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随笔的题目有些奇怪吧。这么写自有道理,您看下去就明白了。
本人东野、T女士、S总编三人继续上下求索滑雪淡季的娱乐活动。商议的结果,这次来个“扫除盲点”,挑战冰壶。为什么叫扫除盲点呢?一般认为夏天不能进行冬季运动,其实是有的,很意外吧,这就是认知上的盲点。
说来也巧,有消息说神宫的溜冰场开了个冰壶培训班,三人马上报名参加。
了解冰壶的人不少。冰壶是一种冰面上的对抗性运动。两支队伍交替丢掷带有把手的扁圆形石壶,石壶靠近标靶圆心的一方得分。以往这项运动在加拿大最为盛行,在成为冬奥会项目之后,在美国和欧洲也是相当有人气。十多年前我去加拿大朋友家玩,朋友的太太说:“冰壶好像要上奥运会了,我想在这儿好好练。日本很少人玩这个。”当时我就当是玩笑话听了,现在想来,假如朋友的太太付诸行动,如今说不定已经进日本国家队了。
这项运动不仅需要运动能力,还需要谋略,有“冰上国际象棋”之称。了解规则之后再来看比赛,绝对有趣,观赏冬奥会的乐趣会翻倍哟。这里就不详细介绍冰壶规则了,再说我们三人也没有资格参加冰壶比赛(压根儿什么也不会)。事实上,我们派出T女士去探了探口风,培训班的负责人说:“新手不可能马上参加比赛的,至少要接受两三次培训吧。”唔——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说实话,这不是我第一次挑战冰壶。以前有一家杂志社搞了个活动,叫什么“挑战冬季五项”,我大摇大摆参加了,当时玩的就是冰壶,其实仅仅是摆个架势让人拍照,没学到什么东西。那时是长野冬奥会之前,所以算起来也有六年了。当年的浅尝辄止,令我产生“冰壶没什么难度”的错觉,所以我对T女士、S总编大放厥词:
“比起单板滑雪,冰壶就是小菜一碟。”
7月的某一天,我们三人起了个大早,一同前往神宫的溜冰场。到达时7点刚过,心想是不是没开门呀。不料停车场里已经停了一长溜,而且都是进口豪车。进场后,发现场地已经被某花样滑冰团体包了下来,小姑娘们溜得有板有眼,堪称华美。溜冰场围栏外站着她们的母亲,个个眼含期待,关注着自家女儿的表现。我明白了,那些进口豪车就是她们的座驾吧。
更让我惊讶的是,教员中竟然有佐野稔。他的大名恐怕是人尽皆知了,把日本男子花样滑冰的整体水平提升到国际一流的关键人物。说起来,我的前妻在上大学时也是花样滑冰运动员,曾经师从佐野,我还见过他那时候的照片。算起来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岁月不饶人,昔日冰上王子,如今风华不再。
我正伤怀,冰壶培训班开始了。首先要做的是投保。冰上运动危险啊。我做梦也没想到,稍后我将切身领会参加运动伤害险的重大意义。
当天参加培训的连我在内有十人,戴眼镜的居多。都说冰壶是“冰上国际象棋”,或许会吸引学霸来挑战。后来我了解到,的确有不少毕业于东京大学的人来玩。殊不知玩冰壶动脑子之前先要动身体,大多数人在这头一关就败下阵来。
用心做了拉伸,之后走上冰面。此前工作人员递给我两件东西。一件叫毛刷。提起冰壶,大多数人都会联想到运动员用刷子磨搓冰面的情形吧。另一件东西固定在鞋底,像是拖鞋。装上它之后,人就能在冰面上哧溜溜滑动了。它只装在滑动的那只脚上,往后蹬的脚上不装,一只脚往后一蹬,然后单凭另一只脚在冰面上滑行,就是这种感觉。我这么描述,您或许感觉不难,但实际做起来十分困难。我觉得还是滑冰简单些。别的不说,光是站在冰面上就感觉晃晃悠悠的。
“东野先生,我想在围栏外面专心拍照。”
T女士似乎嗅到了危险。我心想,这不是临阵脱逃吗?不过以眼前的状况,这么说她有些过分了。毕竟她一旦滑跤,相机必然粉身碎骨。算了算了,随她去吧。
在练习丢掷石壶之前,我们需要掌握一项技能,便是让自己的身体往前滑。具体来说,摆出下蹲起跑的姿势,用一只脚蹬身后的墙壁,身体保持下蹲的姿势的同时向前滑行。双手支在冰面上的话会妨碍滑行,所以要把毛刷横在身体前,双手搁在刷柄上。
说得简单,做起来很难。我体验了好几种“滑”的体育运动,然而不论是单板滑雪还是双板滑雪,滑行时人是站着的,只有在摔倒时才会四肢着地。而冰壶是以“趴着”的姿态开始滑行,前所未有的新体验令我有些不知所措。
趴式滑行,此时意外发挥才能的是S总编。大家都在苦苦挣扎,只他一人流畅滑行,连教练也说他“姿势完美”。我再次认识到,人只要勇于尝试,总能找到适合自己的东西。
反复练习滑行多次后,开始练习丢掷。首先是以坐在地上的姿态,给石壶轻轻施加旋转,同时往前送出。给石壶施加旋转,使得它的走向更加稳定,不易受冰面状况的影响。冰壶运动的英文名是curling,本意就是让石壶轻轻旋转。
切实领会旋转石壶的感觉后,接下来就是正式的丢掷练习。将毛刷夹在腋下,握住石壶的手柄,用力往后一蹬,同时留心身体的平衡和节奏。起步时的动作便是方才反复练习的趴式滑行,但此后的动作则大不相同——全身开始滑行后不久,单单把石壶送出去。石壶离手的一瞬间,四肢着地的状态就成了“三肢着地”,大多数人会因此失去平衡,摔倒时有发生。
“虽然石壶承载了身体的一部分重量,但身体的平衡却不能依赖石壶。这里头的分寸比较难掌握。”教练如是说。
可见这才是最大的难关。方才还是优等生的S总编也在丢出石壶的一瞬间整个人趴在冰面上了。看其他学员,能够在完成丢掷后保持姿态的实属凤毛麟角。我也尝试了,果然也是在石壶离手的一瞬间失去平衡。唔……好难。完全不是“小菜一碟”。
经过几次练习,我总算是成功完成了一整套动作:丢出石壶后也保持住姿态,继续往前滑行。虽然不知道完成质量如何,自我感觉还挺像回事的,也体会到了这项运动的乐趣。
“冰壶挺有意思的嘛。你说呢?”
“是啊。这种感觉挺妙的,我要上瘾了。”
还没比赛就已经乐在其中,要是正式开始玩比赛,岂不是要欲罢不能?
我用毛刷搓地的姿态备受赞赏,然后我就经历了一场噩梦
石壶的丢掷方法算是掌握了,接下来进行搓地练习。通过用毛刷搓地,就能够控制石壶的速度和走线。学员们排成一列,手持毛刷练习搓地。没什么难的,场面就像是水手擦洗甲板。我想象自己搓地的情形,感觉挺有喜感的。
殊不知体育运动容不得一丝马虎大意,我一时松懈,造成脚下一滑。
“哎呀!”
脑子反应过来的时候,冰面已经贴在脸上了。
“糟糕!”我心想,“要受伤了。要给大家添麻烦了。受伤的话会流血吧。麻烦大了。”
说起来挺不可思议的,那时候的一切情形都成了慢动作镜头,我在十分客观地观察即将身负重伤的自己。
咣当!咯哒。好瘆人的声音啊。下一秒,我就躺在冰上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就不详细写了,没人会喜闻乐见的。一句话,冰壶课程就此画上句号。我就写一写后来发生的事情吧。我被抬上了救护车,送到庆应大学医院。我第一次上救护车,还挺高兴,心想机会难得,便微微睁开眼,瞧一瞧车内的情状。
我伤了头,在医院接受了彻底的检查,以确认脑部是否有损伤。
“颈骨好像没问题。”医生告诉我X光检查的结果,“只不过额头的伤很深,叫人马上给你缝。鼻子也破了,可能也需要缝合。然后去口腔外科治疗,你的门牙断了。之后去耳鼻科看鼻子,鼻骨折了。”
我的天爷!伤处还真不少。所幸没伤着脑子,难怪医生护士还挺从容。
“东野先生,您是作家?”急救科的大夫问我。
“啊,是的。”
“听说您是在玩冰壶的时候受伤的。作家为什么要玩冰壶呢?”
“这个嘛,说来话长,简单说来就是采风。”
“要采集不少素材吧。”
“嗯……”
“别的还做些什么?”
“单板滑雪什么的。”
“单板滑雪?嗬,被人逼着干这干那的,当作家还挺不容易的。”
此言差矣,我是出于兴趣好不好?不过我也懒得解释,就嗯嗯地敷衍过去了。
额头的伤口缝好,脸上的伤也清理完毕,正在补牙时,冰壶培训班的教练们来探病了。他们向我赔礼道歉,说是指导方法存在问题,令我实在不好意思。
“是我自己得意忘形了,不小心摔倒的。请别在意。”
门牙折了说话漏风。即便如此,我还是拼命解释自己无意归咎于冰壶培训班。
我必须声明,冰壶本身不是一项危险的运动。需要人的智慧,也紧张刺激,非常好玩。危险源于参与者忘记这是冰上运动而疏忽大意。本来嘛,没有一项运动是容许疏忽大意的。
我被抬上救护车之后过了四个小时,就在S总编的陪同下离开了医院。鼻子和脑门上贴着巨大的创可贴,门牙用胶粘了起来。
随笔当中不能回避写受伤的经历,但也不能因此损害了冰壶运动的形象,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在我伤愈后再次挑战冰壶——在回家的计程车中,我这么想。
不过呢,T女士和S总编恐怕会反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