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年终,顶峰集团按惯例都会有一场尾牙,今年恰逢集团正式成立八周年,司霄汉早早便发话下来,要大事庆祝一番。张黎黎亲自接管了统筹工作,带着公司行政部门提前很久便开始准备,选在圣诞前夜,包下一家酒店做庆典,除了顶峰全体员工以外,还广邀城中政要、合作伙伴和商界人士参加。
司凌云来到现场才发现,张黎黎将心思动得很足,在酒店前方搭起充气拱门,升起气球,门前铺了一段红地毯,让员工排列两旁,等候以司霄汉为首的公司高层陪同嘉宾盛装穿行而过,到了前方接受司仪简短访问,在宣传背板上签名拍照,除了邀请媒体记者以外,公关部门还安排专人拍照录像,活脱脱拷贝各种娱乐颁奖礼的排场,让他们过足了一把明星瘾。
她看到这煞有介事的铺张场面,不免有些错愕。她的级别既不够走红地毯,行政经理也不敢指使她和其他员工一起充当活动布景鼓掌拍手。她索性直接进了酒店的咖啡座去喝咖啡,等到盛宴开始才上去,却正看到张黎黎正在大厅入口大发脾气说主席台上摆放的棕竹不够气派,四周放的一品红看上去太大路货,缺乏贵气,而听她训斥的除了满脸是汗的行政部陈经理,她的表妹、总经办主任金亚兰以外,另外一个人竟然是曲恒。他照例保持着沉默,处于围攻之下,表情也十分冷漠。
金亚兰是张黎黎表妹,当然帮腔兼撇清自己,“我早了说,你们这些人做事,只要一个环节不盯着就会出问题。”
行政部经理正极力解释开脱,“我早就已经把您的想法全部告诉给他们了,没想到他们弄出来的是这个效果”
“陈经理,按我的理解,会场布置应该是早就沟通好,然后今天下午提前完成,得到你的认可的,”她老实不客气地插上去,“园艺公司不可能自作主张吧。”
陈经理脸上的汗珠更加密集,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张黎黎正要说话,这时她的秘书一路小跑过来,提醒她有贵宾来了,她瞟一眼司凌云和曲恒,转身走了。而金亚兰则兴致浓厚地留在原地。
“你们之前认识吗?”
司凌云冷冷地说:“金主任,其他环节你都确定盯牢不会再出问题了吗?”
金亚兰横她一眼,走开了。
陈主任不安地说:“司小姐,我……”
司凌云做了手势止住他,“这么大活动,张总求完美可以理解,但尽善尽美是不可能的。现在嘉宾已经进场,再解释是谁的责任有什么意义?陈经理还是去跟进接下来的安排比较好。”
曲恒看着陈经理点头急急离开,笑着摇头,“你现在很有气势啊。”
“据小伍告诉我,在公司里我已经有了一个不好招惹的名声。无所谓,反正不能白有一个董事长爸爸嘛?我先进去了。”
不得不说张黎黎的组织工作做很到位,大厅内衣香鬃影,觥筹交错,特邀的两位电视台主持人妙语如珠,一下将气氛搅热。嘉宾致辞、司霄汉讲话、表彰模范职员、一轮轮抽奖,奖品丰厚到让所有人惊叫。员工的节目以外,再加上邀请了不少明星穿插,从晚上七点开始,高潮一直不断,气氛十分热烈欢快。
司凌云早就接到通知,所有部门都要出至少一个节目,她连具体要求都没看完,便把邮件转给小伍,吩咐由他搞定。可怜小伍没有任何表演细胞,从小到大没有上台演出的经验,只得付出请行政部几个女同事吃午排的代价,挤进她们的一个COSPLAY节目里,被涂抹得面目全非出场,才算过了关。
司凌云安心充当着观众,不过随着晚会进行,看到顶峰各部门员工对司霄汉的吹捧如此集中、赤|裸裸地表现出来,不仅有让她恶寒的诗歌朗诵,还有明目张胆拍马屁的小品。而司霄汉甘之如饴,毫无难为情之态,从一开始便显得十分享受,让她几乎觉得不可思议。
跟她的不参与态度不同,司霄汉、张黎黎上台对唱,司建宇参加了一个部门的合唱。她不得不佩服他们的娱乐精神和投入程度。
宴会厅内是在喧闹,司凌云出去接听一个电话,讲完之后,回望里面眼前场景,在《红楼梦》里看到过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八了字不期然浮上心头。她觉得这联想未免不吉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算上班了这么久,董事长是她父亲,但她仍有游离在外的边缘感觉,没有融入其中,更没有主人意识。用一个超然的态度看过去,无法被感染,反而会生出莫明的感慨。
她不想进去,无意识地顺着长廊走着,发现曲恒在走廊尽头靠窗站着看书。
“哎,去里面坐着看啊,又不是没有空位置。”
他合上书,摇摇头,“坐在一群狂欢的人中间看书未免太可笑了。对了,我已经把你家大嫂家里死掉的那棵大树挖出来运走,补充了一棵桂花树,她虽然嫌小,可也没再说什么了。”
这是司凌云提出来的和解方案,米晓岚尽管老大不情愿,但还是接受了。
“那就好。”
“谢谢你。”
“居然跟我这么客气。”
“再怎么讨厌她的态度,我也知道闹到打官司没意思。所以,谢谢。”
她看看书名,叫《地被植物与景观》,“你还真是敬业,随时都在看专业书。”
“没办法,要当好园丁,有很多功课要做。”
“你一直没告诉我,为什么不再做音乐,倒开起了园艺公司。明明你有音乐才华,就算不作曲编曲,只弹吉他也会有乐队抢着要吗。”
“那就是靠音乐谋生了,我在广州工作时就试过那种生活,没什么意思。我情愿保留兴趣,靠我没那么喜欢的行当混碗饭吃,好过随便对待我最热爱的事情。”
司凌云一时哑然,他却笑了,“这理由很矫情,对不对?”
“不,我一直很羡慕别人有愿意认真对待的事情和……人。”
“投入之后,认真对待就没那么难了。”
她耸耸肩,“这么一说也有道理,至少我现在对工作是十分认真的。”
“我得恭维你一句,你非常有成为女强人的潜质。”
“听着好像不是恭维而是讽刺啊。”她开玩笑地说。
他突然垂下眼帘,轻声说,“你男朋友过来了。”
司凌云回头一看,傅轶则停在不远处,手里拎着一件西装,领带拉松,白色衬衫解开一颗纽扣,正看着她。
“过去吧,玩的开心。”
“一送走客户我就马上赶过来了,”傅轶则懒洋洋地问,“不知道我来早了,还是晚了?”
司凌云权当听不出他言下的隐约嘲讽之意,“看几个节目以后,你就能做出判断了。”
他们进了大厅,在司凌云坐的那一桌坐下。旁边的同事仍旧一边看节目一边议论着。
“快看,王总又换了一套衣服,这次穿的好像是范思哲今年的新款。”
“哈哈,王总真豁得出去。”
“哇,这不是才做了饮料广告的那个……”
这份充盈全场的快乐亢奋情绪尽管有增无减,可还是感染不到司凌云,她无精打采地喝着酒。到张黎黎与司翰霄13岁的儿子司震寰登台表演萨克斯独奏时,桌上其他员工的目光有意无意投向她这边,她当然清楚他们的好奇心态,事实上,她头一次看到这个异母弟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表演,完全不带感情|色彩地下一个判断,这孩子无论气质相貌都远远不及她弟弟司凌峰出色。
傅轶则突然问她,“你怎么没出节目?”
“我没有娱乐天分。”
他毫不客气地加上一句评语,“而且很难被娱乐。”
她没有说什么。最近一个多月,两人相处的并不算好。她不怎么回应他的热情,约会时对他的任何安排都表现得无可无不可,而他显然并不是容得下任何敷衍的人。如果不是因为他在年底经常出差,有大半时间不在本地,他们可能早就会起争执了。这时主持人报出的下一个节目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下面有请顶峰地产司总的太太米晓岚为大家献上一首钢琴独奏,《献给爱丽斯》。”
米晓岚一向没有在顶峰公开露面,底下员工顿时起了轻微的骚动,目光一齐聚到舞台上。她穿着湖蓝色及地礼服,颈间挂着钻石顶链,头发松松挽起,步履轻盈走上来,非常引人注目。
员工开始小声议论,“哇,没想到司总的太太这么漂亮,又这么有气质。”
“是呀,她穿着这件礼服真好看,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
“还会弹钢琴,真是才女啊。”
她姿态娴静地与主持人寒暄两句,坐到白色三角钢琴前开始弹奏,技法并不纯熟,可是那个楚楚动人的姿态已经足够令全场为之倾倒。一曲终了,司建宇领着冬冬抱了大束鲜花上去送给她,她先亲吻儿子,再与司建宇拥抱一下,这个和谐友爱的场面让员工看得激动不已,掌声再度如雷响起,远远胜出司霄汉夫妇的那个合唱。
“这个表演很成功。”傅轶则漫不经心地评论道。
“是指钢琴独奏,还是一家三口的恩爱场景?”
“你从小也学过钢琴,应该知道成年后学两、三年钢琴会达到什么水准。建宇兄很懂得怎么与员工建立心理认同,谁会不喜欢在这样的老板手下工作呢。”
这时司建宇大声招呼女儿,非要她过去跟一位当红的电视明星合影。她与傅轶则对视一眼,同时记起当日在司建宇结婚典礼上的往事,她耸耸肩,轻声说:“我父亲这可不是表演,他爱热闹招摇的天性从来就没有变过。”
她过去参与拍照,冬冬一眼看到她,扯着她的衣角叫她:“姑姑。”
“咦,还记得姑姑,真不错。”
冬冬指一下旁边不远处的张黎黎,“他们要我叫她奶奶,可是我奶奶不是长这个样子。”
他的童音清脆,张黎黎显然听见,却只能做充耳不闻状,司建宇有几分尴尬,司凌云强忍住笑,“冬冬,爸爸妈妈都只有一个,不过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会有很多个哦。”
冬冬点头,接受了这个解释,转而展示印在手腕上的一朵红花给她看,自豪地说:“这是我在幼儿园唱歌比赛得的,妈妈还给我录下来了,夸我唱得好听。”
“肯定很好听,几时有空放给姑姑看看。”
米晓岚走过来,显然还沉浸与刚才接受全场掌声注目的兴奋之中,眼睛亮晶晶的,“凌云,轶则还来吗?”
她对他坐的位置示意一下,“他来了。”
“干吗坐那边靠旁边的位置,我去请他过来这边坐。”
冬冬牵着她的手,“姑姑,我想去看那边的尼莫。妈妈说她没空带我去。”
她要想一想,才明白他说的尼莫是指《海底总动员》里的小丑鱼,也知道他想去那边看,“好,我带你去。”
司建宇正跟人说话,她跟他打个招呼,“大哥,我一会儿带冬冬回来。”
司凌云牵着冬冬的手,穿过一个小宴会厅和一条长廊,下了步梯,来到大堂一侧,咖啡座旁边人工水幕下一个巨大的水族箱内各式热带鱼正悠然游动,冬冬双手扒着水族箱,面孔贴在玻璃上,鼻子压得扁扁地,瞪大眼睛看着。
“冬冬,你养的小蝌蚪后来变成青蛙没有?”
“有一天早晨我起来就都不见了,妈妈说它们变成青蛙跑走了。”
“你最喜欢什么动物?”
“我喜欢尼莫鱼,还喜欢熊猫,小狗。”
她想了想,“熊猫只能上动物园去看。冬冬,你马上快过三岁生日了,到时候姑姑送只小狗给你,好吗?”
他一下回过头,高兴得扭动着小身子,点头不迭,“好,姑姑你说话要算数。”
“嗯,姑姑保证。”
她就在他旁边一把椅子坐下,招呼服务生送一杯咖啡过来,静静看着冬冬整个身子贴在水族箱上痴迷看鱼的样子,再度想起小时候的弟弟。司凌峰在冬冬这么大时也想养狗,她帮着积攒零用钱,打算去买一条回来。可惜程玥知道后马上声称对狗毛过敏,坚决不同意,姐弟俩只得作罢。
她正想得出神,恰好司凌峰打来电话,跟她说圣诞快乐。
“你在那边入乡随俗过洋节也就算了,今年爸爸拖了一个公司的人陪他过这节。”
“真够他老人家威风的。姐,我打算跟小艺去滑雪。”
“嗯,注意安全。”
她跟他闲聊了几句,放下手机,冬冬问她,“姑姑你跟谁说话?”
“我弟弟,你应该叫他叔叔。”
“那叔叔在哪里?妈妈说今天我家里的人都来了。”
“他在加拿大,离我们这很远的一个国家上学。”
“哦,我妈妈说我长大以后也会去外国上学。”
米晓岚计划得这么远,她不禁莞尔,慢慢喝完咖啡,再看冬冬,发现他坐到地毯上,眼睛眨啊眨的,显出困倦的样子。她说:“冬冬,我们上去吧,不然你妈妈该找你了。”
他不大起劲地“嗯”了一声,反应比刚才迟缓得多,她好笑,伸手抱起他,上了扶梯,电梯缓缓上升,二楼出现在她眼前,跟着映入眼帘的是长廊窗前站着的两个人,一个穿着深色西装,一个穿着湖蓝色长裙,正是傅轶则与米晓岚,柔和的灯光下,他握着她的手,说着什么。
司凌云抱住冬冬,让他的头倚到自己肩上,轻轻拍着他。这时他们也看到了她,傅轶则松开手,并无尴尬之色,米晓岚的神情却紧张了一下,几乎有些虚张声势地提高嗓子问:“你把冬冬带到哪里去了?”
“楼下,看鱼,我跟大哥说过。”她回答,将冬冬交给她,“小声点儿,他睡着了。”
米晓岚将声音调回温柔,“冬冬,想睡了吗?好,妈妈带你去找爸爸。”她抱着冬冬急急向宴会厅走去。
司凌云嘲弄地看向傅轶则,“这可不大好。”
傅轶则漫不经心地说:“她只是跟我讲她的一些烦恼,人人都有需要倾诉的时刻。”
“关于丈夫不够让她爱慕崇拜,生活不够让她兴奋满足的烦恼吗?”她敛去那一点儿笑意,冷冷地说,“你看,不用她跟我倾诉,我都能理解。”
傅轶则做诧异状,“据我所知,你们可不算亲密无间的姑嫂,你这么快判断她的行为,未免对她不够公平。我要不要提醒你一下,一个多小时前,我看到你跟你前男友在一起,一样是讲话,我可没有你这么大反应。”
“你在提醒我做人要公平吗?在这方面,我还真没什么可挑剔的。我和阿恒之间没有任何暧昧,我也不反对你跟任何人讲话。不过麻烦你下次听我家大嫂倾诉时,请尽量保持一定距离,不要握手,更不要有安慰的拥抱什么的,可以吗?”
傅轶则冷冷地看着她,“作为女友,提这个要求倒不算过分。可是你提要求的口气很过分,完全不是基于女友的立场。你并不生气,也不吃醋,你不需要解释,甚至不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只是厌烦。”
“虽然我不喜欢你分析我的行为,不过我必须告诉你,你真说对了。我厌恶这种场面,我们这个乱哄哄的司家,不需要再多制造一点儿丑闻给别人当谈资了。”
她转身要走,傅轶则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不假思索地用力甩开他的手,大步向宴会厅走去。
一连好多天,傅轶则都没和司凌云联络。
司凌云想到还曾考虑怎么跟他分手,不免有些苦笑,但是也无意去做挽回的尝试。她忙着年底的工作,懒得多想这件事。不过这天司建宇跟她谈完公事后,却突然提到他很看好傅轶则正在上海考察一个生物制药项目,她对这个项目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傅轶则出差,当然没法接腔,好在司建宇另有想法。
“房地产眼下红火风光,但上市远没高科技产业迅速,前年集团投资部门提出上市构想,选择的项目匪夷所思,名义上搞的是多元化,其实杂乱无章,缺乏战略布局,有些还带来无穷后患,实在让人担心。”
她正好对投资部总经理王军也有一点看法。此人曾经态度颇为诚恳地来请她吃饭,她一来另有安排,二来顾忌他与张黎黎的同学关系,不肯跟他有任何私下往来,客气而坚决地回绝了。后来他再没提出类似邀请,对她始终十分彬彬有礼。但他去年做的一个兼并项目从一开始便官司缠身,让她头痛不已。
“我最不理解的还是那个棉纺厂的兼并,简直是穿着新鞋往泥潭里淌。花费巨资,盈利预期说得朦胧不清,麻烦倒是一清二楚接连不断地来了,现在还冒出一笔不明不白的债务。真不知道爸爸当初批准项目时是怎么想的?审计又是怎么做的?”
司建宇摇摇头,“董事长一向自负,近几年更是信心膨账,差不多已经觉得世事无不可为了。上市申请没有过会,他只觉得运气不够好,根本不反思原因。这个心态很要命。”
这还是司建宇头一次在她面前如此直接地批评他们的父亲,司凌云当然也没什么可替司霄汉辩护的。刚过去的集团八周年庆典,不仅让她与傅轶则闹翻,也证实了司建宇此言确实不虚。她见司建宇拿手绢擦额头的汗,问他:“是不是暖气打得太高了?”
司建宇摇摇头,“还好。你说的棉纺厂兼并那个项目,当初我也不看好,开董事会时我持反对意见,可惜没有用。王军做的计划,从兼并到上市,全都抓住了爸爸急于扩张的心理,他很难再听进别人的意见。我这几天在办公室计算今年地产公司的预期利润,发现我拼死拼活做下来,很可能不够他老人家一个心血来潮批准一个项目败掉的钱多。”
司凌云没有司建宇那么强烈的危机意识,可是仍然暗自心惊,“大哥,你要不要再好好跟爸爸谈一下。”
司建宇摇摇头,“我和老李试过无数次了,凌云,他反而觉得我保守,认为老李站在我这一边跟他作对。他现在有了新的计划,甚至不愿意跟我商量。你也知道,顶峰名义上有董事会,但其实他老人家一人独大,没人制衡得了他。这样继续下去,迟早会出大麻烦。”
涉及这个敏感的话题,她不肯轻易表态,司建宇自然明白她有她的考虑,将话题拉回到王军身上,“去年上市受阻后,王总又提交了一个新的借壳上市计划,他看中的壳资源是巨野集团。你有时间的话,着重给我研究评估一下法律方面的风险和问题。”
她接过来,“如果启动这个计划,侯主任应该会做出相应的法律评估吧?”
“坦白讲,我对老侯这个人的能力一向有疑问,他老于世故,跟红顶白,最擅长的事不是处理法律问题,而是社交公关。要依我的想法,顶峰应该换一家更专业的律师事务所,但是没办法,爸爸就是信任他。”
她对老侯有同样的判断,“我只能试一下,大哥,毕竟我对于借壳上市没什么研究,更缺乏实务经验。”
“我相信你,凌云。现在让我不放心的也不止是老侯那边。唉,投资部对于顶峰来说太重要了,我不能冒险让它完全掌握在一个我信不过的人手里。”
司凌云无法接这句话,司建宇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凌云,记得去年在我家,我跟你说过的话吗?我们都姓司,顶峰是司家的产业,我希望你能跟我齐心协力把它做好。”
司凌云心头沉甸甸的,点点头,“我会尽快看完这份文件。”
王军的计划繁复无比,牵扯到许多司凌云陌生的法律领域,她抓紧时间做着功课,但心里未始没有一点疑问。
司建宇的意图再清楚没有了,他想赶走王军,夺取对于投资部的控制权,进而甚至在顶峰占据更重要的位置。司凌云对他当初赶走张毅所用的手段记比犹新,想必张黎黎更是如此。张黎黎会容忍他故伎重施吗?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父亲对于这个举动又会做什么反应?所谓与虎谋皮,莫过于此。无论她参与与否,其实已经没有安全地带留给她了。
这种事情,就算她没与傅轶则闹翻,也未必能够征求他的意见,现在她更是只能自己权衡。她再不优柔寡断,也实在难以马上做出决定。
她的每天时间被填得满满的,伏案工作到颈项目僵痛,就算这样,到了深夜,仍然有静下来难以打发的时刻。
她尚未养成跟傅轶则生活在一起的习惯,留在他那边过夜的晚上睡得并不踏实,偶尔午夜梦回,看到枕边男人的面孔,总会微微一惊,睡意顿时全消。电光石火之间,一些沉淀的往事泛上心头。似乎有一个声音问她:你在干什么?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她并不爱忏悔或者拷问自己,只能坦白承认,肉身所需要的慰藉有时比百转千回的理性思考更为强悍有力。他的吻、他的情话、他的身体接触,能够让她不知不觉中忘掉烦忧,于满足之中沉迷。在他床上失眠之后辗转反侧,她试着将手放进他的手里,他会下意识握住,或者在睡梦中搂紧她。身体依偎靠近后,多余的念头照例便被挤到了一边。
这种做法,如同将待处理公事放进专门文件夹一般搁置一边,她当然知道她心头这个文件夹只会越积越厚。她安慰自己,哪天分开了,可以直接视同作废文件送入碎纸机不再操心。然而这一天真的到来了,所有因为和他在一起而产生的内心纠结并没有就此消散,而是以另一种形式爬上心头,其中最清晰的就是寂寞。
她以为她有足够耐受寂寞的能力了,可是她不知道的是,这种能力极难获得,却极易失去,几个月的欢娱之后,要待那些脆弱下来的地方重新生出铠甲,抵御得住寂寞消磨,还得寄希望于时间。
日子这样过下去,她肯定她能挨过去。可是她也能肯定,这样挨着,一颗心只会慢慢磨砺得更加冷漠,也许终有一日,她会成为她妈妈那样的女人,再不会因为感情而冲动。
这个前景甚至比本地寒冷潮湿的冬季、难以做出选择的公司事务更加让她全身发冷。
程玥显然完全不知道女儿的心事,她兴冲冲地宣布,她要和几个朋友结伴去欧洲旅行购物。司凌云微微皱眉,“你总跟我叫穷,叫了十几二十年,现在倒要和琪琪的妈妈这帮阔太太组团血拼了。”
“跟她们比,我当然算穷人,以前只能撑着场面,维持不让他们看轻的生活而已。不过你现在工作努力,在顶峰站稳了脚跟,又交了不错的男友,我吃老本也比以前胆子大了一些,不至于一花钱就想你们将来怎么办,马上缩手缩脚起来。”
司凌云哭笑不得,“算了,你的钱你放心花吧。不用跟我讲这么详细。”
话是这么说,到了程玥出行那天,她还是开车送妈妈去机场。一个人回到滨江花园空荡荡的大房子里,与司凌峰视频聊了一会儿,再去查专业书看那份投资计划,不免记起去年这个时候,仍与韩启明一起看书,听他讲些对于未来的规划,他热切的表情让她有些不以为然,又有一些感动。
一年过去了,她没有读博士、没有去参加司法考试,与一个男友分手,又与另一个冷战,成天困顿在琐碎的工作里,参与阴谋与权术之中,所有对于未来的想法都没有了感情|色彩。
她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发呆,随手拿了钥匙出门坐出租车去阿凤的酒吧,这里全是熟客,既安静又安全,是打发时间的好去处。在如此寒冷的天气,当然不再适合坐天台上吹风,她跟别的客人一样待在二楼,阿风问她想喝点什么,她说:“喝啤酒太冷,随便什么红酒吧,反正我又不挑剔味道。”
他把红酒给她送过来,她就着唱机里播放的音乐慢慢喝着。
今天阿风放的是电影《阿甘正传》的原声唱片,阿甘对珍妮情窦初开,却不知如何是好时,背景响起这首《(Idon'tknowwhy)butIdo》:
Idon'tknowwhyIloveyoubutIdo,
我不知道为什么爱你,但我爱你;
Idon'tknowwhyIcrysobutIdo,
我不知道为什么哭泣,但我哭泣;
Idon'tknowI'mlonelyandthatIwantyouonly.
我只知道我孤独,并且只需要你;
……
这是她印象非常深刻的电影,里面的音乐从爵士乐、摇滚乐到乡村音乐,十分丰富,铁虎时代背景。她除了在电影院看过之后,后来又在阿风家中与李乐川、曲恒、温凯还有其他几个朋友一同重温。阿风特意给他们介绍电影中出现的不同时期的摇滚乐名曲,曲恒也拿着吉他给他们完整弹奏了其中一些曲子。
那个凌乱的房间、老旧的家具、14寸的电视机、不够完美的音画、东倒西歪在地上滚动的啤酒瓶,都不曾妨碍他们高昂的兴致。
阿风将酒送到她隔壁的桌子,顺便过来替她往空杯子内再加一点红酒,“表情这么严肃,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唉,问题就出在这里,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开心也就罢了,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不开心。”
“你这句话,可以写成歌词了。”阿风笑着坐下,“好像没有大喜大悲是很多人的状态。”
“阿风,你开酒吧这么长时间,肯定听过不少来买醉的客人向你诉说心事吧,老实跟我讲,你烦他们吗?”
他莞尔,“我不是心理医生,不过分得清自己的立场,大家都只是别人生活的过客,代替不了别人喜怒哀乐,听听而已,怎么可能厌烦?再说这里大部分客人是我的朋友,更别提你差不多是我看着长大的。”
她伏在桌上笑,“喂,你只大我五岁而已,就这么充长辈亏不亏心?”
“阿乐第一次带你过来的时候,他16岁,你只有15岁,确实都还是孩子啊。琳琳后来还特别说道,你是她见过最漂亮最骄傲的小姑娘。她说她以后要是有女儿,就希望是你这个样子。”
司凌云失笑,她当然记得卢未风过去的女友琳琳。那是一个清秀瘦弱的女孩,性格内向,几乎不参与他们的喝酒谈笑,对言笑无忌的她颇为疏远冷落,“不会吧,我一直以为琳琳姐蛮讨厌我的。”
“胡说,她只是不善于跟人搭话,加上你当时几乎又安静不下来。”
“琳琳姐……她现在还好吧。”
“她嫁到澳洲,过的很好,生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给我看过照片,真的都很漂亮……长得像小天使一样。”这时另一个客人招呼结账,他让她慢慢喝,然后去了柜台那边。
司凌云怔怔的看着他忙碌的身影,。一转眼十一年过去了,阿风现在已经是一个温润成熟的男人,打理这间酒吧,墙壁上悬挂着他在各地登山越野是拍摄的照片。琳琳远嫁异国,他仍保持着单身,好像也享受这样的生活状态,然而他提到昔日女友时的口气自然而亲切,仿佛她已经成为他的亲人。再想想其他几个人,李乐川的兴趣已经转移到电影方面,仍在北京与人洽谈者剧本;曲恒放弃与音乐谋生,辛苦经营一家小公司,似乎已经成为敬业的园丁;温凯索性连名字都改了,成为演出热门电视剧的新晋偶像,面孔时不时会见诸报端,身边的绯闻女友当然早就再不是当年的苏珊。
不管最初的意愿是什么样的,所有人的生活都终将变得面目全非,她又何必为此惶恐。她原本决意要享受生活中每一个变化,居然也会为之心乱,岂不是对不起自己。
她喝到几分薄醉之后,便与阿风告别,结账出来裹紧长羽绒服,顶着萧瑟刺骨的北风走出酒吧前的单行道,找出租车回家。
琪琪打来电话,邀请司凌云晚上参加她的生日party,她含糊地应着,却记起冬冬生日也快到了。答应送冬冬小狗后,她还特意去征求了司建宇的同意,同时上本地宠物论坛,仔细挑选以后,和一个卖家取得了联系,约定时间去对方那里拿狗。琪琪在电话那头喂了几声,她回过神来,“我今天有些头痛,回头把礼物快递给你,就不过来了。”
琪琪老大不高兴地说:“这个借口太差劲了。我一年也就过一次生日,你算算我约了你多少次,你好意思再推我吗?”
她只得答应下来,“好好好,寿星最大,我晚上过来就是了。”
琪琪顿时高兴起来,叮嘱她一定要穿得性感一些。她没好气地说:“你过生日,爱穿比基尼爱裸奔也随便你。你管我穿什么。”话是这么说,她并不想在一帮盛装的人中间耍性格素面朝天格格不入。下班后,她回家换衣服。她在三年读研期间,与韩启明在一起,他十分保守,最欣赏素面朝天的清新学生范儿,她倒不是迎合他的趣味,只是刚好那段时间也对衣着打扮兴致缺缺,索性一年四季都穿牛仔裤。程玥看不过眼,几度恨恨地批评她邋遢,她都听而不闻,依旧故我。上班之后。她不得不去购置新衣,不过全都是中规中矩的职业路线,打开衣柜,居然找不出一件适合参加琪琪那种衣不惊人死不休的聚会。
她只得去程玥的主卧衣帽间内翻找,这才诧异地发现,程玥的衣柜内居然有整整一橱都是各式晚装。密密排列着,每一件看上去都隆重、精致。而她离婚后的社交活动有限,明明没什么特别的场合穿得出去,想来多半只是在家里穿了对镜自照而已。程玥除了对儿女打感情牌时叫叫苦以外,平时并不动辄谈这个话题,她也一向并不为母亲选择的生活感到遗憾,可是此刻面前琳眼满目的华服与高跟鞋,手袋排列出的寂寞如此浓重,让她不禁生出了感伤。
她再度想到,她将来的生活会不会是这样。这个念头让她提不起精神,她无精打采地拨弄着那排晚装,随手拿下一件样式最简洁的暗紫色露背小礼服换上。她比程玥高将近4公分,程玥身材维持得非常好,只比她略微丰|满一点而已,她穿上去还算合身,便懒得再试其他衣服了。她本来只想上点粉底,然而镜子里的面孔有些暗沉憔悴,她只得化比平时浓的妆,一边暗暗下定决心,必须开始注意保养了。一想到保养不免又想起保养得一丝不苟的妈妈,情绪越发低落。
她披上大衣出来,顿时被冻得哆嗦,进车里开了暖风吹了好一会儿,身体倒是暖和了过来,头却更痛了,她一边开车,一边暗暗骂在本地这种潮湿阴冷,没有集中供暖的条件下,出门赴这种聚会简直是找罪受。
琪琪独居着一套大公寓,里面已经挤满红男绿女,空调开得充足,音乐高分贝地响着,气氛十分热烈。司凌云进去,琪琪过来打招呼,她穿着高得不能再高的高跟鞋,短得不能再短的白色裹胸裙,形状姣好的胸部呼之欲出,果然性感得要命。司凌云将香水递给她,她皱着鼻子笑,“CHANEL的No.5一看就是从你妈那里顺过来的。”
司凌云也笑,她懒得专程出门去选礼物,的确顺手在程玥的梳妆台抽屉找来这瓶没开封的香水凑数,“你嫌老气就给你妈用好了。生日快乐。”
研琪琪倒是不计较,“谢谢。今天来的帅哥多吧,看上谁了告诉我,我给你介绍。”
“你知不知道你讲这话口气很像妈妈桑?”她扫一眼室内,“再说你从哪儿找的这么些人,那边那个穿印花衬衫的娘娘腔男人居然画眼线打粉底,妆比我还浓。”
琪琪乐了,“人家是知名化妆师,网上红人好不好,我费老大劲才请过来的。你先把大衣放那个房间里,过来喝酒。”
客房充做临时的衣帽间,她一推门,便看到一双男女在里面热吻,她对这种场面并不意外,预备视而不见。只是那两人闻声回头,那个衣服有些凌乱的长发高挑女孩竟然是可可,她看到司凌云,却没有任何羞赧不安的表情,反而跟她打招呼,“嗨,你好。”
司凌云猝不及防,倒僵了一下,才收拾起惊愕,回了一个“嗨”,随手将大衣扔到床上高高的一堆衣服上,退了出去。她去吧台取了一杯酒,靠在那里再度扫视满屋的客人,只有一小部分她认识,另一部分看来是琪琪新结交的朋友。他们一律打扮得时髦新潮,一些人在喝酒猜拳玩游戏,另一些人索性在放纵调情,一张张面孔上都写着一样满不在乎、无忧无虑的表情。司凌云对他们能乐此不疲地耽于享乐只得表示叹服,她看见可可与那个男人从客房内出来,连忙拖住琪琪问,“哎,站在那高个子女孩旁边的男人是你朋友吗?”
琪琪瞟一眼,坏笑道:“那是周志超,以前跟我一个班的,他还追过你,你忘了?”
“哦,难怪看起来有点儿眼熟。”
“你以前说过他是猥琐加强版的韦小宝,哈哈。”
司凌云再看一眼,“还是那么爱勾搭女孩子吗?”
“真没说错。他仗着老子有的是钱,最大的爱好就是泡妞,看样子又钓上了一个。”
周志超发现她们正看着他,马上走了过来,“嗨,凌云,好久不见。听说你也去你父亲的公司上班了,这下我们老同学总算有共同语言了。”
司凌云记得他父亲周绍德是本地最大建材市场的老板,生意做得很大,跟顶峰有商业往来,和司霄汉有交情,还曾出席顶峰的那场周年纪念晚宴,特意过来跟她说起他儿子和她是中学同学。她笑一笑,“你女朋友挺漂亮啊。”
他回头看看可可,故作矜持,“你认识她吗?”
“我在一个酒吧里听过她唱歌,她的英文歌唱得很不错。”
“对,她是个很有潜力的歌手。”
琪琪撇嘴,“不是歌手,就是模特,你的品味一向如此。”
“彼此彼此。”周志超显然颇为风流自许,丝毫不认为琪琪是在挖苦他,“对了,凌云,这几年很少看到你出来啊,改天约在一起坐坐。”
司凌云随口敷衍,“好啊。”
他取了两杯洒,“你们聊,我先失陪。”
司凌云看看可可与周志超旁若无人的亲密模样,不免纳闷。一个留莫希干发型,身形健硕的年轻男人过来与她搭讪,她没有兴致,三言两语打发了他,独自去厨房,一边给自己泡杯红茶,一边拿出手机给仍在北京的李乐川打电话。
“阿恒的女朋友可可你见过吗?”
“你是说他以前在广州的那个女朋友吗?没见过,只听阿恒说,她是歌手,嗓音条件不错。”
“他们两个感情怎么样?”
李乐川笑,“你对阿恒的感情生活有兴趣吗?这家伙,你又不是不知道,低调得要命,很少谈自己的事。怎么了?”
“没事。随便问问而已。”司凌云还真不好在电话里谈这件事,“你今年回来过年吗?”
“怎么着也得回来待两天,不然我妈会去北京追杀我了。”
她跟他聊了几句,挂了电话,端起热茶喝着,外面音乐突然停了下来,她双手捧着茶杯走到厨房门口看去,只见琪琪站在客厅中央,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居然是傅轶则,他与客厅内打扮千奇百怪的时尚男女完全不同,穿着简单的米色条纹衬衫深色长裤,夹着银丝的头发在灯光下异常显眼。他将一份包扎好的礼物交到琪琪手里,琪琪一手接过来,另一手搭住他肩膀,踮起脚尖,一个吻径直奔他嘴唇而去,他一偏头,她的唇一下落在了他的面孔下方,周围看客一阵口哨和掌声,还有人鼓噪着要求“再来一个”。
司凌云分明看到琪琪的眼角余光向她瞟来,她倚门而立,继续喝茶,事不关己地看着,不过傅轶则并没有满足观众的打算,马上脱开身,“生日快乐,琪琪。”
“你肯来给我过生日,我当然很快乐。”她继续往他身上腻着,娇声说,“陪我跳舞吧。”
音乐再度响起,傅轶则一转头,看到司凌云带着嘲弄看好戏的表情,他不动声色地扶住琪琪的腰,让她不得不止住向他怀里靠的势头立稳,不知道他低头说了一句什么,琪琪没有继续贴过去,摊一下手,一脸又无辜又无所谓的表情。傅轶则拿出手机,一边接听,一边向阳台那边走去。琪琪向司凌云走来,搂住她的胳膊,撒娇地说:“没生我的气吧,亲爱的。”
“有什么可气的?”
“我以为傅轶则只是在追求你,不知道你们是认真的,居然已经订婚了。”司凌云怔住,“谁告诉你的?”
“他刚才跟我说的啊。”
“他怎么说?”
“他说:凌云是我未婚妻,她的脾气,你应该比我清楚吧。他说这话的口气太帅了。要换了是别人的未婚夫,我拼了命也去把他抢过来。”
“切——”司凌云忍不住好笑,“说得好像你几时跟我讲过温良恭谨让一样。你的优点不就是一向这样贱在明处吗?去抢吧,我不介意。”
“唉,算了,我试了几回,他这人太有自控能力,一句‘别胡闹’就能把我僵住,没法继续,我不去碰钉子了。”琪琪哈哈一笑,把手上的礼物给她看,“瞧瞧,他送我的礼物是ArmaniCode,一样不是我会用的香水,你们还真有默契。”
这时傅轶则接完电话,朝他们走来,琪琪扮一个鬼脸走掉,大声招呼重新放音乐开始跳舞。司凌云瞥他一眼,回身抽一张纸巾,擦一下琪琪留在他面孔上的口红印子,“你好,未婚夫。”
他轻松地说:“你似乎并不介意你的朋友跟我有亲密举动。”
“她从还没发育起就开始当着我的面勾搭每一个追求我的男生,我要生气也不用等到现在。能被她勾搭走的男人,倒替我省了事。”
“你这种豁达的实用主义真厉害。”
“另外,我都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订婚了,没立场介意。”
傅轶则哈哈大笑,“我主动替自己盖章宣示你的所有权,不好吗?”
“这个人情太大了,我不敢领。”
“现在跟我讲公平已经晚了。”
她一挑眉毛,看看四周,“你会来参加这种聚会,实在让人意外。”
他毫不掩饰地说:“因为琪琪说你会来,否则我出差刚回,累得半死,哪有空理她。”
“原来专程到这里碰我,并且散布这个让我意外的好消息,我可真感动。”
“没办法,为了申明我的未婚夫身份,只好这么做了。”
她回头再看客厅那边,琪琪没有跳舞,正与几个人谈笑着,同时向她这边看来,并且挤一挤眼。她完全清楚琪琪讲闲话传八卦的劲头,一时之间有些哭笑不得。傅轶则伸手搂着她,手指若不经意地描摹着她裸|露的背部曲线,“你穿这件深紫色晚装很美。”
他的手指温热,触到她冰凉的皮肤上,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一僵,才控制住了一个轻微的战栗,而他已经准确捕捉到了她的这个反应,手停在她的腰际,嘴唇附到她耳边轻声说:“我们跳舞吧。”
此时灯光突然被调暗,音乐节奏由激烈变得柔靡缠绵,那边男男女女开始贴身慢舞,动作极尽挑逗,室内气氛一下暧昧起来。司凌云以前参加过此类聚会,完全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微微一笑,“顶了一个未婚妻头衔,突然觉得混在他们中间借跳舞上下其手未免太没格调。我想先走一步了。”
傅轶则笑得意味深长,“我想琪琪完全能够理解我们同时消失。”
她不理会他,去客房拿大衣,他替她穿上,一起走出来。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飘起细雨,夹杂着零碎雪花,寒意逼人而来。司凌云按遥控开了车子,傅轶则却一步跨入她车内副驾座坐下。
“这是干什么?”
“想让你上我的车大概比较难,我只好将就一下。”
她也不多说什么,发动车子,径直开回滨江花园地下停车场,下了车,“麻烦你自己出去叫车回家。”
傅轶则下车,调侃地看着她,“我以为你至少会把我拖去荒郊野外赶下车,报复我说的订婚消息,没想到居然这么客气。”
她捂住嘴打一个呵欠,“不过是订婚而已,甩掉一个‘未婚夫’虽然比甩掉一个男朋友听上去严重一些,可也没什么大不了。真得倒退五、六年时间,我才有精力和兴致玩那种恶作剧,现在我只想回家泡个热水澡,裹上棉被睡觉,省得头痛更厉害了。”
她锁上车,去电梯那边按了上行键,然而傅轶则从她身后搂住她,“我们讲和吧,凌云。”冬日深夜的地下车库内寒冷彻骨,被一个有力的手臂搂住,一个带着呼吸热气的声音在耳畔低语,很难抗拒,她并不为上一场争执生气,犹豫的只是继续下去,会不会陷溺深到难以抽身。
“我这几天太累了,头也很痛,真没力气跟你周旋。”
“你暂时放下跟我周旋的念头行不行。你的麻烦就是太不肯示弱,生怕哪一次落在下风就会被我征服。”
她恼火地反唇相讥,“你的麻烦是太想征服别人。”
他举一只手示意休战,“又来了,我道歉,行了吧。”
她也自觉未免太剑拔弩张,苦笑一下,“算了……”他不等她说下去,将她扳过来,开始吻她。电梯下来,“叮”的一声轻响,停到他们面前。
她勉力挣开,“别这样。”
他笑,“怕被你妈看到吗?”
“她刚好出去旅行血拼了。我不想白给邻居看戏而已。”
“她不在正好,我们上去,”他用呵哄诱惑的声音说,“我给你按摩,这一招对付头痛,保证比热水澡和棉被有效得多。”
她来不及说什么,已经被他拥入电梯,她只得按了楼层键,苦笑道:“你老是这么牺牲色相,拿身体来说服我,未免太自贬身价了吧。”
“人总得知道自己手里哪一张牌最有说服力嘛。”他对这个嘲讽满不在乎。
出了电梯,司凌云拿出钥匙开了门,按亮客厅的灯,“请坐。”
“去你卧室。”她扳着脸,还没来得及说话,傅轶则好笑地说,“你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我没打算把你怎么样,你先去洗澡,然后躺到床上,我好给你按摩。”
她瞪他一眼,再打不起精神说什么,带他进了卧室,他四下看看,“你的卧室装修得这么有甜美少女气息,真出乎我的意料。”过关于她的房间,她还真是无话可说。当年搬到新居,她一看到自己贴了粉红墙纸,挂白色镂空玫瑰图案窗纱,摆着全套白色家具的崭新卧室就无端恼火,跟程玥交涉要求换掉,可程玥轻飘飘一句“那你得找你爸爸另外申请经费”便把她堵住了,她除了赌气把绒毛玩具和限量版芭比娃娃丢到客厅外,也没有再为这事折腾。现在她早已经住到对这个房间一切布置熟视无睹的程度。
“原来你是《丁丁历险计》的粉丝。”她顺他视线看看墙上贴的那张丁丁带着白雪奔跑的海报,“其实小峰才是,这是他从国外给我寄来的。”
“会弹吉他吗?”
她看看那把搁在梳妆台边的吉他,“凑合会几个和弦,几首简单的曲子,好久没弹了。”
傅轶则继续打量着房间里的陈设,目光落在窗边那张花朵造型的红色沙发上,眉毛一挑,却没说什么,只是慢慢解开袖扣,将衬衫袖口挽起,那个姿态从容自如,而且有着几分难以言传的挑逗意味,让她心底一荡,她马上意识到,她继续呆立下去,只会被他对比得反而像一个拘束的客人。她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径自去浴室卸妆,冲了一个澡,换上浴袍出来。他坐到床上,示意她过去,让她半躺在他怀里,一只手扶住她的头,另一只手开始替她按摩太阳穴和头顶的百合穴。他的手指修长有力,用的力道恰到好处,几天来困扰她的隐隐头痛不知不觉缓解多了,她舒服得叹了口气。
“最近很累吧?”
“是呀,年底事情多,还要赶着看一份报告。”
“所以完全没空想我?”
她叹一口气,“夜晚睡不着的时候,会想。”
他微笑,“我一向喜欢你的坦率。”
她没有问他有没有想她,也不去追究他消失这么多天爽然重新出现,并且公开声言与她订婚算是什么意思,只享受着他的怀抱与按摩带来的温暖和舒适感。松懈下来以后,疲倦如同潮水上涨,慢慢淹没全身。她想,她半推半就放傅轶则进来,要的无非也就是这个怀抱而已,她不打算责怪自己突然软弱到希望此时此刻无止境地延续下去——没有窗外的纷扰世界;没有明天必须面对的种种问题,没有对于感情的角力与计较……司凌云从冰箱里拿出果汁,倒了两杯,然后将切片面包放进吐司机内烤。傅轶则在她身后看着,“你妈不在家,你就吃这个吗?”
“她在家我也吃这个,不过多一个水煮蛋。”司凌云嘟哝着,“我妈可不是会天天做饭的那种慈母,她恨油烟,钟点工管做饭,她平时煲点养生粥就了不得了。”
“不用问,你肯定不通任何厨艺。”
“煮方便面我是会的,但是我不爱吃面。你要吃吗?”
他摇摇头开冰箱看了看,取出培根和鸡蛋,选了一只长柄平底锅打开天然气灶,先用中火,再改小火将培根煎得略微焦熟,然后倒少许油进去开始煎鸡蛋,她只有捧着果汁杯看着的份。
“喜欢吃什么程度的煎蛋?”
“嫩一点儿,谢谢。”
“拿盘子出来。”
司凌云开了几个橱柜门,才从消毒柜内找到两个盘子递给他,他将培根煎蛋盛好,两人坐到餐桌前开始吃起来。
“头还痛吗?”
“好多了。”
“趁周末休息两天,你就会彻底好了,有力气再跟我折腾。”
司凌云别过头去闷笑,他一怔,随即会意,伸手拨弄一下她的鼻子,笑道,“你这脑子还真不纯洁,都往什么地方想了。”
她笑着躲开他的手,“等一下我送你去琪琪家楼下取车。”
“要赶我走?”
“我得去宠物市场卖家那里拿狗。冬冬今天过生日,我答应送他这份礼物,然后我还要去图书馆查资料……”
“我们先好好谈谈。”
她拿起果汁喝了一口,“谈订婚那件事吗?开开玩笑就算了,不必再提。”
“我要谈的是我们的关系。”
她想,那个虚幻的愿望注定已随昨晚过去,这确实是没法回避的问题,“你总该记得我说过跟你在一起的条件吧。我要求的是一对一的关系,不可以搅进第三个人,更别提这人是我大嫂了。”
“我跟晓岚从小认识,双方家人对我们的关系的确有过一些期待。她是很漂亮很有吸引力的女孩子,但是我们价值观差异很大。”
“照我理解,人在陷入恋爱的时候,不会考虑价值观这么虚无缥缈的事情。”
“问题就在这里。陷入不是人人都能同步达到的状态,我从小就认识晓岚,对我来说她是邻居家的女孩子,性格温婉、漂亮,但不是我有兴趣的类型。而且晓岚希望恋爱明确指向婚姻,我肯定没法像她要求的那样爱她,所以也不想耽误她的青春,出国之前我就跟她讲清楚了这一点。她决定跟你大哥结婚时通知我,我对她的选择表示祝福。”
她想起米晓岚写给他的那些邮件,涩然说道:“大家都是成年人,我没兴趣追问你的往事,但是如果你想将我们的关系继续下去,我需要知道你是不是爱她?”
傅轶则镇定地看着她,十分简洁地说:“不。她只是一个朋友。”
司凌云并没有因这个答案而释然,“不过,她显然爱你。这一点对你有意义吗?”
这一次傅轶则思索了一下“如果说别人的爱对自己毫无意义,那就太虚伪了。所以我的回答是,我是关心她的。”
司凌云不得不承认,这个回答既不冷血,也不自负。
“晓岚一向考虑问题十分周全,不会冲动行事,她嫁给你哥哥的时候,完全了解他,也知道婚姻意味着什么。近来她情绪不稳定是事实,但是并不代表我跟她有任何暧昧。我尊重我跟你的关系,也尊重她跟你大哥的婚姻。你满意这个回答吗?”
她苦笑一下,“谈不上满意或者不满意。我不喜欢纠结不清的事情。”
“如果你对我没有一个起码的相互坦诚与信任,那么不要说订婚,结婚也没办法把你我绑在一起。”
她抬头看着他,叹了一口气,“轶则,如果你认为我不够信任你,恐怕我也觉得你一样不够信任我。”
“你只是不够爱我,你抗拒跟我关系更亲密。我信任你的诚实坦率,你根本不屑于伪装自己。但是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心理,你有时候实在太想证明你并不在乎我。”
司凌云无言以对。
“待会儿我陪你去买狗,然后送去给冬冬。”他站起来,将空盘子放入水槽,回过头来,微微一笑,“我不介意将我跟晓岚的关系对你讲清楚,就意味着我没什么需要回避。”
司凌云事先联系的宠物店在宠物市场的角落中,店主是一个和气的矮胖中年男人,他指点笼子里的两只西部高地白梗给她看,“上次在视频里你挑中的是左边的那只。”
司凌云马上从笼子里抱出了小狗,“太好玩了。”
“还说你不是丁丁的粉丝,这不是他养的那种狗吗?”傅轶则打量着她怀里那毛茸茸的一团,“你别以你的兴趣来决定,男孩子似乎更适合养边牧或者哈士奇一些。”
“这狗多有趣,我跟小峰小时候都迷丁丁的白雪,特别想养一只。再说冬冬还太小,西部高地白梗体型小,性格活泼,很适合跟小孩子做伴。”
“没错,这种狗很友善聪明,学习能力强,适舍送给小朋友。”店主出示着证书,“我卖的所有幼犬都严格按照30天驱虫、40天起英特威6联疫苗的规范程序进行过了,你可以放心带回家,到时间我会提醒你过来打其他疫苗。”
“我直接送给我侄子,你把所有资料给我,以后打针就是他妈妈跟你联络了。”
司凌云意犹未尽地选购了配套的狗窝、咬胶、颈圈、牵引绳、狗粮,傅轶则给她提到车上,她将车钥匙交给他,“你来开车,我还可以陪它玩一会儿。”
他发动车子,“这么喜欢的话,索性我买下另一条给你好了。”
“我妈说她对狗毛过敏,和她住当然她说了算。”她的手指梳理着坐在她腿上的小狗厚实的白毛,“再说我上班哪有时间养。唉,幸好没听那个卖家的话提前接回家,不然真舍不得送走了。你看它的眼睛多聪明。”
她将不安分地想爬上中控台的小狗按回膝上,却看到傅轶则嘴角挂一个浅笑,分明是平时要评论她时的表情,“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他安慰地腾一只手拍拍她,“别这么敏感,小狗很可爱,不过你抱着小狗的样子更可爱。”
她知道他言下之意不止于此,但也不想再追问,顾自逗弄着小狗。
车开到司建宇家,傅轶则下去按了对讲门铃,门很快开启,虽然是冬天,司家庭院仍旧一片葱绿,右手几株腊梅开得正香。
她抱了小狗先走进去,发现宽大的一楼客厅整个成了儿童乐园,家具移走,放置着各式玩具,有差不多一、二十个孩子正奔来跑去玩得开心,另一边餐厅坐着全是孩子的家长,正在喝茶聊天。
冬冬看到小狗,一声欢呼,“姑姑,是给我的吗?”
她点头,“姑姑答应过你的嘛。”
冬冬把小狗抱过去,眉开眼笑,小朋友全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兴奋异常。
“姑姑,它叫什么名字?”
“送给你了,你来取名字。”
米晓岚指挥工人端咖啡出来,一见却大为紧张,“冬冬,哪来的狗?快放下,小心它咬你。”
“不会的,大嫂,这狗很友善,特别喜欢小朋友。”司凌云把预先打印出来的几张纸给米晓岚,“这是饲养要点。”
米晓岚匆匆扫视一下,皱起眉头,“个性活泼,需要较多的活动量和活动时间,要每天带出去散步,还要每天梳毛,好麻烦。你怎么会想到送冬冬这种礼物?”
司凌云完全没想到喜欢侍弄花草、研究厨艺的妈妈会觉得给儿子养狗麻烦,不免哑然。好在司建宇笑道:“凌云提前问过我,冬冬也跟我说过他想养一条狗。”
“你可没跟我商量。”
司建宇息事宁人地说:“我一时忘了。一条小狗而已,房子这么大,养了也没什么。以后我早晚牵它散步算是健身,梳毛也由我来吧。”
这时傅轶则提了狗窝等一大堆东西进来,插言道:“国外家长是很支持小孩子养狗的,认为有益于保证身心健康,培养他们的责任感。”
米晓岚显然完全没料到他会来,僵了一下,勉强笑了,“轶则,我也不是觉得不好,只是每天事情太多,怕照顾不过来。谢谢你啊,凌云,看来冬冬最喜欢这件礼物了,它你确定真的不会咬人吧?”
司建宇看看那一堆兴奋的孩子,“别紧张,晓岚,你看小朋友们都喜欢小狗。”
另外一个过来看的年轻妈妈也说:“是啊,我家小艾跟家里养的金毛好得不得了,完全是她的心肝宝贝。”
米晓岚的表情总算松弛下来“生日蛋糕应该快烤好了,我去拿出来。”
司建宇轻声对司凌云说:“别介意你大嫂的态度,她只是太紧张冬冬了。”
“没什么。”
随着米晓岚端出蛋糕,司建宇和其他家长分头领自家孩子去洗手,司凌云去厨房拿盘子,她回到客厅时看到,傅轶则正帮忙将蜡烛插上去,而米晓岚立在桌边一动不动,视线完全追随着他修长的手指动作,那张秀美的面孔几乎陷入失神的状态。司凌云愕然止住脚步,这时傅轶则也意识到米晓岚的失态,似不经意地说:“给小孩子搞派对还真不是件省心的活,晓岚,打火机呢?”
米晓岚有些茫然地看着他,隔了一会儿才回答:“我去拿。”然后匆匆从司凌云身边走过进了厨房。
家长带着孩子们回来,一番嬉闹后,总算让他们簇拥着冬冬,等他吹熄蜡烛,然后一齐唱生日歌,司建宇拿着DV拍摄,米晓岚恢复了优雅的母亲模样帮冬冬切着蛋糕,分发给小客人们。
吃完蛋糕后,司凌云开口告辞,司建宇留他们吃饭,傅轶则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先开了口,“我跟凌云另有安排,你们有这么多客人要招呼,不用管我们了。”
司凌云与傅轶则出来,伸手找他要钥匙,上了司机座,从后视镜内看到米晓岚穿着单薄的毛衣立在门廊那边,她想,这个目送当然不是对着她来的。她不知道她与傅轶则的这个亮相会让米晓岚死心回归家庭,还是反而刺|激到她,可是她想,她没办法操心更多了。她驶出司建宇家,再度建议送他去取车,他若无其事地说:“我陪你去图书馆好了。”
她气馁,停了一会儿,用安抚温和的口吻说:“你最近受什么刺|激了不成?就算和好,也不用这样24小时粘在一起吧。”
他大笑,“嗯,我出差十一天奔波六个城市没干别的,尽看各地情人恩爱缠绵朝朝暮暮受刺|激了。”
她横他一眼,“那我实在想不出你这么拨冗陪我是为什么。”
“趁着我这两天有时间,我们试验一下粘在一起多久会相看两厌倦不好吗?也许我会主动收回那个订婚也说不定。”
她无话可说,只得开车驶向财经政法大学图书馆。资料室一般不对外开放,更别提假期周末,头一天她已经联络了留校的同学李卓奇带她进去。李卓奇看到陪她来的傅轶则,有些诧异,悄声告诉她,“凌云,启明休息时经常来图书馆,你不是特意带男朋友给他看的吧。”
她完全没想到这一点,又记起李卓奇与韩启明是同乡兼好友,一时百口莫辩。李卓奇越发以为说中她的心思,“就算做不成恋人,也还是老同学,凌云,别再用这种方法刺|激他了。”
她干笑一声,“卓奇,我从来没为这种事斗气过,大家都已经工作了这么久,怎么可能反而越活得越幼稚。”
他明显未被说服,叹了一口气:“但愿是我多虑了。”
进图书馆后,她下意识扫视一圈,没有看到熟悉的面孔,不自觉地松一口气。李卓奇将资料室的门打开,让她自便,就去了另一间办公室,她抓紧时闻查着需要的资料,傅轶则也取了一本英文期刊看起来,他的专注程度不下于她,偶尔走出去接听电话,回来拿起她做笔记的那本书看了看,有些诧异,但什么也没问。差不多到下班时间,她还没有查完所有资料,不得不谢过李卓奇,约好另外找时间过来,跟傅轶则一起出了资料室。
“顶峰借壳上市的事交给你负责了吗?”
“这个还是由投资部王总负责,不过我比较关心涉及法律的部分。”
“现在上市也许并不是一个好时机。”
“这话怎么讲?”
“眼下看,美国经济暴跌危及的只是中国的出口,但迟早会拖累中国股市,波及资本市场和地产行业。我认为顶峰的当务之急是确保资金链的稳定,而不是急于烧钱谋求上市。”
她确实没想过远在美国暴发的次贷危机会影响到顶峰的经营,查的资料全是法学期刊中与借壳上市有关的法律实务和案例分析,其中几个知名律师写的深度分析让她颇有些触目惊心。伏案几个小时,加上心事重重,她的头又隐约作痛起来,禁不住抬手揉着太阳穴,“还没到实施的阶段,我也只想多了解一下中间的步骤。”
他将她的外套替她披上,“走吧,今天晚上听我的安排,接受我的监督好好休息。”
傅轶则带司凌云去吃饭,然后回他住的公寓,他在按摩浴缸内放入一缸热水,加入浴盐,她浸泡进去,将头枕在浴缸边缘的一叠浴巾上,舒服地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端着红酒进来,她接过来喝了一口,“太殷勤周到了,你是想让我迷上这种生活吧。”
他在浴缸边缘坐下,笑吟吟地看着她,“这样不好吗?有人早上给你做早餐,管接管送管陪同,晚上放洗澡水、按摩,”他俯下头,声音放得低沉,“喜欢养狗也没问题,我对狗毛绝对不过敏。至于其他,你喜欢温柔还是狂野?任你选择。”
“听起来倒真是很有诱惑力!”
“可还是没让你动心。”
“完全不动心就是撒谎了。不过我真得问问你,我没搞错的话,你有大半个月时间没理我,肯定是生着我的气,怎么突然决定不跟我计较了?”
他耸耸肩,“看来你始终不相信我出一趟差后,想你想到只好回来求和的程度了。”
她并没认真指望他给出答案,微微一笑,将酒杯搁在一边,头往后一仰,重新合上眼睛。他的手指按到她的眉间,缓缓抚过她漆黑的眉毛,“你还是一个美女,凌云,可你最美的时候是五年前,穿着粉红色裙子,整个人好像会发光,满脸都是骄傲和不妥协。”
她没有睁开眼睛,懒懒地说:“谢谢你提醒我,我已经老了,没了过去的锋芒。不过你错过了我的15、6岁,一个不算喜欢我的姐姐都说我那时候是她见过最漂亮的小孩。”
“我能想象你飞扬跳脱的样子,不过我没有Lolita情结,对幼稚女生没兴趣。我喜欢的是现在这个你,充满矛盾,表面平和了,内心依旧不愿意被人驯服。不管面对什么,你随时都能摆出不在乎的姿态。”
她的眼睫毛在他手指下微微颤动,却突然无法睁开眼睛面对他。她喉咙干燥,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她下意识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又隐约害怕听到更多。正在矛盾之际,客厅那边传来他的手机铃声,不间断地响着,打破了存在于浴室内的这份微妙寂静。
傅轶则走出去接听电话,司凌云说不出是失望还解脱,顿时松了一口气,静静浸泡在浴缸内,热气氤氲缭绕,水流柔和地冲击按摩着她的身体,浮力作用下的轻盈感让她有了一点朦胧睡意。过了好一会儿,他重新走进来,没有坐下,“凌云,我需要下楼一趟。”
她“嗯”了一声,他却没立即出去,她有些诧异地睁开眼睛,“怎么了?”
“刚才的电话是晓岚打来的,她正在楼下,想上来跟我谈谈。”
“需要我起来腾地方给你们吗?”
傅轶则凝视她,脸上看不出表情,过了一会儿,他扯一下嘴角,笑了,“别淘气。我下楼带她去马路对面那家咖啡馆坐坐,完全符合你要求我跟她谈话在公共场合进行的要求吧。”
她也忍不住笑,“嗯,听起来我真是又爱吃醋又彪悍,标准的河东狮子吼。”
“别在浴缸里唾着了。我尽快跟她谈完上来。”
司凌云的睡意已经消散,等他走后,她起来擦干身体,披上浴袍,先去厨房煮咖啡。傅轶则有一台价格不菲的意大利产咖啡机,能很方便地煮出香浓的意式咖啡,她一用便喜欢上了。
她捧了热咖啡回到客厅,踱到落地窗前。从某种意义上说,马路对面的那间咖啡馆就在她眼皮底下,但她并不为在那里进行的谈话觉得困扰,那是米晓岚的问题,是司建宇的问题,甚至还可能是傅轶则的问题,她不认为该由她来操心。她想得更多的是在米晓岚那通电话打来之前傅轶则对她说的话。
如果那些话不是出自傅轶则之口,就很像一份动人的表白。可是经他一讲,带着研究与征服的意味,爱慕的成分若有若无,让她无法单纯地看待。
她提醒自己,他既然表现得高深莫测,她要做的无非是见招拆招。分析得太多,只会让自己不自觉陷于未知更深,把已经不够简单的事情弄得更复杂。
她喝下咖啡,走进卧室靠到床上,取出摘抄的资料重新细细研究了起来。
春节假期迅速过去,第一天上班时,每个人脸上都多少带了松弛的神态,整个公司都弥漫着节后气氛,再严苟的上司也不会要求下属马上恢复到工作状态之中。
司凌云敲开司建宇的办公室,发现他面色十分凝重。
“大哥,度假开心吗?”
司建宇一家三口的春节是在海南三亚度过的,他勉强一笑,“冬冬很开心,我答应他,等他再大一点,就带他去学潜水。”
她留意到他只提到儿子是开心的,可是她不打算细问他的家事,将她利用假期写的报告交给他,“我初步写了一份报告。目前有近五十家A股上市公司被各地房地产企业成功借壳上市,它们在重组后,都有大规模的非公开增发,获取的资金远远超过银行途径融资。这种情况已经引起各方面的关注,壳资源成为大家注目的焦点,我仔细研究了王总的报告,他的计划看上去很完备,但是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她停住,看着眼神飘忽的司建宇,“大哥,你在听吗?”
“在听,你继续说。”
她无可奈何地接着说:“王总着重分析了巨野集团的股本结构,但它的财务状况在报告里体现得并不明确。短短几年时间,它由上市公司沦为壳资源,历史债务一定很复杂,如果不弄清楚,财务和法律风险都十分巨大,难以控制。借壳上市的公司被这个问题拖累到损失惨重的不是没有先例。”
司建宇这才似乎回过神来,拿起她的报告,草草的看了一下,却仍是心神不属,又重新放下,“好,我会细看的。”
司凌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有些烦躁。整个春节,她除了与来去匆匆的李乐川吃了一次饭以外,其他时间都用来收集资料,研究那份借壳上市报告,顺便也对次贷危机可能的影响做了研究,心底的担忧越来越严重,然而司建宇的明显不在状态,让她不免担心她写的报告引不起他足够的重视。
她给小伍交代了一声离开公司,开车去母校,再次找到李卓奇。
“凌云,刚过完年就又来查资料,你这么用功,难道还是想接着考博士吗?”
“没那个想法了,我只是想查一些会计财务报表方面的资料,不过对这个领域没概念,你有没有什么推荐?”
她读硕士的专业方向是民商法学,商法业、证券法等内容都曾学习过,写毕业论文时还着意研究过金融监管,对于会计学有一定认识,可一涉及实务,马上觉得纸上得来的经验终究太浅,需要恶补。而李卓奇早她一年读研,学的是财税法,这方面自然比她专业得多。他马上给她推荐了几本书和资料,同时有意无意地说:“还有一本书符合你的要求,不过启明借走还没有还给我。他如果去年没有意外受伤,应该能考过注册会计师,顺利升职的,实在太可惜了。”
她当然知道韩启明对职业生涯颇有规划,不甘于一直打普通的民事商业纠纷官司,他从前年开始为考注册会计师做准备,打算拿到这个颇有含金量的证以后,便去尝试将职业领域扩展到公司并购、上市和融资等更具有发展的方面,而去年他被打伤恰好是考试前一个月。她心底的内疚被勾起,问他,“他现在还好吧。”
“好不好可真是不好说,他现在比以前沉默得多。”李卓奇犹豫一下,突然好象下了某种决心,“不要怪我多事,凌云,我觉得你还是误会了他。”
她一怔。“误会了什么?”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跟葛倩如混到一起?”
她不想谈这个话题,“现在再去谈这事没什么意义了。”
李卓奇有些失望,又有些不高兴,“难怪他说你从来没太在意过他。你要真爱过他,至少会想搞清楚弄得你们分手的真正原因吧。”
她苦笑不得,“当时我是想知道的,可是已经时过境迁……”
“凌云,启明那样用心的追求你,是因为爱你,当时他对你家的财产背景完全没有概念。你知不知道,在出那件事以前,你妈妈去找过他,许诺可以给他一笔钱,让他跟你分手。”
司凌云吃了一惊,“他没跟我提起过。”
“你妈妈很有手腕,看他拒绝要钱,就跟他长谈,告诉他,你从小到大从来不缺男生追求,你爱的是别人,不想结婚,跟谁在一起也不会认真,他对你来讲,不过是一种寂寞的替代品而已。”
“我跟他在一起快三年,我妈跟他谈话再长也不会超过三十分钟,他就因为这次谈话去跟别的女孩子上床,怎么也说不过去啊。”
“那种情况下,他非常苦恼,你总该理解吧。刚好那段时间你又忙你弟弟出国的事,根本没时间跟他交流。”
“还是说不过去,卓奇。我知道你们是朋友,但对我来讲,背叛就是背叛,没什么理由可扯。”
李卓奇摇头,“听我说完,凌云。我说你母亲有手腕,可不止找启明谈话这一件事。你知道葛倩如为什么会去纠缠启明吗?你母亲没能说服启明,转而去找了她,给了她一万块钱,让她去勾引启明,拆散你们,事成之后,又给了她两万块钱。”
司凌云这一惊才非同小可,她倒是毫不怀疑程玥会去找韩启明,但拿钱收买她的室友勾引她的男朋友出轨,就未免有些出离想象了,“这是谁说的,有什么证据?”
“去年启明受伤,不许葛倩如留在医院见他父母,葛倩如就对他怀恨在心,后来两人分分合合,一直闹的不痛快,就在上一个月,她又跟他大吵,一怒之下就把这事说出来了。当时我就在场,我没必要哄你。那姑娘,”他摇摇头,“性格偏执得可怕。一方面她是贪图你妈给的那笔钱,另一方面,她也真是对韩启明动了心,觉得他是不错的男朋友人选。可怜韩启明一时糊涂郁闷,不明不白就着了这种道。”
如此离奇的情节让司凌云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她想起最后一次见到葛倩如曾断言“你永远不可能知道我为什么要抢走韩启明”,不免半信半疑。
“我不是为启明辩护。实际上,我一直劝他忘了你,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可是从你妈妈去找他开始,他心里就有一个过不去的坎了,那就是你从来没爱过他,从来没有在意过他。”
“所以他用跟别的女人上床,跟我父亲的公司打官司,上网发帖诽谤我来报复我吗?”
李卓奇苦笑,“我不会替他找理由的。我只能说他钻牛角尖越走越远了,善良的好人也会有偏执的时候——”
这时办公室门被敲响,他说声“请进”,门打开,站在门口的正是韩启明,一时之间,三个人的表情都是错愕的。
韩启明走了进来,带着一股室外的寒气,并不看司凌云,将几本书递给李卓奇,李卓奇顺手将其中一本转手交给司凌云,“喏,就是这本,写得还不错,比较偏实际案例分析,不是那么纯理论。”
司凌云有好几个月没见到韩启明,他神情阴郁,看上去丝毫没有从前阳光开朗的大男生气质,倒是有了一张律师面无表情的职业面孔。她不想僵在这种尴尬的气氛中,将书装入包内,对李卓奇说:“谢谢你,卓奇,书看完了我拿来还你,先走一步了。”
她刚走出办公楼,韩启明便从后面追上来,叫她的名字:“凌云。”
她站住,他将她丢在李卓奇办公室的羊皮手套递给她。
“谢谢。”她接过来戴上,迟疑一下,还是说,“你受伤,还有耽误考试、升职的事,我很抱歉。”
“原来是对我觉得抱歉了。”他似笑非笑看着她,“那么我问你,我跟别的女孩子上床,辜负过你,欺骗过你,你会接受我的解释跟道歉吗?”
“早就过去的事,不用再提。”
韩启明似乎一愕,眼中随即涌上怒气,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是的,对你来说,都是不用再提的小事,你可以轻易丢开。连同我这个人,根本在你的生活里留不下任何痕迹。”
“不然你要怎么样?一直跟顶峰纠缠下去吗?你就算恨我,也没必要搭上你自己的生活。”
“何必装得你在乎我怎么生活呢?我只告诉你,你别想这样就算跟我两清了,司凌云。”
她看着他那双带着愤怒的眼睛,知道她就算让一步,也化解不了他这股无明的恨意了,只能耸耸肩,掠开被风吹乱的头发,“随便你吧。”
过了好几天,司建宇没有给司凌云任何答复,她正在烦躁之际,张黎黎的秘书突然打来电话,请她去一趟张总办公室。
虽然已经立春,天气仍然乍暖还寒,只是张黎黎的办公室看不出冬天的影子,暖气开得充足,除了四下摆了高大碧绿的阔叶植物外以,茶几上还放了一盆盛开的大花型仙客来,开得娇艳恣意,衬得室内春意盎然。
张黎黎的头发绾成精致的发髻,只穿了杏粉色针织上衣、黑色窄裙和黑色丝|袜,抱着双臂站在窗前,开门见山地问:“谁让你调查巨野实业的?”
司凌云厌烦地说:“我负责公司法务工作,有权研究我认为有疑问的部分,而且我从来没有接到任何关于我研究调查范围的禁令。”
“王总刚向公司董事会提交收购巨野实业的可行性报告,根本没对外泄露消息,但是从前天开始市场出现传言,巨野股价发生异动。董事长接到证券记者电话,声称握有顶峰意图收购巨野的文件,要求他证实这一消息。他不得不紧急赶去深圳。”
“张总这是直接指证我泄露了消息吗?”
“这个消息目前根本不应该传达到你这个层面。你不仅拿到收购了计划,还擅自未经授权开始调查,我们有充分理由怀疑你。”
司凌云保持着冷静,“我没有对外泄露过任何公司机密,如果公司对我有怀疑,请按规章制度展开调查进行处理。还有什么事?”
“这又是一次向你大哥效忠的表示吗?你我都知道,这份收购计划只可能是司建宇给你的,他一心想由他来把持顶峰上市这件事,在他爸爸和董事会那里没有得到支持,就开始私下搞鬼。你最好讲清楚你在这件事里扮演的什么角色,不然……”张黎黎森然一笑,“就算是你父亲,也不会庇护你的。”
司凌云不理会她,再一次问:“还有什么事吗?”
“倒还真有一件事。”
张黎黎走到办公桌边,拿过一叠报销单据拍到她面前,她定睛一看,竟然是程玥春节前去欧洲旅游购物的发票,惊愕之余,一时说不出话来。
“缠着前夫让他给报销各种名目的开支这种事,令堂不是头一次干了。以前我看董事长的面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对我来说也不过是几个小钱而已。不过我早警告过你,我的好意一向只留给知趣的人。既然你始终做不到知趣息事宁人,那以后就别怪我做事不留余地。”
司凌云咬紧牙,拿起单据三两下撕得粉碎,随手一扬,纸屑在两人之间纷纷扬扬飘飞着。她冷笑一声,“知趣和息事宁人这门功课,要学的人肯定不止我一个。张总想拿这个羞辱我,差得太远了,想想自己当第三者的日子,哪有那么容易洗白,辱人之前何必自辱。”
司凌云扬长出门,径自进了楼梯间,她准备从十二楼下到位于十楼的地产公司,可是心跳得既快且乱,脚一软,坐到楼梯上。
她伸手一摸脸,面孔火辣辣发烫,她猜她的脸色不会比张黎黎好到哪里去。
程玥居然能把去欧洲旅行的费用堂而皇之拿到前夫公司来报销,让她着实倒抽了一口冷气。父母之间的这种关系,不要张黎黎出言嘲讽,已经足够让她尴尬。她再怎么尖刻还击,心底也还是被刺痛了。
上方安全门一响,她回头一看,先看到一双锃亮的皮鞋,往上是笔直的西装裤管,她视线再向上移,站在那里的是投资部总经理王军。他一手拿着香烟,手拿打火机,似乎走到楼梯间来过烟瘾,看到司凌云,有些错愕地笑了,“司小姐,你好。”
司凌云站起身,一边回一声“你好”,一边下楼。
“请等一下,司小姐。”
他走下来,在离司凌云两步阶梯的地方站定,“司小姐,在这里碰到你真巧。我看了你写的那份报告,觉得我们之间可能有些误解,需要好好谈谈。”
“我的报告没有到处散发,你能拿到,已经让我未免有误解了。其次,那份报告只研究借壳的风险,并不针对任何人。”
“我明白,司小姐,”王军颇有涵养地保持着笑容。“我同意你报告里的某此见解,但评估壳资源是一件全方位的工作。我正在继续对巨野进行研究,如果你能把我所做的工作了解得更多一些。肯定会少很多疑问。”
“王总不如把你的其他研究报告也礼尚往来给我看看吧,我相信我能做出我的判断。”
王军被将住,只得说:“我的报告交给董事长,已经得到了他的认可。”
“既然这样,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失陪。”
司凌当然了解王军的示好之意,也知道比较明智的做法是虚与委蛇,掌握更多底牌。可是她一口浊气堵在胸口,完全没有心情敷衍他。她下楼直奔司建宇办公室,他的秘书位置上坐着一个陌生女孩子,马上站起来拦住她,“小姐,你找谁?”
“刘秘书呢?”
“她不在这里工作了。小姐,你有什么事?”
“司总在不在?”
“你跟他有预约吗?”
司凌云懒得再解释,直接推开办公室门,司建宇正在他的副总李元中交谈着,秘书跟在她身后,紧张地说:“对不起,司总,我拦不住她。”
司建宇摇摇头,“小王,这是我妹妹司凌云,集团的法务主管,以后记住,她可以直接进我办公室。”
那女孩子惶恐不安地看着司凌云,嗫嚅着想说什么,司凌云做个手势,“没事,你出去吧。”
“别生气,她刚进公司,谁也不认识,刚才还拦了老李。”
“这有什么可气的。李总,方便让我跟大哥单独谈谈吗?”
李元中点点头,收拾文件站起身出去了。
“张总刚刚把我叫到她办公室,指责我越权拿到收购文件,对巨野实业展开调查,泄露了公司借壳上市的计划。从前天开始巨野股价发生异动,召来了有关方面的调查。大哥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放心,我已经跟爸爸讲清楚了,收购计划书是我给你的。”
司凌云尖刻地说:“这算是开脱我的窃取公司机密罪名吗?如果我只需要辩解这件事,就根本不用来找你。知道我在调查巨野评估收购计划的只有你,我的报告也只给你一个人看了。张总从什么渠道得到的消息,股价异动又是因何而起?我需要明确的解释。”
司建宇沉默了一会儿,“你刚看到我换了秘书吧。小刘是我亲自面试招进来的,给我当了快三年秘书,做事沉稳干练,我一直很信任她,待她也不薄。不过昨天晚上爸爸叫我去大骂,我才知道,她把你写的那份报告连同我这边几个其他文件复印给了张总。”
这种凭空冒出的间谍战一般的情节让司凌云目瞪口呆,她想问为什么,可再一想,老臣子叛主,无非受利益驱动,又有什么可问的。
“我今天上午一上班,让小刘走人,然后就跟老李商量对策,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对不起。你不用担心,爸爸不会怪你的。”
司凌云想,其实司建宇挨骂过后,大可以打个电话给她,让她提前有个心理准备,不至于今天被张黎黎突然叫去弄得如此狼狈,不过,再来计较这点也没什么意义。“我写的报告只是指出收购巨野实业可能存在的风险,她拿去没关系,爸爸要怪我也随便他。我只想知道收购消息是从哪儿泄露出去的?”
司建宇叹一口气,“你还没明白吗?这个借壳上市计划是王军提出来的,张总一力支持,你的报告对她来讲,就意味着公然跟她作对。至于消息,我可以肯定地说,是张毅放出去的。”
张毅在年底从外地回到公司,虽然司霄汉再没有给他安排任何职位,但他时不时大摇大摆在顶峰大厦进进出出,碰上司凌云时表情十分倨傲。司凌云不解,“他再怎么胡来,也不可能有胆子破坏他姐姐支持的上市计划啊。”
“从张总这次的反映来看,她参与了她弟弟的计划也有可能。”
司凌云惊愕地看着他,他继续说:“据我所知,张毅那几个月并没有老实在天津待着,他数次往返澳门豪赌,张总曾让财务先后从顶峰账上划出两笔数目巨大的款项出去,可想而知就是给她弟弟还债。爸爸知道后为这事大发脾气,已经收回张总的大额财务审批权,只让她管公司日常开支。赌场放债,全是高利贷,利滚利累积下来十分惊人,张毅要在短时间内翻身,最好的办法就是筹一笔钱,趁着巨野的股价仍在谷底,大量购入,然后放出顶峰收购的消息,就可以脱手获利。反正借壳只处于研究阶段,任何消息都只是传言。这三天时间,巨野的股价飙升了近30%,明天赶在顶峰发声明前,他们出货,钱已经轻松赚到了手。”
司凌云将信将疑,“你这全是推测,并没有真凭实据。”
司建宇苦笑一声,“凌云,你连大哥也不信了吗?”
“那倒不是,我把这份报告交给你已经有近半个月时间,你没有任何反应。如果你认真看过报告,早些跟爸爸谈,至少张总和张毅就根本不可能抓住我大做文章,把消息泄露的责任推到你我身上。”
司建宇表情复杂,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对不起,凌云,这件事确实怪我。这段时间,我耽误了不止一件公事。”
他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肥胖的身躯微微佝偻着,额头上渗出细密晶亮的汗珠,整个人看上去突然显得颓唐而沮丧。司凌云不得不问:“出了什么事,大哥。”
见司建宇不语,她只得说,“我不打算打听你的私事,可是你也清楚眼下的状况,我被张总陷害,或者被爸爸骂一顿都是小事,我能应付。你坐的位置跟我不一样,没我这么容易搪塞过去。而且借壳计划还没正式开始,他们就这样玩内幕交易渔利,迟早会危及顶峰。”
司建宇依旧沉默着,就在司凌云打算放弃走人时,他突然开了口,“你现在跟傅轶则关系怎么样?”
司凌云略微皱眉,“大哥,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我没有把收购计划给他看,他知道顶峰有借壳上市的打算,但不可能从我这里知道目标是巨野实业。”
“不,我不是怀疑你泄密给他了。”
两人目光碰到一起,司凌云心底一沉,顿时明白过来,努力按捺下一走了之远离这个尴尬状态的念头,尽可能平静地说:“大哥,你早就知道轶则跟大嫂从小认识。夫妻之间应该怎么相处,我没有概念,但我想宽容、相互信任和交流比什么都重要。”
“是的,宽容、信任,还有交流,确实都很重要,可这些都是双向的,我一个人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司建宇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凌云,上次你跟晓岚谈话以后,我们关系改善了很多,她基本上恢复了原样,我们甚至重新谈到再生一个女儿的计划。不过这也只持续了几个月,从年底开始,她又开始变得心不在焉、焦躁,我很担心。冬冬生日那天晚上,她说她被小孩子吵到头痛,想出去转转,我开车跟着她的车,看到她去了傅轶则那里。”
司凌云故作轻松地笑,“哦,这件事我知道,那天晚上我在轶则家。轶则告诉我,大嫂心情不大好,他下楼陪她在咖啡馆坐了一个小时,只是聊天而已,然后大嫂回家,他就上楼了。轶则说了,他拿大嫂当普通朋友看。他没理由骗我。大哥,你不要捕风捉影,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什么事。如果我怀疑轶则跟别的女人之间有暧昧,不管那个女人是谁,我都不会容忍,我没必要为他做任何隐瞒。”
“她后来确实回家了,但从那一天起,她开始用各种借口拒绝跟我……在一起。”
讲到夫妻隐私,司凌云的尴尬更甚,只得垂下眼帘。
“我想跟她谈谈,她都是回避。春节我们去三亚度假,她……”司建宇突然顿住,咬紧了牙。
办公室里的寂静一时间漫长难挨,直到房门被敲响,新任秘书小王怯怯地探头进来,“司总,安吉建筑公司的徐总来了,他……”
司建宇有些粗暴地打断她,“出去。”
小王吓得僵在原地,仿佛要哭出来,她是个瘦小的女孩子,这个可怜巴巴的样子弄得司建宇越发暴怒起来,额头青筋跳起,正待进一步发作,司凌云站起了身,尽可能温和地说:“你请客人去李总办公室,由他接待。”
小王表情仓皇地将门关上,司凌云无可奈何地说:“大哥——”
他做了个手势,努力放缓声音,“对不起,凌云,拖住你讲这些事,除了你,我的家事从来没跟别人讲过。能讲给谁听呢?我母亲中风半身偏瘫,父亲——你也知道,他本来就不赞成我跟晓岚结婚,再加上风流一生,听到男人会为这种事情困扰,肯定只会觉得可笑,更加不信任我的能力。至于生意场上的朋友更不必说。可是这些天我完全没办法专心处理工作,以至连累到你。”
“自家人,也不用说连累。”她放弃找机会走掉的念头,靠回椅背,看着司建宇,“大哥,你既然信任我,我想冒昧问你几个问题。请你衡量一下,你内心有多爱大嫂。”
司建宇一怔,苦笑道:“要是不爱她,当初我不会娶她,现在也不会这么焦头烂额。”
“那么她爱你吗?”
“我懂你的意思,凌云。我并不具备吸引到漂亮女人青睐的资本,从青春期我就知道这一点。”
司凌云扬眉笑了,“我问这话可不是为了打击你,大哥。看看爸爸,到现在结了三次婚,娶的老婆一任比一任年轻,我妈被他甩了,居然不肯再婚,还是一意讨好他,认为他比其他男人有魅力。除开财产,他又有什么别的资本?可财产和权力对他来讲,早就不是什么身外之物,而是他这个人的一部分。你是他的儿子,为什么要刻意把你拥有的一切和你自己割裂来看?”
“你大概跟很多人看法一样,觉得晓岚嫁我,无非看中我的钱。不,她不是那种物质女人。她家境的确很差,可是以她的相貌气质,追求的人很多,也有人给她开出很好的条件,她都没有动心,一直守身如玉,非常洁身自好。”
她毫不客气地诘问,“如果大嫂不是漂亮女人,你会不会注意到她、爱上她、娶她?”
司建宇一时语塞。
“别嫌我肤浅现实,大哥。我对爱这个东西,看得没那么矜持奇特,爱一个人由灵魂开始,当然很纯粹很理想。可是世人最先接触的毕竟是皮相,由爱相貌、才华、肉体、财富这些东西开始,又何尝不是爱?有钱人多得是,漂亮女人也多得是,你肯娶她,她会嫁你,自然都是有理由的。去追问那个理由的本质没什么意义,重要的是你们已经结婚了,你珍惜你们的关系,就必须让她明白,你需要的不是一个心不在焉的太太,一段有人游离在外的婚姻。”
“问题就在这里,晓岚一向非常敏感,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跟她沟通,但又不伤害她的感情和自尊。”
司凌云老大不以为然地说:“大嫂既然是这么敏感的女人,想必应该注意到丈夫这段时间很困扰吧。她尊重你的感受吗?她为维护你们之间的关系做了什么努力吗?”
司建宇再度说不出话来。
“我没挑拨离间的意思。也许你们有你们的相处模式,别人管不着。不过我觉得,尊重女人当然是美德,可别把大嫂想成玻璃心吹弹可破。不管什么女人,被你这么对待久了,都会产生容易受伤的错觉的。”
司建宇苦笑,“凌云,现在我有些明白爸爸为什么偏爱你了,你怎么呛他,他都不生你的气。说真的,你对待感情的某些部分是像他的。”
“这是在批评我冷漠无情吧。”司凌云耸耸肩,“他也谈不上偏爱我,在他眼里,我只是个女儿,迟早要嫁到别人家,所以不必事事较真而已。大哥,你处理公事游刃有余,自然知道,不管最开始手里握有什么筹码,一向都是保持冷静的那个人能笑到最后。”
“但是晓岚毕竟是我太太,我不能把工作上那一套搬回家里。”
司凌云蓦地想到他利用她来嫁祸张毅的手段,在心底再度做了个耸肩的动作,语气却放得更加温和,“我没劝你使用心计对付大嫂,也没劝你计较付出多少得到多少。感情这件事,从来不讲公平,只讲情愿。如果你要尊重她的心神不定,那你就得尊重到底,放弃所有抱怨,默默咽下伤害——问题是,有必要当这种情圣吗?”
“你一定也在心里笑话我这个大哥软弱可笑。”
“你真拿我当爸爸的克隆版了。不,我没他那么冷酷自私,不会觉得你软弱。其实我完全理解你对大嫂的爱、对家庭的重视,只是建议你调整表达爱的方式。你得做出选择:情愿要一份平等的、甚至由你掌握主动的关系,重新回到平静的家庭生活里去,还是情愿成天坐困愁城,揣摩太太在想什么?”她看着陷入沉思的司建宇,在心里默默加上一句:恐怕有些想法,你太太自己也未必能够面对,你又何必去挖掘?
司霄汉从深圳回来,将司凌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表情严肃,她也做好顶着挨骂据理解释力争的准备,可是他开口问的却是:“你打算跟傅轶则结婚吗?”她吓了一跳,“谁说我们要结婚?”
“老周昨天晚上在会所打牌时跑来恭喜我,说听他儿子讲,你跟傅轶则已经订婚了,弄得我一头雾水。我打电话问你妈,你妈也说完全不知道。订婚这么大事,都不跟大人说一声,你未免任性得过分了。”
老周的儿子便是司凌云的中学同学周志超。司凌云没料琪琪家聚会时发生的事倒会传到父亲这里来,她也没什么可解释的,索性耍赖,“我没跟谁订婚。他儿子一向无聊,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闲言碎语就乱传一气。”
司霄汉将信将疑,想了一想,“老周那个儿子也确实很不成器,前几天为一个歌手跟人争风吃醋打架,伤了人不说,还砸了酒吧,赶上酒吧老板也不是好惹的,一场大闹下来,弄得老周颜面扫地,四处找人求情,赔了一大笔钱才算了结了这件事。”
司凌云顿时联想起到曲恒,紧张地问:“跟谁打架啊,伤着人没有?”
“我哪有闲心管他们那些破事。老周在别的事情上顶精明,就是拿他这个宝贝儿子没办法。”
她也并不关心周志超闯了什么祸,见司霄汉似乎完全没有怪罪她的意思,她反而有些悻悻,只得主动问他:“我写的报告您看了吗?”
“我看过了,写得不错。但是有些部分你多虑了,巨野公司曾经风光一时,当地政府为了保住唯一的上市公司,做了不少输血的工作,债务问题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
“我的报告并不是建立在想象之上的。我看了巨野的财务报告,含糊不清的地方实在太多,需要一一调查……”
“借壳的计划已经定了,你不要再插手了。”
司凌云不肯罢休,“这样太草率,爸爸。你今天发声明说目前顶峰没有收购巨野的计划之后,巨野股价应声跌停,证明它的基本面很差,如果没题材,不会有人看好它。ST股不少,可以找比它合适的壳资源,何必非要认定它呢?”
“小云,时间不等人。顶峰去年冲击IPO没有过会,回头走借壳上市的路子,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现在中央对地产行业的调控政策很多,如果只依靠银行或者风投,我们的发展会受很多限制,上市已经成为顶峰必须走的路。合适的壳资源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多,相比之下,巨野的盘子小,最适合我们的要求。有风声说丰华集团也盯上了巨野,我们必须抓紧进行。”
“可是万一……”
“我把你的报告给了王总,让他作参考,提交相应的分析报告给我看。”
司凌云无话可说,司霄汉拍拍她的手,“你肯这么用心做事,而且报告写得很有条理,我是开心的。这次捅出的篓子也不怪你,建宇这事做得太不地道,居然利用你的单纯来达到他自己的目的,我已经好好教训了他。”
“爸爸,你这么怪大哥对他不公平。他没哄我,我负责法务工作,他让我去做法律风险评估是很正常的,大家都是为了公司好。”
“你到底才踏入社会,想法简单。别的不说,这次他让你写调查报告,却又扣在手里迟迟不提交给我看,然后把消息泄漏出去,做得实在太过分了。”
“不,他只是……”她记起答应过司建宇绝不把他的家事讲给别人听,一时不知道如何替他辩护才好,“谁能证实消息是他泄漏的?您不能把他想得这么阴暗。要是连自己的儿子都不信,还能相信谁。”
“正因为他是我儿子,所以我很了解他那点小心思。我把地产公司交给他,对他的具体运营从不多加干涉,已经是对他最大的信任了。”司霄汉并没有怒容,只不容反驳地说,“可是我还远远没到退休的时候,不可能现在把顶峰交给他。他想法再多,也只能老实等着。希望他明白这一点,不要动不动生出非分之想。”司凌云发现,她再辩解下去,不仅让父亲证实了她头脑简单无辜,而且更加认定司建宇在背着他搞鬼,她不禁气馁,闷了一会儿,“那借壳计划什么时候启动?”
“股市天天都有新热点出来,用不了多久,大家会忘了这件事,我们的计划是趁股价合适的时候在二级市场上收购一部分股份,然后启动谈判收购。你不用操这个心了。”
司凌云好不恼火,“你这明明是歧视我,一边说我报告写得不错,一边让我别管了。”
司霄汉叹一口气,肩膀突然垮下来,带着倦容的面孔现出一点老态,再怎么不服老,出差往返奔波对他而言也已经是一件劳累的事情了。司凌云想,换作平常与父亲关系亲密的女儿,自然应该上去慰问加按摩,可是她意念一动已经别扭,无论如何做不到孝顺亲热举动,这感觉让她很是烦恼。
“小云,我不想你当什么女强人来拼死拼活证明你的能力,那样既辛苦又没意义。你是我女儿,有条件好好享受生活。你马上快27岁,这个年龄结婚也很说得过去了,到时候我会给你办个风光的婚礼,再送一大笔嫁妆。”
她翻个白眼,“等我随便找个阿猫阿狗结婚,你就该后悔逼我嫁了。”
“我会让你随便嫁阿猫阿狗吗?婚姻讲的是门当户对,女孩子尤其不能下嫁。你看看你大哥,不听我的话,娶了你大嫂,完全没从婚姻中得到任何好处!老实讲,老周前一段时间一直跟我套近乎,很有撮合他儿子跟你的意思。”
司凌云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您怎么说?”
“我直接告诉他,他的身家倒也算说过得去,但是他那个儿子就完全配不上我女儿了。”
这句话居然让司凌云眼眶一热,她连忙掩饰地大笑了,“这话我爱听。”
“傅轶则这人吗,能力、学历都是很出色的,不过,他可不是能轻易驾驭的类型,你这个脾气,跟他也不见得合适。”
这已经是她从父亲那里听到最接近于关心的话语了,不想破坏此时的心情,“我跟他交往的时间还不长,没到结婚那一步。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等一下。以后不要那样跟你张阿姨争吵。不论在公在私,礼貌还是应该讲的。”
这个批评显然是张黎黎告状的结果,但来得如此轻描淡写,几乎是走个过场而已。她努努嘴,决定给父亲面子,“好好好,大家都要讲文明讲礼貌,我知道了。”
“也别再那么气你妈妈了。”
为了程玥报销旅行购物费用的事,母女俩前天大吵了一架。司凌云将程玥从欧洲带回的礼物摔还过去,请她以后不要再做这样丢脸的事情,更不要再试图控制她的生活;程玥则毫不客气地数落她矫情、小题大做、吃里爬外……两人谁也没说服谁,接下来几天处于冷战之中。显然,她昨晚不在家,程玥也跟司霄汉诉苦了。她哼一声,“您不给她报销她才会生气,我哪能气得到她。我走了。”
出了父亲的办公室,司凌云马上拿手机给曲恒打电话,然而手机响好久都没有应答。她回到自己办公室,却有些心神不宁,正准备查他公司的号码再打过去,他总算打回给她了。
“你怎么不接电话?”
“我在医院……”
她懊恼地说:“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儿告诉你可可的事,也许你就不会挨打了。”
“告诉我可可什么事?谁告诉你我挨打了?”
司凌云一下哑然,停了一会儿,懊恼地问:“你在医院干什么?”
“我母亲病了。”
“啊,她……还好吧?”
“情况不大好。凌云,我正好有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
“顶峰行政部陈经理前几天通知我,要跟我中止花木租摆合同。”
司凌云一怔,“为什么?”
“原因我不关心,合同没了就没了吧。只是我现在急需用钱,财务部汪经理一直拖着没跟我结上两个季度的帐,我……想麻烦你帮着说一下,”曲恒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对不起,医院在催费,我公司账上已经没有流动资金了,如果不是太紧急了,我不会跟你开这个口。”
“我明白,交给我吧。”
司凌云放下电话,叫小伍进来,问他知不知道与宜园园林中止合同的事,他也茫然,“金主任倒是来打听过,你跟曲恒是什么关系,跟这事有关系吗?”
司凌云大怒,“你怎么说的?”
小伍好不委屈,“我只说你们是朋友,早就认识,我想这层关系对曲恒应该有帮助吧。”
“算了,你再去打听一下,取消跟宜园的合同到底是谁干的。”
小伍自从去年底与其他部门女同事合作过节目后,已经有了自己的消息网,过一会儿便带回了消息,“据说是张总亲自下令中止这份合同,行政部门当然马上照办。其实宜园园林的花木供应和维护工作一直做得不错,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张总。还嫌我们的事情不够多,都不通过我们办公室就这么干,虽然是个小合同,可完全可能又埋下官司隐患……”
她心底一沉。她只是在公司年会上给曲恒解过一次围而已,张黎黎这次居然迁怒发作到中止他的合同。她马上起身去了财务部,汪经理是个长着标准会计面孔的五十岁男人,一副谨小慎微而又精明的模样,眼镜滑落到鼻尖,小眼睛从镜框上方看人,无端带着一点窥视的意味。
“汪经理,我想知道报销审批的流程,正常情况应该是多长时间?”
汪经理十分客气地说:“对不起,司小姐,今天早上程女士打电话过来,我也给她解释过,我没有见到审批下来的单据……”
司凌云打断他,“我不是问这件事。给顶峰做花木租摆维护的宜园园林被解除了合同,但还积压了两个季度的花木维护费用没有结,正常来讲,不应该拖这么久吧。”汪经理目光闪烁了一下,“这个情况我不太清楚。司小姐,我们现在正在推行规范管理,重新审查所有开支项目,同时还要一一审查供应商资格,所以确实比以前有延迟。”
“会延迟多久?”
汪经理赔笑道,“司小姐,既然你过问了,只要张总批下来,我马上加急办理,绝不耽搁。”
她明白他的言下之意,“顶峰一共欠宜园那边多少钱?”
汪经理叫职员翻看账目,报出一个数字,接近五万块。她点点头,“好,谢谢。”
出来以后,司凌云还真有些左右为难。只区区五万块,并不算大数目。张黎黎此举明明针对她而来,她去理论,只会招来羞辱,不可能解决问题;这种事在司霄汉看来大概不值一提,她去告状只徒然显得幼稚无能;她自己是标准的月光族,总是一拿到工资便要还卡债,从来没有一分钱存款;她刚刚跟母亲吵翻,没办法低声下气去借钱。可是曲恒这样硬气的人,肯向她求助,一定是到了非常为难的时候,更何况他这次是受她连累,她父亲公司还拖着他的货款不结,她不可能不解决这件事。
她想了想,下楼去了司建宇办公室,这次他的秘书小王马上站起来,“司小姐你好,司总正好马上要去出差了。”
说话之间,司建宇拎着公事包走了出来,“凌云,有什么事吗?边走边说吧。”
两人站到电梯前,她问:“大哥,你要去哪里出差?”
“我去一趟上海,后天回来。”
她只能单刀直入,“大哥,我想找你借五万块钱,私人有急用,会尽快还你,方便吗?”
“没问题,我得去机场了,你要得急的话,我打电话让晓岚跟你联系,让她转给你。”
“谢谢大哥。”
送走司建宇后,她考虑到已经接近银行下班时间,又已经安排好了与白婷婷碰面加班,可能来不及去取现金送给曲恒,便发短信说已经给他从财务结了款,让他将银行卡号给她。过了一会儿,米晓岚果然给她打来电话,记录下她报的卡号和名字,却有些诧异地问:“咦,这不是那个给我种树的园林公司的老板吗?”
她这才记起他们之间的那场不愉快,不免有些尴尬,“他是我一个朋友,现在急需用钱,大嫂,谢谢你了。”
米晓岚笑了,别有意味地说:“你早告诉我这层关系,我也不至于跟他为一棵树扯皮了。好吧,我马上划钱过去。”
她总算松了一口气,半了小时后,曲恒打来电话,“钱已经收到了,谢谢,但顶峰跟我结账应该是48970块,你打多了1030块。”
“算是拖欠的利息吧。你妈生的什么病,在哪家医院,我过来看看她。”
“她是扩张型心肌病引起的胸腔积液,目前在重症监护室,不用过来,过来也看不到她。”
她听得出他声音里的疲惫,只得说:“你好好照顾她,还需要钱的话,我再给你想办法。”
“不用了,应该差不多够了,谢谢你。”
司凌云与白婷婷、小伍在一起加班整理一起债务纠纷的起诉材料,一直忙到晚上九点。三人都累了,司凌云正打算打电话叫外卖,白婷婷连忙说:“今天小伍说请我去同仁里吃大排档,凌云你也一起去吧。”
“顶峰不是已经拍下了那块地了吗,怎么还没有拆迁?”同仁里是本地一处有名的排档,司凌云有几年时间没去过,不过看集团出的简报,知道顶峰通过土地市场参与旧城区改造,拍下了同仁里地块。
“据说居民因为拆迁补偿问题僵持了一段时间,好容易才谈妥,马上要开拆了,过几天同仁里的排档都要正式结束营业。听说我在这边好几年,居然从来没去过那里,小伍好心要带我去见识一下。”
小伍笑嘻嘻地说:“最近好多人专程过去怀旧,生意好得不得了。”
这几天司凌云跟程玥赌气,没有回家,住在傅轶则的公寓里,他今天晚上有应酬,给她打了电话说要晚归。她心情不好,回去也不过一人逍遥,便点头答应同去。既然要去大排档喝酒,她便没有开车,三个人招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同仁里。
三月初的天气,仍旧带着些许寒意,窄窄一条老街巷,不过100多米长,沿路墙壁全写着大大的红色“拆”字,但却比司凌云记得的还要喧闹。高瓦数的灯泡将街道照得亮如白昼,放眼看去,一家接一家帐篷支起来,所有的大排档全都生意兴隆,她环顾四周,手写的菜单,简易的折叠桌,一次性盘子装的卤牛肉、鸡翅、花生米、猪蹄,刚出锅的生煎饺子,各式小粥,竹筒装的筷子,风一吹便歪歪斜斜的塑料杯……空气中混合着油烟与烘烤的味道,复杂莫辩,豪放的谈笑声中伴随着各类乐器吹拉弹唱,男男女女的卖艺人或者唱戏、或者唱流行歌曲,声音交织一处却又各不相扰,场面世俗,气氛欢快,再冷静的人一走进去,也会被感染得有几分目眩神离。
眼前一切看上去似乎跟从前完全一样,这种没有变化的熟悉感简直让人有几分说不出来的欣慰。
白婷婷惊讶地瞪大眼睛,“这哪里像是要拆迁的样子,简直是末日狂欢。”
“不是末日,不过真的是狂欢。”
小伍的家就在离此不远的一个街区,从小到大生活在这里,自然是同仁里的常客。他领着他们熟门熟路向里走,到一处排档前停下,跟老板打着招呼,老板非常利落地在一个狭小得转不了身的过道里再支了一张桌子,让他们坐下。
白婷婷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指着隔壁正弹琵琶的女孩子对司凌云说,“这简直是民国电影里才会有的场面。”
“以前有一段时间更热闹,这几年娱乐场所多了,再加上拆迁的消息传出去以后,好多艺人都去了别的地方。”小伍热心地介绍着。
司凌云想,每个人的记忆片段都是不一样的,同仁里留在她印象里的不是热闹。她刚读大学之初,跟李乐川他们曾是这里的常客,那个时候这条街初成气候,排档没有现在这么密集,除了民间艺人献技,还有音乐学院的学生到这里来拉小提琴、或者唱歌剧咏叹调,他们卖艺并不单纯为了钱,更多是为了练胆子和乐趣。深黑乐队甚至也到这里来唱了一整晚,可惜一般食客并不接受他们的原创风格,对英文歌曲更是兴趣不大,点唱寥寥,到后来索性成了陆续闻风而来的圈内朋友大聚会,高歌纵饮持续到半夜才结束。
后来同仁里排档日渐知名,学生们陆续退出这里,他们来得日渐稀少了。
她打电话给在北京的李乐川,让他听这里嘈杂的声音。他顿时兴奋了,“我剧本里还写到过这里。咦,现在唱的都是口水歌吗。难怪上次我回来,说想来这里,阿恒说没什么意思,坚决不肯过来。”
“你上次来了就好了,这里马上要拆除了。”
李乐川好不感伤地叹气,“看来我赶不上跟这条街告别了。”
她笑,“什么都会改变,要一一告别,未免太多情了。”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剧本有投拍希望了,现在正在谈合同细节。”
“太好了,等你确定以后回来,我们给你好好庆祝一下。”
司凌云放下手机,只听小伍仍在给白婷婷起劲介绍着,“等会儿我请这边有名的人气天王来演唱,你听了就知道,草莽之中真的是藏龙卧虎。”
白婷婷半信半疑地哼了一声,“人气天王——谁封的?太搞笑了。欺负我没来过,你就使劲吹吧。”
司凌云原本心不在焉,却忽然意识到,小伍对白婷婷的态度似乎不是纯粹的学弟尊重师姐,而一向干练洒脱的白婷婷在小伍面前似乎也有几分娇憨感觉,她想她今天晚上大概来得多余了,可马上就走又未免太着痕迹。
他们点的菜陆续上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不过就着如此热闹的气氛,吃什么好像都不重要。不管是挤坐在一起的客人、走马灯一样不停过来的各路艺人,还是穿梭忙碌的老板、伙计,每个人看上去都没有任何心事。正如小伍说的,这条街也许到了末日,可是竟然没人流露丝毫伤感情绪,买醉的买醉,赚钱的赚钱,大家狂欢得十分默契。
小伍想点的歌手仍在别的排档演唱,迟迟没有过来。在周围一片嘈杂声中,司凌云突然捕捉到了一串似曾相识的音符,只见一个扎着马尾的男人正背朝他们,无所事事地倚坐在排档旁边,信手弹着吉他,不时拿起身边的啤酒瓶喝上两口。
小伍顺她视线看过去,“那是阿平,他租住在我家隔壁,以前也在同仁里唱歌,有点小名气,不少客人是专程冲他过来的。不过最近大半年嗓子哑了,没什么生意了。”
“小伍,请他过来唱歌吧。”。
小伍马上起身拍拍那男人的肩膀,跟他说了几句,他放下啤酒瓶,抱着吉他走了过来,灯光之下,看得出他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有一张沧桑的面孔,穿着皮夹克、牛仔裤,中等个子,及肩的头发扎成马尾,面带笑容,但并没有一般艺人那股子招揽生意的意味,“几位想听什么歌?”
“就是你刚才弹的那首,名字应该是《蔑视这个世界是我们最好的伪装》。”他听到歌名颇为讶异,不过还是点点头,坐了下来,随手拨动琴弦。
蔑视是我们最好的伪装
当这个世界如此虚无
就像爱你看起来那么容易
我却无法表达得准确无误
两个人相守也不能逃过时光追逐
当你说你就要离开
我们全都笑得满不在乎
只是看着背影消失
将名字刻到心底深处
蔑视是我们最好的伪装
当这个世界充满谬误
我还记得那些再见的约定
以及所有关于告别的祝福
一个人等候
任内心慢慢变得荒芜
当你说你路上归途
我却等不及走上另一条路
甚至没有擦肩而过
我们注定回不到最初
这并不是适合在夜市上演唱的一首歌,阿平的嗓子也确实沙哑粗粝得厉害,越发显得沧桑意味浓郁,与整个环境有着格格不入的怪异,然而司凌云听得入神,一曲终了,她才发现放在桌上的手机在不停闪烁,是傅轶则打来的,她歉意地对阿平鼓掌,示意小伍付报酬,然后起身走到旁边接听。
“在哪里,怎么这么吵?”
“跟同事在大排档吃消夜,吵是吵一点儿,不过很放松啊。”
“你喝酒了吧?”
她承认喝了不少啤酒,“也不知道是不是这边太闹了,真有些头晕。”
“我过来接你好了。”
她把地址和排档编号告诉他,回来坐下,“咦,那位阿平呢?”
“那边有人叫他。司小姐,你刚才点的歌我从来没听过。”
“那是我朋友原创的一首歌,真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本来想问问他怎么会唱的。”
“等会儿再请他过来就是了。”
白婷婷赞叹,“果然唱得很好。”
小伍得意洋洋,“他以前嗓子好的时候,唱得更厉害。”
“其实唱歌的技巧还是其次,关键他真的很享受很投入,完全没把一次次重复唱歌当成机械化的工作,真的很有感染力。”
小伍突然站了起来,“咦,那不是给我们公司供应花草的曲恒吗?怎么跟阿平打起来了?”
司凌云转头一看,就看见曲恒拖着阿平从前方排档出来站到路中间,阿平护着吉他甩脱他的手,他再度逼近阿平,狠狠说了一句什么,同时重重一推,阿平倒退几步,吉他碰在桌子角上,发了破裂的声音。四周顿时一阵扰攘,有顾客兴奋地叫:“嘿,打起来了。”“这人是奔着阿平来的。”“什么来头?”“以前好像没见过。”更有人煽风点火,想把场面弄得更混乱。
她连忙起身,小伍紧张地说:“司小姐,你别过去看热闹。”
她来不及解释,努力想挤开聚集过来围观的人,可是还没挨近,只见阿平已经出手,重重一拳打在曲恒脸上,发出沉闷的一响,曲恒的头被打得偏到一边,嘴角裂开沁出血迹。她吓得大叫:“阿恒,小心。”曲恒向她这边看来,可是目光一扫而过,随即也一拳挥向阿平。两人扭打到了一起,周围阿平的朋友,还有几个喝得半醉的顾客也唯恐天下不乱地加入战团,一时之间,桌椅杯子倒了一地,啤酒瓶乱飞起来,小伍拖着她向后避。
“太危险了,千万别凑近。前几天这里喝醉的客人也是无缘无故打起来,好几个人打得头破血流进了医院。”
白婷婷受惊不小,“那你还带我们来这种地方。”
“只有最后几天生意了,来一次少一次。”老板站在他们旁边,倒是非常处变不惊,“再说也不是天天会打架啊,没人发酒疯的时候,这里还是很开心的。”
这时警察和市场保安闻讯赶来,扯开扭打在一起的几个人,乱作一团的现场平静下来,伙计们麻利地扶起桌椅,清扫满地垃圾,招呼客人重新入座,而客人也欣然坐下,艺人们又开始招揽着生意,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白婷婷看得目瞪口呆,“这也太淡定了。”
司凌云问小伍,“他们会被带去哪里?”
“应该是去了派出所,穿过同仁里左拐,往前走两百多米就到了。”
她抓起自己的包,“曲恒是我朋友,我得过去看看。”
小伍和白婷婷要陪她去,她谢绝了,“只是打架,也没出什么大事,如果需要专业律师,我再给你们打电话。”
司凌云顺利找到派出所,向值班民警说明情况,“其中一个曲恒是我朋友,他有正当职业,平时很守法。今天……大概是喝多了,我可不可以保他出来。”
“喝多了也不是参与斗殴的理由。先得等审问完,确定他的行为有没有触犯治安条例。”他看看司凌云,“要不你坐在这里等着吧。”
她只得在靠墙的长椅坐下,一时有些六神无主,可是没人能够求助,李乐川远在北京,卢未风正在四川做登山训练。她只能安慰自己,毕竟没人严重受伤。果然,过了一会儿,陆续有人被放出来,却不见曲恒和阿平,她随便拦住一个年轻男子问里面的情况,那人邪气而满不在乎地笑道:“小事情啦,警察训我们一顿就放了,不过那个高个子最先动手,大概会关上几天。”
她当然知道这次打架是曲恒挑起来的,如果警方认为他涉嫌寻衅滋事的话,确实有权力拘留他。她只是不理解,曲恒脾气有些古怪,但从来不算好勇斗狠,这次居然会跟一个上了年纪的卖唱艺人动粗,实在不像他会做出的事。
她重新坐下,又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民警带着曲恒与阿平走了出来,一边教训着他们:“你们既然是父子,有什么矛盾在家里解决就好,以后不许在公共场合这样动粗,扰乱社会治安。”
司凌云有些惊呆了,下意识地看向曲恒与阿平。曲恒那张被络腮胡子遮掩住的面孔依旧毫无表情,只听阿平笑道:“我知道了,警察向志,谢谢你们。”
警察挥挥手:“走吧走吧。”
出派出所以后,司凌云刚要开口,曲恒先说话了,“什么也别问。”
她恼怒地说:“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没那么强好奇心一定要问你。就当我是闲得无聊才在这里等着看警察怎么发落你好了。”
她转身要走,曲恒拉住了她的胳膊,哑声说:“对不起。”
她回头,他松开手,她看见他嘴角开裂,左边颧骨上带着青紫,眼神黯淡,到底不忍心,“你这又何必,你妈还在医院里,你居然……”她打住,看向站在几步开外的阿平,阿平的神情同样复杂,突然开口问曲恒,“你妈妈怎么样了?”
“以后她怎么样都跟你不相干。滚,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阿平没有再说话,转身走了。司凌云看着他沿着空旷的小街,拖曳着一个影子步履沉重地走远,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点苍凉感。虽然认识曲恒的时间很久,可是她有一个复杂的家庭,本能地不愿意去过问任何人的家庭状况,除了拿他当男友救急的时刻,他们并不曾真正接近。现在看来,曲恒一向的沉默冷漠也是有原因的。
“我先走了。”
“等一下。”她取出包里的湿纸巾,刚扬起手,他便向后一闪,她烦躁地说,“别动,你也不想挂个打架的幌子回家让你妈担心吧。”
他站住不动,她小心地替他擦着嘴角凝固的血迹。这时一个冷冷的声音传了过来,“我来得还算及时,没错过一场好戏的高潮部分吧。”
伴随着这个声音,傅轶则从马路对面走过来。司凌云这才记起他会来接她这件事,有些歉意,正要说话,曲恒先开了口,“对不起,凌云,今天耽误了你时间,我先走了。”他走的是与阿平相反的方向,步子迈得大而且急,很快便走远了。
“你怎么找到了这里?”
“我去了同仁里,你的助理小伍告诉我,有了叫曲恒的园艺供应商因为打架被抓进了派出所,你来上演美救英雄的戏码,我当然不想错过。”
“没事了,我们走吧。”
傅轶则站在原地没动,“这么说,你借他五万块钱,也没有能解决他的问题,他还是要喝酒闹事发泄?”
她一怔,顿时恼火了,套用他的语调说:“这么说,我家大嫂又找你诉说苦闷了吧。我猜在你的劝慰下,她的问题肯定解决了,没必要再向她先生施加冷暴力。”
“不用摆出这么挖苦刻薄的口气,她确实刚给我了打电话,告诉我一点她认为我应该知道的事情。我不理解的是,我的女友需要用钱为什么不找我,而去找她没好感的大嫂。除非——”他拖长声音,“你觉得没办法跟我解释借钱给前男友这种尴尬的关系。”
提起“前男友”这个称呼,她便有勾起往事的沮丧,冷冷地说:“既然你已经给我下了结论,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要是不来,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保他出来,送他回家,帮他醒酒,安慰他再多不如意也会过去?”
她咬紧嘴唇不理他,可他显然并不打算罢休,继续嘲讽着,“司凌云,我发现你跟倒霉落泊的前男友保持联系,并不是因为你同情弱者珍惜旧情,而是你可以一直在他的生活里扮演拯救者的角色,你需要这种心理优势,他刚好给了这方面的满足。”
司凌云压抑着怒气,“可惜今天晚上好像没有更多有趣的剧情了,是不是有些遗憾?”
傅轶则若有所思,“有一点我得提醒你,你要还爱着他,就必须知道,男人并不喜欢女人充当他生活的拯救者,他稍微缓过劲来,就会巴不得忘记他出的那些丑。”
“你不光分析我上了瘾,还拿我当痴情的圣母看,准备给我指导,可真是有趣。保持这个错觉吧,不用纠正。”她打个呵欠转身也准备走掉。他却一把拖住她的胳膊,拖着她穿过马路,走到他的车子前,伸手拉开车门,想将她推进去。她恼火地挣扎着,“放手,不然我可喊了。”
他松开她,却用双手撑着车顶,将她圈住,似笑非笑地说:“警察今天晚上工作到现在,实在够辛苦,我们别去给他们添麻烦了好不好。”
她毕竟没有真打算在派出所门口演出一场闹剧,身体向后一靠,“我也很累了,你要是想跟我吵架,我不会奉陪。”
“还是不打算给我任何解释?”
她毫不客气地挖苦道:“不如你先给我从头解释一下,你和我大嫂的关系算什么?”
他似乎僵住,她摊摊手,“所以我们别玩这种幼稚的游戏了,好吗?相互不信任,解释来去又有什么意思。”
“那么你打算信任我吗?”
轮到她默然了。黑暗之中,他慢慢倾身,逼近的面孔英挺迫人,她平视过去,目光正好落在他弧度完美的上唇上,可以闻到他须后水的味道;她目光微微向上,与他视线相接,跟往常一样,他的眼睛仿佛要一直看到她心底,她再一次生出荒谬的念头,只想身体蓦地缩小,避开他近乎危险的注视,逃脱他在不知不觉中施加的影响。可是与此同时,他又如同磁石一般将她吸住,让她只想无穷无尽地站在原处,被他这样牢牢圈住,整个世界都挡在他的臂弯以外。
这个内心无声的挣扎让她充满疲惫感。良久,她讪然一笑,“好吧,我信任你的判断能力。今天的场面没有看上去那么暧昧,曲恒只是我的朋友,他母亲生病住院,我借了五万块钱给他,也不过是垫付顶峰拖欠他的货款。至于救他什么的,你都看到了,只是恰好撞上他跟人打架,放心不下,跟到派出所来看看。还需要我继续解释吗?”
“我不需要跟女人暧昧来满足欲望,我跟你大嫂没有不正常的关系,我想要的是你。这是我的解释。”
她看着他,他夹杂银丝的头发在昏黄的灯光下有朦胧的光晕,他的目光依旧牢牢笼罩着她,尽管他们早已经如此接近,她熟悉他身体的每一个线条,可是他看上去仍然具有陌生人的魅力,深不可测。如果她放纵虚荣心,也许可以认为他是爱她、在为她吃醋,然而,再怎么被他诱惑,她身体的某一部分总保持着清醒——他并不爱她,只是占有欲受挫、自负受伤而已。她心底遍布看不见的疑云,叹一口气,垂下眼帘,将头靠到他撑在车顶的手臂上,他随即抱住了她。
两人默默站了一会,他打开车门,“走吧,跟我回家。”
他发动车子,车内音响播放着Extreme乐队被广为翻唱的歌曲《Morethanwords》。
……NowthatI'vetriedtotalktoyouandmakeyouunderstand
我一直试着和你交谈,让你明白
Allyouhavetodoiscloseyoureyes
你只要闭上眼睛
Andjustreachoutyourhandsandtouchme.Holdmeclose,don'teverletmego
伸出手,触摸我,抱紧我,别让我走
MorethanwordsisallIeverneededyoutoshow
我只需要你在言语之外的表示
Thenyouwouldn'thavetosaythatyouloveme.CosI'dalreadyknow
然后,你就不用说你爱我
司凌云过去曾在卢未风家中听他与曲恒用吉他弹唱过这首歌,音乐声穿越时间的距离重合于一处,仿佛同在耳边唱和。然而现实生活里,爱情如此遥远,再多触摸,再多拥抱,也无法轻易触及另一个心灵,所有不用说出口的,也许就此沉寂在心底。
她默默看着前方,灯火依旧通明的同仁里从她的视线里一晃而过,消失在后视镜内。随之而来的是正常的夜色,路面安静地伸展向远方,路灯切割拖曳出光彩错落,行驶的车辆宛如汇入流淌不息的河流。
大部分人已经沉睡,用睡眠对抗漫漫长夜,做着无人知晓、只属于自己的梦;然而这个城市并未沉寂,另外一些人仍在欢宴、在纵情高歌、在人群中孤独、在独自消化无人可以分担的悲伤、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