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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腮帮子一口地道的东北话,实际上并不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他老家在关内胶东,底下还有几个弟弟妹妹,祖辈是二仙观当住庙的持宝道士。道教门派不同,清规戒律、修行方式也各不相同。大腮帮子的祖上一直是住庙不出家,可以娶妻生子延续香火,画符念咒、开坛作法、求神问卦、解魇破阵,只要给够了香火钱,什么法事都可以做。一家老小过的日子不敢说有多富裕,至少有口饱饭吃。传到大腮帮子他爹这一代,正赶上天下大乱、土匪蜂起、民不聊生,再加上闹饥荒,一年接一年不是涝就是旱,庄稼地里颗粒无收,草根树皮都让人啃光了,老百姓易子相食,苦不堪言。人们倒是想烧香许愿,请神佛保佑,怎奈心有余而力不逮,命都快保不住了,哪儿来的钱往庙里送?二仙观早就断了香火,凭看居士们之前供奉的一点粮食,持宝道人一家还能勉强糊口。直到把存量吃完了,灾情仍在持续,这家子就活不下去了。一连饿死了几个儿女,还剩下两个闺女一个儿子,也都饿的脱了相,眼看着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当爹的和当娘的一商量,凑在块儿全得饿死,不如让当娘的带两个闺女在老家要饭,当爹的带儿子去关东闯条活路。听说东北人人烟稀少土地肥沃,有很多山东老乡去闯关东,到了关外都混得不错,只要肯出膀子力气。咬紧牙关苦上几年,定能吃喝不愁。要什么有什么,如若爷儿俩闯出条活路,到时候托人捎个口信,再把娘儿仨接过去。夫妻二人主意已定,第二天一大早,大腮帮子他爹把家里能带走的东西打了个包袱背在身上,大腮帮子他娘领着两个女儿,挥泪把这爷儿俩送出二仙观走上大路。大腮帮子满脸是泪,跪在路上磕了九个响头,然后一步一回头越走越远,直到庙门口的娘和妹妹变成三个小黑点儿再也看不见了,一大家子人从此被迫离散,各奔各的活路。
以往那个年头,闯关东的人不在少数。山海关一道城门隔开关外关内,自打当年吴三桂引清军进入山海关,大清朝取代了大明朝,紧接着皇上下了一道禁令,严禁汉人踏入关外龙兴之地,以至于百十年下来,关东人口骤减。到清朝同治年间,黄河下游连年饥荒,非旱即涝,山东、河北、山西等中原之地的穷苦百姓为求生存,不惜背井离乡突破重重险阻闯入东北。中国人常说“故土难离”,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谁不明白这个道理?老百姓固守一亩三分地,哪个不愿意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闯关东”三个字说来简单,一穷二白的老百姓想在人生地不熟的关外立住脚,真可以说是难上加难。大腮帮子父子俩跟着逃难的人群一路跋山涉水、钻林过涧、躲野兽、避土匪、忍饥受冻,跌跌撞撞走了一个多月,来到关外已然是衣衫褴褛、狼狈不堪。此时又犯了难——两眼一抹黑,不知道能干什么。关外虽有大片肥沃的黑土,但是气候寒冷,人烟稀少,这爷儿俩又不是庄稼把式,不会开荒种地。大腮帮子他爹万不得已想出一个主意,带儿子落脚在长白山下处人烟稠密的市镇,找个简陋破败的大车店住下,穿上道袍扮成师徒,重操旧业走街串巷摇铃卖卦,想以此糊口,先立住脚跟,解了燃眉之急再找别的出路。可是事与愿违,爷儿俩在镇子上转悠了半个来月,早出晚归,哪里人多往哪儿去,居然一档子买卖也没做成,除了遇上一两个信道的老乡施舍了几个大子儿,再也无人问津,把父子俩逼入了绝境。
这日黄昏时分,父子俩挨了一天冻,忍了一天饿,刚从街上回到大车店,刚进大门就让店主强行拦住了,“我说,您二位在咱这小店也住了不少日子了,押在柜上的钱都花完了,您看是不是再交点儿店钱?”大腮帮子他爹已然穷途末路,往兜里一摸,的确还剩下几个大子儿,可是今天交了店钱,明天就得饿肚子喝西北风,便向店主央求,能不能多宽限几日,店钱先欠着,等赚了钱立马结清。店主倒是没逼他,说这背井离乡闯关东没有一个容易的,宽限几日就宽限几日,只是你们爷儿俩天天起早贪黑,也不是偷懒儿耍滑的人,看穿着打扮是位道长,到底做的是什么生意哪路买卖,怎么这么多天也没挣来钱?大腮帮子他爹如实相告,听得店主直嘬牙花子,“我说这位道长,您这样可不行,关东山不比中原,这嘎人大多信奉搬杆子顶仙的,游食僧道一概不认,你这一套吃不开啊!”大腮帮子他爹犯了愁,长叹声道:“老板,您说的这个事儿,这几天我也看出来了,在关外据铃卖封,想挣口饭吃太难了,可是我实在没有别的能耐,要不然您老哥帮帮忙,给我们爷儿俩指一条活路?”店主说道:“一般这闯关东的,要么就是开荒种地,要么就是上长白山当猎户、挖棒槌,没能耐的可干不了。不过也有两桩苦营生,一是去老金沟淘金;二是进木帮,干水场子的活儿,说白了就是在江上放木排。”大腮帮子他爹眼前一亮,问道:“那倒是好啊,我这正当壮年,好歹有膀子力气!我也会水,要不您给费费心,帮我找个放木排的活儿?”店主面带犹豫,说放木排倒是不难,却是要命的活儿,说九死生也不为过。大腮帮子他爹一跺脚,“九死一生,那不是还有一生吗?要是再挣不着钱,我们爷儿俩可只有死路一条了,我死了不打紧,说什么也得把小的保住啊!”店主听他说得决绝,只得应承下来。
鸭绿江、浑江流域群山叠嶂、林海莽莽,那个年头交通不便,从深山老林欧砍伐下来的原木要想出山,只有水运这一条路。放木排得先伐木,到冬季江水结冰不便运输,木帮的工人可不能闲着,趁这个间歇期,正好进深山老林砍树伐木,一干就是一冬。关外的寒冬冷得出奇,而且格外漫长,很多人身子单薄,扛不住冻饿交加,就这样冻死累死在了山林里。从山上砍下来的大树得先抬到江边,用藤条、铁链等索具结结实实扎成木排,尾部装一支木棹,以便掌握航向。木排扎完了放到“排窝子”里,待到春暖开了江,冰层融化,江水上涨,再将木排放入江中。领头的喊一声“开排了”,众人各自立于木排之上,撑杆顺流而下,原木可就浩浩荡荡出了山,等于是连货带船全齐了。河道宽窄深浅不同,木排或大或小,在江上漂起来排成长列,看不到头尾,蔚为壮观。干这一行的俗称“江驴子”,全是吃不上饭卖苦大力的,但凡有条活路,绝不会干这个,又苦又累自不必说,还极其危险、生死无常,稍有闪失命就没了!放这一趟木排,至少经过几十道鬼门关,其中以“崽子哭、门坎哨、大裤档、棒子垅”最为险恶,光看名字就知道这些地方礁石险滩遍布,“崽子哭”这地方,上游浑浊的水流铺天盖地冲下来,水势湍急呜呜直响,小孩儿听了一准吓得哇哇大哭;“门坎哨”像一道门坎,木排行至此间,如若不慎扎进江底陷入泥沙,人可别想活着出来;那“大裤裆”中间矗立着一块巨石,两边两股激流奔涌,木排行至此处,稍有迟疑就会狠狠撞在巨石上,落个粉身碎骨;“棒子垅”更险,江面看上去平缓通畅,可是江底暗礁丛生,像是排满了根根棒子,木排经过此地免不了一通猛颠,此时放排人必须死死掌住舵,哪怕颠出肠子也不能撒手。一且碰上雨季江水暴涨,木排很容易被湍急的水流掀翻,原木像柴火棒子似的漂得满江都是,人落在水中如同掉进了木碾子,岂能得活?一趟下来仿佛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不知有多少江驴子祭了大江。可有道是,“富贵险中求”,“有钱能使鬼推磨”,木帮永远不缺放排的江驴子。
一条木排上有两三个人,纵览全局的老大称为“大卯子”,全是经验丰富的“老木把”,在大风大浪里闯荡多年,其余的“雏把”负责蹬竿子、划桨。大腮帮子跟他爹同在一条木排上干活儿,算一个半人头儿。老时年间,靠捕鱼为生的老百姓有个规矩,叫“父子不同船”,正是因为水上有风波之险,得给家里留下一脉香火,江驴子放排比在水上行船更为凶险,若不是逼不得已,绝没有狠心的爹带着家中独子吃这碗饭。爷儿俩以此为生,勉强有口饭吃,每次漂在江心让浪头拍得心惊肉跳,心里都赌咒发誓,这次如果能够活着回去,说什么也不干这个营生了。别的江驴子攒下几个钱,可以盖起两间土坯房、置办点儿家伙什开荒种地,他们爷儿俩却没那份手艺,等把放排挣的钱吃干喝净了,还得再次上山砍木头,下江放木排,为了挣口饭吃,再苦再累也得挺着。大腮帮子知道他爹不容易,卖命挣的几个钱勉勉强强刚够吃饭,想把家里人接来关外难于登天,恨自己只算半个人头,因此卖十二分力气干活,无非想让大卯子高看一眼,好让父子二人多挣点钱。怎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且夕祸福,当爹的没死在江里,却死在了劫木排的江匪手中。关东的江匪,少则三五人,多则二三十人,各持刀枪棍棒、鸟铳火器,忽聚忽散,出没无常,杀人不眨眼,看见什么抢什么。几名江匪冲上木排其中一人手起一刀,捅在大腮帮子他爹的肚子上,他爹身子一软捂着肚子瘫坐在木排上,那江匪又奔大腮帮子而来,举刀就扎,本已倒下的大腮帮子他爹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猛然间扑到江匪身上,替大鹏帮子挡了一刀,随即死死抱着江匪一同滚入江心,鲜血一瞬时染红了江面。另一名江匪上来飞起一脚,把惊呆了的大腮帮子踢下木排,这孩子侥幸抱住一根散落的原木,顺流而下漂流到了岸边,等于捡了条命。可怜大腮帮子他爹,闯关东没多久就死于非命,扔下大腮帮子一个人孤苦伶仃,彻底没饭吃了。
大腮帮子有心返回胶东老家,奈何路途遥远,不知道能不能走得回去,就算走回去恐怕也得饿死。他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遭此惨祸,不能再在木排上干活了,可也得想个法子活命。之前当江驴子的时候,他常听人说关东山是块宝地,清军入关以来,就将此山视为龙兴之地,封禁长达两百余年,更使这原始森林成为天然宝库,正所谓“游鱼在水、奇宝在林、珍禽在天、异兽在山”,“鳇鱼鲑鱼、三花五罗、貂皮麝鼠、人参棒槌”应有尽有。大腮帮子心想,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不信关东这么一大片地方没我一口饭吃。说也凑巧,他在路边捡到一个废了的兽夹子。大腮帮子以前在老家道观里用过这玩意儿,拿过来修了修。仍挺灵便,干脆就拿这兽夹子上山“放对儿”。“放对儿”是方言土语,指在山上设夹子。专套黄鼠狼、林貂、狐狸之类的皮兽,剥下皮筒子换钱。大腮帮子又照猫画虎做了几个兽夹,他却不懂寻找兽迹,顶多逮几只山鸡,野兔,忍饥挨饿是家常便饭。有时一连几天肚里没食儿,饿得天旋地转站也站不稳,两个眼珠子发绿,瞅谁都是是俩脑袋。有时候赶上运气好,在山里遇上一两个心善的猎户,见这孩子可怜巴巴,给他块干粮充饥,大腮帮子千思万谢,跟着猎人走一程,问问人家打猎的经验,学点儿本事。不到三个月的光景,他已然饿得眼窝凹陷,骨瘦如柴,好在此时天尚暖,不至于冻死在这深山老林。
转眼入了冬,大雪一封山,就该逮皮兽了。大腮帮子心下合计,他这般下夹子设套,连自己的肚子也填不饱,非得逮一两只值钱的皮兽,下山换了钱,才能熬过严冬。来到关外多时,从猎人口中得知,有一种雪貂叫“草上霜”,又称为“千金白”,十分罕见。貂皮以白为尊,手感轻盈柔软,象征荣华富贵,“千金白”一根杂毛都没有,可遇而不可求。首先来说,雪貂狡猾多变,只有夜间才出来觅食,很不容易让人逮到,即使侥幸逮到一只,也备不住有杂毛。总而言之,这东西相当珍贵,据说在前朝,皇上冬天揣手的“暖笼”,就是这种皮子。那时候的老百姓抓到白貂也不敢自己用,敢跟皇上用一样的东西,乃是欺君罔上的大罪,就算不诛灭九族,也得落个砍头问斩。大腮帮子人小胆大,不知天高地厚,赤手空拳就想进山碰碰运气,走入了深山密林之中。他形单影只,一没有猎叉,二没有鸟铳,半路上不免有些担心,怕万一遇上虎豹招架不住,只得捡了根破木头棍子握在手中壮胆,漫无目的乱走了半天。进山前几天,山里刚刚下过一场鹅毛大雪,深山老林里滴水成冰,往地上吐口唾沫都能摔成八瓣。大腮帮子身上衣服单薄,冻得手脚麻木,耸肩缩脖,上下两排牙咔咔咔不断打战,满口牙都快震碎了,双腿如同灌了铅,走起路来一步比一步沉重。刚从一棵古松下走过,树杈子上突然蹿下一个野物,不偏不倚正落在他背上。
大腮帮子眼角余光一扫,瞥见两只毛茸茸、灰不溜秋的爪子搭在自己肩头,登时大吃一惊,以为遇上了狼搭肩,奇怪的是并不重,他也不敢回头,万一是狼,扭头一看就得被狼咬住脖子,他这条小命儿可就交代了。虽说大腮帮子还是个孩子,但这一年多来跟着父亲闯关东,又到江上放木排,经历了许多磨难,也长了不少见识,遇事可以沉得住气,当时也是急中生智,慌忙往前一滚,将那野物甩在身后。等他起身再看,但见那东西毛茸茸的,仅有二尺来长,浑身灰白斑纹,如同白桦树皮一般,牙尖嘴利,两个眼珠子忽黄忽绿,精光四射,正冲着他龇牙咧嘴,蓄势待发。大腮帮子听山里的猎人说过这个东西,在关外叫“山狸子”,心中不禁一颤,别看这玩意儿个头儿不大,却十分凶恶。山里人常说“一猪、二熊、三老虎”,深山老林里的野猪重逾千斤,什么都不怕,关东山的密林中松树多,野猪喜欢往松树上蹭,满身松脂结为一层铠甲,猎人手中的鸟铳打不透这层甲,熊罴虎豹见了野猪也得绕着走。有道是“云怕风,风怕墙,墙怕老鼠,老鼠怕猫”,野猪这么厉害,却怕山狸子。因为山狸子刁钻古怪、凶残灵动,极难对付,仗着个头小,身子灵活,可以围着野猪转,把野猪绕得晕头转向,或者蹦在野猪背上,四只爪子牢牢抓住野猪的脊背,如同粘上了一般,任由野猪在林子里横冲直撞,怎么也甩不脱,直到野猪精疲力竭,再也跑不动了,趴在地上哼哼气喘,山狸子就趁机绕到野猪肚子底下,一口咬掉肚脐。野猪身上挂的甲虽厚,肚脐上却没有甲,被咬后野猪一阵巨痛,发疯似的绕树狂奔,肠子就绕到树上了,越抻越长,绕上十几二十圈,再大的野猪也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上。山狸子不紧不慢地溜达过去,脑袋钻入还没死透的野猪肚子,掏出血淋淋的心肝来吃。野猪眼巴巴看着自己的五脏六腑被山狸子掏出来,还在自己眼前炫耀,却一点办法也没有,躺在地上四脚乱蹬,连气带痛,淌下几滴眼泪,不甘而亡。
进深山老林套皮子、挖棒槌的人遇上山狸子一样凶多吉少,大腮帮子听猎人说起过,山狸子吃人先掏眼珠子。可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物,打猎的却不怕山狸子,有了鸟铳弓箭,对付山狸子非常容易。大腮帮子无暇多想,赶忙打起精神,背靠古松稳住阵脚,手持木棍与山狸子对峙,不错眼珠地盯着这只小兽,怎知山狸子快得出奇,也是看准了大腮帮子手中没有火器,一纵身蹿到了树上,又居高临下往他头上扑来。大腮帮子来不及再举木棍抵挡,霎时间万念俱灰,把两只眼一闭,以为自己这条命就扔在深山老林中了。正当千钧一发之际,但听啪的一声枪响,划破了长空。山狸子中枪落地,鲜血染红了皑皑白雪,身上冒出缕缕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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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腮帮子惊魂未定,吓出一身白毛冷汗,睁眼看时,发现山狸子已经死在了面前,暗自庆幸保住了性命。他长舒一口气,扭头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手持鸟铳的老猎人大踏步而来。此人身材高大,脸上的皱纹沟沟壑壑,道道历尽沧桑,颌下黑黢黢的连面胡子,手臂上青筋外凸,形似林中古藤,身穿一件熊皮坎肩,腰挎三尺开山刀,威风凛凛。老猎人走过来,也不理会大腮帮子,抽出开山刀将山狸子下身割开,挤出尿脬里的尿装进一个随身的水袋子,又把水袋子揣入怀中。大腮帮子当时并不知道,山狸子的皮不值钱,肉也又骚又臭,给狗都不吃,只有尿是好东西,卖给放山的老客,钻山入林之时在身上洒几滴,豺狼虎豹不敢近前。猎人收了水袋子,转过头问衣衫褴褛的大腮帮子:“你个要饭的小崽子,是打关内来的吧?上这深山老林中干啥来了?不是遇上我,你可就让山狸子掏了!”大腮帮子不敢隐瞒,说自己一个人进山打猎,想打下猎物换口饭吃,换件棉袄穿,没承想撞上山狸子,险些丢了小命儿,又跪在地上拜谢救命之恩。那个老猎人听了哈哈大笑,声若洪钟:“你这埋汰样儿,个头没有枪杆子高,赤手空拳的还想打猎?照我看你连只大眼贼也打不着,一只山狸子就险些要了你的小命,咋没家大人跟着呢?”大腮帮子被老猎人这么一问,触动了心怀,眼圈就红了,跟老猎人如实说了自己的身世。老猎人见大腮帮子挺实诚,敢一个人进山套皮子,胆子也不小,想到自己膝下无子,看别人外出打猎师徒父子结伴而行,不由得在心中动了一个念头,就伸手把大腮帮子扶起来,说道:“我瞅你这孩子怪可怜的,又是孤身一人,要不这么着吧,你就先跟着我打猎,给我当个小徒弟,有啥吃啥饿不死你,等过几年壮实了能自个儿谋生了,再回去找你娘咋样?”大腮帮子自打他爹遇难以来,一个人无依无靠四处漂泊,吃不饱穿不暖,说不尽有多少苦楚,此时听老猎人这么一说,但觉心头一热,眼窝子里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双膝跪地给老猎人磕了三个响头,“师父在上,受徒弟一拜,您是我重生的父母,再造的爹娘,从今往后我一定鞍前马后、一心一意地伺候您老人家,好好跟您学本事!”老猎人见这孩子能说会道,心里又添了三分喜欢,扶起大腮帮子,牵了他的手便往山下走。
老猎人把大腮帮子带回山下的屯子,当天晚上,师娘整了俩硬菜,狍子肉炒干豆角、野鸡炖榛蘑,满满一盆棒子面儿贴饼子、一大锅棒子面儿粥端上炕桌。师父、师娘老两口膝下仅有一女,姑娘小名叫霓什哈,和大腮帮子岁数差不多,四口人围着桌子坐在土炕上,老猎人喝着烧刀子。大腮帮子可是有几年没吃上一顿正经饭了,但是他懂事儿,心思重,不下筷子夹肉,就在那啃饼子。师娘瞧出来大腮帮子是真饿,却还懂礼,心中暗暗怜悯,就拨了满满碗肉放在他面前,大腮帮子吃着饭,不禁想起远在胶东老家的娘和两个妹妹,以及惨死在江匪刀下的爹。曾几何时,他们一家人也是这般和和美美。想到伤心处,眼泪儿吧嗒吧嗒往碗里掉。老猎人见状,知道这个孩子心里苦,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师娘菩萨心肠,可怜大腮帮子孤苦,陪在一旁直抹眼泪。吃过了饭,老猎人腾出一间柴房让大腮帮子容身,总算是有个窝了。当天夜里给大腮帮子乐得睡不着觉,在柴房里直翻跟斗,跟他爹闯关东以来,心里头一次这么暖和。
打从这一天起,大腮帮子就跟在老猎人身边,当个斟茶点烟的小徒弟。原来这一带叫“黑瞎子沟”,屯子里住的全是猎户,收留大腮帮子的猎户可不简单,人称“铁腿索爷”,是黑瞎子沟围帮的把头,脚力出众,钻山入林奔走如飞,曾一脚踢死过一头豹子,因此得了“铁腿”的绰号。山里人靠山吃山,大多以渔猎为生。以往到了打围的时节,各个屯子的猎户组成“围帮”,凭着人多势众,三面围堵一方设伏,围猎深山中的大兽。围帮打猎时规矩很多,猎人各司其职,带头的猎户称为“把头”,如同带兵打仗的统帅掌控全局,排兵布阵不能出分毫差错,把头一向由经验丰富、枪法超群的老猎人担当,铁腿索爷就是围帮的把头,此外的还有码溜子的、赶杖子的、端锅的,等等。码溜子的又分跟踪与贴踪,跟踪的发现了猎物,叫贴踪的去给把头送信;赶杖子的放狗将野兽赶出密林;射猎野兽之时,把头先开第一枪;端锅的一般不出围,只在屯子里做饭看家。
黑瞎子沟一带熊多,当地的猎户最擅长猎熊,用猎户的行话说叫“打黑毛”。通常只在冬天打熊,因为此时皮毛最厚,而且熊瞎子猫冬的时候,反应比较迟钝。初秋过后,大雪封山之前,熊瞎子开始肥吃胀喝,看中一块苞米地,冲进去就嘁哩喀嚓通连吃带掰;瞅见养蜂人的蜂箱,扑上去一屁股坐地上,两只前掌扒开蜂箱,拎出蜂窝板,伸出舌头狂舔,任凭蜜蜂怎么蜇它也不在乎,顷刻间就把一箱蜂蜜吃个精光。个把月下来,熊瞎子养得膘肥体壮,钻进树窟窿猫冬,不吃也不喝,饿了就舔前掌,那是它全身上下聚集精华的地方,要不怎么说熊掌好吃呢。一直要等到次年天变暖,熊瞎子才再次爬出洞来觅食。不过熊瞎子猫冬并不全是钻树窟窿蹲仓,有一种是“坐殿”的,找个背风的山坡往那一坐,任凭大雪覆盖在身上,跟个雪菩萨似的一动不动。打这种熊瞎子用不着枪,打不好反而打惊了,有经验的猎人会拿一根长杆,前头削尖了,悄悄摸到近前,对准熊瞎子胸前那撮白毛上方,猛地一杆子捅进气管,让血水流进气管,把熊瞎子活活憋死。打蹲仓的熊瞎子则不同,一般来说先把树洞口封死,然后悄悄在树洞上方挖两个窟窿,再敲打树干使熊瞎子受惊,正在蹲仓的熊瞎子必定狂怒不止,从窟窿里伸出两个爪子一通乱抓,就被埋伏在旁的猎人手起刀落斩下了熊掌,那个熊瞎子也就丢了半条命。当地围帮打熊的方式称为“窖熊”,这个习俗保持了上千年——三九腊月打大围,几个屯子的猎户兵合一处,在把头的带领下,放鹰纵犬,将蹲仓、坐殿的熊瞎子惊动出来,一股脑儿撵入提前挖好的陷坑,再以挠钩搭上来,通过这样的方式活取熊胆。
伏天的野兽皮毛不厚,也没什么肉,屯子里就得歇猎。其余的时节打小围,三五个老猎人一伙,拎个棒子就可以去打海狍子。关外形容“多”,习惯说成“海了”,山里的狍子极多,因此也叫海狍子。要么带上弓箭、鸟铳,进老林子射猎,由于鸟铳打不了多远,全凭放狗撵山,一群猎狗中有一只头狗,嗅觉灵敏,力大而勇猛。头狗发现野兽时便大声吠叫,称之为“开哐”,一众猎狗跟随头狗追赶野兽,形成合围之势,等猎人赶上来再射箭放铳。因此打围的猎人对猎狗极为看重,有些光棍甚至和自己的猎狗睡一个炕头,打到猎物割下肉来也得先给狗吃。
大腮帮子从此入了围帮,一开始老把头不让他摸枪,别的猎人打中野物,他跑去捡回来,先把翻山越岭的脚力练出来。山里吃喝不愁,山鸡、野兔、鹌鹑、禾花雀,再加上榛蘑、山木耳、冬笋,想吃多少有多少。他正是长身子的岁数,整天吃饱喝足了,就翻山上树闪转腾挪,身子越长越结实。一来二去,铁腿索爷也瞧出大腮帮子是吃这碗饭的料,这孩子为人耿直仗义、心地仁善、知恩图报,便将一身本领悉心传授,教他射箭放铳,追踪兽迹。大腮帮子跟着索爷练就了一手好枪法,追踪兽迹比放枪更难,有经验的猎人能通过兽踪判断出是什么野兽,通过鹿踪能判断出母鹿有没有胎。有些野兽在逃跑之时极为狡猾,走着走着忽又绕回原路,还有的野兽为了掩盖踪迹,故意下河螳水,追踪兽迹的猎人会根据不同状况,选择不同的追踪方法。大腮帮子没给索爷丢脸,花了心思,下了功夫,能耐一天比一天大,很快就在围帮站住了脚,围帮的猎户都说索爷收了个好徒弟。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只说这一天,索爷上山打到不少野物,回家整了几个菜,坐在炕头上自斟自饮。本来挺高兴,喝着喝着心头事起,又开始唉声叹气。大腮帮子在屯子里住了一年多,知道师父的心思。他师父家里是老两口加一姑娘,姑娘岁数与大腮帮子相仿。听闻师娘以前还生过三个儿子,可是不知为何相继天折,没一个养得住,虽说如今有大腮帮子与索爷情同父子,师父师娘都喜爱有加,可总归不是亲生的,不能为老把头传宗接代。就在最近,师娘又怀上个。师父心里头高兴,人这一辈子匆匆忙忙几十年,谁不想有个儿子继承香火?可又担心这个孩子跟前几个一样也保不住,正是为此烦闷。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一晃到了师娘临盆的日子,屯子里的女人早帮忙请来接生的稳婆。可是师娘躺在炕上来回回折腾,怎么也生不下来,稳婆束手无策,提前准备的物件儿一样也没派上用场。铁脚索爷干着急没咒念,恨不能上房揭瓦,没办法,只好派大腮帮子赶紧去请“搬杆子的”来给瞧瞧。什么是搬杆子的呢?这一行在民间又叫“顶香火头的”,其实就是跳大神的。搬杆子的住处不远,也在这个屯子,平时什么也不干,全凭装神弄鬼混饭吃,听说索爷有急事找他,倒是一刻也没耽误,穿得花里胡哨,匆匆忙忙来到索爷家中,在院子中间摆一个供桌,桌上放上香炉,中间插三炷香,让索爷摆上酒肉、布匹,望空叨叨了一通,又是往外喷水,又是往天上扔纸钱,房前屋后折腾了半天,这才告诉老把头说:“我已经让胡黄两家各派一路报马前去查明了此事,只因你这辈子杀生太多,注定一门无后,而今这个孩子犯了断桥关,只怕生不下来!”
索爷一听这话害怕了,“打猎的杀生也无非是为了一家老小有口饭吃,你也知道围帮打猎最讲规矩,咱可没干过一件坏规矩的事啊!求您无论如何给想个办法,留下我老索家这一脉香火。”
搬杆子的早就料到索爷会这么说,嘴上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转身进屋转了几圈,在几处阴暗的角落稍作停留,嘴里头嘀嘀咕咕,好像在跟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说话,折腾了一圈,又坐在炕上盘腿闭目一番指算,屋里的人全都屏住呼吸,大儿不敢出上一口。搬杆子的突然睁开双眼,对一直跟在旁边的索爷说了一句:“快去准备钱吧!”
铁腿索爷不敢怠慢,翻箱倒柜把这些年攒下的几张熊皮全翻出来,再加上封在坛子中的鹿胎,这可都是他压箱底儿的好东西,一股脑儿全当成供奉交给了搬杆子的。
搬杆子的看在眼里乐在心里,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出来再次布置香案,把索爷给的东西一件一件码放在香案上,自己披挂上身花花绿绿的宽袍,头戴绣满了日月星辰的五彩法帽,一手持法鼓,一手持五色令旗,又在屋里一通连蹦带跳,如同在调遣千军万马,口中念诵法咒:“头顶八方琉璃瓦,脚踏四海紫金砖;左手拿着文王鼓,声声如雷响震天;右手握着武王旗,合在一处引魂幡!金香炉、银香烟,撇了海碗升香烟;青头鬼、鬼头兵,胡黄常蟒带鬼王;三道狼牙三道关,打鼓烧香请神仙!”
大腮帮子在一旁看得懵腾转向,他爹就是持宝道士,请神驱鬼、贴符招魂的勾当没少干,纵然跟搬杆子的不是一个路数,可总是殊途同归,这么折腾当真管用吗?师娘待他如同亲生儿子一般,眼下看见师娘遭罪,大腮帮子心里头无比难受。
这场法事一直做到天黑,子时一过,搬杆子的用柳木、符纸扎了个人形替身,又以朱砂在纸人背后写了一长串符咒。紧接着打开大门,在屋里走阴阳步,拿出七根香摆出“七马破关阵”,冲门外的夜空奉请“北斗星君”。接下来拿出一只没有花色的素碗,倒入半碗清水,盖上红布,交给索爷说已得仙药,让他先给老婆灌下去,才能继续施法。索爷恭恭敬敬双手接过素碗,偷偷掀开红布,低头一看哪有什么药?分明还是先前的半碗清水,只不过碗底多了一张黄纸叠的小元宝,将信将疑却不敢多问。索爷进里屋灌完了“仙药”,搬杆子的又让大腮帮子打来一盆清水,拿红纸折成一艘纸船放入盆中,再将扎好的小纸人放在船上,口诵秘咒,伸出剑指着纸人连戳几下,如同凭空画符,随即眯起双眼,哼哼中唧半说半唱:“有个小孩往前走,一条大河把他拦,孩童正要把桥上,桥塌坠地过河难,要问这是为何事?犯了阴阳断桥关,我把鲁班请下山,斧头锯子带得全,锛子锛来刨子圆,上面拴着八根弦,四根朝北安天下,四根朝南定江山。砍的砍、安的安,不用几时桥修完,从此不犯这道关!”念完了这几句口诀,搬杆子的突然双目因睁,大喝声“来吧,上路!”再看浮在水盆中的纸人纸船,竟然哗的一下着起火来,眨眼烧成了灰烬。索爷在旁边看了半天看不出门道,以为搬杆子的真有神通,越发信服。大腮帮子倒是明白这些个江湖伎俩,纸船早就抹上了磷粉,稍加摩挲,过不了多久就能起火。再看搬杆子的把半盆水泼到门外,转身对一旁的索爷说道:“你瞅着吧,差不多了。”
左等右等,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大腮帮子的师娘还是生不下来,躺在炕头大汗淋漓、要死要活,急得铁腿索爷直在屋外转圈。大腮帮子心急如焚,却也是干着急,又帮不上别的忙,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在门口来回溜达,霓什哈也不知所措地跟着他转。当时乌云密布、遮天闭月,屋门口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见,后半夜起了风,乌云被风吹开一道口子,大腮帮子无意当中一回头,见一抹月光照在两扇木门上,门上一左一右贴了两位神将的画像,两员神将生得豹头环眼、满面虬须、双眉朝天,披挂五彩胄甲,手持桃木剑,左边的是神茶,威武庄严,右边的叫郁垒,从容淡定,俗称“门神老爷”。关内的住家,不论富户巨室,还是寻常百姓,为了消灾免祸、驱鬼辟邪,过年的时候大多要贴门神,这个风俗由来已久。黑瞎子沟的风俗不同于关内,以前没有贴门神的,后来闯关东的人多了,才将这个习俗带到关外。铁腿索爷也是赶集的时候,捎了两张门神的年画,并不知道画中神将是谁,只是觉得门口有这两张彩画,瞅上去挺威风,很多年不曾换过,虽然纸张早已泛黄褪色,但是图案仍然清晰可见。
大腮帮子祖辈全是住庙的持宝道士,他也是庙里生庙里长,虽然未得传授,听的见的却也不少,平日里出来进去没太留意,此时在月光下看到两个门神,忽然冒出一个念头,相传神茶和郁垒是一对兄弟,最擅长捉鬼,常立于度朔山上的桃树下审视百鬼,找出祸害百姓的恶鬼就逮来喂虎,因此备受世人敬仰,不过有两员神将守在门口,投胎的如何能够进来?他心念动,一声不响地走进屋里,拿了搬杆子的朱砂笔,回到门口,在门神的脸上连画几笔,遮住了神茶、郁垒的双目。不知是搬杆子的神通了得,还是大腮帮子这个法子有用,反正过了不大一会儿,里屋就传出了孩子落地的啼哭之声,围帮把头铁腿索爷得了个儿子,更对搬杆子的称谢不已,因为是最小的孩子,按当地的习惯叫老疙瘩,取了个小名“塔什哈”。
3
大腮帮子从十来岁就跟在铁腿索爷身边上山打猎,光阴似箭、斗转星移,一晃过了十来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大腮帮子凭着为人稳重仁厚,枪杆子直溜,也就是枪法准,一来二去在围帮中站住了脚。当地猎户提起大腮帮子,没有不挑大拇指的,都知道他擅长追踪兽迹,会学野鸡飞龙的鸣叫,还会拿桦木皮做成号角呦呦吹动、声如鹿鸣,以此引来密林深处的糜鹿,猎取鹿茸。这些年大腮帮子从不提起老家旧事,他立定了心思,为了报答师恩,一定等到塔什哈长大成人,自己才回关内寻亲,每当夜深无眠之时,想起以前的事情,真恍如隔世一般,爹娘姊妹,竟似前世的亲缘。老把头年事已高,头发胡子都白了,早有封枪之意,无奈一帮兄弟等着吃饭,至今脱不了身。不是老把头有私心,除了大腮帮子,屯子中的确找不出另一个可以挑大梁的猎户了,有心让大腮帮子当把头,又怕他这个外来的难以服众,就想把闺女霓什哈许给他,招他上门入赘。在旧社会来说,这叫“倒插门儿”,除非穷得活不下去,而且无家可归,否则没人愿意入赘。因为例插门儿叫人瞧不起,有了孩子要跟人家的姓,给祖宗丢脸。大腮帮子可不这么想,一来为了报老把头的再造之恩,当牛做马也不在乎,二来这个妹妹待自己也不生分,赶上这么乱的世道,有个家可比什么都强。霓什哈这个姑娘整天和大腮帮子在一张桌上吃饭,一口水缸里喝水,低头不见抬头见,姑娘早就隐隐约约有这么个想法,如今爹娘做主,对自己来说也是个再好不过的归宿。于是选良辰择吉日,一对年轻人欢欢喜喜成了亲,全屯子的猎户都来喝喜酒,自是免不了一番热闹。借着酒宴,索爷将把头的位子传给了大腮帮子,众猎户没一个不服的,人人举杯相贺。一个姑爷半个儿,两家人成了一家人,打从这儿起,大腮帮子算是享福了,霓什哈贤良淑德,真是万里挑一的好姑娘,老话儿说“在家由父,出嫁从夫”,每次外出打猎回来,媳妇儿已经把热乎乎的饭菜做好了,再没让他穿过带窟窿眼儿的衣服。大腮帮子也知道疼媳妇儿,打到上等皮货换了钱,不是给媳妇儿扯块布料做衣服,就是买些媳妇儿爱吃的点心,手头宽裕了再买点胭脂水粉,给媳妇儿打扮打扮,两口子过得恩恩爱爱,更是将老丈杆子当成亲爹来孝敬。从师父变老丈人,索爷老两口看着他们的日子过得如意,也是乐在心头,常常感叹:“托山神爷的福,自打捡了这孩子回来,日子越过越顺,不仅生下了传宗接代的儿子,女儿也有了归宿。”日月如梭,这几年大腮帮子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塔什哈也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话可一点都不假,塔什哈出生在这样的猎户人家,光是看也看会了,打围、套猎都是一把好手,颇有老把头当年的风采,整天跟在大腮帮子屁股后头寸步不离。大腮帮子深知塔什哈是媳妇儿一家人的心尖子,所以对塔什哈格外关照,有什么好吃好喝的全紧着塔什哈。他自己挺知足,没想过大富大贵,凭本事当上了围帮的把头,在黑瞎子沟打猎为生,有口饱饭吃,将来再生个一儿半女,这日子就说得过去了,此时才和媳妇合计去关内寻母一事,然而时局动荡,想要平安度日,却又谈何容易?
在当时来说,东三省已沦陷于日军铁蹄之下,日本关东军为了消灭抗联游击队,在黑瞎子沟设立了森林警察所,常年驻扎伪满军警,不仅时常对猎户敲诈盘剥,更不再允许猎户成群结队进山打围,说是以防有人给抗联送粮,猎户们只能单独偷偷摸摸上山打猎,日子过得天不如一天。有一次赶上荒年,大山里的獐狗野鹿近乎绝迹,打猎的都快吃不上饭了。实际上是因为森林警察队为了不让猎户围猎,把屯子里的猎狗全杀了。猎人对猎狗的感情最深,猎狗被杀如同家里死了一口子。这一次警察队不仅杀了狗,还要扒狗皮、炖狗肉,恨得黑瞎子沟的猎人们牙根儿痒痒,但是没法子,打猎的也都是老百姓,这些个伪满军警,甚至比山里的豺狼虎豹还要凶狠残忍,瞅谁不顺眼,转手就扔大牢里关上十天半个月,等从里面出来,不死也得扒层皮。赶上这个年头,只能任人宰割,敢怒不敢言,谁也不想铤而走险。由于没了猎狗,山上的鼠兔成灾,啃光了山草,獐狍野鹿找不着吃的,被迫跑去了别的山头,这些吃草的野物一走,以它们为食的豺狼虎豹也不免跟着走,黑瞎子沟一带几乎成了荒山野岭。可按迷信的说法,这是山神爷有过失,惹恼了上天。黑瞎子沟的猎户们请神向下,大伙儿凑了不少东西,又请来那个搬杆子的,由着他的性子一通折腾,得出这么一个结果:必须打一只“头排虎”祭天!
一众猎户面面相觑,要知道头排虎非同小可,轻易没人敢打,过去有句话叫“一山难容二虎”,讲的就是头排虎,其实一座山上不见得仅有一只老虎,但是头排虎只能有一只,体壮凶猛,绝非一般的猛虎可比。虎乃兽中之王,头排虎相当于虎中之王,是山神爷的化身。传说清太相努尔哈赤年轻时与七八个兄弟一起进长白山挖“棒槌”,一连半个多月没挖到好人参,没承想却撞上了一只斑斓猛虎,四爪着地有三尺多高,一丈多长,前额上三条黑色横纹,当中一道竖纹,脑门上活脱脱写着一个“王”字,一对铜铃般的大眼,盯得众人毛骨悚然。按山里人的规矩,遇上这等情形,一众人等就得把帽子扔给老虎,老虎叼走谁的帽子,谁就跟老虎走,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几个人陆续扔出帽子,老虎叼起努尔哈赤的帽子转身就走。努尔哈赤无奈,就跟在老虎身后翻山越岭,走走停停,到了一处悬崖边,但见遍地绿草红花,那只老虎纵身跃过山涧化作一道白光消失不见,努尔哈赤这才明白,原来老虎是给自己带路来了,那红花绿草之下正是上等的老山参。他转头回去找来众家兄弟,一起回到悬崖边上,挖出了八八六十四棵老山参。自此之后,山里人都称头排虎为山神爷。按照自古传下来的规矩,黑瞎子沟的猎户们三五十年不见得打一次头排虎,打虎之前必须铺坛告天,在屯子中搭一座法台,摆上香案,备好素食、水果、香烛、纸马等相应的供品,还要请搬杆子的开坛作法。搬杆子的赤足披发,饮下熊血酒,登上法台敲打法鼓,口中高一声来,低一声去,含糊不清地又念又唱:“苍天只要头排虎,我等苦命无出路;为让子孙得活命,兵戎相见实无奈……以此表明,上山打虎实属无奈,求山神爷别怪罪。围帮的把头率领一众猎户下跪,求搬杆子的神官请金花教主上身,叩问上山猎虎是凶是吉,老虎大致在什么方位,东西南北该往哪儿走。老话讲“请神容易送神难”,问完凶吉,还要唱诵一大段“送神词”:鸟归林、虎投山,神仙要走我不拦;腾云驾雾驭清风,来去只用两道烟;铺坛打坐把道练,只因仙家道行全;大事了、小事完,一把撒开马嚼环;外挑马道五尺五,里挑马道三尺三;送了一山又一岭,送了一河又一湾……搬杆子的装模作样,做出诸般怪异的举止,手舞足蹈四肢乱甩,拧眉瞪眼龇牙咧嘴,以此显示神灵难送,趁机多捞犒赏,非得等一众猎户往供桌上摆够了钱,“大仙”才会离去。做完这些个祭祀仪式,得到了神灵的指点,猎户们就可以进山打虎了。
可是眼下不让打围,只出去一两个猎户,如何打得了头排虎?大腮帮子和众猎户凑在一处议论了大半天也没个主张,便去找铁腿索爷拿主意。整个屯子只有老把头铁腿索爷一个人打过头排虎,而今上了年岁力不从心,不可能再上山打虎了,只能让大腮帮子替自己走这一趟。不过索爷深知此事非同小可,打头排虎是何等阵仗,这岂是一人可为?换个旁人又没这份本领,不是大腮帮子去,还能让谁去呢?不打也不行,眼看着就吃不上饭了。老头子忧心仲仲,一个人闷在屋里抽烟袋。塔什哈自告奋勇要跟大腮帮子同去,多个人多个照应。师娘听塔什哈这么一说,当时就手脚发软,险些就瘫在地上。大腮帮子也不可能让塔什哈以身犯险,拦下他说:“我上山打虎,你就是家里的顶梁柱,有你在家我心里头才踏实。”其实大腮帮子在山里打了这么多年猎,虽从没见过头排虎,耳朵里却没少听,心里知道没有比头排虎更难打的猎物了,而今单枪匹马上山打虎,定是凶多吉少,可他向来胆大包天,又自持力勇,为了一家老小以及围帮的弟兄们能吃上饭,他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出发的前一天,大腮帮子按猎户们的规矩拜过山神,满饮三碗烈酒,喝完把碗掉了个粉碎,用袖子一抹嘴,接过老丈杆子递过来的“三眼鸟铳”。什么是“三眼鸟铳”呢?平常的鸟铳装一次火药和铁砂子,只能打一响,这杆鸟统有三个枪管,能够连打三响,三四十步之内,如果打在鸟雀身上,中弹的鸟雀几乎灰飞烟灭,其威力之强可见一斑。老虎皮糙肉厚,一般的鸟统弓箭不仅打不死,反而容易把虎打惊了。牛马惊了也拦不住,何况是山中猛虎?那必定是要伤人性命。打野猪打豹子可以多带狗,但是打虎没用,因为猎狗一听到虎啸,就会吓得抖成一团,屎尿直流,何况屯子里的猎狗早让伪满军警杀光吃光了,所以这一次上山打虎,非得有这杆三眼鸟铳不可。全屯的猎户都来壮行,虽说都挑大拇指赞大腮帮子老能耐了,其实心底里人人都犯嘀咕,担心大腮帮子有去无回,众人挂着笑脸道别,气氛却阴郁异常,大腮帮子不是蠢人,不难察觉众人心思,可是转念一想,明日进山打虎,正是为了围帮的老老少少,自己一个外来户,既然得到大伙的信任,关键时刻就该为大伙出力,忽然又记起当年遇上江匪他爹舍命替他挡了一刀的情形,如果他有今日的本领,怎会让父亲死于江匪刀下?念及此处,顿觉心头一热,不禁仰天长啸,唱起了江驴子放排的号子。
转天趁师父师娘还没起,大腮帮子赶在天亮之前翻身下炕,抖擞精神,头上戴着貉子皮的帽子,身上穿着翻毛皮袄,脚底下蹬上骆驼毛的毡靴,靴筒里插着攮子,板带刹腰,挂上开山刀,肩头背着干粮袋子、水囊,装满火药铁砂子的皮兜子也带上,斜挎三眼鸟铳,日升月落交替,微微星斗挂于天幕,他怕妻子担心,出了门不敢回头,大踏步往山上走。而他身怀六甲的媳妇儿一宿没睡,也担心他此行凶险,又怕触了霉头,一个多余的字也不敢说,冒着寒风站在家门口,目送他上了山。
据老把头所言,头排虎只待在高山密林之间、绝壁险崖之上,从不下山觅食,由其余的老虎为它打食上供,真如同山神爷一般,哪有那么容易见到?大腮帮子渴了喝口山泉水,饿了啃几口干粮,累了就找个进风的地方靠上一会儿,翻山越岭追踪兽迹,一连在山里转了十几天也没见到老虎的踪迹,甚至连一个傻狍子都没看见。他寻思再找几天,仍无所获就得下山从长计议了。这一日大腮帮子正在林子里转悠,忽见前面有条溪流,便走过去给水囊灌水,没等他直起腰,就觉察不远处的响动不对。有道是“龙归半天雨,虎啸一岩风”,猛虎出山必有劲风相随,大腮帮子只觉得四周风声骤起,他定睛一看,两三百步开外有一头猛虎,只见此虎“周身锦绣难描绘,伸出钢爪杀人刀”,正趴在同一道山溪边饮水。其实这阵风并不大,然而猛虎出山,飞禽走兽呼啦啦逃了一个空,林中树木枝丫乱颤,带起阵阵松涛。
大腮帮子正心灰意冷、进退两难之际,居然让他撞上猛虎,心中又是兴奋又是紧张,手中虽有三眼鸟铳,可是相距太远,射程够不上,他不敢轻举妄动,立即矮下身形,高抬脚、轻落足,隐在松林中悄悄接近。怎知那猛虎岂是寻常的野兽,从风中嗅到有人,扭过头来一声长啸惊天动地,震荡了山林,周围松枝纷纷掉落,随即一纵一跃,眨眼之间距离大腮帮子只有五六十步了,继而腰身一弓,身子突然长了二尺,两只前爪在地上一按,猛然跃起,带着一阵腥风,张开血盆大口直扑大腮帮子。大腮帮子心中一惊,脑门子上直冒冷汗,老虎的两排利齿就在眼前,连忙举起三眼鸟铳搂了一响,但听“砰”的声,这一枪可真准,打得老虎满头满脸的铁砂子,有的还打进了嘴里。猛虎一扑不中,反而吃了一嘴铁砂子,不过此虎凶悍异常,遭此一击,恼怒异常,长啸声中拧身又是一扑。大腮帮子深得铁腿索爷真传,这十多年来终日在林中打猎,身手之矫捷,绝非寻常猎人可比,见那猛虎再次扑来,他一闪身退到猛虎左侧。猛虎二扑不中,足有三尺长的虎尾高高竖起,浑身上下的毛都炸了,刚把头掉转过来,只听“砰”的一声,猛虎的脑袋又挨了一鸟统。这只猛虎一连挨了两枪,可能真让鸟铳惊着了,似也识得火器的厉害,心说这玩意儿怎么专跟我的脑袋来劲儿?它不再与大腮帮子纠缠,掉转虎躯,蹿山跃涧而去。
大腮帮子在山里转悠了十来天,好容易见到老虎,岂肯轻易放过?他自持脚力过人,即便追不上老虎也不至于跟丢,当下拎上三眼鸟铳,低头追踪地上的血迹和脚印,不知不觉钻进了一片遮天蔽日的老林子,进来之后转了半天也转不出去,噍哪儿都一样。周围全是苍松,拍头仰望树上枝权,层层叠叠密不透风,阳光几乎透不进来,没有走兽穿梭,也没有飞禽鸣叫,仅有脚睬落叶的响动。大腮帮子暗觉古怪,他是个打猎的,常年钻山入林,怎么会走迷了路?况且有经验的猎人即使初入一山,也能根据山形地貌寻出几条路来,这一次的情形,可着实古怪!
在关外,迷路又叫走麻答山了,大腮帮子在老林子中绕来转去,说什么也走不出去。记得听人说过,有时候在山里走麻答了,总在一个地方转圈,那是让死在深山老林中的孤魂野鬼拽住了。常言道“深山古洞出妖邪”,大腮帮子常年在山里打猎,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心中并不慌乱,稳稳当当站住了脚,掏出烟袋锅子点上,按照以往的经验,小鬼怕亮火,纵然被“脏东西”迷住了,抽几口烟就能出去。他一边抽烟边往前走,辨树识路,依光认位,可是走了半天也没用,又拔出猎刀划破手指,挤出几滴鲜血抹在眼皮上,紧闭双眼待了片刻,这也是猎户之中传下的方法,但他再睁开眼,仍是看不出什么,却觉得身上越来越冷,半边脸开始发麻,拍胳膊费劲儿,胸口烦闷,大口喘着粗气,仍觉得难受,似乎让个东西压住了,如有干钩之重,两条腿越来越沉。
大腮帮子以往进山打猎,可没遇上过这么邪的事情,眼瞅天色将晚,太阳已经落了山,阵阵山风吹过,他也沉不住气了,这要是再出不去,到了夜里可就更难了。猎户进深山有个规矩,白天进白天出,夜里进夜里出,一不走单,二不走深。一是人多,同进同出,相互有个照应;二是深山有灵,待久了指不定会冒犯什么东西。思来想去,并非是撞上了孤魂野鬼,而是让人用道法困住了?大腮帮子家中祖辈全是持宝道人,他虽然未得真传,洞悉个中窍门的可也不少,此时身处险境,记起一个绝招,只是这个法子凶险无比,几乎没人敢用,不过与其困死在密林之中,倒不如来个痛快的,或许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大腮帮子一咬牙,是死是活就是它了!想罢多时,他倚古松而坐,倒转了鸟铳,刚刚给了老虎两铳,三眼鸟铳还可以再打一响。他脱掉一只毡靴,扒下袜子,又将冰凉的枪管对准嘴巴,用大拇脚趾勾着扳机,闭上眼心一横,给自己来了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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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的一声枪响过后,身前硝烟弥漫,大腮帮子仍稳稳当当倚松而坐,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还在,压在肩头的东西没了,身子轻松了不少,也辨出了方位,回想刚才的情形,说不怕那是假的,心脏蹦到嗓子眼儿,背上冷汗直流。他无心多想,穿起鞋袜,在鸟铳的三个铳管内填满火药和铁砂子,使劲儿杵实了,抖去身上的尘土,继续寻着兽迹追踪。那头猛虎受伤逃走,滴滴点点撒下一路血迹,寻至一个山洞前,又见血迹一直延伸到洞中。大腮帮子定睛观望,洞口石门半开,两旁杂草滋长,洞中黑平乎的好像挺深。他稳了稳心神,正犹豫要不要往里走,就从山洞中走出一个身形矮小、年逾古稀的老太太,脸上皱纹堆垒,手拄一根金色拐杖,身穿神袍,缝满了金线,头顶鹿皮帽,一只老虎服服帖帖地跟在她后头,看打扮是个神官。老太太一脸怒容,手中金杖在地上乱戳乱敲,咬牙切齿地点指大腮帮子厉声喝道:“你本事不小,让我吃了一肚子铁砂子,还敢找上门来!”说完一张嘴,噼里啪啦吐出十几粒铁砂子。
大腮帮子暗暗吃惊,连忙收起三眼鸟铳躬身下拜赔礼,“我并非莽撞之人,怎奈走麻答了转不出去,心中惊恐,才出此下策。”老太太鼻孔中“哼”了一声,“瞧你这身打扮,分明是山中猎户,怎会懂得道术?还不从实招来!”大腮帮子也不隐瞒,把自己在老家胶东二仙观长大一事,一五一十跟那个老太太说了一遍。老太太点点头,倒也不再纠缠,一指身后的老虎,说道:“你倒也是个坦诚之人,那我就跟你说吧,这是我的重子重孙,并不曾惹上你,也没跟你豁命,今天挨了你两枪,能不能给它留条活路?”大腮帮子说:“老人家有所不知,我也不想打虎,只因如今山中獐狍野鹿绝迹,打猎的活不下去了,找来搬杆子的问卜,得知是山神爷犯了天条,须打一只头排虎祭天,猎户方有活路,我也是逼不得已,屯子里的围帮全指着我了。”
老太太拧起两道眉毛,森然道:“此乃人祸,岂关天道?獐狍野鹿离山,并非老虎为难它们,而是山中已然寸草不生,它们留在山上就得活活饿死。不如这样,你放过这头虎,我救你三次,三命换一命,你总不至于吃亏。”大腮帮子不明白老太太这话什么意思,但也知道她绝非等闲之辈,不敢造次,连忙跪在地上,恳求老太太指点。老太太说:“我看你印堂发黑,双目无神,近日当有杀身之祸,我告诉你一句话一不见红灯别开枪。将来你还有一道坎儿,再记住我一句话——打树别打熊。倘若这两次都让你躲过去了,可将石门上的护法金刚牢记于心,日后自见分晓。
大腮帮子听得一愣,举目望向石门,当真有一怒目金刚形象,神威凛凛、杀气腾腾,他一时不明其意,有心上前追问,只觉一团白光从取前掠过,抬头再看时,但见山壁俨然,怪石与古树交错,哪还有什么涧口、石门,老太太和老虎已然不知去向。他不知遇上的是何方神圣,心中帐然若失,在山前再三拜了,这才拎上鸟铳往回走。天色渐晚,大腮帮子漫无目的地在山中乱走,但觉阴风阵阵,寒气逼人,一边走一边寻思,打不成头排虎,下了山如何跟大伙儿交代?难不成一屯子的人都要饿死?又想莫非那个老太太就是山神不成?我会遇上什么杀身之祸?最后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他满脑子里胡思乱想,没留神脚底下,忽然一脚路空,身子迅速下坠,耳边风声呼呼作响,转眼问掉进了一道深不见底的山涧。大腮帮子心说:“这下完犊子了,肯定得摔成肉饼子!”紧接着眼前一黑,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昏昏沉沉地过了许久,大腮帮子才缓过神来,发觉自己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但觉又冷又饿,身子散了架似的,感觉肩酸腰痛。此时已是深夜,周围一片死寂,看不见天,望不见地。大腮帮子挣扎起身,一看面前竟有一座阴森森的大宅子,背靠山墅、两扇大门上各画一只猛虎,一只头朝下、尾朝上;另一只头朝上、尾朝下。门口挂着两盏大红灯笼,被阴风吹得掘摇晃晃,里面的烛火跳跃不止,忽明忽暗,令人心神不安。大腮帮子暗觉古怪,这可是撞邪了,深山老林之中怎么有座大宅子?大户人家谁会在这儿住?他虽然心里疑感不解,却没想太多,正愁没地方去,经过这一番折腾,腹中饥饿,口干舌燥,能在此讨口热饭、寻个宿也好,想到此处,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叩打门环,等了半天也没个回应。
大腮帮子又等了一会儿,拍手再去敲门,劲儿使大了点,两扇门错开了少许。没想到宅门虚掩,他稍用力,竟然吱呀声打开道缝隙。大腮帮子见仍没有人出来,索性仗起胆子推门而入,里面也没有院落,进去就是间大屋,连着一左一右两间厢房,青石板铺地。室内灯火通明,却照不亮墙上的窗户。黑森森的四面墙,挨着墙根隔几步就有一个石头灯架,上摆海碗般大的紫铜灯盏,下设瓷瓶,绘有《美人图》,形态古朴,色彩幽青。屋子当中摆着一条乌金木雕神案,案头上并无供奉。大腮帮子出身穷苦,常年在山中打猎为生,没见过什么世面,更没见过什么值钱的东西,在他眼中看来,这屋子里的摆设简直不是人间之物。不过整座宅子鬼气森森,从里到外没有半个人影,别说是人了,连只耗子也没瞧见。
他觉得这座大宅子阴气很重,处处透出诡异,纵然一向胆大不信邪,置身此地也让他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大腮帮子小时候没少跟他爹去给住家看风水,听他爹说过“阳宅建一片,阴宅走条线”,这座大宅的布局又窄又长,如同一座大墓,岂是活人的住处?
念及此处,大腮帮子就想退出去,正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摇铃之声,响声清脆悦耳,使人忍不住想多听一会儿,他转头一看,只见一个黑脸大汉,穿着一身黑布裤褂,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肩上扛着一条扁担,前后挑着两筐大梨,扁担上挂了一盏红灯笼,流光溢彩、耀眼夺目,煞是好看。大腮帮子以为是这家主人,又觉得这么冷的时候,此人穿得如此单薄,多半有些古怪,本想立即出去,却又犹豫了一下,觉得既然进来了,不便鲁莽,于是上前施礼,问道:“老兄,你在这儿住?”黑脸大汉放下挑筐,把扁担横在筐上,抄起搭在肩膀上的白毛巾擦了擦脸,擦完又把毛巾搭回肩头,口中答道:“我祖上乃前朝大将军,避世隐居于此,留下这么一座宅子,如今家里就我一个人了,只在山中卖梨为生。”
大腮帮子半信半疑,深山老林人迹罕至,有座大宅子就很奇怪,怎么又出来个卖梨的?他凑上去仔细一瞧,这两筐梨不一样,前一个筐里的梨个儿大、水头足,后一个筐里的梨灰了吧唧,又小又干瘪。大腮帮子看完了梨,又往门口退了两步,他心存戒备,没敢提借宿的事,借机脱身,随口说道:“我途经贵处,走得口中干渴,进来想讨碗水喝。敲门无人应,就自己进来了,不多叨扰,我这就走。”黑脸大汉说:“哎呀,来了就别急着走,我这儿也没水,要不你买个梨解解渴?
大腮帮子确实又饥又渴,嗓子眼儿直冒烟,见了一筐酥梨之后更渴了,就问道:“你这梨怎么卖?”黑脸大汉说:“我这梨一头贵一头贱,贵的解渴不便宜,贱的便宜不解渴。”大腮帮子心想,这叫什么话?谁会买不解渴的梨子?他顺手从前一个筐里拿起一个个儿大、水头足的,还真是上等的酥梨,又大又水灵,指头稍稍用力,就能按瘪进去一块。他咽了咽口水,又把梨给放回了筐中,一来没钱买,二来看这黑脸大汉来路不明,也不敢吃他的梨。黑脸大汉奇道:“你怎么又放下了?”大腮帮子道:“不瞒老兄你说,你这筐梨是真好,我看着都眼馋,只不过我上山打猎,身边不曾带钱,又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跟你换,这梨我还是不吃了,告辞告辞。”话一出口扭头就往外走,黑脸大汉身形奇快,不知怎么就挡在了门口,伸展双臂拦住大腮帮子,死说活劝非让他尝一个再走,都是山里人,给不给钱不要紧。大腮帮子猜不透黑脸大汉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推托道:“不行不行,你挑担卖梨也不容易,这是你的营生,我身上没钱,怎么能白吃你的梨?”说完,大腮帮子就往门外挤,黑脸大汉不由分说,拿起一个梨硬往大腮帮子手里塞。可是黑脸大汉越想让他吃,大腮帮子就越不敢吃了,卖梨的住这么大一座宅子,随便从屋里拿点儿什么出去,就够吃香喝辣,何苦以卖梨为生?再说这周围全是高山密林,你把梨卖给谁去?两个人你推我让争执不下,黑脸大汉见大腮帮子不识抬举,脸色突然变,身上蹿出一道黑气。
大腮帮子倒吸了一口冷气,仗着腿快绕过黑脸大汉夺门而逃,跑出去设几步,发觉背后风声大作,同时嗅到一股子腥臭之气,只听身后的乱草沙沙作响,树木咔喀卡喀地往两边折倒,显然是有个大得惊人的东西追了上来。大腮帮子暗暗叫苦,脚底下却不敢停留,一边跑一边壮起胆子回头瞧,没看见黑脸大汉,更瞧不见那处大宅子,但见黑夜之中有两盏红灯,飘飘忽忽奔他飞来,眼看着就要撞到他身上了。大腮帮子看不清两盏红灯是什么东西,脑子中猛然记起方才老太太说的那句话一不见红灯不开枪,当时来不及多想,赶紧回头一枪,当场打灭了其中一盏。另一盏红灯稍稍顿,旋即又扑了上来。大腮帮子一不做二不休,扣下扳机又是一枪,飞来的红灯应声而灭。他以为这下行了,站住脚步喘了口气,扭过头来一看可了不得了,黑暗中又升起一盏硕大的红灯,比前头两个加起来还大,火红耀眼,照亮了天际。
大腮帮子叫苦不迭,心说什么东西这是?怎么越打越大?多亏手上是一杆三眼鸟铳,之前又填满了火药和铁砂子,刚刚两枪打灭了两盏红灯,还可以再打一响。他趁着红灯没落下来,端起鸟铳又搂了一响。但听身后一声怪叫穿透夜空,枪响灯灭,他一惊而起,火光四散,眼前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见,忽觉双腿悬空,脚下踩不到地,身子底下颤颤巍巍没着没落。大腮帮子忙使劲儿晃了几下脑袋,这才想起之前掉入了山涧,原来万幸被枯藤挂住,悬在上边昏死过去,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再用手一摸身上背着的三眼鸟铳,枪管还是热的,心中更是疑惑不解。他满身伤痕,脸上、脖子上、手背上全是血道子,皮袄也刮破了,帽早就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苦于四周看不到半点光亮,只得掏出怀中的火折子,眼前刷拉一亮,但见一只斑斓猛虎直扑下来,头大如斗、牙似刀锯、血口大张,正是一只头排猛虎,那真叫“头大耳小尾巴摇,斑斑点点织锦毛,额上王字当又正,谁人见了魂不飘”!
5
大腮帮子被枯藤缠住,身悬峭壁半空,上不连天,下不接地,根本无从躲闪,手中鸟铳早已打光火药,成了一根烧火棍子,暗道一声:“罢了,想不到我今日死在此地!”本想闭目待死,那只猛虎却迟迟没扑过来,他心知有异,将火折子伸过去定睛一看,见对面是两扇石门,上画了两只猛虎,一只头朝下、尾朝上;另一只头朝上、尾朝下,居然跟梦中大宅的前门一样。石门嵌在崖壁上,若不是阴差阳错被枯藤挂住,自己绝不会来到此处。他看得出来,这分明是一座墓门,有二虎把门,可见墓主身份显赫,不是王侯也是将军,又想到之前梦中所见,实在不知什么是真什么是幻。大腮帮子心有余悸,急忙攀住藤萝往上爬,山涧中的枯藤年深岁久,他手脚并用往下这么一拉一拽,泥土碎石纷纷掉落砸到他头上身上,眼瞅枯藤就快断了。大腮帮子抬头望了望头顶的月光,想起家里身怀六甲的媳妇儿、上了岁数的老丈杆子、拿自己当亲生儿子一般看待的丈母娘、从小带到大的塔什哈,心说:“我死在这儿容易,往后我那一家老小如何过活?”他本已筋疲力尽,可是这个念头一起,又凭空生出一股子力气,拼命往上一跃,双手乱抓,竟让他抓住了峭壁上的一株歪脖子树,随即传来断裂之声,藤萝裹着泥土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山涧子。
大腮帮子直冒冷汗,死里逃生爬上山涧,借着月色低头一看,全身上下又是血又是泥,尽管没有太重的伤,可也是伤痕累累,没有囫图地方,如同一个狼狈不堪的叫花子,当时筋疲力尽,两条腿都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起不了身。打猎的这一行忌讳的地方不少,比如说见了野兽不能乱指乱说;两个猎人在山里遇上了就得同打猎、平分猎物;见到荒坟古冢一向敬而远之,如果野兽钻入其中,只能就此作罢,说什么也不会再追了,因为故老相传,住在古墓中的大多是“仙家”,打了会遭报应,轻则鸡犬不宁,重则家破人亡。古墓中的陪葬虽厚,打猎的也不愿意去动;则隔行如隔山,吃的不是这碗饭;二则不想沾上个“盗”字。
这么一番折腾,大腮帮子心神不宁,心气儿也没了,进山十几天没打到头排虎,还遇上这么多怪事,可见是老天不让他打虎,而且他右根皮子一个动儿地跳,过去的人迷信一句老话——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怕不是好征兆,遂有下山之念,想先回屯子,跟老丈杆子说明上山打虎的经过,然后再从长计议。他踉踉跄跄一路从山上下来往屯子的方向走,刚走到半路,老远就见塔什哈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大腮帮子原以为家里人见他一去十来天不放心,让塔什哈来山里找他,又兴许是塔什哈自己逞能,上山来给他助阵。虽说那时候的塔什哈也十六七了,这个岁数的猎户,已可独当一面,但他是家中独子、宝贝疙瘩,有个闪失非同小可。正想开口询问,怎知塔什哈一见他就扑过来一把抱住号啕大哭。大腮帮子心里一紧,觉得大事不妙,忙问塔什哈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一问塔什哈哭得更惨了,断断续续说出几个字:“屯子里的人……全死了!”大腮帮子脑子里嗡了一声,如遭五雷轰顶,当场呆住了,半天回不过神来。
原来大腮帮子这一次上山打虎,一连出门几天不归,老把头深知打头排虎凶险万分,担心大腮帮子单枪匹马遇险,就背着老伴儿叫塔什哈去找别的猎户,带两三个伴当一同上山接应。可是打头排虎等于打山神爷,其余的猎户怕惹祸上身,再加上关东军下了封山令,禁止猎户进山打围,谁敢公开违抗?因此全找借口推托不去。塔什哈在屯子里转了一大圈,叔叔大爷的好话说尽,有的说家里有病人走不开;有的说自己病了,想去实在没力气;有的抹不开面子,答应收拾好家伙就去。可在山口等了半天,答应去的一个也没来,气得他浑身发抖,回到家中跟索爷抱怨:“全在一个屯子里住,又在一个围帮吃饭,全跟着咱家上山打围糊口,如今我姐夫上山打头排虎也是为了大家伙儿,又没说让他们去打,只是上山寻人,这一个个的就全当了缩头王八,怎么都这么无情无义?”索爷心中也是十分不悦,嘴上却说:“拉倒吧,现如今这年头儿,个人家里能有口饭吃,能保住活命,这就不容易,咱还能让别人咋样?”塔什哈毕竞年少气盛,心下愤愤不平,一气之下,决定独自上山,可是林深山险,又不知大腮帮子身在何处,往哪儿找去?他只能在附近的几个山头瞎转,天黑了就会回家,就这么转了三五天,一直没找到大腮帮子。
这一天日头快落山,塔什哈在林子里转悠了一天,正往家走,还没进屯子就听见爆豆般的枪声响成了一片,这可不是鸟铳的响动,再仔细看,黑瞎子沟方向火光冲天。他没敢直接进屯子,躲进树林深处,藏了一个多时辰,等到屯子的方向火势已弱,也听不见什么动静了,这才敢往回走。跑到屯子里一看,当时就傻了,整个屯子已经烧成了一片焦士,十几户人家全让关东军讨伐队杀光了。
大腮帮子不等塔什哈说完,已是浑身发抖、紧攥双拳、怒目圆睁,牙齿咬得咯咖作响,一个字也说不出,心里翻江倒海一般,想起年少时随父闯关东历尽千辛万难,父亲不幸死于江匪手中,留在山东家里的老娘和两个妹妹也不知存亡,自己孤苦伶仃一一个人,全凭老把头铁腿索爷收留才得以活命,这些年索爷待自己比亲生儿子还亲,又把自己招为了上门女婿,而今这一家子人惨遭横祸,连媳妇儿肚里的孩子也没了,想来想去,想去想来,忽觉喉咙中一阵咸腥,紧接着眼前发黑,身子往前就倒,好在被塔什哈把扶住了。
大腮帮子吐了口血袜子,推开塔什哈,拎上三眼鸟铳就往屯子里跑,他是豁命去的,去了就没想活。塔什哈紧随其后,可是关东军讨伐队已经撤走了,二人只得强忍悲痛,找到老把头两口子和大腮帮子媳妇儿的尸首,又在残破烧焦的家中找了几床破被,裹上三人尸首,在家门口刨了个坑加以掩埋。由于屯子里死的人多,挖坑也挖不过来,两个人就把菜窖扒开,将其余能找到的尸首都抬下去,再从别处拉来泥土填埋,把屯子里的男女老少合葬在一处。可怜黑瞎子沟一屯子老少全死了,只留下他们两个活人。大腮帮子和塔什哈填完最后一把土,含泪跪到地上磕了几个头,各带一杆鸟铳,这就要去报仇。可是驻扎在东北的关东军加上垦荒团,总数不下一百多万,他俩杀得了几个?冤各有头、债各有主,随便整死俩小鼻子解不了恨,他俩总共两个脑袋,掉也得掉得够本。所以得打听明白,血洗黑瞎子沟的元凶究竟是谁。此外他们手上仅有鸟铳、弓箭,在山里打个獐狍野鹿还行,别说对付装备精良的关东军,就是对付森林警察队,那也无异于以卵击石,手上没有枪,想找小鼻子报仇简直比登天还难,问题是上哪儿整枪去?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上山找土匪借枪!
上山找土匪借枪是其一,打听关东军的消息也得找土匪。自古说官匪一家,即使小鼻子把东北占了,山上的土匪跟伪满军警也多有往来,互通有无,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能知道。赶上剿匪扫荡,就会通风报信,告知他们该跑的跑,该躲的躲。土匪们劫得财帛,当然也有这些狗腿子的一份。从清朝末年以来,关外士匪横行,遍地是胡子。盘踞在高山险崖之上的土匪武装称为“绺子”,匪首叫“大当家的”,也就是“吃横的”,手下称为“崽子”。绺子各有“字号”,讲究没有字号不发家,诸如什么草上飞、钻天鹏、活阎王、战东洋,等等。一伙绺子要想称霸一方,必须得有“四梁八柱”:“四梁”是通天梁、托天梁、转角梁、迎门梁,分别代表大当家的、二当家的、负责卜算吉凶的翻垛先生、枪杆子直溜的神炮手;“八柱”则是稽奇、挂线、懂局、传号、稽查、马号、账房、粮台,各司其职,各管一摊。绺子通常又分为“清”“浑”两路,要清钱的绺子讲究替天行道、劫富济贫,哪些能抢,哪些不能抢都有规矩,即便是对那些为高不仁的大户,也不会轻易滥杀无辜,临走时还会留下一冬的口粮。对待坏了规矩的崽子,匪首自有一套残忍的惩治之法,否则也镇不住这帮人。要浑钱的绺子不分良贱,逮谁抢谁,除了杀人还祸害女眷,最后一把火点了房子,毁尸灭迹赶尽杀绝。老百姓对这样的浑绺子深恶痛绝,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士匪又分成几等,兵强马壮的绺子专抢地主大户,用土匪的黑话讲这叫“砸窑”,有些地主大户有钱有势,不会坐在家中干等着土匪来抢,往往筑起高墙大院,蓄养若干炮手,一旦有土匪上门,就拼个你死我活,甚至有在房顶上挂旗的,以此挑衅土匪,这样的窑被土匪称为“红窑”。绺子不仅砸窑,绑票勒索、私贩枪弹烟土的勾当也经常干。民间老百姓常说“一人一马一杆枪,好吃懒做入大帮”,觉得入伙当了土匪就是论秤分金,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其实并不尽然,尽管土匪啸聚山林、为害一方,实际上日子过得也挺惨,砸窑得来的钱财,均由大当家的统一掌管,等到年底各自下山“猫冬”的时候,再论功行赏“分红柜”,功劳多的多拿,出力少的少给。所以他们平时住得非常简陋,无非窝棚、马架子,当崽子的十天半个月不见得开一次荤。真正占山为王的大绺子凤毛麟角,整个东三省也找不出多少。
次一等的土匪没这么大势力,称不上绺子,七八个人凑在一处,专做栏路剪径的勾当,手上有两三条枪就不错了,其余的人有什么家伙抄什么家伙,没有刀枪的扛个锄头也不出奇。平时吃的住的还不如老百姓,身上仅有一件棉袄,天热的时候掏出棉絮当成单衣,天冷了再把棉花加上乌拉草塞进去,就这么对付一冬,挨饿受冻是家常便饭,逢年过节才吃得上肉,喝得上酒。这类土匪多为乌合之众,就是一帮吃不上饭,又不愿意种地、打猎的穷汉,凭着心黑手狠拦路打劫,没活儿干就待在家,白天为民,夜晚为匪,时聚时散,没有固定的匪窝:一是怕被别人掏窝;二是实在没有钱粮养窝,就这么东躲西藏,四处流窜。
还有一路独来独往的土匪,有厉害的骑洋马挎洋枪,来去如风,吃香喝辣,这路土匪大多艺高人胆大,凭着一身能耐杀人越货,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行踪不定,神出鬼没;最损的是“棒子手”,这些人穷得就剩下一条破裤子,连件囫囵衣裳也没有,躲在路边蹲守,遇上落单的过往之人,他就在背后打闷棍,干这一行的又叫“砸孤丁”,有什么抢什么,抢得了就抢,抢不了就跑,跑不了就得让人打死。总的来说,并不是哪个土匪都有枪,大绺子也没有统一的打扮,分不清谁是谁的队伍,两股人马见了面得先报号,告诉对方自己的大当家的是谁,报号之后是朋友的就各走各的,是对头的就得分个你死我活。可甭管哪一路土匪,落在官府手上都得掉脑袋,所以说除非走投无路,否则谁也不想落草为寇。
大腮帮子和塔什哈上山找的土匪,就是个棒子手,匪号“山狗子”,大腮帮子刚被铁腿索爷带到黑瞎子沟落脚那一年,山狗子还是当地一个打猎的,这主儿穷得叮当响,打围一向不肯出力气,只躲在其余猎户身后捡现成的,还好吃懒做,耍钱、喝酒、抽大烟、逛窑子,欠下了一屁股两肋条的饥荒。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这小子本来就不是省油的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就动了歪念头,一旦听说别的屯子有人挖了棒槌、淘了金子、套了黄皮子,他是能偷则偷,偷不来就躲到半路上“打闷棍”。后来让人报了官,他在家待不住了,被迫上山当了土匪,可就他那尿样,没人愿意跟他拉帮结伙,也不敢自己上山入伙,至今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大腮帮子和塔什哈寻思,山狗子好歹也是猎户出身,又在山上当了五六年主匪,怎么不得有个长枪短炮啥的?以前听屯子里的猎户说过,山狗子躲在处山坳中,毕竞都在一个屯子住过,他倒不敢抢黑瞎子沟的猎户。大腮帮子擅长追踪兽迹,既然知道在哪一带,找个人可比找头排虎容易,带上塔什哈进了那处山坳,还真找着一个非常隐蔽的破窝棚,就是树枝搭的棚子,几块树皮钉在一起当门,来阵大风就能给吹走。哥俩儿推门进了窝棚,窝棚里而空空荡荡,只是在墙角胡乱堆了些干柴树杈,见那山狗子正缩在窝棚里搓烟叶儿,也不知多少天没吃上饭了,双眼凹陷,面黄肌瘦一脸的菜色,身上的破棉袄,破棉裤打满了五颜六色的补丁,头发脏得打了绺,年岁不过三十上下,却似一个尖嘴猴腮的干巴老头。
山狗子见有人进了窝棚,还以为是来抓他的,吓得从草垫子上一轱辘蹦下来,转身便逃,比耗子都快。他这窝棚后边有个窟窿,一爬就出去,当惯了土匪,到哪儿都得先想着出事了怎么溜。山狗子大半个身子都钻出了窟窿,大腮帮子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他的脚腕子,把他拽了回来:“山狗子你跑啥啊?瞅瞅我是谁!”山狗子认出来人是住一个屯子的猎户,这才稳住心神,站直了身子,按土匪的规矩仰着脖子双手抱拳,往左肩膀后边一甩,相当于打招呼了。旧时的土匪这么行礼,完全出于迷信忌计。因为在土匪看来,双手抱拳作揖,形同手上戴枷,干他们这一行的最怕被官府拿住,所以拖拳拱手要往肩后甩。大腮帮子对山狗子说了一遍来龙去脉。山狗子那个瞎眼的老祖母还在屯子里,得知关东军讨伐队血洗黑瞎子沟,死了十几户人,也是大吃一惊。别瞧他这个熊样,还是个大孝子,平时自己要是多出一口吃的,就下山给老祖母送去。三个人抱头哭了一场,大腮帮子把自己的计划跟山狗子说了一遍,提出要找山狗子借枪。山狗子一脸的为难,嘬着牙花子,“哎呀,承蒙你俩看得起我,可是你们瞅瞅,我这一窝棚家当都在这了,土匪跟土匪不一样,咱比不了有枪有马的大绺子,我一个打闷棍的棒子手,顶多也就抢个窝头咸菜疙瘩,苞米面儿都吃不上,成天躲在山里挨饿受冻喝西北风,上哪儿整枪去啊?我手上要是有枪,早就跟小鼻子干仗去了,何至于这样?”
话说到这份上,大腮帮子灰心丧气,想不到山狗子当了这么多年土匪,到如今还是个打闷棍的,手里根本没枪,更没有一个半个过命的兄弟可以给他帮忙,混得也太砢碜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山狗子也不是不顶用,他发誓要和大腮帮子、塔什哈三人共报此仇,他让大腮帮子和塔什哈暂时在窝棚里栖身,自己一个人下山打听消息。长话短说,天黑之前,山狗子就回来了,还真把血洗黑瞎子沟的事情问了个八九不离十。原来关东军为了让抗联无处落脚,在山区实行“集团部落制度”,把零散分布在深山老林里的小屯子集中在一起,制造无人区,老百姓讲话这叫“归大屯”。东北纬度高,气温低,严冬漫长,一年有半年是冬天,野外没吃没穿,寒冷得实非常人所能想象。“归大屯”不仅使抗联失去了补给,最要命的是不能在林中点火取暖,因为方圆几百里没有人烟,深夜里的火光会立即引来讨伐队。再加上投敌的叛徒告密,秘营被破坏,等于将抗联通上了绝路。黑瞎子沟是个猎屯,居者皆为猎户。只会打猎不会种地,一旦并入大屯,那就是死路一条。
黑瞎子沟的猎户,祖祖辈辈一直给朝廷打官围,同时也给皇上把守龙脉,屯子里保留着圣旨和黄马褂,由围帮的各代把头供在家中,因为有这么个挡箭牌,在小鼻子那边多多少少还管点儿用,这才没被归了大屯。驻扎在黑瞎子沟带的森林警察中,有个军警头目,人称“曾豁牙”,是江北的土匪出身,出了名的骁勇善战,阴险毒辣,手持两把盒子炮左右开弓,枪法十分了得,可以单枪匹马独当面,在绿林道上得了个匪号“照打一面”。此入贪心尤重,招安之后当上了走狗,成了黑瞎子沟森林警察所的所长,他以归大屯为借口,多次向围帮索贿,熊皮熊胆、鹿胎鹿茸、山珍野味,有什么要什么。身为围帮把头的大腮帮子和大家伙儿商量了好几次,为了让屯子里的猎户能够留在黑瞎子沟,只得任由曾豁牙勒索。前几日曾豁牙故伎重演,又带着手下来黑瞎子沟找大腮帮子,进了门没见到大腮帮子,便向老把头铁腿索爷索要财物。以往还好说,眼下赶上荒年,屯子里的猎户饭都吃不上,哪还有东西给他?老把头一辈子受人尊重,看着曾豁牙颐指气使不可一世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心说“你不就是个被招了安的胡子吗,仗着小鼻子给你撑腰才敢骑在猎户脖子上拉屎”,言语之间便顶撞了曾豁牙几句,没给他好脸色看。曾豁牙是个气量狭窄的小人,对此怀恨在心,回去之后立即就向关东军告发——黑瞎子沟猎屯给抗联送粮,结果引来关东军讨伐队血洗黑瞎子沟,把这个屯子挑了灶。
大腮帮子听罢山狗子所言,恨得咬牙切齿,二话不说抄起鸟铳抬腿就往外走。山狗子赶紧绕到前头拦住他,问他这是要去哪儿?大腮帮子两眼冒火:“等我生吞活剥了曾豁牙,再找小鼻子算总账!”山狗子急道:“我的大把头,你拿什么对付曾豁牙?”大腮帮子说:“我整死一个是一个!”说着又往外冲,山狗子把抱住大腮帮子说:“你让我说你啥好啊,你可看好了,就你、我、塔什哈这三人,手上仅有两杆鸟铳一根烧火棍子,去了也是飞蛾扑火,不光整不死曾豁牙,还准得让他给咱整死。”
大腮帮子不死心却也无奈,长叹声一屁股坐在地上,待了半响,他又向山狗子:“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整几条枪?”山狗子说:“整枪这个事儿,说难其实也不难,枪有的是,就是得有钱,有钱可以买枪,驭壳、左轮、撸子、独头撅、老双响、七连子儿、八连子儿、长的短的、快的慢的、东洋造、德国造、捷克造、喷子瓤子,要啥有啥。”塔什哈说:“净扯这没用的,咱不是没钱吗,上哪儿整钱去?”山狗子挠了挠头,“钱还真不是大风刮来的,天上也从不掉票子,要么的……砸密去?塔什哈听这倒是个法子,就劝大腮帮子:“别人可以砸窑抢钱,咱哥儿仨为什么不能干?俗话说得好‘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咱们要不是一直忍声吞气,任由曾豁牙欺凌,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如今赶上这么乱的年头儿,只有当土匪才不会被人欺负,要干咱就得干个大的,将来大仇得报,咱哥儿们虎踞山林、凭着胆子大、枪杆子直溜,狼虫虎豹都得躲着咱们,还怕两条腿的人不成?到时候咱大仇得报,也吃香的喝辣的,论秤分金银!”大腮帮子连连摇头,“你也拉倒吧,咱就三人,没等到跟前,就让护院的炮手给削趴下了!”
三个人在窝棚里商量来商量去,并无一策可行,话赶话说起了土匪来钱的几条道儿。想当土匪砸窑抢钱,最难的是一开始如何起局建绺,起局得有局底,也就是本钱,这和做买卖一样,本小利薄,本大利也大。要是像山狗子这样没有钱、没有枪,只身一人拿根破木头棒子,那就能砸孤丁,抢来的也只能是窝头咸菜疙瘩,因为有钱的阔主儿不可能在深山老林中走动,更不敢落单,所以说砸孤丁的发不了横财。如若有钱就不一样,扯开大旗拉杆子,招拢几十个崽子,再买上两挺“碎嘴子”,也就是机关枪,那就可以去砸窑绑票发大财了。一个响窑砸下来,只要命还在,足能过上三五年富贵日子,要吃有吃,要喝有喝。真可谓”穷的穷死,富的富死”,连当土匪也是这样。至于作为局底的本钱,怎么来的都有,有些是家里本来就有钱,变卖家产建绺的;也有在老金沟淘到金子的,又躲过官兵和土匪的层层把守带出来,当成本钱起局的;更有胆大包天的铤而走险,抢夺落单军警的枪支;甚至有挖坟掘墓攒的局底。
大腮帮子听到“挖坟掘基”四个字,茅塞顿开,当下把自己这些天如何上山打虎,如何迷路掉入山涧,又是如何见到古墓石门的情形,一五一十说给了山狗子。
山狗子一拍大腿,这可是天上掉馅饼了,古墓之中必定有陪葬的珍宝,盗出来换成枪炮烟土,何愁拉不起支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