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大概是7月2日吧。我在讲谈社的会客间接受记者采访。此前一天江户川乱步奖揭晓,拙作《放学后》获奖。
几个“必答题”过后,一位记者问我:
“对了,东野先生,您喜欢棒球吗?”
这么问当然是有依据的。前一年忝列乱步奖候补的《魔球》就是一部以棒球为题材的小说。
我说喜欢,记者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立刻追问我是哪支球队的粉丝,十有八九是针对我是大阪人才这么问的。为满足记者的期待,我斩钉截铁地回答:“阪神虎队。”听了我的回答,其他记者和讲谈社的员工都笑了。
众所周知,这一年阪神虎队夺冠了。但在记者招待会当天,棒球锦标赛正处于白热化阶段。阪神虎队一路高奏凯歌,成绩前所未有地好,吸引了全国棒球迷的关注。向我提问的记者把江户川乱步奖晾在一边,他更感兴趣的,乃是我作为阪神虎队拥趸的心路历程。
“今年会走多远呢?”记者笑着继续问。
我若是回答“百分之百会夺冠”,那就是成全他了。这个记者也许想在介绍获奖者的文章里,以“一位被阪神虎队暂时性的优秀表现冲昏头脑的粉丝”为他的文章定下基调。然而我没敢夸海口。一番思量后,我答道:
“对于我来说,有生以来最大的奇迹已经发生了。我想今年应该不会再有奇迹了,否则我就是贪心不足了。”
记者见我没跳坑,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内心仿佛在说:“老虎队的球迷太冷静,没意思。”
当然,我也不是一直都这么冷静的。夺冠近在咫尺的时候,我和平常人一样兴奋,夺冠的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但是,我不会因为阪神虎队成绩还行就忘乎所以:即便出现“9局下2出局”的盛况,我也担心会不会被反转,即便一路高歌猛进,我也害怕一次输球会引发接下去的连败。其他事情都可以找到积极向上的一面,唯有阪神虎队,总是让人乐观不起来。只要是老虎队的老球迷,恐怕都会在这一点上找到共鸣。
在让球迷伤心失望方面,阪神虎队是当仁不让的冠军。可悲又可叹。
我成为老虎队的球迷,大概是在小学五年级。江夏丰崭露头角,和田渊幸一结成黄金搭档。我也不是说特别喜欢他们,而是盼着代表大阪的阪神虎队打败气焰嚣张的东京,也就是读卖巨人队。换句话说,支持阪神是出于反东京的情绪。
虽然希望老虎打败巨人,但我从来没指望过它夺冠。当时读卖巨人队正处于号称“V9”的鼎盛时期,球队连年夺冠,总决赛后被球员欢呼着抛向空中的,总是巨人队的总教练川上哲治。刚刚对棒球感兴趣的我连年目睹这幅画面,逐渐形成一种成见:
“冠军是巨人的。这是规定好的。所以没必要关心胜负,享受眼前的比赛就好了。”
当时日本的首相是佐藤荣作。我从记事时起,日本的首相就是他了,所以我以为首相是不会变的。日后田中角荣接替了佐藤荣作的位置,令我大吃一惊。不过我还是暗暗对自己说:
“首相会变,中央联盟的冠军队总不会变了吧。”
后来,中日龙队终结了读卖巨人队的九连冠,我惊呆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此后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层出不穷:巨人队成了垫底,长年排位低迷的广岛东洋鲤鱼队、东京养乐多燕子队夺冠,等等。自然而然地,我开始幻想:东洋鲤鱼和养乐多燕子都能夺冠,兴许咱们老虎也有奇迹?
没花多长时间,幻想就破灭了。阪神没能赢。有一阵成绩还不错,没坚持多久便一落千丈,沦为垫底。有关阪神虎的话题无非是球员争夺战和球队内斗。那会儿我刚参加工作不久,所以应该是1982、1983年的事情。
当时有一档广播节目,叫《谢谢!我是滨村淳》,我经常是一边开车一边听。节目搞了一个从听众当中募集打油诗的环节,记得有一天的主题是“泪”。有这样一句打油诗流入我的耳鼓:
老虎若胜出老夫必大哭
这首小诗代言了阪神粉丝的心声——一方面祝愿球队获胜,另一方面深知此乃永不得偿的幻梦,心中早已断念。
“可不是嘛。”我表示深有同感。
有人对我说:“这么弱的球队,亏你当了这么多年粉丝。”他所说的“弱”,想必是没有胜算的意思吧。决赛球队的双方拥趸观看比赛,兴奋激动,这是作为球迷的至高享受。从这个前提出发,也许就会这么评论我了。但是就我而言,我在声援老虎队的时候,从来没想过什么争夺冠军,眼前的比赛就是全部,只要赢得这场比赛,那就是“干得漂亮”,整个人感觉好幸福。排位什么的无所谓。
正因为如此,1985年阪神虎队夺冠,当真让我感觉在做梦。巴斯、掛布雅之、冈田彰布、真弓明信的挥棒如此犀利,让我怀疑自己的眼睛。当时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
“阪神也能夺冠啊。”
绝无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这场胜利改变了我,使得“不以胜败论英雄”的心态难以为继。比起一穷二白,失去已经拥有的东西更让人痛苦,一朝尝过冠军的甘美,日后沦为联盟长年倒数第一的苦果便格外难以下咽。
想当年,我也在水深火热之中。写的书卖不掉,好不容易挤进文学奖候补名单,最终得奖的都不是我。我突发奇想,设定了三个竞争对手,看看是他们先达成目标还是我先拿到奖。我的三个竞争对手是:
●清原和博(目标个人荣誉称号)
●格雷格·诺曼(目标大师赛冠军)
●阪神虎队(目标冠军)
清原和博在1985年通过球员选秀进入西武狮队,第二年斩获“新人王”,都说他很快就会拿到击球相关的个人荣誉称号,结果遇到挫折。格雷格·诺曼在1986年的大师赛上积分居首,最后却被杰克·尼可拉斯奇迹般地反超。阪神虎队就不用提了,自从1985年以后,从来就没在决赛中出现过。
说实话,我觉得自己是赢不过清原和诺曼的,但绝不会输给阪神虎队。即使我拿不到文学奖,阪神虎队也不会夺冠,我和它永远分不出胜负。
这场竞争一直持续到1999年。我竟然获得了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做梦也没想到清原和诺曼会如此磨蹭(到现在他们还在磨蹭)。而阪神虎队呢,它的表现在我意料之中,依然在末位徘徊,只在1992年的时候进过决赛,让我兴奋激动过一次。总而言之,这支球队衰弱起来实在是太快了。
把1985年的冠军教练叫回来,没用,聘用玩“数据棒球”的野村克也教练,也没用,连续四年垫底,令人彻底无语。就这样,阪神虎队的低迷状态一直持续,以至于我逐渐淡忘了1985年尝过的甜头,而“阪神虎不会赢”这条规律,则在我心中重新构建起来。
去年,读卖巨人队势如破竹,只要再取胜一场就能夺冠。就在这样的情况下,阪神虎队和它进行了一场较量。在另一场球赛上,排名第二的球队落败,所以事实上读卖巨人队已经夺冠。但在和阪神虎队的这场比赛上,阪神虎队在最后一局取胜。看台上的阪神虎队粉丝欣喜若狂,唱起队歌《六甲山的风》。无法想象这种举动出现在其他球队的粉丝身上,不过我理解他们的心情。在他们心中,阪神虎队的排名乃是浮云,不管哪支球队夺冠都无所谓,只要阪神虎队的球员在眼前的比赛当中赛出风格赛出水平,那就足够了。对于阪神虎队而言,每年7月以后的比赛,全是走过场混日子。享受这种走过场混日子,乃是阪神虎队拥趸的必要修养。
没想到,这时出现了星野仙一。
他给阪神虎队这只病猫大换血,把它彻底改头换面,使它成为一支能征善战的强队。十八年来,他是第一个做成这件事的人。
阪神虎队虽然首场落败,但此后连续获胜(尽管有一场被巨人追上六分,打成平局),以往的阪神虎队是绝不可能做到的。
我为阪神虎队的胜利感到高兴,同时也感到困惑——他们真的是阪神虎队吗?我甚至觉得,这帮人是借了阪神虎队之名的另一支球队。
阪神虎队根本不理会我心中的困惑,继续收割着胜利,赢了,赢了,又赢了。到了7月份,它肯定会成为夺冠热门。这要是在以前,谁能想得到呢?
临近8月,我确信阪神虎队会夺冠了——净胜场数四十,位列第一,而排名第二到第五的球队胜差相差无几,挤在一起大混战。即便阪神虎队此后连败,也丝毫不影响它将夺冠。结果不出所料,尽管阪神虎队在“夏季远征”途中连番苦战,它离冠军也是越来越近了。
8月份之后基本就是走过场了。我本打算去看一场和巨人队的比赛,后来取消了。我明明是享受走过场混日子的高手,却有了“没必要去球场看球”的心态。
9月15日,阪神虎队在决赛中取胜。这一幕我是在读卖巨人对战中日龙的比赛间歇看到的。银幕上,星野教练和球员们欢欣鼓舞,我只看了一眼就换了台,转回去看读卖巨人对战中日龙的比赛了。结果巨人大败,而且是长期的连败。
这个赛季,始终有一种“不对劲”的感觉在我心头萦绕。看到巨人落败的一瞬间,我顿时看透了这种“不对劲”的真相——
今年的阪神虎队是无敌的。
我为阪神虎队呐喊助威的时候,眼前总会浮现出巨人队的影子。身为大阪人的我,巨人队代表着东京。对于微小的我而言,巨人队是个庞大的机构。然而在今年,读卖巨人队并不是阪神虎队的障碍。恐怕在第一场比赛中,这个障碍就已经崩塌。巨人队追上六分,已经是他们的全部能耐,只要坚持住,接下来的反击将让巨人毫无还手之力。
事实上,今年的阪神虎队并没有战斗过,他们只是在荒野上狂奔罢了。
久违十八年的冠军让人欣喜,但和我的追求稍微有些不一样。明年读卖巨人队定然苏醒,到时候如果阪神虎队能打败强大到令人憎恶的巨人队夺取冠军,我才会由衷地感到欣慰吧。
万一,阪神虎队的黄金时期就此来到,那又会怎样呢?面对一支连年夺冠的阪神虎队,我还能一直为它加油吗?毕竟它那种“打败强者的弱者”的形象已经不复存在了。
或许我根本用不着去操这份心。如今品尝了胜利的甘美,说不定哪一天又会品尝垫底的苦果呢?我这种杞人忧天自有其合理性。
不用说,我已经做好迎接那一天的心理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