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涉足单板滑雪运动——准确地说,已经在学了。说起来,走到这一步,过程还挺漫长的。
单板滑雪始于20世纪60年代,发源地是美国的密歇根州,一度是比较小众的运动。我在读高中和上大学时,经常去玩双板滑雪,其间只见过一次单板。当时见到的那玩意儿和现在的单板完全不同,和地面上玩的滑板差不多大,也没有固定脚的装置,一群年轻人玩得正欢,我猜想那大概是他们自制的。
我第一次正儿八经地领略单板滑雪是在银幕上。电影《007之雷霆杀机》的片头,大名鼎鼎的詹姆斯·邦德驾驶雪地摩托奋力摆脱敌人追捕。中途雪地摩托被毁,四分五裂,邦德竟然跃上一条从摩托上脱落的雪橇,冲浪一般地在雪地上滑行。背景音乐是“沙滩男孩”乐队作品的翻唱。这一幕的替身演员无疑是职业滑手。我内心受到强烈震撼,心想世上还有这等高人呀。
然而,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把单板滑雪放在心上。参加工作后,我连玩双板滑雪的次数都少了。偶尔听到双板滑雪客的抱怨,说现在玩单板的越来越多,碍手碍脚烦死人,当时听了也没什么切身感受。后来单板的人气渐长,说是玩家的人数要反超双板,我就不淡定了,脑子里浮现出雪地中邦德的飒爽英姿,心想将来一定要玩一把单板滑雪。
话说回来,凡事总有限度。现在流行“年龄不是问题”,可我想自己一个年近不惑的大叔,玩单板有些勉强吧。就这样,跃跃欲试的冲动渐渐淡薄了。
不料命运弄人(这么说有些夸张)。一天夜里,我在银座喝酒,邻桌忽然跟我搭话。这位似乎比我年长的男士,竟然是《单板滑手》杂志的总编。之所以跟我搭话,是因为当时我的一部新作品定在他们出版社出版。(顺便给自己打个广告,这部作品就是悬疑小说《湖畔》。)
总编感谢我在他们出版社出书,我且听且附和,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吧?便试着对M总编说自己想挑战单板滑雪。M有些醉了,随口应承:行啊,下次约上您。
得来全不费工夫,倒让我忐忑了——到时候给我来一句“酒桌上的话当真不得”,那还得了。我当即决定,这事得落实。
“我是认真的,不是喝高了瞎说。您一定要来约我,可别想蒙混过去。”
我心里想着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口气不免带些威胁。醉眼蒙眬的M见状,正色道:
“我这也是真心邀请您。为了表示诚意,我送您一块新的滑雪板。”
“哎?此话当真?”
当时的我肯定是眉开眼笑了。“送您”两个字,我最爱听了。
当晚我们就此作别。说实话,我心里还是不踏实:当面谈得挺好,最后该不会是一场玩笑吧?不料几天后,滑雪板真的送来了。我吃了一惊,同时接到了T女士(负责《湖畔》的编辑)的电话。
“我听M说您要挑战单板滑雪。等您写完《湖畔》,咱们来一次滑雪旅行吧,就当庆功。”说来也巧,这个T女士是M总编的旧部,据说参加过单板滑雪的集训,身手相当了得。
自从那天起,我就像一头鼻子前吊挂着香蕉的大象,全身心地投入小说创作中去。其他出版社对我的举动表示惊讶:“您都忙成这样了,还有工夫写新作品?”个中门道就在于此。
初稿写成后,我也无心听T女士的读后感,催促道:“那件事,有什么说法吗?”
“M也挺期待的。初步定在3月份。”
我沉吟半晌。再拖拉下去,这个滑雪季能滑上一次就不错了。我问T女士《湖畔》的清样什么时候出来,答曰:“2月27日。”
“您觉得28日如何?”
“啊?第二天?”T大惊。
“再磨蹭,雪就没了。事不宜迟啊。”
大概是精诚所至,T女士重重地点了点头:“那时间就初步定下来吧。”
计划逐渐成形,我的心情就像春游前的小学生,到处宣扬我要挑战单板滑雪,亲朋好友都知道了。我本以为会收获大家的艳羡,结果让我大跌眼镜——来自朋友的是一边倒的威胁和恐吓。
“一把年纪还玩单板滑雪,你牛!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子,直接把腰给摔断了。”
“滑雪场抬上救护车的人里头,玩单板的比玩双板的多得多哟。”
“听说单板很容易摔,这一点跟双板没法比。”
“我听说有人摔的姿势不好,被滑雪板的边刃削破了脑袋。”
家人得知我要进军单板滑雪,第一反应是:你又心血来潮了?
家姐说:“都这把年纪了还从零开始,我看过多少年也成不了。”
姐夫说:“干吗自讨苦吃呢?优雅地钓钓鱼不好吗?”
老母说:“你说什么来着?什么板?”
再看出版社的编辑们,他们内心自然是反对的,看表情就知道了。
某出版社的编辑说:“您千万别受伤。一定要保护好手指和手。真要受伤,也请在交稿后再受伤。”
不过,最终所有人都对我表示声援:“既然要做,那就努力去做。”为我送上不甚走心的助威。
终于到了初次挑战的那一天,目的地是GALA汤泽滑雪场。同行的有T女士以及她的上司、实业之日本社旗下小说杂志《J-novel》的S总编。《湖畔》在此前一天顺利出了清样,两人的表情那叫一个开朗。我四十四岁,S总编比我小一岁,T女士的年龄按下不表,总之我们三人的年龄总和超过一百二十岁。恐怕在今天的滑雪场上,我们这个三人小团体绝对是平均年龄最大的一伙。
这个GALA汤泽滑雪场,各位或许都知道,下了新干线就是。我们取了事先寄来的行李,去更衣室打理好行头,等着坐上吊厢缆车。我从M总编那里只获得一块滑雪板,别的装备都是在御茶水一家知名运动用品商店购置的——来店的顾客当中,我的年纪显然是最大的。
抵达滑雪场后,课程马上开始,准备运动主要是拉伸。指导我的是铃木教练,二十八岁,很帅。“他的迷妹一定不少”,我暗忖。
铃木教练首先讲解滑雪板的穿卸方法、正确的摔倒姿势以及滑雪场的规章制度。这部分跟双板滑雪一样。接下来练习单脚蹬地前进,称作“skating”,然后是徒步上坡的方法。说实话,skating和徒步上坡很是累人,毫不夸张地说,光是这两项练习,就耗费了我的六成体力。
匆匆做了一些基本的练习,铃木教练提议乘坐吊椅上坡去。这就要上坡滑雪呀?我觉得操之过急,不过徒步上坡真心累,便满口答应。吊椅是双人座,我和铃木教练同乘一台。途中他问我年龄,我如实回答,他一时语塞,进而安慰我说:“没事,没问题的。”心中或许在想,怎么摊上这么一个人。
下了吊椅,就是正儿八经的滑雪练习了。练习的内容恕不详述,简而言之就是滑、拐弯、停住。我和S总编老是摔,起步时摔,拐弯时摔,停稳之前也摔,心想要往这边摔了,它却往另一边摔。话说回来,摔得真开心。四十四岁和四十三岁的两个大叔,雪地里摔得一身白,要多有趣有多有趣。再看T女士,滑得那叫一个行云流水,时不时停下看看我俩。我和S总编眼下的目标就是T女士。
毫无疑问,这是我有生以来摔得最多的一天
两个小时的课程结束,我也学会转向了,连我自己都没想到。
“我滑我滑我滑滑滑,我拐我拐我拐拐拐,像模像样的嘛,有模有样的嘛,瞧一瞧看一看,大叔我也玩单板啦!”
以上是我内心的欢呼。
迟来的M总编端着相机拍照,对我说:“第一次就能滑出这水平,厉害。”(我可没迟钝到听不出他是在拍我的马屁。)
一直滑到傍晚。大汗淋漓,筋疲力尽,随后泡温泉,做拉伸,爽得我几乎要晕过去。晚餐后,我应M之邀外出闲逛,喝着兑水威士忌,欣赏M白天为我拍摄的录像——尽是我摔倒的画面,偶尔也在滑,拐个弯什么的。
我的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邦德的飒爽英姿——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他那样滑雪呀?会有那一天吗?不想这么多了,反正这第一步是迈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