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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二本学生 正文 潮汕女孩

所属书籍: 我的二本学生

    如果要我说一个印象最深刻的广东地域,我脱口而出的地方不是天天生活的广州,而是潮汕。这种强化的地域印象,当然来自我教过的大量潮汕学生,事实上,在前文我提到的学生中,陈倩、杜子然都来自潮汕地区,他们都是我笔下的“潮汕学生”。毫不夸张,无论我从何种角度进入学生的生命故事,潮汕学生都是无法回避的重要存在。我的学生花名册中,潮汕学生是一个长长的名单:黄春燕、王建源、周宇、王美芬、陈雪、陈小鱼、陈瑜、林佳静、卓训嘉、韦鸿森、陈少彬、林桂东、吴浩天、许泽欢、蔡妍欢、陆锐娜、钟培栋、曾庆迎、温文妍、黄晚秋等。

    王建源是我交往最久的潮汕学生,他来自051841班。建源曾经告诉我,“潮汕地区主要指潮州、汕头,包括汕尾地区,有统一的方言。但潮阳、潮南、汕尾一带和人们印象中的潮汕地方有点不一样”。建源给我的印象,就是文质彬彬,极为讲礼节,他毕业以后,并未进入具体的单位就业,而是自己开发产品做生意,我常买的洗头水“萌哥三侠”,就来自建源的公司。大顺来自汕头,他曾和我提到,“潮汕人大部分有信仰,哪怕没有一个特定的教,但是信仰方面的东西,他们都懂一点。如果外人跟他们聊这些,他们马上就能感受到你的意思,他们对信仰特别有感觉”。他和建源一样,毕业以后,也不是特别看重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在辗转几家公司后,心心念念的依旧是自己创业。周正伟是我2016年《大学语文》课上金融系的学生,尽管还未毕业,但已经和老家的熟人,联合起来在学校后门开了一家粥馆。学校不准外卖公司进校园后,这种“里应外合”的餐馆,反而拥有了特别的优势,我有时和学生聚餐,也会选择他的餐馆。听正伟说,在他的潮汕校友群中,像他这种情况并不少见。显然,无论早已毕业的建源、大顺,还是尚在学校的正伟,他们对商业的敏感和热情,都与潮汕地区深厚的商业文明密不可分。

    但在潮汕的学生中,和我交往更多的是女生,事实上,潮汕女孩内在的恬静、雅致、轻言细语,让我印象更为深刻。她们对经营一份笃定、安稳的生活,充满了祖辈延续下来的耐心。在固有的印象中,潮汕女孩更多要延续古老土地赋予的生儿育女使命,当下流行的女性意识、女权主义,仿佛和这个群体没有太多关系。但作为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她们的成长、选择、困惑、出路,更能折射她们从个体层面与时代的遭遇和突围。

    下面要讲到的温文妍、陈雪、黄晚秋,都是我既非班主任也非“导师制”所带的学生,我将她们称为“潮汕女孩”。

    温文妍

    温文妍是财经传媒系成立后招的第一届学生,来自062112班,和我当班主任的062111班是平行班,因为两个班经常合在一起上课,我对062112班的学生也极为熟悉。现在想来,我对第一届学生印象最深刻的事情,就是062112班在毕业当年,有六个学生考上了研究生,温文妍就是其中的一个。

    温文妍长相清秀,文文静静,个子中等,单薄清瘦,是典型的潮汕女孩气质,恬静、温婉,永远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我每次上课,走进教室,都能感受到因为大量广东孩子存在所带来的特别气场。

    文妍1986年出生于潮州市潮安县古巷镇,有一个比她大两岁的哥哥。奶奶被卖去福建生下大儿子不久,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带着孩子连夜逃了回来,后来嫁给了爷爷,生下了七个孩子,爷爷很懒,在文妍爸爸十三岁那年病死,奶奶因此拖着一个多子女的贫困家庭艰难挣扎。“我爸是全村最惨的那个,最穷的那个,一直被别人欺负。”

    因为出生环境的恶劣,爸爸在家族里面,性格特别固执,也特别硬气,他靠着这种执着,硬是将一个家庭从全村最穷的状况变成全村的首富。“爸爸从小的梦想,就是一定要在大马路建一栋大房子,他再也不想去走那种小巷子,不想住那种每个晚上出来,都要敲门的小巷里面的房子。”1990年,文妍四岁时,家里盖起了全村最早、最高的楼房,一家人搬进了新房子。

    家庭环境的转变,固然得益于时代提供的机遇,但更直接的原因是父亲的敢闯敢干。“他外表不会光芒四射,但生命力特别强大,看起来沉默寡言,但内心意志坚定,总想着一定要做起来。”因为家里穷,奶奶没有让爸爸念多少书,到小学二年级下学期,就被奶奶叫回来退了学。在潮安县,古巷镇同样以生产陶瓷著名。爸爸年轻的时候,曾在生产队主管陶瓷贸易。“他啥都会,会雕塑,会设计,会生产,经常自己设计陶瓷产品,但他最喜欢做的、最想做的,还是贸易,还是做买卖。”文妍到今天还记得,小时候经常看见爸爸将钱塞在身上,一部分缝在衣服里面,一部分随身携带,十块钱的一大叠,带着现金外出。生产队解散后,从1986年开始,也就是文妍出生那年,父亲开始自己干,中间转过几次型,最擅长做瓷釉。他是一个好奇心很强的人,一直没有停止探索,事业进展非常顺利,直到近几年,哥哥从学校毕业,能够接下父亲打下的家业,才稍微松了一口气。哥哥继承家业后,根据形势变化,主要做卫浴。

    从家庭结构和经济状态而言,文妍出生于典型的潮汕家庭模式:重商的氛围、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模式、子承父业的传统。但隐匿在家庭深处皱褶的真相是,尽管经济上衣食无忧,但父母对立的关系,一直给文妍的成长,带来了极大的阴影,“最严重的时候,因为父母的紧张关系,我必须去看心理医生”。爸爸尽管能干、懂经营、会赚钱,始终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但从小压抑和缺爱的环境,让他不懂得表达感情;妈妈性格固执、倔强,也不擅长沟通,“父母各有各的想法,然后谁也不让谁,一丁点都不让,吵了一辈子”。

    除了有一个能干的爸爸,文妍的妈妈,也极为能干,“啥都会做,啥都可以做好,和爸爸一样,为这个家庭付出了很多”。她的特别之处在于,她不像身边其他的潮汕女人那样,安心做一个家庭主妇,甘于在背后支持丈夫的打拼,她也想和丈夫一样,去外面打拼,去充分实施个人的诸多想法,但囿于家庭的牵绊,她几乎没有做成功一件事。在文妍眼中,妈妈仿佛总是看不到自己。“我妈说奇葩就是奇葩,她干啥都没干成。她也想搞陶瓷,没搞成,然后又搞了什么?然后又炒股,学人家炒股炒了十多年,一直亏着,就是那种半死不活的状态。她好奇心重,有一段时间说想学我做面包,好了,帮她买机器,买了一堆东西,然后一转身,也没坚持。”

    文妍从小没有在经济上经受过太多困惑,也没有留守儿童的经历,但置身父母“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一个月必定有一次搞得天翻地覆”的家庭环境,她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在我的价值观里,我觉得有钱没什么,我对钱没太大感觉,我一直渴求一种温馨的家庭关系。”直到上研究生,她还在为父母的关系揪心,甚至建议父母离婚,但父母身处现实的环境,又爱面子,不可能去离婚。导师意识到她的困惑,只是告诉她,“那是他们的功课,不是你的功课,你介入的话,只会让问题越来越糟,最好的改变是从你自己先开始”。

    2010年大学毕业后,文妍没有迫于经济压力,急于去找工作,她遵从内心的想法,继续攻读研究生。如果不是父母关系给她内心带来的沉疴,她的人生道路光鲜、顺利。研究生毕业后,同样身为女性的导师,坚决反对她接着念博士,主张她赶快成家、嫁人。“她说女孩子读什么博士?女孩要结婚、生小孩,没精力做什么学问,那不是女人做的东西,男生做起来更快,女孩做了半天才出成果,又慢又累,如果想读博士,以后再来。”女导师用半生的人生经验确证一点,对女孩而言,学历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一个安稳的家庭,她说服文妍打消了继续攻读博士的愿望。

    文妍原本准备回潮州工作,但男朋友学的是IT专业,在北京工作过两年,于是两人选择来到深圳。男朋友对自己需要什么,有非常清晰的认知,他和文妍同乡,比她大三岁,毕业于西安一所重点大学,对自己的专业和职业前景有清晰的规划。在谈恋爱阶段,文妍感觉男友能理解自己,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两人能很好地沟通。“他一直问我,你自己要什么,他说,你如果找到了,就去做喜欢的事,不用考虑其他。”这种柔软、让人舒服的相处模式,完全不同于自己和父母的关系,也不同于父母之间的沟通,这让她内心获得了熨帖的依靠。很快,在研究生毕业第二年,她就建立了自己的家庭。

    文妍提到一个细节,在没有买房以前,男朋友带她去深圳城中村看房子,她看到那种又破又小的房子,内心特别震撼。“租房子时,我第一次去深圳看房子,看哭了好几次,因为男朋友家里经济条件比较差,他一心想存钱买房子,不想在租房上花太多钱,带我尽看一些又老又破的房子,我一边看一边哭一边看一边哭,觉得这里不行,那里也不行,甚至跪着哭;男朋友见状,就说好吧好吧,租好一点,租好一点,后来就租了一间两千多的,本来他的租房预算是一千多。我这时才意识到,我没有办法接受太差的居住条件。”很显然,和大多数同龄人比起来,文妍在经济上足够幸运,她家庭优渥的条件,使她避免了一毕业,就必须从最底层开始打拼的命运;而这些,对租住在龙洞城中村的春艳、伟福,对辗转在赤沙、龙洞的大顺,对不知在哪个角落蜗居的沐光和则良而言,不过是大学毕业后,人生必然要面临的第一课。

    2014年,在父亲的支持下,加上丈夫的积蓄,文妍在深圳购得了自己的房子,很快就结束了短暂的蜗居岁月。“结婚生子、买房买车,一年之内,完成了很多人生大事。”赶在深圳房价飙升前获得了一个安居之所,这为文妍顺利进入中产的生活奠定了基础。丈夫在一家IT公司上班,文妍原本考虑过孩子断奶后,去找一份工作,但发现自己并不想进入体制内的单位,而民营的单位,在深圳竞争非常激烈。更重要的是,她发现生完孩子,如果让婆婆过多介入小家庭的生活,不但老人难受,自己也难受,她承认自己的选择,源自并不清晰的自我认知,“我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什么”,但她内心坚定了独自照顾孩子的想法,于是决定暂时放弃就业,当起了全职家庭主妇。

    妈妈显然不认同文妍的人生选择,她无法容忍女儿不去赚钱,总认为女儿太穷了,过得不幸福。她不能理解女儿整天看书,像个书呆子,不能理解女儿去学习塔罗,去上一些女性的能量课。“反正她看我的时候很悲伤,一直觉得我没钱,过得不好,无论我怎样告诉她,我的幸福感特别高,前所未有的高,她就是不相信,我不能按照妈妈的价值观来生活,否则只有崩溃。”

    文妍并不忌讳谈起目前的情况:做女儿时爸爸养着,做妻子时丈夫养着。丈夫尊重她在家庭生活中的付出,认为带孩子、料理家务,比他的工作更有价值,这种发自内心的认同,是文妍获得生命充实感的根源,也是妈妈的人生和她最大的差异。说到底,妈妈对生活不安分、不切实际的想法,及其由此产生的焦虑,归根结底来源她对家庭的付出,得不到爸爸的认同。两代潮汕女人的人生轨迹,在错落的时空中,隐匿着奇妙的人生图景,文妍的选择,仿佛更能契合他者对潮汕女子的想象,但父母一辈在时代的快速旋转中,在误解、不愿让步、不能表达的错位中,只能承受粗疏的情感生活,并成为文妍理解、经营生活的重要前提。

    文妍惊讶地发现,相比妈妈对自我存在和被理解的强烈渴求,她的同代人,尤其是九零后女孩,仿佛更愿认同自己的女性身份,更能坦然享受女性身份带来的现实便利。很多女孩并不认为待在家里,就是没有出息的表现,相反,如果经济条件许可,她们会注重打扮,注重自我享受,会将时间、精力花在学日语、插画、做甜点等兴趣爱好上;她们敢于表达,自信从容,哪怕是在居家的环境中,也懂得让女性的生命能量流动起来。这些女孩,衣食无忧,和文妍一样,都受过高等教育,但她们所受到的教育,并不完全用来解决就业问题,而是有助她们改变自我认知和对生活的态度。尽管研究生毕业以后,文妍并未进入职场,尽管她承认研究生三年,磨损了她不管不顾的勇气,但她毫不否认教育对女性的改变,教育对自身的改变。她内心的笃定、安稳,和丈夫良好的沟通,以及丈夫对她的尊重和疼爱,和教育所给予她的熏染密不可分。

    尽管婚后的一段时间,她和丈夫的关系,隐性地复制了原生家庭的模式,“我直到结婚后,才意识到父母关系对我的影响,因为我从小是父母吵架的理由,受到妈妈的打击特别多,我会用同样的方式去对待丈夫,仿佛自己不配拥有良好的夫妻关系,会在自虐中去获得一种认同感”。每次对丈夫发完脾气,文妍内心特别内疚,但每次都是丈夫的宽容、理解,化解了即将爆发的矛盾。这让她意识到,不能复制父母曾有的互相伤害的相处模式,对于丈夫的耐心,她心怀感激、倍感庆幸。在深圳快节奏的大环境中,大家都在拼命往前走,文妍不能说完全没有焦虑,但在快速调整后,她已完全找到了自己的生命节奏。“以前我不允许自己停,现在我允许自己停,以前我总觉得生活无意义,随时可以撒手的那种。但结婚后,整体来说,我很享受现在的状态,我知道活着一定要过好每一天。丈夫懂专业,感恩我的付出,能够看到我的长处;我懂得经营家庭,两人配合好,我现在幸福感高,内心什么都不怕,最担心的就是一家人生老病死会分开。”

    深圳房产的增值,成为文妍研究生毕业以后,最为重要的事情,她的生存质量和阶层分布由此得到了可靠的保障。尽管根据潮汕人的传统,爸爸打拼的家业,并不会给女儿多少,但爸爸在女儿结婚买房时,所给予的慷慨资助,已经令文妍深怀感激。她很难想象,如果没有家人的支持,她和丈夫会在深圳房价失控前,果断供下一个安居之所。而如果在深圳没有自己的房子,就算父母家境殷实,她同样很难想象,自己今天在过什么样的日子。她目前所过的生活,正是则良一辈子的奋斗目标,也是沐光梦想中的日子,更是春燕对未来的具体设想,“有房有车,能够成家,能够给家人一份安稳”。文妍对此深怀感恩,也深深意识到,正是父母创下的良好经济条件,让她免去了更多让人无望和难受的折腾。

    关于未来的发展,文妍曾考虑过像父亲那样,等孩子大点,几年后去做一些实业,但近年来的经济状况,还不足以支撑他们去大手笔地落实一些项目。“最坏的情况,是一切清零,大不了卖掉房子,换一个地方从头开始,这一点我和丈夫有共识,也正因为有这个共识,我们内心更为笃定。”

    当然,对文妍而言,相比学生时代,她的身份有了明显改变:今天,她是一名心甘情愿的家庭主妇,是一个男人的妻子,一个孩子的妈妈。母亲的身份,让她的生命产生了深刻的改变,“没当妈妈之前,我不会在意自己的行为,不会想去探索自己。当了妈妈之后,我会调整自己的状态,会好好去爱自己,会允许自己享受生命,不再为难自己,勉强自己,不再让自己活得蓬头垢脸,不再掩盖自己发光。我知道,对孩子最好的爱,就是让自己活得更有光彩,这样才能积蓄能量,去更好地爱家人”。

    在和自己的童年、过去、家庭彻底和解后,文妍突然感到生活充满阳光,简单而美好。和062111班的大多数同学一样,她以另一种方式,同样抵达了属于他们这一代的幸运和安稳。

    陈雪

    在温文妍毕业三年后,2013年,陈雪来到了广东F学院。大二那年,从肇庆校区回来,我被安排给他们班上中国现代文学史。她上课极其认真,总喜欢坐在前面的位置,永远保持微笑,比多数潮汕姑娘更喜欢笑,后来才知道,这种固定的微笑,更多来自家庭教育对孩子性格的要求。

    陈雪1994年7月出生于潮州枫溪区,有一个比她小两岁的妹妹,妹妹也在广州读大学,念的是一所二本高校的英语专业。枫溪区接近潮州市区,从产业分布而言,它承载了潮州最为出名的陶瓷产业。爸爸在一家陶瓷厂上班,主要负责去掉多余的陶泥,以便陶瓷的造型更为漂亮,她曾去过爸爸的工厂两次,规模还算大,是外省人开的一家私营企业。“陶瓷污染重,河水都是黑的,河里到处都是没有人处理过的垃圾,臭死了。”妈妈从十六岁开始,就在一家建筑公司做文员,在陈雪的感觉中,这家公司仿佛随时会倒闭,但事实上一直没有倒闭。妈妈要干的活,无非就是喝茶、说话、看电视,加上打印东西之类。她从来不敢问父母的收入,“不是特别确定,从小不敢问这些东西”。她只知道,父母的工资“很低很低”,低到后来必须在家里悄悄开一家麻将馆,才够维持一家人的基本开支。

    在这个爱笑女孩的眼中,潮州人特点鲜明。其一,“不管有钱没钱,都特别讲究生活质量”。在他们看来,赚钱就是用来花的,不然赚钱干什么呀?这一点,和我的家乡湖南汨罗人特别相似。因为爱消费,陈雪身边的人特别在意养生,总是“会买一些贵重的保养品”。其二,喜欢打麻将,麻将馆经常开在私人住宅中,私人会提供茶水、零食。警察如果要来抓人的话,立即便有内部消息传出来,提前告知秘密。其三,六合彩盛行,市场上到处有人聊六合彩,不断会听到熟人说,“要买什么呀?”陈雪整个家族都买六合彩,大姨因为六合彩被人追债,四处借钱,刚刚大专毕业的儿子,一工作就不得不背负母亲欠下的巨债。陈雪从小见识了家庭的乌烟瘴气,见识了大姨牌桌上的臭脸和姑丈输牌后的碎碎念,见识了小姨夫为了躲债,整整十年并不安稳的生活。陈雪隐秘的念头就是,“尽管生活还得继续,还能怎么样,但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2008年,爸爸的工作变得特别不稳定,“有时候突然待在家中好几十天,我也挺担心的”。在这种情况下,父母将楼上的房子租下来,开了一家麻将馆。为了吸引客源,夫妻两人轮流陪客人,“我能明显感到,爸爸特别累,他是在赚钱,不是在娱乐”。爸爸性格老实、憨厚、对人和善、喜欢画画和下棋,曾得过枫溪区象棋比赛二等奖。陶瓷厂工作变得不稳定后,他也曾离家外出,参与街边的赌棋活动,以获得一些收入,“有时候会下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因为这些琐事,伴随经济的紧张,父母会有矛盾,“妈妈特别固执,但头脑灵活,总是计划着要开一些店,但因为成本和决心的问题,从来没有开成”。爸爸不是一个特别积极向上的人,失去工作后,他看起来比较悠闲,有点事不关己的感觉。

    妹妹考上二本大学后,每年的学费将近两万,这对一个没有固定收入的家庭而言,几乎算得上天文数字。陈雪还在念书,在大四外出兼职时,就被妈妈交代必须负担起妹妹的学费。对于一直生活在潮州小城的妈妈而言,她显然不知道大女儿在外的具体境况,无法真切感知房租、水电、交通等费用,在女儿离开校园的那一刻,就会变成具体的开支。为了省钱,陈雪很快学会了做便当。

    相比大姨、小姨一家大起大落的生活,陈雪一家还算简单。目睹小姨开照相馆,因为受到当地中学校长腐败案的牵连,被迫离家躲债的变故;面对大姨因为痴迷买六合彩,将一家人的生活拖入绝境的惨状,陈雪深刻意识到,简单有时就是最大的福分。

    妈妈的为人哲学是,“凡事都要忍,随大流,不要做一个独特的人,大家怎么来你就怎么来,迁就能解决问题,就尽量迁就”。陈雪始终记得,小时候,妈妈对两姐妹强调最多的话,就是要学会隐忍。她始终记得,每次和妈妈外出,别人的随口夸赞,“很有礼貌啊,特别规矩啊,吃饭不挑食啊,待人很和气啊”,会让妈妈感觉到满足。妈妈将待人和气,和人保持良好的关系,视为最重要的教育理念。“你即使讨厌一个人,也不能对他臭脸,也要和颜悦色。”陈雪反感妈妈的这个要求,但遇见讨厌的人,还是能习惯性地做到不摆臭脸,让她别扭的是,“感觉自己整天挂着假笑”。

    因为经济条件的局促,妈妈会经常告诉两个孩子要好好读书,“成绩好,就能省钱”,这是她始终牢牢记住的话,也是妈妈给予她对读书功能最直观的理解。陈雪理解家庭的难处,也理解父母小心翼翼经营一份生活的艰辛,她的早熟、好说话、不与人轻易发生冲突,显然与此有关。而事实上,伴随她童年更为真切的脆弱感受,妈妈几乎从不知晓。“我会被一次考试打败,会给自己压力。小学时,我其实特别脆弱,有时候还会在楼梯哭泣,可是又不敢让人看到,哭了之后,回家还只能装作若无其事。”为了不落人后,她会不可思议地主动要求报兴趣班。回忆起童年,陈雪感觉自己“呆板、很乖、没有活力,更没有童年趣事”。进入初中后,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青春期的叛逆,“想起来就觉得很恐怖”,高中阶段,她预想中的叛逆期还是没有如期来临,“我在想,是不是压抑太久,后面会释放出来,可是后面也没有释放,所有的压抑,其实全部都自己吞了”。

    高中进入一个尖子班后,陈雪感觉学习压力极大,必须争分夺秒地学习。有一次室友请她一起去吃饭,她先吃完,嫌室友吃得慢,就先走了。“我为什么走呢?因为我想去学习呀。然后我就走了,她们全部惊呆了。”直到上了大学,她还是无法原谅高中时代诸如此类的迂腐。“我现在都特别特别愧疚,很久之后,我还想着和那些同学道歉。”她还记得有一次,为了节约时间,没在中午洗头,赶在晚自习前,匆匆洗头去了教室,“头发湿淋淋的,根本就没吹干,冲到教室后,我看到一个男生在笑,顿时觉得自己好蠢、好尴尬”。

    进入大学,意识到应试教育的一套失效后,陈雪仿佛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自己的同龄人都如此乖巧,为什么他们都不愿意表达内心真实的想法。她开始思考学习之外的东西。“应试教育让人失去理想,因为应试,孩子从小的人生目标就是学习,学习的目标是考大学,而大学毕业就为了找一份工作,大家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也没有时间去培养自己的兴趣,更不知道自己的兴趣在哪里。”她明显感到,相比中学时期的压抑,自己的大学要开阔很多。她逐渐明白,除了学习,生活还有很多东西,渐渐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她开始自我摸索、挖掘,尽管在别人看来,这个过程极其孤独,但在她看来,在大学期间,“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真的非常重要”。

    一旦有了清晰的自我认知,陈雪性格中被压抑的部分,在大学期间终于获得了释放。她主动追求男朋友,主动和老师交流,主动将自己写的东西发给我看,主动和更多的人说话,也敢表达自己的不快和不满。尽管她知道现实中的感情准则是“谁先付出谁吃亏,谁先认真谁先输,所有人,无一例外”。但为了不给自己留下遗憾,她还是会主动和大胆地向自己喜欢的男孩表白。她目睹身边的同龄人,尤其是女孩子,很少像自己一样勇敢,她们更容易向现实妥协,越来越强调物质的东西,只找自己摸得着、看得着的一切,对不切实际的幻想,会毫不犹豫地丢掉。她知道她的潮汕老乡中,很多人并不喜欢金融专业,但因为工作好找、稳定,就会委屈自己去学并不热爱的专业。她还知道很多同龄人并不喜欢公务员,但因为缺乏安全感,想要更稳定的生活状态,还是会随大流地去考公务员。“我觉得很多人都很迷茫,有些人可能会说自己不喜欢这个东西,不喜欢这个专业,不喜欢这个工作,可是你要问他,你喜欢什么?他们也不知道。所有人都觉得那种积极向上的东西,不切实际,他们一定要寻找那种容易实现,比较贴近自己的东西,我有时也感觉挺悲哀的。”对于时代的感受,陈雪很认同“丧”这个词。

    上大学后,陈雪找到的释放方式,就是偷偷躲在房中写日记,宿舍的人不能理解她,“整天写,有什么好写的”。她变得不爱回家,突然发现,小时候倍感简单、温馨的家,对她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妈妈教给她的隐忍、随大流,在光怪陆离的大城市的冲击下,像一张褪色、错愕的脸。故乡潮州的古旧、缓慢,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或亲密,她只有离开这个小城后,才能感知到那种城镇日子的慵懒、黏滞。在广州快节奏的生活洗礼中,她和来自甘肃的刘婉丽一样,明确知道自己对故乡那座城市,并无半点靠近的欲望。

    2016年暑假一到,陈雪便决定投入到实习生活中。她没有在考研和工作中摇摆,念二本的妹妹,每年两万元的学费,直截了当地帮她做出了选择,父母期待她大学毕业后,理所当然地将这个担子扛起。经过多种岗位的尝试,她发现自己无论如何写不了那种“太硬的、太书面的、太商业的”公司文案,“无论如何都写不出”,她断绝了去公司当文员的念头,而这是她最有优势的就业目标。偶然的机会,她得以在卓越教育机构当助教,工作的愉悦,让她将就业目标锁定在教师职业,她彻底摆脱了考公务员的想法,坚定选择了一条和大多数潮汕女孩都不一样的路。

    但要在广州找一个公立学校的教师岗位,其竞争、难度,并不比公务员和考研容易多少。唯一让她欣慰的是,在近两年的就业市场中,她突然发现,因为中小学课外辅导的火爆,进教学机构,居然成为她实现教师梦想的一条现实途径。“我确定好当老师后,就固执地想进教育机构,可是比较好的教育机构,只有新东方啊,卓越啊,学而思啊。”她感觉学而思和新东方刷题厉害,加上在卓越实习过,于是就将就业的目标,锁定进卓越。“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被他们洗脑,我喜欢他们提出的大语文概念,而其他机构没有这些项目。卓越的那个人很欣赏我,欣赏我的固执,欣赏我非去不可的决心。我舍友看不惯我,卓越那么摔你,你为什么还要去?但我就是想去,我觉得自己很不要脸,很无耻的感觉,觉得自己总往人家脸上贴。”

    陈雪进教学机构的过程一波三折。经过面试后,陈雪总算半只脚跨进了卓越。“面试过后,就是培训,培训过后,还有一关,是试讲。培训的内容,主要是洗脑,导师会一直跟你强调,教育好伟大啊,非常心灵鸡汤。”一周培训结束后,试讲这个环节,她被刷了下来,后来面试名师教育时,问题同样出在这个环节,“说到底,主要还是自己没有教学经验,不懂套路”。她后来顺利通过了精彩语文的学大教育,但因为感觉精彩语文广告打得太厉害,她选择了放弃。在找工作的过程中,她感觉很多教育机构都缺人,但找教育机构的人也多,竞争依然激烈,直到顺利进入新东方,她终于初步实现了自己的教师梦。

    去新东方后,陈雪才发现,和她同时竞争的,有很多人来自985、211高校,中间不乏研究生,这让她多少获得了一些安慰。“我突然感觉挺幸运的,他们读了名校、读了研究生,无非和我一样,除了工资比普通老师高一点,工作性质和我差不多。”身处其中,她一直不敢提起自己的学历,不敢问同事来自哪个学校,怕他们反过来问自己的情况。当然,学历也并非毫无用处,陈雪后来发现,尽管她获得了工作机会,但因为来自普通学校,最后还是被降级为普通老师。

    在教育机构,压力来自家长对教学过程的直接介入,很多机构允许家长听课,新东方同样如此。陈雪记得,她第一次上课,班上来了七个学生,有三个选择了退班,“因为是菜鸟,我能接受这一点,毕竟和我竞争的,是一个有六年教龄的老师”。她还观察到,那些研究生同事,比她更有想法,对升职更为热衷,而在她看来,升职的过程,无异一场自我极限施压的惨烈战争。“我已带五个班,光是备课,就已经很累了,带更多的班只会更累,而带班是升职的前提。这种情况,我宁愿不要升职,我不要,我没有那种往上爬的心思。”因为工作压力太大,尽管教育机构的从业者多是年轻人,但辞职的人还是非常多。

    让陈雪欣慰的是,当自己工作遇到困难时,教研组会有人帮她,大家会资源共享,在具体的工作中,她确实能感受到新东方价值观中倡导的情怀。但无论如何,每到招生季,陈雪能感到,教育机构对家长勒索的本性就会暴露无遗,“身边每天都有人宣传,动员家长尽量给孩子报班,我真心觉得孩子可怜”。更让她感慨的是,裹挟在升学压力中,一只无形而又无处不在的手,对孩子们的勒索同样触目惊心。在成为一名小学生的课外老师后,陈雪不得不承认,相比自己小时候所承受的学习压力,与现在大城市的孩子比较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广州的孩子,几乎每个都报班,无论家长还是学生,把它当作一件正常的事情。大部分孩子从周一到周日都在学习,各种各样的作业,学校的作业、机构的作业,无穷无尽地刷题。最恐怖的是小升初,小升初考的内容要求特别高,大部分是初中的知识,比较牛的学校,需要学生考295分,295分是什么概念?就是95、100、100,也就是说,数学和英语一定要满分,容许语文扣一点分,对,因为有作文。我觉得这些孩子太惨了。”

    因为进入教育机构,陈雪得以知道更多的内幕消息,“民办学校教学质量好,收费贵,但教育局不给他们考试招生。因为放开口子,教育局所属的学校,就会流失自己的生源,民校没有办法,只能偷偷摸摸进行暗考,很多学校会跟教育机构合作,然后我们就会通知学生去参加考试。”面对屡禁不止的奥数,陈雪的观察是,“其实我不明白,孩子学了奥数能干吗?可是,小升初特别注重奥数,中学有很多的奥数班,我不知道这么变态,到底是要干吗”。她所理解的教育机构的逻辑,就是通过难度极大的知识灌输,在恶性竞争中,摧毁孩子的自信,让孩子认识到自己有多差,然后急切地意识到,“必须报班,才是唯一出路”。

    她历经各类培训机构,身处其中最深的感受就是洗脑。有一天,她的一个产品经理,对这份职业产生了怀疑,“为什么呢?因为他觉得,在冬日的周末,外面阳光很好,孩子们应该出去玩耍、奔跑、蹦跳,而不是呆若木鸡、心不在焉地坐在教育机构的教室里。突然之间,他就对自己的职业产生了怀疑”。陈雪对此感同身受,当初的教师梦,在现实的碾轧下,不过划出一道和常人相反的生活轨迹。“别人休息的时候我忙碌,别人忙碌的时候,我休息。周一、周二休假时,坐在地铁上,我感觉广州所有的年轻人,好像突然消失了。”面对同行抢生源的急切,她骨子里的固执,再一次坚硬起来。“现在的教育城,最恐怖的事情是抢学生,大家使尽营销手段,在寒暑假将孩子绑住,让家长觉得,我的孩子如果不报班,就会落后于人。但我不想这么做,如果我的学生不想报班了,我绝不勉强。”

    “我以后如果有了孩子,绝对不让我的孩子报班。”这是陈雪在一年的职业体验中,说得最为坚定的一句话。关于未来,经过几年在广州的历练,她早已没有了非留不可的热望,如果别的城市能让她找到更好的生活,她随时都可以打点行李。

    黄晚秋的就业经

    和陈雪同班毕业的,还有潮汕女孩黄晚秋,晚秋的毕业论文由我指导,在毕业前夕,因为这个缘故,我和她的交往骤然增多。在所有即将离校的毕业生中,她是少有的主动约我聊天的学生,和大多数茫然失措的表情相比,她快乐的笑容充分说明,通过大学四年的学习,她找到了一个自己满意的去向。

    晚秋出生于汕头市,家在市内有宽敞的住房。她自称是“学渣的逆袭”,高中时就读一所普通的中学的普通班级,考上大学后,光是中文专业不让学数学,就让她非常满意。她从来没有动过心思转向热门的金融、会计专业,对金融专业根本就不看好,认为学生不过学一点皮毛,还不如中文、数学这种基础专业,来得更为扎实。大学期间,晚秋的成绩一般,她对自己的最低要求是“不能挂科,可以垫底也不能挂科”。她更多的时间都在往外面跑,“喜欢跟年长一辈的人交流,能学到很多东西”。她对大学生活有清晰的认知,“大一大二浑浑噩噩可以,但是到大三,你就要认识自己,要知道自己能干什么,知道自己不想要干什么,认识自己是最重要的事情,其他的都次要”。

    在看清“因为放开二胎,女生特别不受待见,我们系今年找工作好惨”的现状后,她没有在考研和就业之间犹豫,果断选择就业,决定就业后,她没有在广州和汕头之间迟疑,而是果断选择汕头。晚秋知道汕头不比广州,就业的机会明显要少,但因为经济形势的变化,广州的就业机会,也不能和以前相比。自己如果留在广州,最好的出路,也无非是像陈雪那样,去一个教育机构。而去教育机构,在她看来,不但压力大,而且不稳定,充满了政策风险,她亲眼看见一个室友进了卓越以后,每天十二点还在改课件,很多时候甚至改到晚上两三点。在她看来,与其在广州诚惶诚恐地漂着,不如回老家安安心心待着,大三那年,她将考公务员作为自己最重要的决定。

    在分析了考试的套路后,她认为“行测很重要,很重要,就好像学中文的,首先必须认字一样。掌握了行测,那个银行考试啊、京东招考啊,都是一本通,都有套路,做多了就知道”。晚秋嘴中的“行测”即“行政职业能力测试”,她告诉我,“行测是国考的题,国考考两科,一个是申论,就写大作文;一个是行测,就考综合能力。对一般人而言,申论可以不管,但行测一定要做,因为无论什么考试,银行也好,企业也好,都会考行测。像我们学校的学生,就算银行考不上,分分钟考个公务员当一当,也不错”。

    公务员当然不像晚秋说的那么容易,“分分钟考个当一当”,对临近毕业的学生而言,这是他们的终极梦想和最好出路。只不过,很多人一开始并没有清晰规划,在认清考研、留广州的难度后,才将回到故乡考公务员当作最后的心理防线和安慰。而摆在眼前的现实是,这条路走起来也并不容易,不但难考,而且受制于各类因素,就算考上,也要做好心理准备,恰如晚秋所言,“公务员就是熬日子、熬时间、熬年限,熬着熬着,就过去了,职务晋升上,如果没有关系,只能等到所有人都提完了,才到你。在基层,一辈子能熬到一个科级,就到头了”。

    晚秋最终没有考公务员,而是参加校招,考了家乡的中国人寿。她对这份工作非常满意,“从家里骑二十分钟的电动车,就能到达单位,工资水平也很不错,高于汕头的平均水平很多”。她认为自己的成功除了较早地准备行测,还有一条重要经验,是重视简历和面试,“这些都有套路,全都是套路,我第一次做简历,丑得要死,后来男朋友教我一些要避开的坑,诸如有些人认为自己写作能力强,就喜欢卖弄文字,写很长,其实没什么用;有些人介绍自己的实习经历,会说在移动实习,做了什么什么,得到了上司的一致好评,还不如直接说我卖了两百张卡”。经过多次积累,晚秋做简历的经验是,“能用数字,就不要用文字,能写短就不要写长,能写多就不要写少”。

    晚秋还提到,面试也有套路,自己刚刚参加面试时,“也是吓得腿直抖,但走多了几场,就会发现,面来面去都是一个问题,都差不多,天天回答,习惯了,坐下来就知道问什么,最后变成了老油条,也不紧张了”。她的面试经验是,“要不怕被刷,前三场面试不要想成功,就当积累经验,要尽量去适应那种感觉,适应被面试官质问、拷问的那种感觉。现在的学生很乖、很实诚,一旦面对考官刁钻的问题,要懂得灵活处理。比如,他叫你讲缺点,你肯定不能说缺点,这都是套路,就算要说,也只能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要放在你所处职位的具体情境来说。举个例子,你卖一样东西,你可以说,我在这一批实习生里面,业绩只能排第二,或者排第三,不能排第一。他问为什么,你就跟他说,没有排到第一的原因,是公司给我委派工作的地点或者客户有局限,人少地点偏,但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只能排到第三,这样表述,反而能够取信面试官。当然,讲到自己的优点,也不能太夸张”。说到底,“面试有套路,网上叫‘面经’,学生找工作前,一定要多去百度知乎找‘面经’,了解面试的流程、感受。我知道现在很多学生太实在了,很多套路都不懂,这个一定要看”。

    晚秋的男朋友,用同样的方式,考进了烟草局。在临近毕业的紧张氛围中,两位年轻人用自己独有的生存智慧,在权衡和选择中,给自己的人生,找到了一条稳妥的生存之道。晚秋将自己的成功,归因于对现实的清醒认知,她在离开学校之前,再三提醒我,一定要“提点师弟师妹,一定要告诉他们重视行测,这样就能少浪费时间,避免多走弯路”。

    关于就业,晚秋是第一个和我讲到具体操作层面的学生,这是学生给予老师的一份独特信任和坦诚。因为对生活没有太多不切实际的想法,在生存层面,她反而比很多同学活得明白、不纠结。关于专业、前途、就业,这所有的一切,在她的视野中,被处理和打点得清清楚楚,没有半点含糊和犹豫。

    对她的父母而言,女儿所受到的高等教育和最终选择,在现实的天秤中,毫无疑问获得了最大的性价比。

    讲完三个潮汕女孩的故事后,我突然发现,潮汕女孩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整体性和共同特点。散落在我教过的几千个广东学生中,她们是没有太多地域标识的普通个体,之所以对潮汕学生的印象格外深刻,实在是因为在我的花名册中,潮汕学生的比例,较之其他地方,明显要高得多。更为重要的是,在和学生交往的过程中,我能明显感到潮汕学生要更为抱团、更认同自己的老乡身份,这从学校规模庞大的“潮汕老乡会”中可以获得验证,从“广东F学院”被戏称为“广东潮汕学院”更能获得验证。我还听说,“潮汕老乡会”每年都会举行球赛,而他们提供的冠军奖杯,比学校总赛的冠军杯更大。

    落实到温文妍、陈雪、黄晚秋身上,从时间跨度而言,她们中间相隔了七年。温文妍的人生状态,和062111班学生的整体状态完全吻合,当然,她的人生选择,无论是考研还是买房,关键时刻还是得益于背后家庭的经济支持。她从小到大,确实不需要为经济因素考虑太多,这是她和同届学生的明显差异,也是她和晚了七届的陈雪、黄晚秋之间的明显差异。值得一提的是,对广东学生而言,因为整体处于经济发达地区,像温文妍这种出身优渥的学生,并不少见。

    陈雪的处境,是多数潮汕姑娘面临的基本处境。她尽管出生在城市,但家境太过普通,更重要的是,等到她大学期间唤醒自我后,伴随而来的,是对现实不想妥协的坚持。她宣称不能写“太硬的、太书面的、太商业的”公司文案,强调自己“无论如何都写不出”那些能适应就业但无法遵从内心召唤的文字,而事实上,她所念大学的最大使命,就是教会学生运用最实用的技能和知识。陈雪的家境,需要她具有黄晚秋般务实的认知,但她的个性、她的青春,决定她的眼睛无法只看到眼前的东西,她无法说服自己去选择爱刷题的学而思,无法勉强学生续报她的课程。我留意到,如果深入和学生交流,任何时候,都能发现一些和现实保持对抗的学生,陈雪是这样,062111班的吴志勇更是典型。不可否认,任何抵抗都会有现实的代价,陈雪的未来,显然没有温文妍、黄晚秋人生的确定性,像更多的年轻人,湮没在人流中的无声奋斗一样,陈雪不过其中最为普通的一员。她的故事,不过是伟福、春燕、大顺、则良、沐光、芳坤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晚秋的选择,最让长辈放心。作为老师,我为她此后衣食无忧的人生感到庆幸,也为她通过念大学就能置换到的一份安稳生活,感受到自身工作的意义。但我不能否认内心深处的真实失落,事实上,这也是我从教十几年来,最为纠结之处。现实对年轻人的训诫、淘洗,多年工具化的教育管理、就业至上的信条,是晚秋面临的现实处境;她身处其中,不过及时调整姿态,更快地加以适应,以另一种更为彻底的工具化方式,找到对付的途径。对现实的顺受和看透,是她面对时代、命运时不纠结的秘密。从个体角度而言,这是一个突围者的胜利,但从教育效果而言,却也掏空了年轻人身上更为重要的青春特质。

    这是我作为一个施教者的两难境遇。

    我当然无意从三个女孩极具偶然性的人生选择中,归纳出任何规律性的东西,但潮汕女孩温文妍、陈雪、黄晚秋,却让我获得了另一个窥视学生命运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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