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是最让我百感交集的地方。如果说广州奠定了我对南方的印象,深圳恰恰是我内心深处,最能铭刻南方精神密码的处所。这个年轻快捷、野心勃勃、充满活力的城市,让我隔膜而又着迷。我甚至一次次设想,如果不是自己太过执迷文字、书本的虚空诱惑,能够早早意识到,从事更为实在的职业,其实会拥有更为丰富的人生历练,我是否会在一次次的迁徙大潮中,跟随身边人南下的脚步,开始另一种人生?尽管在《大地上的亲人》中,我呈现了家人南下打工的境遇,但在我的视域中,其实还有一个和我联系更为密切的群体——一个因为抓住了机遇,人生获得极高性价比兑现的群体。我高中很多没有考上大学的同学,或者考上了大学但没有选择内地就业的同学,因为早早加入了南下的队伍,大多获得了不错的发展。1997年,在大学毕业分配的工厂下岗后,很多和我同时失业的同事,没有选择继续深造,同样跟随南下的队伍,大多也获得了很好的发展。
在巨大的人生遭际的变换中,我愈发意识到,对七零后一代而言,最幸运的地方,不在于念了大学的年轻人,能够获得好的发展机遇,更重要的是,那些错过高等教育或者被下岗浪潮抛弃的同龄人,只要他们乘势而为,同样能借势获得好的发展机遇。过去的二十年光景,没有谁会意识到,自己既是历史的见证者,也是历史的在场者,阶层的转换,在一个成本最为低廉的时代,悄然获得了兑现,这种触目惊心的对比,总是让我忍不住结合自己的从教经历,不自觉地勾连起和我同样起点的学生。
下面要出场的张晓霖、姚冰冰、张亚康是最典型的“深漂二代”,在我关于“广东学生”的呈现中,他们是一个客观而独特的群体。他们的父母大多和我同龄,透视他们的命运,我实际上看到了同龄人的另一种人生。
张晓霖
和黄晚秋一样,张晓霖同样是我辅导毕业论文的学生。晓霖性格温存,不喜欢说话。在家里的四姊妹中,她最调皮,挨打也最多。在老家上学前班时,晓霖不爱去学校,每次都逃回家,爷爷没办法,经常陪她坐在学校,很多次,送她上学的爷爷还没回到家,她便已先逃回了家。
晓霖1995年出生于河源,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因为是家中的第三个女儿,晓霖猜想,“妈妈生我的时候一定很伤心,全家都盼望生个男孩”,仿佛生为女孩是自己的错。妈妈生下她没多久,和爸爸一起去了深圳打工,在六岁以前,她一直留在爷爷、奶奶和阿太身边。一家六口人,分了三个地方:父母将大姐、弟弟带去了深圳,二姐送去了外婆家,晓霖留在出生地。因为有三位老人疼着,晓霖倒没有留守儿童的情感缺失,反而因为在乡下,获得了放养机会,精神上面极为愉快。晓霖到现在还记得,阿太将妈妈寄回给老人吃的燕窝,总是忍不住让她多吃几口。因为和老人感情深厚,晓霖上了大学,始终惦记着人老病多的爷爷、奶奶和阿太。
六岁时,妈妈坚持将晓霖接到深圳。因为深圳的生活压力极大,爷爷、奶奶坚决反对将晓霖带走,阿太则担心孩子回到父母身边挨打,怕他们轻看这个女孩。父母去深圳的最大目的,是想让孩子获得更好的教育,无论老人如何反对,晓霖六岁时,还是来到了父母身边;同年,寄居外婆家的二姐也一起来到了深圳。妈妈为了大女儿获得就读学位,很早就在龙华区买了一套小房子,大女儿和最小的儿子因此顺利落户深圳,但因为超生,晓霖和二姐无法落户,只得择校。晓霖承认,尽管妈妈的脾气较大,孩子挨打较多,但她还是对妈妈充满了感激,让她在上学的年龄,享受到了城市良好的教育资源。
妈妈对教育的重视,有家族渊源,外公是校长,妈妈在结婚前,也当过一两年民办教师。爸爸读书极为厉害,只因家境贫寒,无法延续学业,不得不早早走向社会谋生。多年来,爸爸一直不想给别人打工,很早就在琢磨做生意。在没有去深圳以前,晓霖的父母在老家开理发店,勉强能够维持生计。姑丈因为先去深圳,就建议他们换个地方,外出看看,这样,爸爸妈妈也跟随来到了深圳,他们没有听从姑丈的建议进厂,而是依然坚持以做生意为生,也就是做个体、开店子。在深圳龙华租下门面后,父母决定重操旧业,先从理发店干起。九十年代的深圳龙华区,流动人口极多,工业区内,人才市场随处可见南下打工的人员,理发店坚持了很多年,晓霖记得,自己去深圳后,父母的理发店还在经营。“我记得理发店是玻璃门,里面是红色的椅子,软软的,坐在上面挺舒服,墙上贴了一些画,整体布置比较简单。”因为流动人口多,理发店的生意极好,一些从很远地方来的人,挑着担子、被子,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理发店旁边有很多餐厅,餐厅经常发生争执,她曾目睹餐厅门口,一个人被打倒后,一辆车直接从他的手臂碾过去,这个残忍的画面,至今让她心有余悸。
晓霖记得她所在的龙华区,有一个很大的工厂,叫龙芯工厂,专门生产电器,招工极为火爆。爸爸发现开餐馆生意更好,于是转手了理发店,开始做饭馆生意。晓霖上小学后,大部分时间都在餐馆的隔间写作业,父母会随时吩咐她看一下店,店里来来往往的人多,她学习上难免分心。父母的饭馆主要做快餐,五到八块钱就有两荤一素。店里的馒头、面包都是自己做,因为太忙,父母请了很多工人,工人很少有坚持长久的,大都是临时工,忙里偷闲时,店里的员工会逗晓霖玩耍。
父母开饭店后,忙碌的程度完全超出了想象,爷爷、奶奶只得来到深圳,帮着照看孩子。在晓霖印象中,无论是开发廊,还是开餐馆,父母都特别累,从来没有任何放松时刻。“我们上初中后,和爸妈见面比较少,爸爸从来不回家,就住在店里。那几年人才市场火爆,店里生意特别好,总是感觉忙不过来。我记得父母每天早上五六点就起床,去菜市场买菜,一直忙到深夜一二点,好多年都是这样子,基本没时间休息。”
在父母最忙、最累的日子,爷爷奶奶负责照看几个孙子的生活。父母基本没时间辅导孩子们的学习,晓霖感觉两个姐姐比自己更自律,成绩也比自己好很多,弟弟也很懂事,成绩也不错。爷爷奶奶为了提高晓霖的成绩,有一段时间总是炖猪脑给她吃。“每天炖,我每天都吃不下,因为是甜的,还有那个样子,我看着都要吐了。”
餐馆开了几年后,因为实在太累,父母体力难以支撑下去,爸爸留意到了巨大流动人口背后的另一种需求:照相。于是,他们盘掉餐馆,迅速开了一家照相馆,主要经营证件照以及资料的复印业务。这家店,父母一直坚持到今天,成为一家人衣食住行的基本保障。尽管因为竞争加剧,生意比不上以前,但比之理发店和餐馆,还是能获得较好的收益,相对也轻松一些。
从六岁来到父母身边,晓霖从小学念到高中,十二年间,见证了父母开店的数次转型。晓霖发现,爸爸懂得观察生活,特别善于发现商机,脑袋灵活,行动能力也强。“父母看起来很平凡,但他们特别坚韧,敢于接受挑战,愿意从零学起。”尽管他们没有时间辅导孩子的学习,但孩子们还是从父母积极的生活中,感受到了力量和勇气。晓霖记得刚刚开照相馆时,要学打字、学电脑,爸爸、妈妈还有舅舅,尽管都四十多岁,但还是坚持买书自学,从头开始。店里的复印机、冲洗机,从修理到调试,爸爸硬是一个人仔细琢磨,将技术摸透。很多来店里打工的人,学到技术后,很快就选择离开,自己独立开店。
当然,对晓霖而言,让她印象最为深刻的事情,是家里铺位遭受的强拆。客观而言,从理发店、到饭馆、到照相馆,因为一直处在流动人口密集的龙华区,父母尽管吃了很多苦,但还是幸运地积累了可观的财富,“九十年代,生意最好的时候,一天都可以赚两三千,所以我们家很早就买房了”。
算起来,父母买下第一套住房,是在1998年。2003年非典期间,龙华区的商品房只要每平米三四千元,父亲准备再投资一套更大的房产;但在妈妈看来,三四千元的单价也已很贵,考虑到四个孩子带来的沉重负担,以及随之而来的各类择校费、学费,妈妈没有支持爸爸购买第二套住房。但面对房东无法预期的涨租,为了减少铺租,父母选择在龙华区大浪街道附近,买了一个铺位。家里的照相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开在自家购买的门面里。随着深圳房价的飞涨,所买的铺位也获得了极大的增值。“我记得2005年左右,龙华的房价大约每平米五六千,到2011年,大概涨到七千左右,又过一两年,很快就涨到一两万了,到现在,已经五六万了,算起来,那间商铺,现在要上千万才能买到。”让他们一家措手不及的是,就在晓霖临近毕业的2016年,因为市政修路,政府要进行拆迁,算起来,却只能补助一百万左右。晓霖的父母极为伤心,也进行过一些抗争,“但政府部门的那些人一直过来劝说父母,说这个是法定的,他们拿着过去两年的评估价,说是九十万都不到。父母不服,他们答应重新请评估公司,就变成了一百万,然后还答应加上一些补贴,可以增加一点点,但也增加不了多少。然后就告诉父母给个日期,强调一定要在日期内答复他们,不答复就没有任何补贴,而且也不会有人再过来理会他们”。父母的心血,原本以为搭上了房价飙升的快车,能够获得一些额外的收益,没想到,遭受的却是最无奈、最绝望的强拆。权衡之下,父母选择了屈服,“做不了钉子户,之前深圳北站,也是因为拆迁出现了钉子户,最后还是被强拆了。父母拿着补助的一百万,买一间厕所都困难”。妈妈接受了结果,拿到补贴后,决定在偏僻一点的地方,去按揭一套更大的房子,孩子们已逐渐长大,一家人需要更大的空间。
回想起来,父母在深圳的日子,就是开店、赚钱,为了几个孩子,像机器一样昼夜不停地运转。尽管因为忙于生计,父母平时没有时间管孩子们的学习,但父母对教育的重视,总是在关键时刻得以体现。晓霖至今记得,回到父母身边后,为了让她得到中心小学的学位,妈妈凌晨三点就过去排队,并最后通过熟人,将自己的学位解决。也正因为创业、守业过程中所经历的苦楚,妈妈期待孩子们念完大学后,“能够做一份办公室的工作,不要去开店做生意,不要过太忙、太累的生活”。四个孩子也极为争气,大姐从深圳最好的中学毕业后,考到了北京上大学,随后又保送了研究生;二姐高考考砸,原本可以上一本,最后进了广东F学院;晓霖坦言自己懂事迟,没人管,没有像姐姐很小就学习奥英、奥数,学习上并不突出,高考成绩出来后,刚好压线广东F学院,于是就来到了二姐身边。“二姐的事,一直都是爸妈做决定,她时常后悔;我的事,一直自己做主,我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如今,父母的经济压力,比之以前,已经小了很多。二姐在深圳当教师,同时在深圳大学念英语专业的硕士,大姐研究生毕业后,也决定回深圳,弟弟也已经考上大学。晓霖毕业前,回深圳找了一家会计中心的工作。尽管从高中开始,晓霖一直企图摆脱生活了多年的龙华区,以至念大学,发誓一定要离开深圳,但最后,兄弟姐妹还是回到了父母身边,回到了龙华区。深圳这座年轻的城市,对一直在此长大的孩子而言,已经有了家的味道,也有了具体的情感牵绊。在对自己整个家庭进行审视时,晓霖坦言读书对自己的改变极大,“我有想做的事情,想先定一个小目标,等工作稳定下来后,再学一些东西,我感到真正的学习才刚刚开始”。
而目前,最令晓霖担忧的是,父母在多年的打拼中,透支了健康,人到中年,后遗症已逐渐显现。2017年,临近毕业之际,爸爸做了一个加急的脑瘤手术,而妈妈因为操心太多,总是心跳过快。在照顾父亲的过程中,晓霖想了很多,“虽然我们四个都很大了,但是我爸妈很辛苦,从没享受过生活”。也正是在照顾父亲的过程中,通过和父亲交流,她才知道,现实房价的严峻和疯狂。“我以前都不太懂,爸爸和我说,才了解了一点情况。”晓霖知道,凭借自己的工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深圳买得起住房,面对马上走向社会的现实,她内心笼罩了另一重担忧,她的目标,是在离父母较近的东莞,找到一个安居之所。
在独立之前,晓霖突然意识到,父母给予她的家庭如此重要,而一家人的关系,其实弥漫着她此前很少体会到的温馨。
姚冰冰
和晓霖一样,姚冰冰的父母来到深圳,也是因为姑姑、姑父先在深圳打拼,随后鼓励待在四川的哥哥嫂子南下。和最先来深圳的第一代“深漂”一样,因为受教育程度较高,姑姑、姑父的眼光,没有局限于深圳,为了两个女儿的教育,他们早早布局香港,及时在港置业,随后将两个女儿带过去念书,一家人深圳、香港两边跑。冰冰有四个姑姑,除了一个在香港,还有一个在成都,一个在绵阳。
冰冰的父母都是大学生。外公外婆五六十年代时候,因为国家三线建设,来到新疆工作定居,妈妈出生在新疆,随后一直念到大学,选择了热门的财会专业。爸爸在成都读的大学,念的电子专业。爸爸的选择和爷爷有关,爷爷很早就在老家打理了一个电器铺,经常帮街里乡亲修电器,爸爸受爷爷影响极深,到念大学,很自然就选择了从小熟悉的本行。
冰冰1995年在成都龙泉驿出生不久,父母就南下深圳,将她留在了爷爷、奶奶身边。偶尔,爷爷、奶奶会带冰冰来到深圳,和父母短暂见面,而父母则会抽空带冰冰回新疆,去看外公外婆。一直到五六岁,冰冰才回到父母身边。
父母来深圳后,决定自己创业。爸爸因为一直对电器、电子行业情有独钟,很自然地选择了与此相关的行当。一直到冰冰念高中以前,爸爸工厂做的产品,都专注于备份器,研发出来后,开始几年卖得还不错,但很快,产品就被抄版,被各种厂家抄版,根本做不下去,只得改行。“没有办法,爸爸的版权得不到保护,盗版卖得比正版还好,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最后工厂被迫改做灯管,也就是相当于开了一家LED。”
爸爸是一个执着、有闯劲的读书人,执行能力强,凡事喜欢自己来,钟情创业,内心始终被实业的梦想所牵引。妈妈看准了爸爸的专业水平,一直建议他去更大的平台打工,这样不但少操心,而且工作稳定,薪水也不低。但爸爸觉得那样没意思,一心想做自己的事,无论发生什么,多年来,始终没有动摇做实业的决心。妈妈为了支持爸爸的事业,一直在他的公司负责财务工作。
冰冰曾经去过父亲的工厂,在深圳宝安区沙井那边,厂子比较简陋,共分为三个区:一个是办公区,有几张办公桌;一个是生产灯管的流水线作业区;一个是负责研发、修理的实验区。厂子规模不大,大约有二三十个工人。在冰冰印象中,她念高中时,厂子生意还不错,尽管公司的运营分为淡季和旺季,但整体而言,在深圳实体经济形势好的阶段,哪怕父亲从事的是制造业,依然能获得不错的收入。事实上,她并不清楚家里具体的经济状况,她只记得父母经常对她说的一句话,“你只管专心读书,其他的事不用操心”。但近两年,从大三开始,冰冰明显感到厂子的经营比以前艰难。首先是招工困难,沙井那边的工厂,到处都挂满横幅,常年招男女普工,但很少有人去;就算好不容易招一个年轻人,要求特别多,要包吃、包住,还不能加班,哪怕发加班工资,他们宁愿休假,也不会答应加班;更让人手足无措的是,稍稍干得不爽,动不动就提出辞职。冰冰明显感到,和她同龄的打工者,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回乡;她还观察到,年龄稍大的工人,随着一线城市房价的飙升,生活压力剧增,也越来越不愿留下。爸爸工厂有一个叔叔,在厂子里干了七八年,因为深圳物价太贵,房租猛涨,他攒不下余钱,也只得回到了老家。除了招工难,工厂之间的竞争,也越来越激烈。爸爸告诉她,以前工厂效益好的时候,利润比现在高很多,赚钱要容易很多。但近几年,不但利润下降很快,成本支出也越来越大,更重要的是,接单比以前困难了很多。“爸爸刚刚转型做LED灯管时,头一两年订单不断,根本做不过来;但现在,同类厂家越来越多,接单都要靠抢,而且还要注重差异竞争,要尽量做一些别人没有的东西。”
尽管如此,父母还是没有放弃经营多年的工厂。“爸爸很务实,他明明知道制造业越来越难,他也为此头疼,但就是舍不得放弃。”在深圳,很多人像晓霖父母一样,抓住流动人口带来的商机,通过辛苦劳动,支撑一家人的生活;同样,在深圳,在珠三角密密麻麻的工业区,也有很多人像冰冰父母那样,心怀做实业的愿望,一心想将自己的专业技能,在特区的开放环境中,变成看得见的产品,并参与国际竞争和流通。在社会转型的经济发展大潮中,他们开办的工厂,吸纳了无数流动人口的就业,不但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了他人的生活。
因为爸爸对实业的执念,在家里经济条件最好,同时也是深圳房价最低时,爸爸并没有选择投资房地产,“他觉得投资不动产没什么意思,又不能产生新的价值,他总觉得投入生产,做出产品,才是实实在在地在做事”。直到近两年,面临工厂经营的困境和资产的严重缩水,目睹房价的飞涨,父亲为了给家人一个安居之所,才在宝安区买了一套房子,“尽管在深圳浓厚的炒房环境中,爸爸没说什么,但房价的飞涨,还是让他措手不及,他很后悔在十几年前,手头现金充裕的时候,没去买房、买铺,没有给家庭留下更多的保障”。对爸爸而言,工厂面对的困境,固然让他难熬,而房价非理性飙升对他财富的吞噬,更是从根本上,彻底瓦解了他坚守多年的实业梦想。冰冰面对爸爸精神的变化,也不得不承认,“不知道怎么回事,深圳这几年变了,变味了”。
冰冰始终记得父母对自己说得最多的话,“我们没法给你提供多少人脉,你得靠自己”。这种价值认同,显然渗透了两人南下打拼的人生体验。相比内地,深圳确实让人感受到了拼搏的价值和生命的活力。尽管对父母一辈来说,深圳并不具备故乡的意味,但对六岁就随家人定居深圳的冰冰而言,和晓霖一样,她对深圳有着强烈的认同和归宿感。在冰冰眼中,出生地成都,就像一个养老的地方,年轻人长期待在成都,容易丧失斗志。她早已习惯深圳的快节奏,习惯了深圳的创业氛围和包容性,习惯了满眼看过去都是年轻人的身影,习惯了年轻人扎堆滋生的敢想敢干的勇气。“深圳就是这样,只要有点子,就会有人欣赏。”
但妈妈却不希望冰冰去做企业,在女儿的人生规划中,父母期待着一条最稳妥的路:支持女儿去香港念硕士,然后留在香港读博士,或者回内地读博士;博士毕业后,希望女儿可以找一个大学教书。在妈妈眼中,要在深圳创业已经越来越难。“现在对产品要求越来越高,更新换代越来越快,各项技术太发达了,什么东西都被人做尽,要弄个新的很难。”事实上,相比父母刚刚到深圳创办工厂的日子,爸爸的工厂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确实越来越走下坡路。而教师这个职业,在妈妈看来,“教育会永远存在,总要有人教书,对女孩而言,做个教师,稳稳当当,对家庭也好”。更重要的是,父母看重深圳的教育前景,明白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必然会重视教育的趋势。在他们熟悉的龙岗区,越来越多的内地高校,准备在龙岗建分校,他们希望女儿能够提早做好应对,以便抓住深圳教育发展的新一波红利。尽管当下教育机构火爆,冰冰很容易实现当教师的梦想,但父母坚决反对她大学毕业后选择教育机构,而是希望女儿能够按部就班地念完学位,为以后的发展做铺垫。事实上,冰冰也一直按父母的设想在行动,从进大学开始,就着手准备考雅思、找中介,为出境求学做准备。
和晓霖因为父母太忙,几乎没有时间、精力去管孩子相比,冰冰作为独生女,父母尽管工作也忙,但妈妈还是会在工作之余,将女儿的学习、生活置于最重要的位置。冰冰记得爸爸没这么操劳、公司相对好做一点时,一家人会利用假期,去广东周边的地方游玩。父母和她的关系,就像朋友一样,没有任何来自家长的威压。面对长大的女儿,父母有时会谈起对未来女婿的要求:妈妈希望女儿找一个体贴人、心疼人的男人,有没有钱不是最重要的标准;爸爸的要求更简单,只要对方没有太大的毛病,诸如赌博、吸毒之类的恶习,两人能和谐相处就行。而在冰冰看来,父母抽象的标准都过于理想化,还停留在他们自己的世界中,根本就不知当下年轻人所面临的具体境况。“我当然知道两人价值观相同很重要,但我理解同龄人找对象对经济的要求,对我们这一代人而言,生活太难了。”
冰冰去香港念书,是自己去办的贷款,她能感受父母砸锅卖铁也要送她念书的决心,但对于家里真实的经济状况,她无从了解。就像父母告诉她的,“你得靠自己”,这句话铭刻在她内心,早已成为所有行动的指南。父母一辈来深圳的打拼,姑姑、姑父香港、深圳两地的奔波,早已成为冰冰眼中,“深漂一代”的生活常态。
对于理想中的生活,冰冰有具体的期待:除了工作,她认为一定要有自己的闲暇;阅读、健身、旅游、弹钢琴、接触新生事物,过一种真正丰富多彩的生活,都是她的小目标;除此以外,“多陪伴父母”,也是她未来最大的心愿。她知道妈妈来到深圳后,一直因为工作太忙,未能尽孝而愧疚,她不希望自己有这样的遗憾。
和晓霖一样,冰冰希望学业结束后,能够回到深圳工作。
对别人是他乡,对冰冰而言,深圳就是故乡。
张亚康
张亚康是1516045班学生,我是他大学的班主任。和晓霖、冰冰不同的是,他1997年在深圳出生后,父母始终将他带在身边,尽管户口依然落在化州,但他对故乡没有任何记忆,所有的印象只停留在过年回家时,父母带他们兄弟俩一路奔波。每年春节,在深圳打工的叔叔、伯伯、姑姑都会回去,人很多,热闹异常。
爸爸1970年出生,四姊妹,三兄弟,一个妹妹。因为家境困难,爸爸参加完中考后,就外出打工,到达工厂后,竟然收到了高中的入学通知书;权衡了很久,考虑到家庭的实际情况,最后爸爸放弃了上高中,就在工厂待了下来。妈妈比爸爸小一岁,来自邻镇,通过相亲认识后,跟随爸爸一起外出,只有小学文化程度。
在南方,很多经营小生意的,大都来自同一地方,他们互相抱团,信息共享,加上血缘关系的亲近,极容易将一个产业的规模扩大。深圳的出租车司机,很多来自湖南攸县,广州的打印店,多是湖南邵阳人,在亚康化州老家的村庄,则有很多菜市场的摊贩。亚康的姑姑、姑丈干这行,叔叔也干这一行,很自然,跟随家中的亲人,亚康父母来到深圳龙岗后,也选择了这一行。
亚康六岁那年,爸爸经过菜市场多年的摸索,决定放弃贩卖蔬菜,准备从事屠宰行业卖猪肉。亚康印象深刻的是,爸爸决定转型后,经常将他带去一个地方练车。拿到驾照,成为爸爸的第一个职业准备,毕竟拉货、送货,此后会成为他屠宰工作的一个重点。摊位很快确定下来,猪肉贩卖,只要能吃苦、不怕脏、不怕累,倒是不需要太多的资金和技术准备。一旦进入正常运转,比之贩卖蔬菜,因为流程更为复杂,父母工作的劳累,完全超出了当初的预想。和晓霖家一样,父母忙不过来,远在故乡的老人,只能离开村庄,来到深圳帮忙。亚康远在化州的奶奶,立即被请到深圳帮忙照看孙子,妈妈也放下了一切事情,开始和爸爸共同经营猪肉档口。从2003年开始,一家人以屠宰、贩卖猪肉为生,此后再也没有变更过行当,从此在深圳定居下来。
父亲在贩卖猪肉的同时,还要屠宰生猪。在市场不甚规范时,他只能从事私宰,直到市场逐渐规范,才变成工厂的统一行动,也有了相对固定的屠宰场所。但工厂机械化能承担的任务,也无非是猪肉分边,真正宰杀生猪的程序,还得人工完成。在亚康心目中,父母的工作,就是典型的夜班,不但在作息时间上,和正常人完全错开,而且环境恶劣,劳动强度极大,生活中没有任何休闲和享受。父母一天的劳作,基本流程如下:
晚上十点起床,吃完饭就开工。爸爸先去屠宰工厂,将订好的生猪屠宰好,然后将猪肉运回来,送去档口。妈妈则负责去档口打理各类装备,同时将爸爸从工厂运回的猪肉分边、拆分。由于贩卖猪肉分类极为精确,不但要分清猪肉、下水及内脏,同时还要将所有骨头剔除出来,肥瘦也要分开。光猪骨就分为排骨、大骨、脊骨、颈骨头;瘦肉更麻烦,在南方,由于注重炖汤,瘦肉的每个部位,都有不同的功能,丝毫不得混乱,除了常见的肉眼、梅柳,还有猪手附近的猪展和脊柱旁边的里脊。这些琐碎的拆分,工作量极大,需要三四个工人帮忙,拆分最后完成,要持续到凌晨三四点。
拆分好后,父母会去吃点夜宵,然后从早上五点多开始,兵分两路。妈妈回到档口,开始贩卖猪肉。除了零售,父母的客源,很大一部分来自饭店,饭店的人起床早,天还没亮,就会到档口拿货。大约从六点多开始,菜市场人流逐渐增多,妈妈会一直忙着给散客卖货,要到上午十点多,才能将猪肉卖完,收拾好档口回家。爸爸在猪肉拆分后,会稍稍休息一下,然后赶在天亮前,将工厂宰好的生猪,继续送往各个约定的档口。送货完毕,从上午七八点开始,爸爸要赶回统一的屠宰工厂,挑好第二天要宰的生猪。若工厂货源不够,拿不到供货,则会立即奔往深圳周边东莞、汕尾的生猪养殖基地,以保证第二天的货源。生猪价格波动大,对市场反应极为灵敏,爸爸为了价格合适的货源,要跑好几个地方,往往要忙到下午三四点,才能回家。
妈妈十点多从菜市场档口回家后,并不意味着能休息,而是要履行一个母亲的职责,开始准备两个孩子的午饭,等到安顿好中午放学回来的孩子,自己洗漱完毕,已到下午一点多。这个时候,妈妈必须抓紧睡觉,到晚饭时间,则要立即起床准备一家人的晚餐,往往等到收拾完毕,安顿好家人,已到晚上七八点。妈妈要做的事情,就是抓住这个空当,继续睡觉休息,等到晚上十点,她一天真正的工作才刚刚开始,天天如此,从无周末。爸爸因为下午三四点才能回来,休息时间比妈妈更少。“父母非常累,从无喘息的机会,他们从年头忙到年尾,只有过年时才能休息一下。”亚康记得,爸爸过年时,经常昏睡一天,仿佛一年的劳累,只有这个时候,才能得到排解。
父母经营的档口,生意时好时坏。一般情况下,一天可以屠宰并贩卖十头生猪,最好的情况,如果和厂家合作顺利,一天可以达到三十多头。在亚康看来,父母现在面临的最大挑战,是工人越来越难请,珠三角这几年的用工荒,竟然直接波及自己的家庭,这一点,和姚冰冰爸爸的工厂如出一辙。因为是家庭式档口,仅仅凭借父母的体力,根本忙不过来,但现在工人难找,哪怕工钱开到八千到一万,还是难以招到稳定的工人。弟弟从中专毕业后,没有去找别的工作,一直跟随父母经营档口,亚康每到假期,也会去档口帮忙。
对亚康一家而言,真正改变家庭走向的事情,是父母2007年左右,在龙岗平湖买了一栋六层高的楼房。那一年,他读小学四年级,父母考虑到养育的两个儿子,将多年打工累计的积蓄,一次性变成了看得见、摸得着的安居之所。房子买来之后,随着平湖流动人口的增多,很快全部出租:一二楼租给一家饭店做生意,四楼租给姑姑和叔叔住,五楼租给一起做生意的熟人,六楼租给打工的人,自己一家几口住三楼。在随后深圳的房价飙升中,全家人恍如梦中,尽管房子升值巨大,每月的出租收入可观,但父母依然恪守一种最朴实的生活方式,十几年如一日地坚持档口卖猪肉的营生,从未有过任何改变。亚康直到上了大学,才意识到父母十年前的举动,早已暗中决定了自己的人生选择,在其他舍友“坚决不留大城市”的共识中,回到深圳是他内心最坚定的声音。他当然知道,这种底气,来自父母十年前的一个决定。时代戏剧性的一幕,落在了这个家庭身上,悄然改变了一对普普通通打工者的人生,也改变了亚康的命运。亚康目睹大学周边龙洞房价的飙升,想到远在深圳龙岗的家,他内心响起一种真实的声音,“特别庆幸爸爸做出了正确的决定,我突然认识到,啊,我爸好厉害”。
父母的付出,毫无疑问给家人提供了可靠的经济保障,对于家里唯一的大学生,父母的期待,恰恰和自己的生活相反,他们希望儿子不要过起早贪黑的生活,以奶奶的话说,希望孙子能“当个白领,在办公室吹吹空调,有口饭吃就行了”。亚康坦言自己的性格、价值观受父母影响大,但对于未来的生活,他也不希望像爸爸妈妈那么劳累,不喜欢上夜班,他看重正常的人际交往,希望有正常的作息时间。假日里,在档口帮父母做生意,亚康坦言,直到今天,他都无法适应父母的工作环境,也不喜欢做生意。他希望自己能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希望去当教师,哪怕小学、中学都可以。
宿舍的八个男孩,有四个来自1516045班。面对一年比一年严峻的就业形势,八人中间,有四人选择考研,两人选择考公务员,两人想找银行。“秋招结束后,很少有人成功上岸,大部分待在宿舍很咸鱼,小伙伴要么等待考研的结果,要么等待考公的结果,要么等待明年的春招。”秋招没有找到工作的年轻人,内心压力极大,但外表都很佛系。亚康注意到,身边的同龄人,会很积极地去投简历、去参加招聘,但不会很认真地准备,有些人就算很早将行测的书买回来,也很少刷题,他们内心觉得一切都是枉然。亚康并不认为他们的佛系和缺乏上进心有直接的关系,“除了看什么时候醒悟过来,主要还得看际遇”。面对并不明朗的前途,亚康也有真实的焦虑,尽管父母对自己的要求极低,只要求他能找到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但他面对“分分钟失业的感觉”,还是有一种无法掌握的空茫。当教师的梦想,尽管相对清晰,但他知道,这种选择,也只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干什么,而做出的权宜之计。尽管父母曾经很实在地交代过两兄弟,他们在深圳辛苦打拼的家业,“以后都是你们的”,但亚康知道,在竞争激烈的特区,以后的生活,还得靠自己。
待在深圳时,亚康并不觉得深圳有多好,但离开深圳来到广州读书后,他能明显感知到深圳的好处。大一时在肇庆,肇庆缓慢的生活节奏,让他无比窒息;大二来到广州,广州的公共服务,和深圳有明显差异。无论如何,毕业回到深圳,是他内心最坚定的声音。他希望自己能够考上研究生,能够住在深圳的家中,将户口上的化州,换成让他更为亲切的城市,深圳。
深圳作为全中国最年轻的城市,尽管发展起来仅仅三十多年,但三十年的光景,足够闯荡的一代,孕育下一代新人。张晓霖、姚冰冰、张亚康,毫无疑问是名副其实的“深漂二代”,他们的父母,尽管普通,却是中国近二十年社会转型中,最早南下的一批人。在将三个学生的家庭,进行了简单梳理后,我竟然获得了某种整体性的把握,并印证了此前的诸多直觉。
从年龄层次而言,除了冰冰的父母生于六十年代末期,晓霖和亚康的父母,都出生于七十年代初期,是我的同龄人。借助老师的身份,我通过学生透视他们父辈的人生和命运,实际上是透视我的同龄人,在时代的大潮中,与深圳的遭遇史。
有意思的是,三个家庭和深圳的结缘,不约而同都来自先行一步亲人的带领。由此可以看出,无论转型期中国,城市化的步伐迈得如何矫健,其背后终究会渗透来自农业文明的人伦互助。晓霖曾经提到,自己家很早在深圳买房后,家里一直住了很多人,他们与叔叔、姑姑一家,长期共处一室,以致三姐妹上大学后,始终都是三人同睡一张床,各自并未拥有独立的空间。亚康家同样如此,在父母没有购买住房以前,整个家族同时租住一栋住房,在父母买了独立的住宅后,整个家族更是住在一起。这种大家庭之间的守望和互助,毫无疑问是身处异乡的打工者,非常重要的情感支撑和慰藉。更重要的是,每个家族互助背后,往往意味着内部成员会共享一门独特的营生技能。晓霖父母最早经营的理发店,来自村庄理发的传统;亚康父母经营的屠宰业,也来自家族的传统营生。
值得一提的是,不管三个家庭来自何方、受教育程度如何,他们在深圳立足的根本,都来自实实在在的劳动付出。无论晓霖父母从理发店、饭店到照相馆的数次转型,还是冰冰爸爸对电子、电器工厂的执着,还是亚康父母始终坚持的猪肉档口,都呈现了对劳动最原初、质朴的信念,而对劳动的回报,是深圳作为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对一代人最为强烈的诱惑。他们在忙碌的青春中,尽情透支了精力,流下了汗水,但他们都通过踏实的付出,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共同铸就了深圳的经济奇迹。我在三个学生的讲述中,强烈感受到一代人的尊严和智慧,每个家庭背后,既是一部心酸的打工史,更是一部让人欣慰的奋斗史。更让人敬重的是,无论外在的处境如何变化,他们始终保有最初的本色,依然坚守最朴实的劳动理念,并将奋斗、独立的理念,通过个人的行动,传递给下一代。他们是真正给社会做贡献的人,是幸运的一代人,是敢于自我挑战的一代人,也是能吃苦的一代人,从这些普通人身上,能明显感到特区的奇迹,和无数普通劳动者敢闯、敢干的勇气密不可分,他们身上,篆刻了真正的南方精神密码。
我还留意到,三个家庭,都极为重视教育,他们在奋斗的同时,都将孩子的命运,寄托在教育上面。晓霖妈妈尽管忙,没有多少时间管孩子的学习,但关键时刻,会果断给孩子做出最好的选择;冰冰的父母,更是始终持有“砸锅卖铁”,也要送孩子深造的决心;亚康作为家中唯一的大学生,更是承载了长辈最朴实的心愿。我不知道这种执着的理念,是来自他们打拼过程中,对知识价值的确认,还是来源于自身经历渗透的某种直觉,也许,他们已深刻意识到深圳环境的改变,意识到自身创业的奇迹已不可能在孩子一代复制,意识到在新一轮洗牌中,唯有教育,才能让孩子拥有放心的明天。三个家庭,没有一个希望孩子从事自己的职业、重复自己的道路,“深漂一代”所经历的忙碌、劳累、无奈、艰难、困苦,在对孩子的本能期待中,显露无遗。
但三个家庭的命运走向,显然也暗示了社会的诸多隐忧。让我感触最深的一点,是房地产对家庭财富的决定作用。如果说,“深漂一代”做实业的热情、激情,让我真切感受到了深圳的活力和创造,以及对个体价值的充分确认,和对劳动的尊重;那么,近十年来,房价的飙升,经济的脱实向虚,则导致了实业和房地产金融化后的失衡。其中,冰冰父亲对实业的执念,以及因为不愿炒房所带来的悔意,就是地产经济对实体经济伤害的一个典型。而晓霖一家,所买商铺被强拆的遭遇,则折射了普通个体在时代裂变中,无法掌握命运的茫然和无奈。三个家庭中,唯有亚康的父母,享受到了房地产飙升的好处,因为养育两个男孩的压力,他们在恰当的时机,凭借内心最传统的置业举动,不但让一家人真正立足深圳,也彻底改变了一个家庭的命运。但在亚康看来,这种纸面的财富,除了让家人成功逃避了房价飙涨的压力,并无兑现的可能;真正让父母内心妥帖的事情,依然是每天起早贪黑奔波于屠宰场和档口,不敢对生活的经营放松半点。面对越来越严峻的就业形势,亚康同样感受到真实的迷茫。
三个家庭与房产的遭遇史,呈现了近十年来,普通人戏剧化的命运。对深圳而言,失控的房价,给它自身的发展,留下了巨大隐患,并从根本上瓦解一个实业见强城市的后劲和活力。在和1516045班学生交往过程中,我真切感受到,房价的失控和飙升,直接影响了学生对现实的感知和毕业去向。如果说,经济下滑导致就业机会的减少,还只是让他们感受到了找工作的难度,他们还可以凭借青春的热血,将希望寄托在个人能力的提升上;那么,浪漫主义般飙升的房价,则彻底瓦解了他们在大城市奋斗的念头,除了“丧”,除了选择逃离,他们找不到任何留下的现实理由。三个“深漂二代”的故事,让我从侧面领受了一个群体的秘密。
还有一点让我担忧的是,相比“深漂一代”的执念、粗粝和勇气,“深漂二代”显然更迷恋一份精致和稳定的职业,三个孩子,没有一个愿意做生意,没有一个愿意从事实业生产。冰冰坦言,就算爸爸将一个工厂给她,她也接不了手,亚康更是难以接受父母的职业环境,不愿过黑白颠倒的生活。
值得注意的是,较之“深漂一代”对深圳情感上的疏离,“深漂二代”对这个年轻的城市,有着强烈的认同心理,大学毕业,他们不约而同选择回到自己长大的地方。对于深圳,他们甚至开始建构故地的概念,这是相比父辈,年轻一代更为深刻的变化和精神印记。更让我感慨的是,不管父母创造了多少财富,没有一个孩子觉得获得父母的财产,是来自血缘的一种理所当然,他们骨子里更看重自己独立的打拼,没有半点依靠父母的念头。
我对南方精神念兹在兹的隐秘直觉,在这种独立而坚定的精神表达中,获得了梳理和廓清,这是我内心的妥帖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