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尽管做出了抛弃女儿的巨大牺牲,秀美仍然没有看到生活的亮光。回到东京后,她并没有抓住通向未来的希望。突如其来的贫困让她无法支付公寓租金,陷入被管理员扫地出门的窘境。看不到婴儿的身影让管理员心生狐疑,但他什么都没问,恐怕是不想被卷入麻烦之中。
就在此时,弘司工作过的酒吧的妈妈桑找到了秀美。秀美和妈妈桑见过几次面,但并没有好好聊过,只是在弘司徒有形式的葬礼上简单交谈过几句。
“我很在意孩子的事。”妈妈桑说,“你之前肚子很大吧?我一直惦记着后来怎么样了。已经生了吧?”
秀美撒了个谎,说生的是女孩,但无法独自养育,因此送回了老家。
“哦,这样啊。”妈妈桑说道,但不知她是不是真的相信,“你有工作吗?”
“没有……”
“是嘛。”她用估价般的眼神盯着秀美看了一阵,随后从包中拿出一张名片,“你想不想来这里工作试试?”
秀美拿过名片。那是一家位于新宿的店,好像是俱乐部。
“这是我朋友的店,正想招人。你觉得怎么样?”
未曾料想的话题让秀美为难起来,她从未考虑过从事这类工作。或许是因为身处其中,弘司从不让她接近这个世界,也让她绝对不要在营业时间来酒吧,因为可能会被喝醉的客人强行灌酒。
但是,那样的弘司已经不在了。她已经无从奢望什么了。
秀美没有太多犹豫,很快就做出了回答:“我试试看。”
三天后,秀美开始到店里上班。夜晚的世界比想象中更加华丽妖艳,热浪升腾;与此同时,这个世界的另一面充斥着残酷与冷漠,生存竞争极其激烈。客人与女招待们相互品评,不断通过巧妙的手段争夺猎物。最初一个星期,秀美被两个前辈各打了一记耳光。她完全不知道哪里做错了,却还是一个劲儿道歉。在那期间,她的身体不知被客人摸了多少次,在电梯中被强吻也成了家常便饭。
虽然辛苦,但不能逃走。为了活下去,只有忍耐。
不久,秀美慢慢掌握了在这炼狱中保护自己、平安生存的智慧。她学会了喝酒的方法,习惯了应对男人,对于为工作而以身相许也不再抵触。好几位妈妈桑都评价她很适合做女招待。
时光转瞬即逝。二十七岁时,秀美有了第一个后台,是一名年过六旬的住持。住持为人狡猾,又有温柔的一面,在一起时愉快而刺激。而且他慷慨大方,每月都给秀美好几十万日元的零花钱,让她住在高级公寓里,还带她一起到国外旅行。
住持曾对秀美说,如果怀了孩子就生下来,但秀美没能怀孕。住持和妻子之间也没有孩子,大概是他自身存在问题。
每到此时,秀美都会忆起自己的孩子。不,应该说孩子一直都存在于她心中的一角。那孩子如今在做什么呢?是否已经健康长大、获得幸福了呢?她不止一次想去那所福利院看看,但从未付诸行动。事到如今,她拿什么脸面去见孩子?她没有那种资格。
与住持的关系持续了很久,直到住持七十二岁时因脑梗去世。自称是代理人的男子前来拜访秀美,要求她在一个月内收拾行李,搬出公寓。离开时,男子留下了装有一千万日元的信封。那是泡沫经济的鼎盛时期,秀美并未感到惊异。
在住持去世前不久,秀美接受他的援助,在银座开了一家小俱乐部。店里只有五六个女招待,但经营状况十分稳定。住持曾问起“VOWM”这一店名的由来,秀美回答说是“makeavow”,住持听后也表示赞成。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对此产生过怀疑。
后来,秀美又与多名男性交往过。他们都有家室,没人提出过要和她结婚。最后交往的男人与黑社会有关联,秀美没问过他从事什么工作,但有一次他说漏了嘴,提到正在交易外国宠物,大概是和走私有关。
持有私造枪的就是那个男人。他说那把枪是用来防身的。枪的外形和普通手枪很不同,每打一发都需要再次装弹。
男人曾让秀美陪他试射。在奥多摩的山中,秀美也朝树木开了一枪,巨大的后坐力将她向后弹了出去,男人笑个不停。
男人把私造枪小心翼翼地保存在秀美家中,用油纸包好。他还教秀美如何拆解与保养。
“你要好好保管,保证我随时能用。”
话虽这么说,但就秀美所知,男人一次都没用过。
后来,这个男人也不在了。不知从何时开始,秀美就失去了他的音讯。枪和子弹仍然保管在秘密地点。
几十年就这样一晃而过。
刚过六十岁不久,秀美查出了乳腺癌。想到不会再有男性愿意看她、抚摩她,她便选择了切除手术。但是看到丑陋的伤疤,她仍然感到心痛。无论过了多少个月、多少年,她都没能习惯裸体站在镜前。
癌症复发的可能性也让秀美心生郁结。每次接受检查,她都会事先预想不好的结果,进而变得郁郁寡欢。
六十五岁以后,秀美将俱乐部交给信赖的店员打理,很少在客人面前露面。在那名住持以及诸多男性的支援下,她的店面扩大了不少,副业也做得风生水起,收入不菲,可以随时退休了。虽然每天都会感到死亡在临近,但是应该没有什么遗憾了——她总是这样说服自己。
然而每次这样想,必然会有什么牵扯着她的心——她在四十多年前丢下的女婴。
习惯上网后,秀美时常浏览一个网站。那是她遗弃女儿的朝影园的官网。网站更新并不频繁,但是每次举办完活动后,都会上传照片。看到照片上孩子们明快的笑脸,秀美总会浮想联翩:我的孩子是怎么长大的?现在长成了什么样的大人?当然,每次愉快的想象都伴随着自责。
一次,一张照片抓住了秀美的视线。照片上的少女看起来是小学高年级的学生。她怀中抱着的东西,让秀美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那个玩偶,穿着蓝粉色格子毛衣的长发玩偶——肯定没错。毕竟那是她亲手制作的,她不可能忘记。
照片是在圣诞节派对上拍摄的,看日期是十多年前。也就是说,照片上的少女现在已经二十岁有余。
秀美心中仿佛掀起了惊涛骇浪。这个少女是谁?为什么拿着这个玩偶?但秀美并不认为福利院会接受她的询问,只会把她当成可疑人物。
秀美坐立难安,一番苦恼后,她决定委托专家。她拜访了调查公司,试着与对方商量。
“只要查出这个女孩的身份就可以吧?除了她的姓名和现在的住址,您还想知道什么?”一名男性负责人用电脑浏览着朝影园的官网,问道。
“如果可以,我还想知道她现在生活得怎么样……另外,要是能详细了解她的生活经历和家庭情况,那就更好了。”
“这张照片似乎是很久以前拍的了,但您说最近才上传到网上,这一点没错吧?”
“应该没错,至少上个月还没有。”
“我明白了。有个办法或许可以试试。”
“什么办法?”
“这样的官方网站刊登人像,必须要获得被拍摄者的许可。因为您说是最近上传的,那么获得许可大概也是最近的事,应该还保留着记录。让他们出示那些记录就好。”
“他们会出示吗?”
“一般来说不可能,但设法让事情变成可能正是我们的工作。您不用担心,我们这里汇集了各式各样的人才。”负责人自信满满。
两个星期后,结果出来了。交付秀美的报告书上写着“调查对象姓名:岛内园香”,住址是足立区。女孩现在二十三岁,在花店工作,到五年前为止都住在千叶。那张照片是她参加圣诞节活动时偶然拍下的。
女孩的母亲已于一年前病逝,病因不明,但值得注意的是这名母亲的履历。她出身于朝影园,没有结婚记录,应该是单身母亲。她名叫岛内千鹤子,如果还活着,应该是四十八岁。
秀美无法控制身体的颤抖。从舍弃女儿那天算起,信息完全一致。
如今,园香和名叫上辻亮太的男子同住在足立区的一处公寓,没有查到这名男子的信息。
从这天开始,秀美的脑海中只有一件事:岛内千鹤子是否正是那个婴儿,也就是她的女儿?如果是,那么岛内园香就是她的外孙女。
调查员拍到了在花店工作的园香的身影。看到那张照片,秀美总觉得园香既像自己,又与弘司有几分相似。
秀美一天比一天想见园香,想见到她后确认她的身份。秀美不知道癌症什么时候会复发,一旦复发,恐怕就时日无多了。如果维持现状,她将会死不瞑目。
如果岛内千鹤子真的是她的女儿,事到如今她才挑明身份,园香会怎么想?她抛弃了孩子,园香很可能从千鹤子那里听过对她的憎恨之词。
尽管如此,秀美终于还是做出了决定。她横下一条心,如果遭到痛斥,就只能道歉。
地址所示的地方建有一栋旧公寓,从街上就能看到并排而列的房门。园香住在二〇一室,应该是二层最靠里的那一户。秀美捂住胸口,调整呼吸,走向外侧楼梯。就在这时,二层的一扇门开了,正是最靠里的那一户。一名年轻女子走了出来,向屋内说了句什么,便关上门迈开步子。秀美停下脚步,扭过脸去。
女子下了楼梯,从秀美身旁走过。秀美瞥了一眼那张侧脸,无疑正是从调查员那里拿到的照片上的女子,也就是岛内园香。
想要追上去的冲动在秀美内心奔涌,但她迈不开脚步,因为她不知该如何开口。犹豫之间,园香的背影已经看不见了。
秀美不禁感到懊恼。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下定决心来到这里,却没有做好任何心理准备。这种可悲的处境让她几欲落泪。
此时,楼上再次传来声响。秀美惊讶地抬头一看,一名男子正从园香家走出来,应该是同居的上辻亮太。他锁上门,沿楼梯走了下来。
秀美慌忙调整呼吸,感觉神明给了她第二次机会。
她笔直地盯着下楼梯的男子。对方也注意到了她,面露惊讶。
“那个……”秀美招呼道。男子停下脚步。
“您和岛内园香小姐住在一起吧?是上辻先生?”
男子露出警惕的目光。“是的。你是哪位?”
“突然打扰,实在抱歉。我姓根岸,是从事这一行的。”秀美从包中拿出名片,递给上辻。
上辻的表情更加阴暗了。“俱乐部?什么意思?你要挖园香过去?”
“不是的,与我的工作完全无关。我是出于个人原因,想打听园香小姐的情况,特别是关于她的母亲……”
“园香的母亲吗?已经过世了。”
“这我知道,所以想打听她还在世时的各种情况。”
上辻依旧保持着怀疑的表情。“你和她母亲有什么关系吗?”
“这解释起来很复杂……不好意思,接下来能稍微占用一下您的时间吗?”
“现在吗?”上辻意外地提高了音调,“但是我不怎么了解园香的母亲,也没见过她。”
“那就讲讲园香小姐的事也行。我有很多问题想问,您能告诉我吗?当然,我会给您谢礼的。拜托了。”秀美反复低头致谢。
虽然始终面带难色,上辻还是流露出了动摇的神情,或许是秀美的话激起了他的好奇。他看了看手表,说:“那,就聊一小会儿。”
两人走进附近的咖啡厅,相向而坐。
“我想请您看一下这个。”秀美说着拿出一张照片,是园香在圣诞节活动的留影,“这个女孩是园香小姐吧?”
“看起来是。唔,她小时候是这样的啊……”
“您对她手里的玩偶有印象吗?”
上辻看了一眼照片,立刻点点头。“我知道,就摆在房间里。玩偶特别旧,我问过园香要不要扔掉,但她说那是母亲的遗物,不能扔。”
“遗物——”
秀美情不自禁喊出了声,立刻被客人们的视线包围。
“对不起。”秀美向上辻道歉,“是真的吗?”
“我也不知道,但园香是那么说的。”
巨大的情绪波澜让秀美一阵眩晕。果然如此,园香的母亲就是她那时遗弃的女儿。回过神来,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上辻显得十分尴尬。“怎么了?这可有点儿……不好办啊。”
秀美慌忙用手帕擦了擦眼角。“对不起。”她致歉道,“我这样的老太婆突然哭出来,让您为难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已至此,只能和盘托出。而且,如果想向前再进一步,上辻的协助是不可或缺的。
“其实……”秀美开始讲述。她毫无隐瞒地交代了自己在四十多年前做过的一切。
最初上辻还半信半疑。听到秀美说她请调查公司的人去调查了园香的身份,上辻脸上有了认真的神色。无论怎么看,面前的老妇人都不像是在胡言乱语。当秀美表示不知癌症何时会复发,想趁活着的时候打听到孩子的消息时,上辻再三点头回应。
“我怎么也没想到她在一年前去世了。不过,既然她生了孩子,那么我无论如何都要见到那孩子,所以就这样找来了。对不起,我自己也知道如今再说这种话实在任性。”
上辻长长地吐了口气。“真让人吃惊。”他说道,“刚才我也说了,我对园香的母亲几乎一无所知,但我知道她曾经无依无靠。原来是这样,是被抛弃了啊。”
“我知道自己做了蠢事,但那时实在没有别的办法……”看到上辻困惑的表情,秀美皱起眉头,“对不起,就算找这种借口,也没有任何意义。”
“那我该怎么做?”
秀美重新坐好,微微俯下身,抬眼看向上辻。“我有个不知羞耻的请求……请把我的事告诉园香小姐,就说您见到了抛弃她母亲的外婆。”
上辻抱起双臂。“唔——”他沉吟道,“那倒是没问题。可她肯定会吓一跳,也许不会相信的。”
“也许吧……”
“那么,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希望您能告诉我园香小姐听到此事后的反应。如果她非常生气,您也不用隐瞒,直接告诉我就好。”
“我知道了,我会试着跟她说的,但她可能不会想和你见面。”
“那样的话……那就……”秀美勉强挤出笑容,“那也没办法。做了坏事的是我,被厌弃也是当然的。到那时我就会放弃。”
“好的。”上辻闷闷不乐地回答了一声,大概很不喜欢将要承担的任务。
秀美询问上辻的联系方式,上辻说出了手机号码。
“今天您休息吗?”秀美问道。
“不,我在家里工作,只是想换换心情才出来的。”
“哎,您从事什么工作?”
“影视相关的工作,我是独立制作人。”
“啊,原来是这样,所以才在家里工作。”
秀美觉得这项工作和那栋古老的木结构公寓并不相称,但她没有继续追问。毕竟上辻是她重要的协助人。
“不好意思,百忙之中打扰您了,还拜托您这么麻烦的事。”秀美从提包里拿出钱包,递出两张一万日元的纸币,“抱歉我这么直接……但还是请用这些去好好吃一顿吧。”
“啊,不用……”
“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请不用客气。”
上辻露出些许犹豫后,接过钱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从那天以来,秀美开始坐立难安。听了上辻的话,园香会有什么反应?自称外祖母的老太婆突然出现,恐怕只会给她带来困扰。更何况,这个老太婆还把孩子扔在儿童福利院门前,她不想见面是理所当然的。
一周后,上辻打来了电话。
“不好意思,联系晚了。”他首先道歉,“我和园香一说,她果然很吃惊。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是该说她内心动摇,还是说她思绪混乱,总之就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花了很长时间才冷静下来,开始思考这件事。”
果然如此啊,秀美想,不可能要求园香立刻冷静。
“那园香小姐现在还好吗?”
“她已经平静了很多,说想见你一面。”
秀美的心脏突突直跳。“真的吗?”
“是的。她说既然是有血缘关系的人,还是想见个面说说话。你觉得怎么样?”
秀美毫不犹豫。“我无论如何都想见她。”她回答道。
“我明白了。那我把她带到哪里好呢?”
秀美慌忙在脑海中搜索了一番,却没有想到合适的地方。见到园香,她无法想象自己会作何反应。她必须避免在公共场所哭出来。
踌躇之际,她试着提议:“能来我家吗?那样能踏踏实实地说话。”
“好的,”上辻回答道,“我也认为那样更好。”
得到对方同意,秀美松了口气。
第二天,岛内园香在上辻的陪同下来到了秀美的公寓。园香看起来表情生硬,十分紧张。秀美觉得自己的状态恐怕也相差无几。
秀美让上辻和园香并排坐在沙发上,自己则跪坐在地上。
“你们带了那个东西吗?”
秀美话音刚落,上辻便催促般看向身边。园香打开托特包,从中拿出的正是那个手工制作的玩偶。她把玩偶放到桌上。
秀美伸出手,颤抖着拿过玩偶。四十多年过去了,仅仅是这份触感,就足以让她眼角发热。
玩偶褪色得厉害,但蓝粉色格子毛衣仍是当初的样子。秀美翻起毛衣,看向玩偶的后背。用马克笔写下的“望梦”两个字清晰可见。
“没错,是我做的。谢谢你一直珍藏到现在。”秀美凝视着园香。
“妈妈她……”园香开口道,“妈妈她常说,这个玩偶是她寻找父母的唯一线索。她还说,如果在她年轻的时候,网络能像现在一样普及,她一定会把照片传到网上,去找有线索的人。”
秀美捂住嘴,却无法控制从指缝中流出的呜咽声。“对不起,对不起……”她不停道歉。
“您不用道歉。”园香说道,“妈妈没有恨您,她说您那时应该是陷入了困境。直到最后,她都很想见您。”
“直到最后……”
“是的,直到最后。”
园香告诉秀美,千鹤子的死因是蛛网膜下腔出血。听到这里,秀美不得不感慨基因的力量。弘司也是死于脑出血,或许这是遗传下来的脑部疾病。
“园香,如果你不嫌弃,今后能不能再和我见面呢?我想了解更多关于你母亲的事。”
“好的,我没问题。”
“真好啊,园香。”上辻从旁说道,“你一直独自一人,现在终于找到了外婆。这么难得,你就好好撒撒娇吧。”
“是啊,怎么撒娇都好。我想把应该给女儿的那份全都给你。什么时候来玩都行,我都热烈欢迎。”
园香眨动了几下长长的睫毛,轻轻点了点头。“好的。”
从那天起,园香开始频繁地出入秀美家。她讲述的许多有关千鹤子的情况都让秀美心痛,但一些片段也成了秀美的救赎。据园香说,千鹤子并不认为在朝影园的生活是痛苦的,她还因此下定决心,早晚要在朝影园工作。在那之前,她曾换过多次工作,并与有家室的男性有过密切交往,生下了园香。
尽管情况不同,但是听闻千鹤子也是未婚生子,秀美忍不住再次感受到所谓遗传究竟为何物。
对于如今的秀美来说,与园香一起度过的时间是最宝贵的。一切都以园香为优先,为了保护她,任何牺牲也在所不惜。园香似乎也对她充满敬慕。
一次,上辻也跟随园香一同前来,提出了一件秀美未曾想过的事:为防万一,希望秀美能允许他们采集DNA样本用于鉴定。只要递送样本,就有公司能进行鉴定。
秀美没有理由拒绝。但是采集样本时,她多少有些不安。一想到如果这份血缘遭到否定,她就辗转难眠。
不过这是杞人忧天。两周后的鉴定结果证明了秀美和园香的关系。
受此鼓舞,秀美一鼓作气说出了这样的话:“如果你能叫我外婆,我会很高兴的。”
园香的眼中立刻闪现出光辉。“可以吗?”她问道。
“当然,因为我就是你的外婆啊。”
“好的,那么从今以后,就请允许我这么叫您。”
“我还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你不要再用这么生硬的方式说话了。从今天起,就别再使用敬语了。”
园香有些不好意思。“好的,外婆。”她说。
梦幻般的幸福时光一天天持续,秀美每天都乐在其中。
然而,从某个时候开始,园香来找秀美的频率越来越低。最初是两三天一次,后来变成了一周一次、两周一次,不久后时间又再次拉长。秀美每次问起,园香都只是回答说太忙了。
到了快一个月没见到园香时,秀美终于忍不住了,但她并不想打电话催促。园香一定有她自己的原因,打电话催促或许只会给她带来困扰。于是,秀美决定去园香工作的花店看一看,哪怕去买束花也可以,那样就不算打扰她了。
然而花店里没有园香的身影。秀美向年长的女店员询问,得知园香身体不适请假了。她又详细打听了园香近期的出勤状况,听起来似乎并不太忙。
秀美突然担心起来,“身体不适”并不能说明园香的实际情况。如果只是感冒倒也还好,要是得了什么重病可就糟了。最近园香不怎么露面,很可能也是这个原因。
坐立不安的秀美拜访了园香居住的公寓。按响对讲机后,微弱的声音传了出来,门开了。
看到园香的脸,秀美一愣。园香戴着口罩。因为传染病的流行,不少人都已经习惯佩戴口罩,但秀美是第一次看到园香戴口罩。真的是感冒了吗?
“外婆……您怎么来了?”
“我去了花店呢,因为很想见你。结果店员说你休假了,我很担心。是感冒了吗?”
秀美正想问园香是否发热,却突然语塞。从口罩边缘可以看到园香嘴边有一处瘀青。仔细一看,右脸也已经肿胀。
“园香,这是怎么弄的?都青了。”
园香用手遮住那里。“没什么,不要紧。”
“怎么可能?让我看看,把口罩摘下来。”
“好了,不用管我。很抱歉,今天我很忙。”园香把秀美向外一推,咔嗒一声关上房门。上锁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秀美愣住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走下楼梯,却不想离开。她正犹豫着,旁边的房门开了,一名看似主妇的中年女子走了出来。那是园香家斜下方的住户。女子从秀美身旁经过,走向步道。
秀美忽然想起了什么,追了上去。“打扰一下——”她喊道。
数分钟后,秀美再次站到园香家门前。按对讲机恐怕没用,秀美拨出了电话。
正当秀美担心自己已被拉入黑名单时,电话接通了。
“是我……”手机中传来园香消沉的声音。
“园香,我就在你家门前,有件事我无论如何都要确认。”
“我都说了,请不要管我。拜托了,回去吧。”园香措辞严厉,但语气并不强硬。
“我已经从楼下的太太那里听说了。她说你好像一直被男友暴力对待。”
园香沉默了。
“请让我进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片刻之后,屋内响起开锁的声音,门开了。
面对面坐下后,园香带着放弃一切的表情,缓缓摘下口罩。
秀美一时无法呼吸。园香的脸颊上有一大片瘀青,嘴角令人心痛的伤口已经结痂。
“这是被上辻打的?”
“嗯。”园香点点头。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同居后没多久就开始了。”
“原因呢?”
“有很多,比如我否定了他说的话,或者顶撞了他。稍微争辩几句,就会被他殴打。”
秀美沮丧至极。确实有这样的男人,在旁人面前温柔优雅,背过身去却毫不在乎地对妻子或恋人使用暴力。秀美虽然没有遭遇过,却认识好几个这样的人。她不禁痛恨自己的愚钝:为什么没有看透上辻?
“那你还喜欢他吗?还想和他在一起?”
“以前是的。他不使用暴力的时候非常温柔,打了我之后也会立刻道歉,说再也不会这么做了。每到那时,我都会觉得自己也有错。”
“可是他又会再犯,对吧?那种男人就是那样。那是种病,而且到死都治不了。”
“我知道。所以说实话,我已经想和他分手了。”
“那么,分手不就好了?为什么不分手呢?”
“我要是说出口,肯定会大难临头……说不定会被杀掉。”
“怎么会……”
“是真的。以前我略微提过一句,结果您知道他怎么了吗?他从厨房拿来菜刀,说如果我想和他分手,他就先杀了我再自杀。”
“那只是威胁吧?”
“我觉得不是,他是真心的。我拼命想办法才安抚好他……可我再也不想经历那种恐惧了。”
听完园香的话,秀美陷入灰暗。园香的讲述并不夸张。在秀美迄今为止的人生经验中,她知道那样的男人是真实存在的。
从那天起,秀美便有了一块心病。好不容易相遇的外孙女竟然面临如此灾祸,她必须做些什么,必须伸出援手。连日以来,她心中考虑的只有这件事。
她不久后便有了结论。实际上,这个结论从一开始就隐约存在于她心中一角。就算拿自己的命去换,她也要把上辻亮太带离这个世界。她时日不多,若园香能由此获得幸福,她就再心安不过了。
问题在于方法。年过七旬的老妇人,怎样才能准确无误地杀死身强力壮的年轻男子?
秀美认为,只能使用那个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