,休息一下就好了。”
她顿时烦躁起来,“你这个样子叫没事吗?生病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为什么非要撑着,连检查一下都不肯?”
“一个月前,我去最好的医院检查过了,做了核磁共振、CT、心电图……所有可能的检查项目全做了,没有器质性病变,甚至连以前偏高的血脂都恢复得不错,接近正常水平了。”
她怔怔看着他,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可是又一个疑问浮上心头:去做如此详尽的非常规性检查,肯定事出有因,“你不是第一次这样了对不对?”
司建宇没有直接回答她,抽出纸巾,慢慢擦着额角的汗,呼吸看上去渐渐恢复了平稳,“不好意思,吓到你了。那份计划书对顶峰来讲真的很重要——”
她不客气地打断他,“大哥,计划书先放一放。我没那么多好奇心,一定要打听你的隐私,可是我需要知道你的身体状况。是心脏病吗?”
他的面部绷得紧紧的,不过接触到她一点也不肯退让的眼神,只得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我的心脏没问题,医生说我这是焦虑症的一种表现形式。”
“焦虑症?”司凌云头一次听说这个病症,“你是不是太为公司的事操心了,所以会得这个病。其实公司去年业绩那么好,利润创了集团成立以来的最高水平,眼下的周转问题也是多方面原因引起的,不必太忧虑啊。”
他摇摇头,神情复杂,“事事求完美,难免会焦虑。医生跟我说了,这种症状很平常,只要自己有意识作自我调节,配合药物,是完全可以控制的。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凌云,希望你能答应我。”
“不要跟别人提起这件事吗?放心,我对谁都不会说的。”她想,关于他这位大哥,她需要保守的秘密还真不少,可是她不愿意再刺|激看上去虚弱苍白的司建宇,拿起了计划书,“我会跟轶则谈这个计划,大哥,你也必须答应我好好注意身体,放松一点。”
李元中不自在地避开司凌云的目光,“司小姐,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司凌云微微一笑,将办公桌上放的同仁里项目融资计划书推到他面前,“李总,这样一份大的融资计划,大哥没有提交给董事会讨论,而是直接给了我,意味着什么,你总该知道吧。”
李元中点点头,“司总跟我说过,这份计划需要得到你的支持。不管是从地段,还是投资回报来讲,同仁里都是一个很好的项目。从土地拍卖开始,就已经有包括丰华在内的至少两家地产公司对同仁里表现出强烈的兴趣。”
“别跟我装傻,李总,我要问的可不是这个。你对大哥忠心耿耿没有错,不过你必须明白,如果我不怀好意,只需要置身事外就能坐收渔利,根本不用把你叫过来刨根问底。”
他终于有些招架不住,“司总最近可能工作上的压力大了一点,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了。”
司凌云手扶着办公桌边缘身体略向前倾,仍旧目不转睛看着他,“你在顶峰工作超过了十年时间,我大哥最信任的下属就是你,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工作上的压力不会造成他反常。也许我跟他不可能像一般家庭兄妹那样亲密,但我确实担心他,需要知道他出了什么状况,有多严重,为什么会这样,是否影响到他的工作。只有了解足够的情况,我才能帮他。”
李元中仍然犹豫,显然内心在激烈争斗,司凌云也不再说什么,静静等着。终于,他苦笑道:“有些事情,我也很担心。”
“比如——”
“最近几个月,他取消了很多会议,甚至把每周工作汇报改在电话中进行;过去我进出他办公室很容易,但现在都要跟他秘书预约,还经常被拦在外面的。”看得出李元中被这些疑窦困扰了很久,一旦下决心讲出来,便说得十分流畅,“他总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几乎不去任何应酬场合;他以前不轻易发火动怒,但现在似乎很容易就不耐烦了,对很多事情的要求也比从前要严格得多。”
“这跟房地产公司的经营状况有关系吗?”
李元中一口否认,“司小姐,房地产公司的销售情况很不错,至于资金周转问题,是集团调度造成的,很快能解决。我可以保证,司总的压力不是来自这里。”
他与司建宇的口径如此统一,反而让司凌云有些微异样感觉,“那么他的变化总该是有原因的吧。”
“就算在董事长面前,我都是一向实话实说,哪怕他不喜欢,我也没办法,请司小姐不要认为我唐突。司总的压力,其实更多是来自于董事长。他们在地产公司的经营战略上一直各有想法。董事长喜欢搞兼并运作,司总则主张从土地市场公开拿地,减少中间环节,通过加速开发和现金周转来争取更大利润空间。”
“但是董事长明确说过,地产公司由我大哥负责。”
“司小姐,顶峰是你们司家的家族企业,有些事,你肯定了解得更透彻。没有董事长的首肯,司总很难完全按自己的想法来实施他的想法。就拿现在来说,集团目标锁定上市,可是司总真的需要资金来启动一个大项目,保证地产公司的持续盈利能力。”
司凌云点点头,“这一点我能理解。”
“我大概是顶峰集团里资历最老的员工,坦白讲,这些年董事长越来越自负,听不进别人意见,重要部门基本上都被张总掌握着,司总进公司以来一直如覆薄冰。打点十二分精神,付出了很多。可是我也不知道他们父子之间问题出在哪里,借壳上市这件事,董事长前段就对司总产生怀疑,已经差不多将他排除在外,他的压力可想而知。”涉及司霄汉的态度司凌云默然。
“还有一点,希望司小姐不要认为我乱讲老板的隐私。”
“你尽管说。”
李元中再度犹豫片刻。“司总跟他太太……关系好像有点问题。”
“这话怎么说?”
“他们以前很恩爱,司总没有应酬的话,就会尽快回家。他太太一向十分讲究生活品质,对他关心备至,每天会把衬衫、领带、西装搭配好,时常打电话到办公室,嘱咐他的避暑,给他安排好中午的营养菜谱。现在他的秘书几乎没接到过这种电话,他一套西装可以穿很多天,下班后在公司待到很晚才走。本来老板的私事轮不到我多嘴,但司总的状态未必跟这无关。”
司凌云想,李元中外表粗放,可是不枉做销售多年,这个观察确实非常细致。
李元中恳切地看着她,“司小姐,不管我做什么职务,也只是顶峰的员工,分内该做的事,我一定会尽心尽力做到。你跟司总是兄妹,他对你十分倚重,更需要你的支持。”
“我有数的,李总,你去忙吧。”
李元中走后,司凌云打开电脑上网搜索“焦虑症”。在工作近一年后,她对“焦虑”这种状态并不陌生。面对那些错综复杂的法律文件、一地鸡毛的人事纷争,她时时会有焦虑感觉,要保持淡定超然的心态几乎是不能的。
然而,仔细观察看网上关于“焦虑症”的定义后,她才发现,她的“焦虑”充其量只能算一种情绪反应,并没有造成多大困扰。而病理性焦虑则持续时间很长,伴有痛苦躯体症状和生理反应,像司建宇在她面前表现出的面色苍白、大量出汗、呼吸急促、心跳过速、口渴都是十分典型的表现,与李元中的谈话,让她更加确认,司建宇患的焦虑症根本不像他描述的那么简单,医生之所以会对他作出焦虑症的诊断,证明他至少已经有六个月时间为那些症状所苦了。
司建宇大学毕业后就到顶峰工作,差不多十五年时间里,在冷漠自我、并不慈爱的父亲和先后两任继母手底下求生存,见证了这家公司由一家小贸易公司发展到一个综合性的集团,稳稳坐牢房地产公司总经理的位置,经历过大风大浪,也见识过她想象不到的压力。至少在她去年入职时,这个大哥看上去沉稳老练,心机深刻,处理任何问题都游刃有余,那么强势霸道的张黎黎都吃了他的哑亏发作不得。然而现在他竟然被焦虑症困扰到失控的地步,她只能推测,造成他焦虑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他没有再跟她提及家室,她当然不会主动开口去问。但是婚姻出现裂缝之后,他对妻子与傅轶则的关系肯定仍旧充满疑忌。在这种情况下,他竟然煞费苦心出动亲情攻势,更拿出一套房子想让她促成与傅轶则继续合作。这种对资金的急迫需求让她不得不踌躇。
她头一次面临这样复杂的局面。
区区一套房子,她自然没有放在眼里。不过一边是父亲的公司,就算她不是被重用的女儿,也不可能坐视公司经营出现问题而袖手不理;一边是号称希望与她合作的兄长,几乎是她在公司唯一的盟友,可是在司建宇做出打了韩启明然后嫁祸给张毅那件事以后,她不再无条件信任他。对他解释泄密事件,再度将责任推到张黎黎姐弟身上,她也持保留态度。她并没有对他表现出的独自扛着公司重担的悲情形象打动,可是他被焦虑症折磨这件事是确定无疑的,她不可能做到无动于衷。
而另一边则是与她若即若离的男友,这段从一开始便不单纯的关系,是否经得起再加进赤|裸裸的利益因素?
接连几天,她认真研究那份投资计划书,试图从中找到线索,能说服自己决定如何行动。然而计划书写得十分专业、详尽,从投入、规划、资金分配、回报到项目前景都无懈可击,至少把它拿给傅轶则看没有任何问题。
接下来呢?她问自己。
她怎么能说服傅轶则接受这个项目?更重要的是,她真的想这么做吗?司凌云觉得她也陷入了焦虑之中,没等她将所有疑问想明白,傅轶则从美国回来了,那天正好是周末下午,她决定去机场接他。
让她意外的是,那天在到达厅内等着接机的人多得异乎寻常,而且多半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时髦少女,拿着鲜花、条幅和大幅照片,更要命的是她们似乎相互认识,聚在一起兴奋地叽叽喳喳,根本没一刻安静。她站在一边,不免被吵得有些头痛。好在傅轶则从北京转机乘坐的航班准点到达,远远看到他高大的身影出来,那大群少女先是起了一阵骚动,近乎歇斯底里地一齐尖叫着“出来了出来了”,随即又有人失望地纠正“不是他”,有人却说“哇,这人也很帅啊”,后边的人急着问“他是谁他是谁”,一时之间乱成一团。走到乘客之中的傅轶则原本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拿着手机在看,这时诧异抬头,不禁哑然失笑,继续将注意力放回到手机上。
司凌云等他走过来,笑道:“本来想给你惊喜,不过好像对男人来讲,一出机场有大群少女欢呼更惊喜一些吧。”
他一怔,丢开行李箱,一把抱住了她,转了一圈,“你来接我,足够惊喜了。”
他表现得如此热情,让她几乎有些窘迫,疑心自己来接他的动机未免不够纯洁,轻声说:“哎哎哎,旁边可都是未成年人,别闹了。”
他放下她,手依然停在她的腰际,“看着她们,有没有想起你的年少轻狂。”
她撇嘴,“我跟她们一样大的时候,可没为一张面孔神魂颠倒过,走吧。”
他们到停车场,放置好行李后上车,司凌云刚倒出停车位,便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一大拨少女冲向了这边,她嘀咕着,“小姑娘们可真疯。”她还没来得及回正方向盘,对面一辆宝马抢先上道,她急踩刹车,但还是与那辆车前侧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她吓出一身冷汗,傅轶则迅速伸手过来按住她握着方向盘的手安慰她,“别怕,刚起步,车速不快,没什么。”
她定定神,放下车窗刚要说话,那边副驾座上坐的一个年轻女人探出头来,态度蛮横地说:“你是怎么开车的,赶紧把车挪开。”
她勃然大怒,正要回击,那辆宝马后座车窗降下来,一个人叫她的名字,“凌云。”
她回头一看,车窗内是一张异常英俊的男人面孔,虽然架着大墨镜,她仍然认出他是昔日深黑乐队的鼓手温凯,如今已经改了名字,成了新晋当红的电视剧明星温令恺,她早就从那群粉丝的照片知道她们接的是他,倒也并不意外,“阿凯,你好。”
“对不起,我过来做一个宣传活动,刚才司机想躲开影迷,走得急了一点儿,”他露出万人迷式的招牌微笑,“你把电话留给我助理,我负责让他们给你修车,回头一起吃饭。”
很显然副驾座上那态度嚣张的年轻女人便是他的助理,她急速转换表情,赔笑说:“原来大家都认识,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不好意思啊。”
这时,那群热情过度的粉丝已经奔跑着扑过来,尖叫着拍打着车子,司凌云懒得多说,对温令恺挥下手,“算了,你们走吧。”她升起车窗,将车倒开一点,让他们一行两辆车先走,再等那群小姑娘失望地散开,才出了机场。
“我现在相信你十四、五岁的时候不会迷恋明星了,明摆着你对他的面孔免疫。”
“认识时间太久,除了承认他长得确实好看以外,真没觉得他有魅力。”
“所以我能推断出,你是喜欢我的内在而不是外表。”
她握着方向盘,努力忍笑,“没错,我就是对自恋的男人没有抵抗力。”
没等他说话,她的手机响起,是小伍打来的,他被她派到K市出差处理顶峰兼并的棉纺厂的一起债务纠纷,这会儿急着跟她汇报进展。她刚讲了几句话,傅轶则便摘掉她的耳机,拿过手机,用毫无商量余地的语气说:“小伍,司小姐现在正在开车,等一下会打给你。”
她瞪他一眼,他若无其事地放下手机,打开CD,放舒缓的音乐,然后伸手过来抚摩着她的颈后,“你看你最近绷得实在太紧,我们找个地方去度假吧,关掉手机,看谁先撑不住。”
“我先投降,我觉得我已经刚有了手机依赖症,随时需要看看有没有未接电话和新邮件。前天急着上班,把手机忘在家里,顿时就焦虑了……”提到焦虑,她不由自主顿住。
“祝贺你,你已经完全进入了职业状态。”
他的手掌仍在她颈项上用力,指腹的茧摩擦皮肤的那个力道让她无法心神专注,她抗议道:“喂,既然不许我接电话,你也别在我开车的时候骚扰我好不好?”
“下次换我开车,你可以任意骚扰我,我保证绝对不叫停。”他的手指继续挑逗得向下探入她的衣领内。
“喂,我可不想一天撞两次车。”她笑着避开他的手,“你这次去美国谈的这个项目顺利吗?”
“有些波折,不过能算顺利了,董事会对这个项目非常看好。”
“接下来你还有什么计划?”
“我说了啊,我想带你去休假。”
“我可没假期,你接下来没安排工作?”
“排上日程的是考察一家信息技术服务企业。不过我打算过一段时间再安排出差,最近在外奔波的太累了,而且陪你的时间也太少。”
她终于问了出来,“还会考虑投资地产项目吗?”
“这次我去美国,看到那边的房地产市场哀鸿遍野,虽然国内的情况跟那边完全不同,但资本市场的震荡已经慢慢波及过来。我认为你应该找时间跟你大哥谈谈,提醒他审慎行事。”
她不以为然,“顶峰现在每个楼盘都卖得很好。我大哥还看中了一个是中心商业地产项目,我看了计划书,感觉不错。”
“你也对房地产项目运作有兴趣?”
她摇摇头,“谈不上兴趣,工作就是工作。有一个目标,比不知道需要什么还是要充实的多。”
“这种心理状态,没办法支撑你一直透支工作下去了。你看上去几乎比我还累。”
她看一眼他多少带着倦意的面孔,不再说什么。到傅轶则的公寓停好车后,司凌云连忙拨通小伍的电话,一路通话进门,正谈到最关键的部分,便被傅轶则从背后抱住。他低头吻着她的脖子,她无法躲闪,努力保持声音平稳,可是思绪在热吻之下渐渐涣散开来,小伍絮絮而谈的内容变得天马行空,没法抓住重点。他严密地吻着她,她再也没法控制住自己,匆匆打断小伍,“好,我知道了,回头再说。”
她动情的同时挂断了电话,几乎怀疑小伍会听到点儿什么,可是她来不及再操心这件事——事实上,所有的事都在瞬间被一只手推到了一边。
他拥抱着她,动作愈加亲密。她回应他的吻,意识模糊地想,先满足这部分需求,不算罪恶。
早春的傍晚,天气阴沉,光线幽暗,司凌云看着枕边的傅轶则,他仰躺着,面孔以高挺的鼻梁为界,有一半沉在阴影里,呼吸平稳均匀。她心底有柔软的情绪蔓延开来,几乎想伸手抚摸一下他,可是她伸过去的手指定在了半空,差不多同样的一幕浮到眼前。
六年前那个秋天,在他家中,他也是从美国回来倒时差,这样酣睡,她蹲在沙发边看他。
她颓然放下手,自嘲地笑:你不会再一次把性与爱混为一谈了吧。
有人会在得到满足后感激,有人则会向往更多,只是所有极致的满足都有结束的一刻,如果不及时堕入梦境,随之而来的是难言的空虚,仿佛激|情如同看不见的火焰焚烧消耗,让身心的某一部分出现无形的空洞,需要时间慢慢弥合还原。等心情平复下来,她再看看他,几乎妒忌他的熟睡——放松、平静、安详、无思无虑。他们分享同一张床,但并不能分享同一个梦。她知道恨一个倒时差的人睡得熟未免太不讲道理,可是她忍受不了这样身体疲惫,却没有丝毫睡意地躺着,索性起来洗澡。
从浴室出来,她收拾着两个人从卧室到客厅丢了一路的衣服,傅轶则的手机从上衣口袋中滑落出来,她拾起来,显示屏正无声闪烁着,来电话的是米晓岚,这已经是第三通未接电话。她厌倦地看着这个名字,心想,接听电话出其不意吓大嫂一跳倒是容易,可是对眼前一团乱麻的局面没任何帮助,她也实在没这个闲心,顺手便将手机放了回去。
她去厨房给自己煮了咖啡,然后给小伍打电话,详细询问案子情况,小伍告诉她,看来上法庭已经是不可避免,当地地方保护主义严重,官司前景不容乐观。
“我明天向董事长工报,找老侯来商童一下,这起官司标的太大,他没理由躲懒不去亲自处理,看他派哪个律师协助他,也许我也会过来一趟。”
小伍的声音顿时活泼了一些,“白律师的老家就在K市这边,她其实很熟悉这个案子,已经给了我不少意见。”
她暗笑,“我会跟老侯提这一点的。”
放下手机,她喝着咖啡,再重新细看投资计划书,试图找出与傅轶则谈这个项目的切入点。所有细节都已经烂熟于心,她却更加意兴阑珊。这时她的手机也响了起来,是卢未风打来的,约她去Forever酒吧坐坐,说有神秘客人约她过来坐坐。她“扑哧”一笑,“不会是阿凯吧。”
“咦,你怎么知道他回了?”
“下午我们在机场碰到过,”她警告他,“当心追星族把你的酒吧挤爆。”
“不会的,他一个人悄悄过来,很低调。来吧,还有一个人你肯定想不到。”
走进Forever二楼时,司凌云确实有些惊讶,坐在靠里面一张桌边的三了男人分别是曲恒、卢未风和温令恺。而李乐川正站在那里,按着曲恒的头给他刮胡子。卢未风第一个看到她,招呼她过去坐,“这算不算惊喜?”
“勉强能算吧,你们现在能凑齐真不容易。”
多年没看到他们四个人坐在一起固然意外,最让她惊讶的是曲恒剃去了络腮胡子,突然暴露出来的光洁面孔看上去异样年轻而斯文,和过去一样有几分学生气,又有一点说不出来的陌生感。李乐川退后一步,端详着他,得意地笑,“凌云,你来得正是时候,没错过这出好戏。”
卢未风作证,“拦都拦不住这家伙,看到曲恒进来,就冲上楼去我房里拿剃须刀下来动手了。”
接触到司凌云的目光,曲恒似乎有些腼腆,接过卢未风递给他的纸巾,擦着下巴上的剃须膏,苦笑道:“我说我自己来都不让,好险没把我喉咙给割破。”温令恺直摇头,“剃得太可惜了,阿恒有胡子的样子挺有性格。其实我的造型师也建议我留点胡子,增加一点野性气质。”
李乐川坏笑着挥舞手中刹须刀:“有人说你新拍的杂志封面太娘了吧。要不要我给你剃了光头回击他们?”
温令恺护住脑袋求饶,“你饶了我吧,经纪人会杀了我的。”
司凌云笑着问李乐川,“你不是说下个月才有时间回来吗?”
李乐川指了下另一张桌上坐的几个人,“投资方有兴趣看看故事的背景,我刚陪他们从上海过来。刚好阿凯这个大忙人也回来做活动,正好一起聚聚。”
“下午在机场,为了躲粉丝,接我的车不小心擦了凌云的车,”温令恺给司凌云倒酒,“真的是不好意思,这杯酒算我给你赔罪。”
司凌云摆摆手,“这么客气干什么,小事情,不用放心上。不过你那个经纪人态度未免太不亲切了。”
“她不知道我们是老朋友嘛。也不能怪她态度不好,平时被围堵得太厉害了,她不能不扮黑脸解围。”温令恺解释着,“还是阿风这里清静,不会被人认出来,可以跟你们好好聚一下。”
李乐川取笑他,“哥们,跟老朋友在一起不许唱高调,要是始终没人认出你来,你肯定就恨这份清静了。”
曲恒一直没怎么讲话。当温令恺说他是他们四个人中几乎完全没有变化的那个人时,他也只笑了笑。司凌云有一个奇怪的感觉,如果说曲恒没有变化,那么温令恺就几乎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当他还叫温凯时,已经有一张英俊得让人过目不忘的面孔,但他并不是一个健谈的男生。在他们的朋友圈子里,各人家境并不一样,李乐川跟司凌云一样来自算得上非常富裕的家庭,卢未风的父母一个是老师,一个是技术人员,家境小康,而温令恺与曲恒则来自于有很多负担、相对贫寒的家庭。现在再见面,他参与老朋友的疯闹打趣,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依稀回到过去的时光里。可是他似乎把他的性格连同姓名一起换掉了。他表现得远比过去风趣开朗,而且似乎能够成为中心人物,控制着话题的走向,虽然他也回忆组乐队时的往事,但一会儿就会不着痕迹将话题带回到李乐川的剧本上。李乐川则一向都是圈子里话最多的那个人,谈起他的得意之作,更是滔滔不绝,制片方几个人也加入了进来,两张桌子拼到一起,谈的多半是影视圈里的趣事。司凌云对他们的话题没有多少兴趣,同时记挂着投资计划,不免心不在焉,不经意间抬眼一看,对面坐的曲恒也是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两人目光碰到一起,不由得会心一笑。她示意一下,走到吧台边,过一会儿,他也走了过来。
她问他,“你妈妈现在怎么样了?”
“她还好,扩张型心肌病最要命的是没药可以根治,内科治疗的效果越来越不起作用,唯一的办法是做心脏移植,可是这种器官移植想要找到合适的供体是个大问题。”
她猜想做心脏移植的费用一定不低,不知道他是否承受得起,却也不便贸然问他,他脸上也有踌躇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说:“凌云,那天的事,很不好意思。”
“不用放在心上,我还真没把爸爸看得太神圣。过去就过去了。”
他苦笑,“别提他了。你和你男朋友没什么吧?”
“我们没事。”她马上感觉这个回答来得太迅速,未免有些欲盖弥彰,自嘲地一笑,“好吧,也不算没事,不过我和他之间的问题跟那天没什么关系。”
“既然订婚了,就好好维护这段关系,不要任性。”
她有几分恼怒,又有几分说不出的好笑,“看来你已经认定我就是个任性的人了。难道又是琪琪那个大嘴巴告诉你我订婚了吗?”
“可可跟我说的。”
“我也管管闲事,你跟可可在一起多久了?”他的脸微微一沉,不过她可不怕,“别摆臭脸给我看,我不吃你这一套。”
他无可奈何,“我在广州时认识了她,她……算是我女朋友吧,不过我们分开很久了,现在只是普通朋友。”
“那就好。”她倒松了口气,“老实告诉你吧,我看到我过去一个中学同学似乎在追求可可,前段时间据说还为她在酒吧里争风吃醋打伤个人,我当时以为挨打的是你,给吓了一跳。”
曲恒皱眉,“她又惹出这种事来。她本来在广州驻唱得有点儿小名气了,就是扯进一起酒吧斗殴里,避风头跑到这边来的。你那个同学人怎么样?”
“她如果喜欢男人为她打架的话,那恭喜她了,我的同学就是个仗着家里有钱惹是生非的典型。”她见曲恒眉头皱得更紧,耸了耸肩,“你要真紧张她,最好劝她离我那个同学远点儿。”
“恐怕她不是听得进劝告的女孩子。”
司凌云挖苦道:“看来会被你批评任性的人不止我一个人。”
他再度苦笑一下,看上去也不想再谈这个话题,转头看看那边谈笑风生的一桌人,“阿凯对阿乐那个剧本好像很关注。”
“他毕竟是演员嘛。”
“按说写的一部分是你们的中学生活,你怎么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也不是没兴趣啦,我脑子被别的事占住了。找时间我好好读一下他的剧本再说。”
她也看向李乐川,有些惆怅地意识到,李乐川虽然跟她是从小到大无话不谈的朋友,可是他们这几年的生活圈子不同,在一起的时间有限,谈心的机会越来越少。就像她对他的剧本提不起兴趣一样,他恐怕对她的工作也没有多少兴趣,他们仍然相互关心,珍惜彼此之间的友情,但两个人再没办法像过去那样相互心照理解了。
突然楼梯传来杂乱的上楼声,一群叽叽喳喳的少女拥进来,将温令恺坐的那张桌子团团围在当中,举相机手机拍照、要求签名,送花、送礼物……曲恒一脸惊讶,司凌云乐了,“我下午在机场见过这一幕,你们都没想到阿凯红到这种程度了吧。”
卢未风显然很意外,“她们怎么会知道阿凯在这里?我这酒吧开了好几年,头回来这么多人,真怕他们把楼板给踩塌了。”
这倒不是没有根据的担心,还有人源源不断上来,楼梯发出咯吱的响声,旁边空桌上的花瓶被挤得打翻摔碎。曲恒皱眉看着那个渐渐扩大的包围圈,“阿风,让阿凯走吧,不然不知道还要招来多少疯丫头。”
卢未风踌躇。司凌云知道他不愿意对远道归来的兄弟开这个口,“你盯着点儿,我们去楼下让服务生关门,只许出不许进,不能再放人上来了。”
她和曲恒好不容易侧身挤下了楼,仍有女孩子拼命往里拥,曲恒大声叫站在门前不知所措的服务生关门,一个女人夸张地挥手阻止,她定睛一看,正是在机场见过的温令恺的女经纪人,显然对方也认出了她,挤过来低声说:“令恺的粉丝正在往这里赶,先别关门,人数太少根本没气氛。”
司凌云没好气地说:“小姐,这是超过80年历史的老房子,容量有限,承重有限,老板不好意思开口逐客,你们好歹自觉一点,麻烦你打电话让阿凯下来马上离开。”
“那怎么行,记者马上会过来。无论如何也要等他们拍照了再关门。”
说话之间,又有不少女孩子挤了进来。司凌云恼怒地看着她,“这么说,是你放消息让粉丝到这儿来的对吧。”
她显得十分理直气壮,“报道中会提到酒吧名字,这对酒吧也是一个宣传。我看在老板是令恺朋友的份上才给他这个面子的。”
“酒吧不需要这样的宣传,请你……”
司凌云的话还没说完,身后传来一连串惊叫声,明显已经不是粉丝见偶像的激动声调。她回头,只见楼梯扶手断裂,有人从上面滚了下来,曲恒护住她,被砸得踉跄向前,险些扑倒,楼梯上不断还有人滚落下来。曲恒抱起司凌云奋力将她举上了吧台,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直到听到曲恒的声音盖过满屋的号哭尖叫,她才回过神来。
“都不要动,听我的话,都不要动。”
他的声音响亮而具有权威感,酒吧内惊恐得陷入狂乱状态的女孩子稍微安静了一些。
“大家停留在原来的地方,凌云,马上打电话叫急救车。”
曲恒俯身去抱离得最近的一个女孩子,司凌云一边摸出手机打电话,一边跳下来,帮他将那女孩安置在吧台上,他回过身再去抱另一个女孩,然而温令恺的女经纪突然扯着嗓子叫:“怎么办?怎么办?令恺还在上面。他不会出事吧?”
室内又是一阵骚动,外面又有女孩子叫着温令恺的名字往里挤,司凌云勃然大怒,恶狠狠地逼近女经纪人的脸,“你给我闭嘴。”
女经纪人被她吼得一脸错愕,却真的闭上了嘴。
眼前这个混乱的场面继续着,她完全看不清曲恒在哪里,不停有人撞向她,她的背贴着吧台,几乎有绝望的感觉。说不清过了多久,外面由远及近传来警车与救护车的鸣笛声,不一会儿,警察将外面的粉丝清理开,开始把里面的人疏散出去。
司凌云看到曲恒抱着一个女孩走出去,才松了口气。她正要随着走出去,这时温令恺从断裂的楼梯那里下来,而他的经纪人马上叫他,“令恺,把这女孩子抱出去。”
温令恺过来,抱起曲恒放在吧台上的那个女孩走了出去,司凌云惊讶地看到,他一出去,竟然引起外面粉丝一阵完全不合时宜的尖叫,而这一幕正好被赶来的记者摄入镜头。他姿态完美地将女孩交到医护人员手中,他的那个经纪人则以夸张的手势和尖利的声音阻止粉丝再靠近他。
“凌云,你没事吧。”这时李乐川和制片方几个人走出来,他们显然都受惊不小。
她摇摇头,“没事。”
李乐川犹有余悸,“我在楼上楼梯边拦着这些姑娘,都看到了,好在阿恒及时把最先摔下来的女孩子转移了,不然真要出大事。”
她努努嘴,示意他看温令恺和经纪人上车,“真行,惹下这么大麻烦,就这么走了。”
这时曲恒走了过来,淡淡地说:“他走了也好,不然这些粉丝们还得在这里没完没了。”
“阿恒,你没事吧。”
他的衬衫已经被扯破,身上沾着血迹,看上去十分狼狈,但神情镇定,摇摇头,“没事。”
李乐川盯着温令恺坐的车子启动开走,欲言又止,叹了口气,“我先送他们去酒店。”
正像曲恒说的那样,粉丝们渐渐散去。他们走进酒吧,里面一片狼藉,桌翻椅倒,楼梯扶手断裂开来,吧台也被挤得挪了位置,仿佛经历了一场小型的龙卷风过境,惊魂未定的服务生正在清扫一地的杯盘碎片。这时卢未风和一个警察从楼上下来,他的神情疲惫,“凌云,阿恒,我和服务生都要跟警察过去说明情况,这里麻烦你们照看一下。”
警察神情严厉地说:“马上关门,等我们通知之后才能重新营业。”
司凌云不知道情况严重到什么程度,一时愕然,曲恒站起了身,“凌云,你就在这里等着,我跟阿风去一趟。”
“好,如果需要请律师,你马上给我打电话。”
他们走了以后,仍有围观的路人向里面探头探脑,相互议论。司凌云不胜其烦,在他们的注视下,关掉外面招牌灯箱,将打烊的牌子挂出去,关上了门,才算觉得清静了一点。
她再环顾室内,一时觉得这所老房子显得既凌乱又过于空旷荒凉,仿佛某部恐怖电影的布景让人不舒服。为了消除这点可笑的心神不宁,她走进吧台打开了唱机,随手放一张爵士乐CD进去,再拿了瓶啤酒,环顾四周,却找不到一把可以坐的椅子,索性坐到楼梯的第一级,喝着闷酒。
刚才发生的意外固然讨厌,但毕竟已经过去,她首先想到的还是那份计划书。她出门时,傅轶则仍在沉睡,她给他留了张纸条,讲明与朋友聚会,顺手放在茶几上的计划书上。
当然,她在潜意识里希望他看到计划书,并主动跟她谈这件事,可以让一切进行得更容易一些。现在想到自己动的这个心眼,她简直有些难为情——这太不像她一向的行事风格了。可是,她心存疑虑,不确定的事情太多了:不管是司建宇描绘得锦绣般灿烂的项目前景,司霄汉认定的辉煌灿烂的公司未来,还是她与傅轶则之间扑朔迷离的感情……那应该能算感情吧。所有长夜拥抱、缠绵情话、别后热吻,与其他恋人有什么区别?然而,他们偏偏没有一个好的开始,没有对彼此毫不迟疑的肯定,反而在掺杂了太多别的因素,以至她根本不愿意去拿爱情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对于一个一心想征服她的男人,做出不臣服的姿态,当然意味着游戏继续。游戏自有游戏的乐趣与吸引力,问题是,要沉浸于单纯的情爱之中,必须放弃一点自我意识,可是面对傅轶则,她需要打醒所有心力,时时提醒自己,不放弃,不迷失。这种不由自主紧绷的状态既能刺|激肾上腺素,带来刺|激,同时也让她疲惫了。
一瓶啤酒差不多喝光了,司凌云百无聊赖地想,索性继续喝得半醉回去,倒也可以暂时不去想那些烦人的事情,马上又自责这个想法太过怯懦无聊。这时外面响起敲门声,她走过去开门,只曲恒一个人回了。
“阿风呢?”
“他去医院看望伤者,顺便支付医药费。”
她有些意外,“明明那些疯狂粉丝是阿凯的经纪人招来的。阿风难道没有跟警察讲清楚,凭什么让他代人受过支付医药费?”
“我们去派出所的路上,阿凯的经纪人特地给阿风打电话,说阿凯现在准备接新戏和广告代言,不能出负面新闻,阿风当然把责任都担下来了。还不知道那几个姑娘伤势到底严不严重。”
司凌云挖苦道:“那阿凯的经纪人有没有至少表示一下他们来买单?”
曲恒扯了一下嘴角,没有回答这问题,可是答案不言自明,司凌云一下恼火了,“这算什么?你们都是胸怀宽广的大男人,义薄云天,不介意认下烂帐对吗?好,只有我是爱计较的真小人,我去跟警察讲清楚。”
“别这样,凌云。”他拦住她,“阿风不是要当滥好人,就算那个经纪人不打电话,他也觉得阿凯这些年混演艺圈,出差不易,现在处处有狗仔盯着,算公众人物,不宜有是非,所以宁可替他扛下这件事。”
“阿风讲义气愿意帮他扛是一回事,他摆出别人理所当然应该帮他扛的态度就是另一回事了。刚才看他走掉,你的脸明明比我还臭,现在倒来劝我。”
他扯一下嘴角,“看来没胡子遮掩,我以后得注意收敛一下表情了。这件事就这样吧,我们尊重阿风的决定,毕竟他是主人。”
她看看他的T恤衫下摆的血迹,“你没受伤吧。”
“没有,只被踩了几下,倒是这些疯丫头们叫得歇斯底里,快把我耳膜给刺穿了。”
“以前你们乐队演唱的时候,底下女孩子不也这么叫吗?”
他摇摇头,“太遥远了。我老实对你承认,我从来没有享受过那种叫声,演出的时候也从来不看下面。”
她撇一下嘴,“有的人可是一直乐此不疲,享受得很啊。”
“不用生阿凯的气了。”他微微莞尔,“客观地讲,他也不想出这种事的。”
“也没什么可气的。我讨厌的只是,他原来是多没心机多单纯的一个人,现在表演欲居然这么强,到最后还不忘记扮演少女拯救者的角色去抢镜头。”她瞥见曲恒脸上笑意加深,不免有些疑惑,“你笑什么?”
“至少你这个脾气一点没改,看不顺眼的事从来不肯忽略不计。”
司凌云承认,他说得没错,她的坏脾气只是埋藏得比以前深了而已,并没有消失。他伸手去扶墙壁上一幅摇摇欲坠的画,她一眼看到他的手肘上破了一大块。
“你这里还在出血。”
他弯起手肘看看,不在意地说:“只破了点皮,没什么。”
“别动,我给你清洗一下伤口。”
她小心地上楼,找出医药箱下来后让曲恒坐到楼梯第一级上,她蹲到他面前,抬起他的手臂,小心地用碘酒擦拭着伤口周围,烧灼感让他本能地一缩,她伸手握住他的手,继续清洗,然后换掉棉签给伤处涂上红汞。
“我很专业吧,以前我经常给我弟弟处理受伤的地方。”
她得意地抬起眼帘,发现他正神情专注地看着他,两人离得很近,她头一次注意到,他有着对于男人来讲几乎过于浓密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下阴影,柔和灯光衬得他才剃去胡须的面孔显得异样年轻,宛然便是昔日那个沉默寡言、独来独往、专注于音乐之上的大男孩,他薄薄的嘴唇抿得很紧。她一时有些恍惚,直到他移开眼睛,她才回过神来,猛地站起身来暗暗责怪酒精作怪——也许还有这灯光、这房子、这楼梯,所有造成昔日重来错觉的一切……她合上医药箱,突然有没来由的局促感,空气也似乎变得怪异凝重,而CD恰好在此时停住,骤然而来的寂静让她几乎听得到自己心跳声音。他也站起身,正要说话。她抢先开了口。
“我先回去了,你留在这里等阿风回来吧。”
“你喝多了,不能开车,我送你。”
“不,我坐出租车好了。”她头也不回,匆匆走了出去。
司凌云一边喝午奶,一边看报纸,娱乐版的头条果然是温令恺抱着粉丝走出酒吧的大幅照片,记者选取的角度强调了他俊朗的轮廓,可是画面太过完美,让人几乎意识不到发生了一起踩踏伤人事故,只在报道末尾轻描淡写提及受伤粉丝在医院治疗,酒吧被有关部门强令停业整改。她再翻到经济版,看到的是关于美国次贷危机对中国影响的研讨会消息,其中关于“调控”的呼声再度高涨起来,让她联想到顶峰对于资金的需求,心情实在无法轻松。
程玥突然问她:“你有跟傅轶则结婚的打算吗?”
她不明所以地从报纸上方看着程玥以过来人的口气说:“其实趁感觉浓烈的时候结婚是比较好的选择,条件好的男人并不是总有求婚的热情。”
她不耐烦地说:“别瞎操心,我都说了我没跟他订婚。”
“最近你一直都这么魂不守舍的,我不操心不行啊。他这次出差怎么去这么长时间?”
司凌云懒得对妈妈解释,她其实是在为一件毫不浪漫的事情苦恼,“我就不该告诉你他出差了。他昨天已经回了。”
程玥的疑问更多了,“久别重逢,你昨天晚上怎么反而回家睡了,还一身酒气?你脸色怎么这么差?你们的关系是不是出了问题?”
她长叹一口气,“我可受不了你好奇心太强,你问个没完,不会是变相暗示我还是搬出去住比较好吧。”
“你如果看看其他太太们管教女儿的方式,就会知道我已经最大程度尊重你的自由了。”程玥越发语重心长了,“小云,就算你不爱听,有些话我也不能不说。你得时刻保持头脑清醒。要知道,男人喜欢看女人适当犯傻,可女人当真头脑发昏了,他们一般躲都躲不及。”
她哭笑不得,将报纸折好放到一边,“谢谢你的忠告,不过别这样用指导我生活来表现你的母爱,我会更感激你的。”
“当妈的就是这一点贱,被你气的时候恨不得吐血,又狠不下心真不理你。”
“我们别一大早就来悲情对话行不行。不用担心我,我很好,我没事,我要去上班了。”
“等一下,顶峰真的要上市吗?”
她一惊,警觉地看着妈妈,“谁告诉你的?”
“还能有谁,当然是你爸爸,他说准备收购一家亏损的上市公司,然后让顶峰代替这家公司成为上市公司——他说这叫借壳吧。”
司霄汉居然毫无顾忌地将理应保密进行的事情跟前妻讲,实在让她意外,她无可奈何地说:“上市这事只是规划,你千万不要随便跟别人讲,尤其不要跟你那些麻将搭子、逛街朋友炫耀。”
“我有数的,不会跟任何人提起。我跟你爸爸说了,如果顶峰上市,一定要记得给你弟弟股份。”
“他答应了?”
“他说他知道了,还夸你能力很强,分析问题有头脑,不愧是他的女儿。”
司凌云撇一撇嘴,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你最近好像跟爸爸打得火热的样子,他常来这里吗?”
“这可是你在管我的闲事了。”话是这么说,程玥却是春风满面,显然默认女儿的疑问,并且为此而得意。
“你们毕竟离婚了,不觉得这样不正常吗?”
“有什么不正常?”
想想这个家种种不正常的事情,她还真没办法回答,只得摊手,“随便你们吧,我管不了。商量个事,能不能借我五万块钱?别问用途,不是乱花,还你的时间不确定,但保证会还。”
她从来没找母亲要如此大数目的钱,本来以为不免会多费口舌,但出乎她的意料,程玥非常痛快地说:“行。”然后去了卧室,随即拿了五扎整整齐齐的现金递给她。
“你怎么放这么多现金在家里?”
程玥得意地说:“你爸爸给我了十万块,算是报销我去欧洲旅行购物的一部分费用,我还没来得及去银行存。”
她不知道她妈妈是用什么手段达到目的,不过也实在懒得再为这件事跟她吵架,“恭喜你了。下次你们直接这样给现金好了,不要再弄到公司报销那么兴师动众,多生事端。”
“你懂什么,你爸爸让那个女人签字给我报销,比我直接从他手上拿钱要爽得多。”
她讪笑一声,“这是什么心理?他不尊重他现任太太,可不等于就是尊重你这个前妻了。容我也给你一个忠告,他只是根本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对他来讲,所有问题,都不过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而已。让前妻去欧洲血拼一趟就换到随意进出的通行证,多合算。”
程玥丝毫没有败兴的样子“你当我还会多愁善感到去要求他的心吗?对我来讲,他既然不是老公,就是战利品,谁笑到最后,谁才是赢家。”
司凌云不想给妈妈继续发挥的机会,将钱塞进皮包,匆匆出门上班。一到公司,司凌云便忙着与老侯联络,交换对于那起债务纠纷的看法,决定下午开会研究对策。安排好工作,她给米晓岚打电话,“大嫂,谢谢你上次借钱给我救急,我想把钱还给你。我手头拿的是现金,你看我是直接还给大哥,还是打到你卡里?”
不出她的意料,米晓岚马上提议与她见面,“你大哥这个人,根本懒得理钱,还是直接交给我吧。”
“好,现在我有空,我们约个地方见面。”
她准时到了米晓岚说的咖啡馆,米晓岚已经先到了,她穿着白色丝质衬衫,头发松松绾起,依旧风韵十足。司凌云一落座,便将钱取出来递过去,但米晓岚的注意力显然不在钱上面,随手放入包内。
“冬冬现在适应了幼儿园没有?”
“哦,他适应得还不错。”
“我送他的那条狗,他喜欢吗?”
“你是说皮皮啊,他喜欢得不得了,就差晚上睡在一起了。”米晓岚心不在焉地回答,突然转换话题问她,“凌云,听琪琪的表姐讲,你和轶则订婚了,这事是真的吗?怎么没在家里宣布?”
琪琪的表姐就是李乐川的嫂子,与米晓岚一样,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少妇,司凌云毫不奇怪小道消息会流传开来。她笑道:“大嫂,你昨天打了轶则好几通电话,是想求证这件事吗?他有没有给你答案?”
米晓岚一怔,表情多少有几分尴尬,“哦,昨天我只是打电话问他出差回来没有,想请他和你到家里来吃饭,倒没想到问这件事。”她话锋一转,“你看他的手机不大好吧,他一向是非常注重个人隐私的人,而且,我从来不看你大哥的手机,两个人之间相互信任比较好。”
“信任确实是个好东西。不过我恰好是个不太容易相信别人的人,”司凌云老实不客气地说,“而且,信不信由你,大嫂,我早就发现,随便多看几眼,总能看到不少有趣的东西。”
米晓岚无可奈何,只得勉强一笑,“别误会,我也不是要教训你。”
“姑嫂之间聊家常嘛,我不会误会。大嫂,本来我是不想结婚的,可是关于订婚的闲言闲语都传开了,我爸妈也听到了一些风声,也许我该嫁给轶则算了。毕竟他也不错,长得帅,有魅力,又有情趣,是一个很好的情人,家庭背景也很好……”
米晓岚脱口而出,“不,你不能这么做。”
她笑盈盈看着米晓岚,“为什么?我父母跟大哥倒是都相当乐观其成啊。”
“我……不是要干涉你的选择,不过,好情人并不见得是好丈夫的人选,我认识轶则的时间很久了,非常了解他。他这人很自我、骄傲,在这一点上,其实你们两人很相似,我觉得个性太过相似的人并不适合结婚。我是过来人,婚姻这件事,苦乐自知,可是有些基本规则是不变的,比如性格的包容、互补,远比你想象的重要得多。”
“大嫂的意思是说,轶则比较适合跟一个谦和大孝、懂得包容、不那么自我任性的女孩子在一起。对吗?”司凌云做沉思状,冷不丁突然说,“听起来大嫂很符合这些条件啊。”
米晓岚先是一惊,随即不悦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不要随便开这种玩笑。”
司凌云勾起嘴角笑,“大嫂,你从六年前就开始跟我兜圈子,乐此不疲,我可是有点儿烦了。没错,我知道你爱他。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爱的,我不关心,我只关心你打算放纵你这种爱到什么时候。”
“你……怎么敢这么胡说八道?”
“既然我已经是一个公认的任性的人,当然就有胡说八道的特权了。我认为一个人只要善于保守内心的秘密,爱一个人而嫁另一个人,当事人没意见,旁人完全管不着。不过,你好像越来越急于把你的秘密暴露出来了。考虑到你嫁给了我大哥,性幻想对象却是我男朋友,我再不吭声,就说不过去了。”
米晓岚拿着咖啡杯的手指微微哆嗦着,一字一字地说:“你怎么能用这么肮脏的口气来说我,太过分了。”
“别激动,我可从来没觉得性幻想是一件肮脏的事情。”
“我跟傅轶则之间干干净净,绝对没有你影射的那种关系。”
司凌云摊一下手,“这正是我从头到尾最大的困惑,消除欲望的最好办法无非就是满足那个欲望,然后回过头嘲笑一下自己,为什么会被那个欲望困扰。你那么爱他,以你的美貌和痴情,轶则又不是什么守身如玉清心寡欲的君子,怎么居然没跟你发生一点什么,否则你也不用一直不甘心到现在了。”
这句话正正击中了米晓岚,她的嘴张了张,似乎要反驳,可是脸红一阵白一阵,好一会才勉强开口,声音有些嘶哑,“你这是无中生有,信口雌黄。”
司凌云微微一笑,“对自己诚实一点吧,大嫂。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应该32岁了。”
“那又怎么样?”
“容我当面夸奖一下你,你并不老,长得还是很美,比以前甚至更有风韵了。可是你在26岁时没得到的那个男人,到你已婚六年、有夫有子的32岁,一样得不到。你玩得最漂亮的一招就是突然撒手,嫁给了我大哥,这可能是你能给他的唯一一个意外。不过有一点你得明白,那个在你26岁时扛着压力非你不娶的男人,再怎么珍惜婚姻,也不会一直隐忍老婆跟别人玩哪怕是拍拉图的恋爱——大哥这人,付出得多,对感情纯度的要求也会比一般人要高得多。”
“如果你想挑拨离间我和你大哥的关系,你就打错算盘了。”
“因为大哥无条件信任你吗?”司凌云呵呵笑了,“我觉得,这实在是一个夸张的修辞说法,其实所有的信任都是有条件的。你们结婚这么久,应该比我更了解大哥这个人吧,他也许长了一个粗放的外表,可是心细的程度应该超过绝大部分人。我能看出来的东西,绝对瞒不过他的眼睛。如果我没有向他保证我跟轶则的关系很好,轶则对别的女人没有兴趣,恐怕你早就面临他的质问了。”
米晓岚放在桌上的双手紧紧握到了一起,“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情。”
“躺在丈夫身边幻想另一个男人,不算实质的出轨,当然就谈不上亏欠——不过这逻辑是否成立,我很怀疑。”
她冷笑道:“像你这样放纵自己、随随便便的女孩子,突然来高举道德大旗审判我,我觉得有点滑稽。”
“给我下这个评语,只能证明大嫂你远比我热衷道德审判嘛。”司凌云不急不恼地坐在原处,“放心,我没那个好兴致,不然不会等到今天才把六年前就知道的事讲出来。”
“你到底想怎么样?”
“很简单,请大嫂做回你成功扮演了五年的贤妻良母。”
米晓岚脸上那个冷冷的笑意加深了,挖苦地说:“一口一个‘我大哥’,装得你有多关心他似的。你们这种家庭是怎么回事,我还不清楚吗?到我面前来演亲情深厚兄妹情长的戏码未免可笑。你分明是害怕轶则并不真想跟你结婚,于是胡乱吃醋,怀疑我跟他有什么,实在太可笑了。”
司凌云“扑哧”一声笑了,“大嫂,我早说过,我对婚姻没什么兴趣,你再这样激我的话,我不免想试一下,让傅轶则也管你叫大嫂,看看你会有什么反应。”
米晓岚一时哑然,司凌云也不急于开口,端起咖啡慢慢喝着,停了半晌,米晓岚换回温柔恳切的声音,“凌云,别误会,我对你没成见,有时候我甚至是羡慕你的。你有好家世、好相貌、好学历,甚至还有很强的工作能力,不需要在意别人的看法,当然有资格活得潇洒自在。可是你不适合轶则,我说的性格相似只是一个方面,最重要的是,你甚至并不爱他。”
“我以为大嫂应该比我更明白爱情并不见得是婚姻的必需条件。”
米晓岚竭力按捺住怒意,“我就知道你会拿我跟你大哥的婚姻来讽刺我。幸好你家也只是暴发户而已,不是什么世家名门,不然不知道会以为我这灰姑娘高攀你家,占了多大便宜。”
“别逼我跟你对讲刻薄话大嫂。我爸爸倒真是如假包换的暴发户来着,而且我大哥就算举着水晶鞋求婚,也离王子模样有一段距离,另有所爱的灰姑娘肯屈就他,总是有原因的吧。”
米晓岚脸色铁青正要说话,司凌云做个手势,“我对你没有成见,无意侮辱你,只是想说明,我理解所有的选择都必然有一个至少自己认为合理的原因。你嫁给大哥,最主要的原因应该还是因为他足够爱你,至于物质条件,我们都诚实一点吧,是加分因素。对我来讲,这样的婚姻没什么不正常的。”
“你是在暴露你的市侩现实。轶则是我多年的朋友,以他的条件没必要落进一个没有感情的婚姻里。如果你真想这么干,我会跟他好好谈谈,提醒他……”
“啧啧,大嫂,我要是你,就不费这个事了。枉你声称认识了傅轶则很多年,居然还没看明白,他这种男人从来不缺乏女人爱慕关心,他热衷的是征服游戏。你对他摆出大爱无边的保护姿态,动不动就要跟他谈这些乏味的话题,在他眼里只会丢掉你的性别特征。他家庭和睦,出身完美,性格成熟,早已经从心理上断奶,难不成到现在还会需要一个事儿妈在他身边喋喋不休?”
米晓岚紧紧咬住嘴唇。
“我们还是谈谈我大哥吧。”司凌云将咖啡杯放下,正视着米晓岚,“谁愿意凄美暗恋谁一辈子,不关我的事,也不构成威胁,我完全可以不理。不过,你和我大哥已经结婚,我不会坐视你把暗恋玩成明恋,把他搞得焦头烂额,甚至危及他的事业。”
“我从来没有伤害过建宇。”
“如果他认为他太太爱另一个人不算一种伤害,我当然无话可说。”
“你要是拿这种无中生有的话挑拨我跟他的关系,对他才是一种伤害。”
司凌云不耐烦地说:“大嫂,我没那么有空跟你绕来绕去。你对大哥目前的身体状况有什么看法?”
“他很好,两个月前刚做过全面体检,各顶指标基本正常。”
“你确定他没有任何问题吗?”
米晓岚一下闭紧了嘴巴,好一会儿才说:“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大哥性情大变,动辄疑神疑鬼,根本不信任我,今年春节我们带着冬冬去三亚度假,为一件小事,他跟我争执起来,他突然……”
她猛然打住,司凌云替她说下去,“大量出汗,心跳加快,呼吸急促,接近昏厥状态。”
“这么说你也见过他这样发作了。当时我和冬冬都吓坏了,一回家,我就逼着他去做体检。医生说他得的是焦虑症,他完全不肯跟我谈,我上网去查,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焦虑症的原因很多,你总不会把他得的病赖到我头上吧。”
“请问一下,对于一个一直对婚姻认真,对太太信任的男人来讲,妻子的——”她挑一下眉毛“幻想,会不会构成他焦虑的理由之?”
“够了,我不想听你继续胡说下去。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只是跟他一半血缘关系的妹妹而已……”
“又说到‘我们这样的家庭’这个问题了,大嫂嫁过来这么久,对司家有多少了解?你知道顶峰现在面临的是什么局面?”
米晓岚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这个家庭复杂到什么程度,不用我来细说。我只能告诉你,周家暴发归暴发,不过财富既不是从天而降,也不是固若金汤,可以无忧无虑一直享用下去。”
“什么意思?”
“顶峰正处在发展的关键时期,有机会上市,实现一般人想象不到的增长,可是同时也危机四伏,一着不慎,都可能导致严重后果。大哥在公司的地位举足轻重,他必须保持足够的冷静应对各种压力,不能因为焦虑丢掉理智判断的能力。所以他现在需要和睦的家庭、体贴如昔的太太、最大程度缓解焦虑的环境。大嫂就算不相信我真关心大哥和冬冬,也应该能理解我不希望公司因为大哥的状况而出事吧。”
“拿这个来恫吓我未免可笑,你凭什么认为我应该为司家做牺牲?”
“恕我直言,你能牺牲什么?”司凌云做诧异状,“是一个得不到的男人,还是一段见不得光的无望感情?”
米晓岚再度被激怒了,怒视着司凌云,面孔微微扭曲,一双美目里好像要喷出火来,“你自认为天之骄女,字典里根本没有‘牺牲’这个字眼,所以把别人做的一切都视作理所当然。我为这段婚姻已经付出很多,谁也没资格额外再要求我什么。”
“大嫂,如果嫁给一个有钱、专情的男人,享受优裕而有安全感的生活,就能算得上牺牲的话,我相信很多女人乐于做这个牺牲。”这个嘲讽来得尖刻直接,米晓岚似乎有些不相信地看着司凌云,司凌云的表情却是亲切的,口气甚至说得上推心置腹,“偶尔犯犯糊涂没什么,一直糊涂下去就成笑话了。你很走运,我大哥还很爱你,愿意默默忍受对你游移不定的小心思还迟迟不肯确认。不过不要以为男人的爱来得无穷无尽,可以尽情挥霍。趁着你的婚姻还有救,大哥没有对你失望,现在放下,只算解脱你自己而已。”
“如果我说我已经受够了这种生活呢?”
司凌云收敛了笑,冷冷地说:“受够了这种生活之类的话,我倒是说过不少次。借用我母亲常常用来嘲讽我的一句话来讲,她最大的错误就是从小到大没有让我吃过没钱的苦头,我想大嫂的成长过程里一定不存在这个缺憾……”米晓岚似乎被又一次戳到痛处,“你有什么资格来威胁我?”
“算不上威胁,只是表明一个态度。大哥跟轶则现在正在商谈合作顶自,这个项目对他而言十分重要,我不会容许谁来无端生事,把气氛弄尴尬。你继续做我大哥的好太太、冬冬的好妈妈,我当然会继续拿你当大嫂尊重,再不会跟你讲这些废话。你真要受够了富贵荣华,想有一个别的选择,当然也行,坦白讲出来,我会佩服你丢掉一切重新来过的勇气。大哥就算再难过,最后也能承受得住的,以他的条件,找爱他的女人并不难。”
她一边招手叫服务生结账,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你说傅轶则并不爱我,我完全同意;恐怕同时你也得承认,他更不爱你。如果你想改变你的生活,就麻烦你做好失去现有一切,又得不到你想要一切的准备。现任太太和前妻分别是什么境遇,张总和我妈妈就是最好的例子。大嫂,你好自为之吧。”
司凌云接到司霄汉秘书的通知,准时到位于顶峰顶楼的会议室,白婷婷和老侯已经坐在那里翻看文件,她起身走到司凌云身边,悄声说:“我刚知道,对方律师是韩启明。”
司凌云不由得皱起眉头,她当然不相信这是一个巧合。
“被一个男人这么爱恨纠缠的,是什么感觉?”白婷婷问她,“别怪我多事,我感情经历太贫乏,实在是很好奇。”
司凌云苦笑,“坦白讲,我不理解。我跟他之间发生过的事,实在没什么值得刻骨铭心纠缠不放的。等会儿不要在我爸爸面前强调这一点。”
白婷婷点头,“只是告诉你一声,让你有个准备而已。老侯这人圆滑知趣得很,也不会提的。”
这时司霄汉会同投资部总经理王军以及总经办主任等人一起进来,和老侯寒喧坐下,老侯开始介绍情况,诸如证人证言收集、调查证据提交之类,司霄汉明显心不在焉,过一会儿便打断他,问及当地政府的态度,老侯告诉他,K市相关部门官员都没有明确表态,他烦躁地说:“我不是让你去找张厅长,请他跟那边打个招呼吗?”
老侯委婉地说:“我找过,不过张厅长的态度不肯定,说要转给下面研究一下。”
司霄汉又接着跟老侯谈起当初经手兼并事宜的某副市长、某局长应该起的作用。司凌云对官场结构不明所以,也不喜欢将讨论案子扯到这方面来,待听到老侯提出打算让白婷婷充当此案的法定代理人,第二天出差去K市,她再按捺不住,“侯主任,这个案子难道你不出马吗?”
老侯笑呵呵地说:“主要工作当然还是我来做,不过我刚才说了,涉及地方保护主义,就算我去,意义也不大,让白律师去做好基础工作,确保不出差错就可以了。我倒是可以把精力放在这边走一下上层路线,做做工作,尽量先争取让当地中院因为标的巨大,案情复杂,把这个案子移送到省高院作为一审管辖,回省城来,我们就能够多掌握主动权了。”
司凌云正要说话,司霄汉却已经饶有兴致地点头了,“嗯,这个主意不错。”
她暗自恼怒,却也不便再出首反对,“那好,我想过去一趟,调查一下原告当初与棉纺厂之间的协议,弄清楚为什么兼并棉纺厂进行审计时,对它的净资产评估与第二次评估相差那么远,甚至离谱到弄掉一笔债务,以至弄得我们现在这么被动。”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王军开了口,“司小姐,侯律师已经委托当地律师事务所做过调查。破产国企出现账目混乱这种情况并不奇怪。考虑到对方律师,我觉得你还是回避一下比较好。”
司霄汉奇怪地问:“对方律师是谁?”
王军干笑一声,“董事长,对方律师就是上次代理物流公司职工劳动纠纷,惹得毅总不得不去天津一段时间的那个韩启明。”司霄汉似乎不大记得这名字,他进一步解释,“他是司小姐的前男友。”
会议室中一下安静下来,老侯与白婷婷低头避开目光,司凌云怒气攻心,不过着实感谢白婷婷先提醒了她,让她现在不至措手不及。她冷冷看着王军,“王总这是什么意思?”
王军一脸真诚地说:“司小姐,别误会,那个韩启明一再有针对性地挑起、参与对顶峰的诉松,摆明了是个无赖讼棍,想跟你纠缠不清。不如把这件事交给侯主任和白律师处理,以你的身份,犯不着出面跟他计较,落人口实。”
“王总既然觉得我不方便去调查,刚好当初兼并棉纺厂这个项目是你主持进行的,不如你给我解释一下目前这个局面吧。”
王军一怔,“兼并棉纺厂是董事会做出的决定,我是执行人,每一顶决定我都请示过董事长,如果董事长认为我应该为此承担责任……”
“好了。”司霄汉举手制止住他,“只是一件小官司,不必扯得这么远,老侯就按我们刚才说的来准备吧。凌云,你留一下。”
偌大会议室里只剩下父女二人,司凌云合上笔记本,看着父亲,“您不会打算跟我讨论我的前男友吧?”
司霄汉将香烟按灭在烟灰缸内,“一个被你丢到一边的小律师,有什么值得讨论的。不过王军说得对,你用不着去调查。”
“什么意思?”
“王军在那个项目上有失误,我不是不清楚。但是当初兼并棉纺厂,确实是董事会的决定。接下那个烂摊子,更多是考虑到附加条件很优厚,符合我们当时的战略。”
“既然有失误,难道不用追究他的责任吗?”
“现在顶峰的当务之急是把借壳上市这件事办好,这个时候没必要跟王军算旧账。”
“您放心把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一个出现过严重失误的人去负责?”
司霄汉重新抽出一支香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放心,我会亲自盯着他。”
“退一步讲,起码我过去可以协助白律师,看能不能把那个协议的内情弄清楚,也有利于打这个官司。”
“这种兼并总有无数灰色地带,中间利益关系太复杂,你不可能弄清楚的。”
“可是万一官司败诉,顶峰就得不明不白背上一笔数目不小的债务。”
司霄汉倒笑了,“这起官司虽然很棘手,不过中间涉及的人和事都很复杂,取证、审理、上诉,肯定会拖上相当长一段时间,等到出最终结果,也是顶峰买壳成功以后的事,到那个时候,官司本身已经不重要了。你一个女孩子,跟前男友纠缠不清的话,传出去不好听。交给老侯去办,你不用操这个心了。”
“可是……”
她想说的是上市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更何况能否上市也不确定,将一切押宝在上面未免太过冒险,可是司霄汉打断了她,“凌云,你做事这么努力,看问题这么清楚,我实在是没想到。”
那又怎么样,到底还是要嫁人的女儿——司凌云扯着嘴角勉强一笑,没有说话。
“你大哥跟轶则谈同仁里项目融资的事,进行到哪一步了?”
司凌云心知地产公司的任何举动都瞒不过父亲,“他们约好今天商谈这件事。”
“没想到他又开始打你的主意。”
司凌云不悦地说:“他跟轶则谈合作也是很自然的事,没打我什么主意。而且他压力很大,您对他别太苛刻了。”
“我什么时候苛刻了?他一向拥有比别人更多的机会来证明自己的能力。”
她耸耸肩,“您意思是说,您的每个儿子都需要在您面前证明自己的能力吧。大哥可正是在按您的要求办。好在小峰还小,不用来接受这种考验。”
司霄汉笑了,“你总抱怨我重男轻女,其实我是真心疼你,宁可让你生活得轻松些,女孩子青春只几年,说过就过了,何必去操那些心。”
“人各有志,也许我喜欢的不是生活轻松嘛。”
“那你想要的是什么?”
这还是她父亲头一次问她这个问题,可是他口气随便,她也没法当真,只轻轻一笑,“难倒我了,生在我们这种家庭,这个问题最难回答。很难猜中您最想给我什么——要得多些,您会觉得我要么是败家子,要么是有野心,贪得无厌;要得太少,您又会觉得我是一个没心眼的傻孩子。”
“你这孩子。”司霄汉被逗得哈哈大笑,悠闲地弹一下烟灰,“如果你真的想在公司有所作为的话,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负责更重要的工作。”
她谨慎地看着父亲,“前提条件是什么?”
“告诉轶则,不要投资同仁里项目。”她一怔,接着便大大地恼怒了,“爸爸,你不支持大哥也就算了,居然还要我去拆他的台。你真当我们是你亲生儿女吗?”
司霄汉十分冷静,“我有充足的理由让你这么做。”
“说来听听,看我能不能理解。”
“我指示建宇拍下同仁里那块地,意在增加上市前的土地储备,顶峰当务之急是谋求上市,尽一切可能增加土地储备,加强上市砝码。以前我总批评你大哥过于谨小慎微,他这次铁了心跟我背道而驰,拿出的计划又大胆又激进完全不顾我的反对,你认为原因是什么?”
“顶峰也不可能把上市当成唯一目标啊,大哥想做这个项目,是基于公司中长期的发展考虑的。”
“这话一听就是建宇的口气。”司凌云哑然。
“小云,对于公司的中长期发展,我早有安排。先全力以赴争取上市成功,然后通过增发,将这一年多的土地储备迅速投入开发,在上市头两年交出好看的年报。进一步吸纳资金,接下来才会考虑同仁里的开发。这个项目的确有非常大的利润空间,但是商业地产的回报周期至少在五年以上,需要投入的资金太多,不应该在眼下启动。”
“如果只是出于资金考虑,您不拨款也就是了,为什么连大哥自筹资金开发的路都要断掉?”
“你认真看过建宇做的项目计划书没有?这个项目要分三期开发,在目前的形势下,做最乐观的估计,他也只可能筹到一期开发的资金。我如果让他就这么启动项目,接下来顶峰集团就等于被他绑架,他将拿到最大的话语权,上市之后,公司所有资金都必须向他倾斜,支持他把项目做完。”
司凌云呆住,这些天她翻来覆去考虑司建宇的计划,计算风险与利润,判断启动的时机是否合理,却从来没从这个角度看问题。大哥与父亲之间居然如此相互算计对方的用心,让她心底凉透。停了好一会儿,她虚弱地反驳,“这只是您的猜测。”
“小云,你非常聪明,可是如果你真的想在公司有所作为,就不能太天真。”
她固执地重复着,“但这确实是猜测,对不对?”
司霄汉叹了口气,“我不会做无端的猜测。以我对建宇的了解,我的判断肯定没错。我把这中间的利害关系都跟你讲清了,该怎么做,你应该有数吧。”
“爸爸,您有没有想过,万一借壳上市不顺利……”
“小云,你知道我是怎么白手起家做到今天这一步的吗?”
她带了点挖苦地说:“您很幸运,比别人更善于抓住机会。”
司霄汉哈哈笑了,“每个人面前都摆着机会,我只是比别人更豁得出去。当年我做电子产品代理,一年赚个几十万毫不费力,跟我一起做那行当的其他人安于现状,小日子过得很开心。只有我看好地产开发后,马上结束了现成赚钱的生意,把所有钱投到了房地产项目,当时还是福利分房时代,没几个人有买商品房的意识,根本没人看好我,都等着看我的笑话。结果你看看,谁笑到了最后。”
司凌云扯着嘴角勉强一笑,“好吧,除了幸运,您有远见。”
“你呀,别不以为然。我要教你的另一件事你得听好了。”会议室静了下来,司霄汉吐出一口浓浓烟雾,待烟散开,他站起身,神情自若地看着女儿,“一旦定下目标以后,就得自断退路,下定清除所有障碍走下去的决心。不然不可能成大事。”
司霄汉先离开了,司凌云独坐在会议室内,顺手拿起父亲忘记在桌上的香烟和打火机,抽出一根点上吸了一口。
她最初抽烟只是青春期与同学们一起图好玩而已,香烟捏在手里,更多是一个叛逆的姿态,并无烟瘾,这几年再没抽过。看着袅袅青烟在眼前徐徐散开,她只觉得心底空空落落。
她倒不为没有看出司建宇的用心难过。想到终有一天,她会和父亲一样看人看事,就算彼此之间亲如父子兄妹,也必须不带任何温情地权衡立场,分析动机,做出决定,她有些不寒而栗。
司霄汉突然给了她这样一个明确的示意,表面上看,她离她母亲的期盼更近了一步。然而,她勉为其难进顶峰工作的初衷,只是为了让弟弟司凌峰得到解脱,如愿去加拿大留学。她跟母亲从来不算亲密,也不会把程玥的期望看得很重要,更不可能把她的意愿当成自己的人生目标。
工作一年之后,她不得不承认,至少程玥采取的策略是对的,被母亲用尽心机拖着加入这个游戏以后,哪怕她起初再不情愿,现在也有些欲罢不能了。一方面,顶峰到底是她父亲的产业,其中出现的每一个问题都让她无法漠然置之,付出心力越多就越难以回到当初疏离的状态;另一方面,她的好胜心完全被激发起来,更高的职位、更大的权力,与张黎黎抗衡,与司建宇平起平坐,证明自己的能力,对她都是有吸引力的。
这是所谓野心在暗暗滋长吗?
从小到大,旁人对她的最大的负面评价无非就是任性。对一个有资格任性的女孩子来讲,野心这个词似乎具有更多刺|激,能够激发她更多的潜力,也许她的父兄能做到的事情,她都能够胜任有余。可是这个念头只一掠而过,她坐在这里,一片茫然,并不兴奋。
要得到父亲许诺的机会,就意味着更多付出——她问自己:你真有那么爱工作吗?真的愿意越陷越深吗?而她下意识回避的那个问题变得越来越清晰:你该怎么做?
她把玩着那只俗气的金色Duport打火机,拇指轻轻一按,“叮”的一声清脆响声,小小的火苗摇曳不定。她关上再打开,正出神之间,一只修长的手从她身后伸过来,合上了打火机。她回头一看,傅轶则正站在她的身后。
他将她另一手指间夹着的香烟取下来,按灭在烟灰缸内,“平时不抽烟的人,突然想起要抽烟,通常是因为压力。”
“没有那么复杂的原因。”司凌云抬手掩住嘴,打了了呵欠,“不过是因为香烟跟打火机就在手边而已。”
“既然这边的会议开完了,我现在打算跟你大哥谈方案,一起下去吧。”
司建宇上午便打电话邀请她过去,她本来打算托辞避开,但她现在改了主意,站起身整理好文件,“走吧。”
司凌云与司建宇几乎同时看完手里的计划书,抬起头来,交换一个眼神,意识到对方眼里有跟自己一模一样的错愕与意外。她早就将司建宇做的那份计划书看得烂熟于心,也提前设想了傅轶则会提出的条件,但完全没想到拿到手的会是这样一份文件。
傅轶则交给他们的可以说是一个全新的方案,既不同于双方前度合作的模式,也跟司建宇做的项目计划书没有多少关联,而是要求顶峰也参与项目用地作为抵押取得借款,借款按项目进度分期给付,对于还款期限、项目运作有十分严格的要求。
司凌云内心转过无数个念头,心想,她几乎找不到比这更顺理成章的拒绝时机了。她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这已经完全不是风险投资,而是披着融资外衣的借贷了。”
傅轶则的平静则来得毫不费力,“你学法律,应该知道国内现行法律并不认可企业之间的借贷行为。所以这仍旧是一笔信托性质的投资,不过,董事会研究了建宇兄的方案之后,希望以项目股权抵押的方式确保投资回报。”
司凌云冷冷地看着他,“这个条件太苛刻,我们不可能……”
然而这时司建宇打断了她,“凌云,我们可以再好好研究一下。”
她正要说话,突然发现灯光照射之下,坐在她对面的司建宇脸色苍白,额头有亮晶晶的汗珠涌出,而傅轶则显然也留意到了,关切地问:“建宇兄,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司建宇勉强一笑,司凌云抢先说:“大哥,你这办公室太闷了,我也觉得很热,是不是空调有问题?”
司建宇反应已经略显迟缓,停了一下才点点头,“空调大概是得维修了。”
“建宇兄想必也知道,信和的老沈最近一次又一次向我们公司提交融资方案,甚至没被拿到董事会上去讨论就被否决了。对于同仁里这个项目,我们的兴趣要大得多。”
司凌云也曾在土地市场的拍卖会上见过信和地产公司老板沈家兴,那是一个十分高调张扬的男人,以做服装起家,涉足房地产只两三年时间,用出乎众人意料的价格拿了一块郊区工业用地,没想到马上便遇到了资金瓶颈,甚至影响到公司其他在建项目的开发。不过她偷眼看到司建宇衬衫腋下汗迹变大,呼吸已经开始急促,眼神涣散,越来越难以撑住一个正常姿态了,不得不当机立断中止谈话。
“轶则,你不是说要去机场接国外回来的朋友吗?”
“对,”傅轶则抬腕看看手表,“时间来得及。”
“你去吧,路上也许会堵车。”
“晚上我订好了餐馆,你直接去那里,我介绍你们认识。”
司凌云摇头,“今天算了,我还有一堆工作要做。”
傅轶则看她一眼,没有坚持,起身告辞出去。门一关上,司建宇便站起来冲进了办公室附设的卫生间,司凌云清楚听到里面传来猛烈呕吐的声音,她已经不像第一次看到那样惊慌,可也没办法漠然置之。过一会儿,司建宇蹒跚走出来,靠倒在椅背上,拉松领带,大口喘息。司凌云将他的毛巾打湿拿出来,覆到他额头上面,然后再给他倒了一杯冰水,交到他手里,“慢慢喝,休息一下,没事的。”
办公室内十分安静,司凌云嘱咐司建宇的秘书不要再转电话进来,有公事交给李元中处理。她随手拿起自己带来的卷宗文件看着,窗外暮色渐渐转浓,司建宇终于恢复了常态,走进更衣室,换了干净衬衫出来。
“凌云,谢谢你。”
“何必跟我客气。大哥不要嫌我多事,我觉得你应该去看医生,做彻底的治疗。”
“我并不讳疾忌医,凌云,相信我,我在看医生,而且在服药。”
“放松一点儿,会好的。”
“放松?谈何容易。”司建宇苦笑,“你不明白焦虑症的可笑之处,仅仅这个诊断本身,就会让人更加焦虑。如果没有药物帮助,我真的没法放松。”
两度在她面前发作之后,他似乎不想再对她隐瞒病情了,她却感觉更加沉重,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才好。
“今天幸好有你在场。要真在轶则面前出丑,这次合作就彻底没戏了。”
“这种条款,还谈什么合作。”
“我知道你不高兴,不过,没必要跟他赌气,等会儿还是去见见他的朋友,一起吃饭吧。”
司凌云指指面前的大堆卷宗,“我确实有工作。”
“轶则这人太聪明,你拿工作当借口挡他,我都看出来了,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不然我要怎么样?”她反问,“赔笑脸跟他周旋,一点一点磨一个更为有利的方案出来吗?”
“凌云,我没有到要用妹妹换投资的地步。”
司凌云也笑了,耸耸肩,用同样开玩笑的口吻说:“看看这个方案就知道,就算你有这个心,我也换不回来投资。”
司建宇收敛了笑意,正色说:“你错了,如果没有你,轶则在不看好目前形势的前提下,连方案也不会拿出来。”
“不用拿这话安慰我了,大哥,他这个方案,我粗粗估算一下,需要支付近30%的利息回报给他们,负担实在太重,不如试着再找别的融资渠道吧。”
司建宇眉锋紧锁,“从其他渠道融资的可能性我都研究过了,最近有传闻银监会可能会加强调控,银根紧缩初露征兆。包括轶则刚刚说到的老沈在内,本地很有几家小地产公司年初兴冲冲举牌拿地哄抬地价,只几个月的时间,就陷入了没有资金开发的窘境。”
“可是这个协议的条件实在……”她找寻着合适的形容词,还是只能像刚才一样下结论,“太苛刻了。万一项目出现拖延,我们要付出的代价会太惊人。”
“项目进度是可控的,资金是一个高速运转的公司的命脉,突然断掉的代价才最可怕,地产行业这样的先例太多,谁也承受不起。”
联想起司霄汉刚对她讲解的话,她再一次没来由地生出寒意,仿佛拳心也沁出了冷汗。司建宇仿佛看出了她的不安,放缓和声音,“公平地讲,生意就是生意,不存在谁占谁的便宜,这个方案虽然跟我们预想的不一样,但还是可以接受的。”
她有些急了,“为什么非要接受这样霸道的方案?如果资金有缺口,可以暂缓开发这个项目,勉强硬上岂不是太冒险了?”
“时间不等人,凌云,我跟你讲过这个道理。”
“爸爸不会同意这个方案的。”
“我会说服他。”
“他是好被说服的人吗?”
司建宇看上去胸有成竹,“如果他不接受这个方案,我会试着跟其他地产公司合作开发,丰华集团同样也对同仁里这个项目很有兴趣,他们可是一向以资金雄厚著称的。”
司凌云再度大吃一惊,丰华是本地一家知名民企,由王丰、徐华英夫妇经营,是顶峰集团长期的竞争对手,经常会与顶峰在土地拍卖市场上同时出手,争抢土地资源。更有传闻说丰华与顶峰一样在谋求上市,在地区上市名额有限的情况下,两家关系现在已经紧张到微妙的程度,而司建宇居然会拿跟丰华合作来逼父亲就范,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想,难怪她父亲会说她天真,跟他们一比,她确实天真得有些可笑。
“这么说,你打算接受这个方案了?”
“具体条件我再跟轶则商量,你不用参与了,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你们的感情。”
“感情——”她挑一挑眉,心想,刚刚还在谈生意,突然扯到这上面,可真是让人觉得奢侈得负担不起,“别担心大哥,大家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在这方面,我要向你学习。”她再怎么苦闷,也不禁被这句话内只有她体会得到的反讽意味逗乐了,看司建宇一眼,一边收拾面前的文件,一边说:“我需要学习的地方恐怕更多。”
司建宇笑着摇头,这时他放在桌上的手机提示收到短信,他拿起来看了,眉头不自主地皱起。她问:“怎么了?”
“哦,没什么,你大嫂发短信说煲了汤,提醒我该回家吃饭了。”
司凌云猜想,米晓岚大约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如此体贴的举动了,不然司建宇的神情不会这么奇怪,她闲闲地说:“大嫂真是体贴。”
司建宇笑笑,没有说话,更没像从前那样马上归心似箭,反而往椅背一靠,神情似乎怔忡不定。司凌云想,就算司建宇是只病猫,也远比她来得深沉,不需要她扮演他生活中的上帝。跟米晓岚撕破脸讲那番话,她已经多管闲事了,不管对他们的夫妻关系能起到什么作用,她都不准备再多说什么了。
“时间不早了,大哥还不下班吗?”
“我再坐坐,这里安静,方便我想些事情。别为我担心,这个项目如果能拿下来,我想我就能松一口气了。”
“好,那我先走了。”
司凌云下楼到停车场,回头看向顶峰大厦,只有少数零星几间办公室仍旧透出灯光,大楼方正的轮廓隐藏在夜色之中,投下的阴影巨大而沉重。她只觉得她的心沉甸甸的,仿佛同样投射了阴影,压上了无形的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