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当初由日晷和法阵所造成的时空置换的错误,终于得到了修正。
被交换的两人,重新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段清棠带着重剑,回到了五百年前。贞观十二年的十月,他在戈壁滩上布下了乾坤灭绝阵,在莲灯一行被突厥人派出的烛龙追杀之时,捉住了秋子麟。
如果不是有这一次穿越时空的奇遇,他原本想要捉的是凶兽饕餮。
就是用这把冤魂遍布的重剑,段清棠斩断了秋子麟的角。可麒麟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杀死的,段清棠于是用剑上的冤魂,折磨了秋子麟整整一个晚上。
到天亮时,他自以为,能得到一只死去的紫麒麟。没想到,在他面前,浑身鲜血淋漓却还是勉强站立着的,是一只不堪痛楚折磨,完全黑化了的黑麒麟。
接着便是黑麒麟王开通天引,十万穷奇大军和无数妖兽一并降临。
历史的洪流终究还是朝着原先既定的方向,奔涌而去。
十四
常青并不是一开始便被弹回了天香楼。
正如笔灵所料,他被两只生花妙笔相遇时产生的排斥弹了出来,在时间的洪流当中转得昏头转向,待到身边的气流平息,再睁眼时,竟然又身处法阵中心。这一次,是在那座汉白玉宝座背后。
可是奇怪啊,他身边其余的石碑,都风化得差不多了,可这宝座背后,竟然还是一片空白。
当初究竟是谁写下的“可救阿碧”那句话?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耳边却传来了对话。
“太浮夸了。”
“你啊,一点都不懂女人心。她们天生就是喜欢这种闪闪发光的东西,而且越大越好。”
常青惊讶万分。
他自宝座后面悄悄探出头——果然望见了抱着手臂的霍依然,还有正在半空中勾勒出水晶的自己。
竟然出现在这个时间点上!
再过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那蚁狮就要被水晶吸引出来,当时的自己就要看到宝座背后刻着的那句话
可写下这句话的人呢?他为何迟迟不曾出现,而且还用的是常青自己的笔迹——他下意识地触摸着袖子中的生花妙笔。
一瞬间,仿佛有闪电划过天空,将他五脏六腑都照得通透起来。
“原来如此。”他喃喃自语,“难怪你不肯告诉我是谁写下了这句话。”
既有顿悟,他再不肯耽搁,当下便持笔在手,运用起白泽的妖力,在那汉白玉宝座的背后运笔如飞,写下了“引蚁狮至此可救阿碧”几个字。
几乎是刚写完,他便听到了蚁狮爬动的窸窣声响。得赶紧找个藏身之地,别让过去的自己发现了现在这个常青的存在才好!
然而就在此时,他的两臂之间,忽然又卷起了风声,还越演越烈,几乎要将他托举着从地面上升起来。
“怎么回事?”他问笔灵。
“不知道哪个家伙,在上天入地地搜寻你,这人神通广大,居然能联通过去和将来,恐怕是要将你整个人都拽过去——”
笔灵的解释刚到一半,他眼前景物飞速变换,耳畔是“砰”的一声,便被绑在了鲜红的捆仙索之中,悬在了天香楼的二楼栏杆上。
待他一片茫然地抬头,正对上了朱成碧气势汹汹的一双金眼。
“很好,很好,终算抓住正主了,也不枉我们一番辛苦。”朱成碧收了掌中的冰牙,咬牙切齿地道,又朝空中挥了挥手。
“大家伙都散了吧!”
远处传来水泡炸裂的声响,那些被她捕来的妖兽们一得自由,连头也不敢回,匆匆溜走了。
只有钱塘君念在他跟常青公子朋友一场,关切地游了过来,顺便帮他把身上的捆仙索捆得更紧了些。
“见死不救!”常青强烈谴责,“落井下石!”
“吾也不想的,”钱塘君摆着张苦瓜脸,“总之您自求多福。”
“咳咳!”朱成碧在旁边一清喉咙,钱塘君立刻闪了,速度之快,几乎能留下残影。
于是只剩下他跟朱成碧两个。
他反正也被绑得结结实实,无处可去,干脆横下心看来她到底要干啥——却见朱娘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蓝色封面的小册子。册子的纸页都卷了起来,破破烂烂的,想必是经常翻看的缘故。
封面上还写着“帐簿”两个字。
正是常青当初留给钱塘君,又被朱娘抢到手的那本。
常青心知要糟,便听朱娘道:“我原以为你是白泽。毕竟这五百年来,他一直想要夺麒麟血开莲心塔,为此化作人形,也不知道有多少次了。可我又觉得不对,你每次出现,都是在事态危急之时,又多次回护于我——你究竟是谁?”
常青只得不发一语。
“……我料你也不会轻易告诉我,所以想了这么个法子,将那些跟你有关的妖兽尽都捉了,又将我要发疯的消息传了出去,这么着,果然捉住了你。”朱成碧幽幽地道。
“捉了我,又如何?”常青反问。
“当然是要债了!”朱娘扬了扬手中的帐簿,“这里写得清清楚楚,你吃了我一道蛋炒饭,却无钱支付,因此写了欠条在此——你还欠我三百两银子呢!”
有吗??
常青有些懵。他使劲地在脑海里搜索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有这么一回事。
难不成,他当初留给笔灵保管的记忆,竟是这个?
“我怎么不记得,”他迟疑道,“你怕是认错了人……”
然而他再也无法说下去了。
对面那只天不怕地不怕,素来都是横行霸道的凶兽,虽然依然是凶巴巴地瞪着他,可那对漂亮的金眼当中,开始盈出了泪水。
他哪里见她如此软弱过,顿时心痛得无以复加。
“你是说,当初吃下我的蛋炒饭的人,不是你?”
常青咬牙:“不是!”
“那好!”
朱娘伸手将那捆仙索一拉,绳索顿时松了。常青摔了下来,正好掉在她脚边。
他刚一抬头,便教她手中的盘子顶在了胸前。那盘中金黄灿烂,鲜香扑鼻,正是一道价值三百两银子的蛋炒饭。
“我告诉你,我天香楼的蛋炒饭,用得可不是普通的蛋,而是朱雀卵。吃第一口时,是无上的美味,第二口,却会被活活烧死。”她用勺子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勺,喂到他的嘴边,“如果当初那人真的不是你,那你现在吃一口啊?”
十五
一瞬间的静默,四周顿时安静下来。
只听得两人心跳如鼓。
而常青缓缓地,露出了微笑。
他起初离开天香楼,躲避朱成碧,是为了害怕体内的白泽脱离控制,朝她索要饕餮之心。
如今他已经战胜了白泽,却在雾镜当中看到了可怕的未来,不得不想方设法加以避免。然而正如笔灵所说,一点轻巧的改动,无法影响整个历史的方向。他必须付出更大的牺牲,造成更大的影响,才能引起绝对无可挽回的改变。
那得是,怎样的牺牲呢?
她曾给了他一颗心。而他也曾以为,自己别无所有,唯有对她的真心不灭,才是最后的依傍。
若是付出他仅有的一切,将他的这颗真心也一烧尽了焚毁了,够是不够?
常青缓缓地露出了微笑,张口便朝嘴边的勺子咬了下去。
朱成碧却迅速地扭转了手腕,将那一勺蛋炒饭,连同勺子一并扔了。
“怎么?舍不得看我活活烧死?”常青模仿着记忆里白泽的语气,“不过是照着段清棠的样子捏了张脸,你便痴迷至此?”
“你——”
“不是早就说过了吗?”他阴冷地道,同时释放出了全部曾经属于白泽的妖力。
一瞬间,他满头白发汹涌,前额露出了鲜红的眼纹。甚至连细密尖锐的牙齿,也冒出了唇边。
那牙齿也割破了他自己的舌头。
新鲜的痛楚,连同血腥,他一并默默地咽下去了。
“我是白泽!”
没错,所有的记忆都是虚假的,根本就没有常青这个人类存在。
你所努力想要想起来的一切,不过是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就这样相信好了,然后平安喜乐地活下去。
总会有人,代替我,再陪伴你
有一瞬间,朱成碧在他对面轻轻地摇晃了一下。
但只有短短的一瞬。
她眨了眨眼睛,金眼中便再无泪水的痕迹。
当她以为他是自己寻找的那个人时,在他面前展现出来的惊人软弱此刻已经消失。
立在原地的,重新又是那凶悍骄傲的兽了。
“既然如此,我倒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白泽大人。”朱成碧慢悠悠地说。
她朝一侧摊开了掌心,便有一幅卷轴自虚空中现形,掉落在她手中。
“你之前反复提起第二瓶麒麟血,又不肯让我去寻段清棠的坟墓。种种举动,自相矛盾,倒是真的引起了我的兴趣。”
她慢条斯理地打开了卷轴,将空白的画面展现给他看。
常青眉角直跳。
“如今小萱就在我天香楼,我要开桃源图,简直是易如反掌。只不过我想着,既然是你的主意,让你置身事外,未免太不公平。”
旁边的捆仙索忽然活动起来,犹如长蛇一般卷了上来,重新捆住常青的手腕。
“你跟我一起去。”朱娘揪着捆仙索的另一头宣布。
“万万不可,我之前在雾镜中……”常青着急起来。
“嗯?”朱成碧抬了抬眉毛。
他之前在雾镜中所见的可怕未来,虽然不知是在何时,却是确凿无误,发生在段清棠的坟墓当中!
可如今,朱娘当他是白泽,就算他据实相告,她会相信吗?
常青就此沉默了下去。
也罢。
无论如何,眼下的现实和他曾见的未来还是有所不同——跟随朱娘一起进入段国师墓的,并不是白泽,而是自己。
刀山也罢,火海也罢,自己总归会陪在她身边,也就是了。
十六
朱娘唤来了小萱,让他重新点亮了头顶的犀角。
银白色的光芒再次洒在了桃源图空白的纸面上,新生的桃枝又一次探了出来,越长越高。
桃枝之间,又一次显露出了村庄。
这一次,朱娘抓着常青,和小萱一起,跃入了桃源图。
他们在流云当中朝下坠落,只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起来,犹如羽毛一般缓缓落地。
桃源村的村民对他们的到来似乎早有察觉,很快便围了过来。
果然如同鲁鹰曾告诉常青的那样,每人的前额都生有一根通透的犀角,湛湛生光。
为首的老人须发皆白,怀中捧着幅三尺来长的卷轴,颤颤巍巍地朝朱娘拜了下去。
“我桃源村村民祖祖辈辈奉段国师之命,在此镇守其墓。段国师曾有遗训,若有朝一日,饕餮大人寻到了这里,便将这幅他亲手所绘的长卷呈献于她。”
老人将那卷轴高举过头。
朱成碧皱起眉头来,但她还是一把抓过那卷轴,随手就打开了。
“要小心……”常青忍不住提醒。
“小心什么?”朱娘反驳,“段清棠都化成一堆枯骨了,我还怕他一幅画吗?”
这话倒是没错。
况且朱娘手中打开的,似乎真的只是一幅普通的长卷而已。段清棠画技超群,将其中的人物画得惟妙惟肖,关键之处还配有文字。
常青站在朱娘身侧,一路看了下去:照这画中所说,段清棠在贞观十二年,曾有一次奇遇,无端地去了五百年后,不仅得到了一把宝贵的重剑,还见到了五百年后的朱成碧。
常青心头一跳。
这画上所画的,段清棠在五百年后现身之地,如此眼熟,根本就是在当初将他吸去五百年前的汉白玉石碑阵!
难道自己当时是跟段清棠做了替换?
他接着往下看:没想到这未来的朱娘依旧对段清棠念念不舍,一定要与他签订契约,供他驱使,却被他大义凛然,严词拒绝……
“胡说八道!”朱成碧大怒。
她手掌一翻,转眼便唤出了冰牙,常青尚未来得及阻止,那透明的刀刃便割断了长卷。
刀风之下,整个长卷片片碎裂,朝四周飞散了。
几乎在同一个瞬间,大地震动起来。
汹涌的刺痛感忽然包围而至,将常青压迫得几乎不能呼吸,只觉得背后叫人一拎,脚下便腾了空。
是朱娘带着他和小萱飞入了空中。
他眼睁睁地看着下方的地面开裂,将整个桃源村都吞了下去,接着几乎挑衅似的,升起了一座圆形的坟墓。
墓穴的入口还是敞开着的,就像是在无声地发出邀请。
地面的震动持续了许久,尘土久久不息。等它终于停止,似乎连他们四周的群山的位置都发生了变化。
所有的桃源村村民都摔倒在地,昏迷不醒。
常青刚一落地,便赶过去检查——他们身上未见伤口,可神奇的是,连额上的犀牛角也消失了,看上去,跟普通人类无异。
“怎会如此?”他自语道。
那熟悉的刺痛感还在,他心有所悟,又去看朱娘怀里昏迷的小萱——果然也是失去了犀角,成为了普通人类的样子。
还不仅如此,他眼前的朱成碧,也褪去了眼中的金色,缩回了兽牙。
若只看外表,她只是个十三四岁的人类少女。
“乾坤灭绝阵。”常青喃喃。
凡是进入的妖兽,都会失去妖力,变为普通的人类。连此刻的常青,都恢复了满头黑发,额前的眼纹也消失了。
难怪他觉得坟墓周围的山峰,分布的位置如此眼熟——竟与那戈壁滩上的汉白玉石碑的排列方式如出一辙。
那段清棠竟然在死前布置了这样大的法阵!还留下一幅长卷故意惹怒朱娘,引她毁掉长卷,从而启动了陷阱。
人类的仇恨,竟然真能绵延数百年而不灭吗?
“不仅仅是乾坤灭绝阵。”朱娘道,“你还不知道吧,这里是神州大陆上最大的一处灵脉所在地,否则白灵犀数百年来也不会安心繁衍生息。如今灵脉之力,被他用来加强了法阵,你我二人还好,只怕这些村民坚持不了多久了。”
她低头看了看小萱,将他放在地上,随即站起身来,面朝着打开的墓穴入口。
“要救他们,必须要破坏掉阵眼才可以。”那小小的身影,显得如此单薄,似乎随时会被墓穴吞噬。
“你走罢。”常青在她身后劝道,“这些白灵犀,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向来都是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
没错,若她还是遇到他之前的那只饕餮,只怕此刻,早就扭头而去。无拘无束,无牵无挂,也没有丝毫弱点。
这才是饕餮本来的样子。
“你才是。”朱娘反唇相讥,“你为何不走,白泽大人?这是针对我设下的陷阱,只要离了此阵,你的妖力便可复原,何必跟我趟这摊浑水?”
她抖动手腕,捆着他的捆仙索掉落在地。
常青默默地揉着手腕,没有回答,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朱娘也不与他废话,转身便迈入了墓穴的入口。
常青在她身后,不近不远地保持着一段距离,也跟了进去。
十七
段清棠贵为国师,其墓穴却并不像外界传说的那样,堆满奇珍异宝,反而简陋得很。
但他的陪葬品,却是独一无二的无价之宝:
那被他斩断的秋子麟的双角,被当作装饰品,挂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其他死在他手中的妖兽头颅,沿着墓道的两侧依次排列,一个接一个地挂在了墙壁上。
其中有的,嘴里还衔有火把。
当朱常二人一前一后进入时,火把自动燃烧起来,照亮了无数早已死去的妖兽幽亮的眼睛。就像是,有无数的幽魂,透过了数百年的时光,注视着他俩。
常青早在雾镜当中,已经见过这番景象,所以并不为所动。但他注意到,朱娘在袖中的手,已经默默地握成了拳头。
“段清棠是故意布置这一切,意图激怒你。”他紧赶了几步,在朱娘背后提醒。
她只顿了顿脚步,并没有回答。
只是从那之后,直到他们进入了主墓室,她与他之间的距离,缩小了许多。
主墓室中别无它物,只有一副由整块水晶雕刻而成的棺材,遥遥望去,里面睡着的人道服宝冠,鹤发童颜,正是段清棠。
在他怀中,还抱着一把重剑。
咦?
常青心中隐隐不安。他分明记得,在雾镜中,水晶棺材里的段清棠抱着的,是他从不离身的绿桐笛。
眼前的现实遭到了改动。
之前他穿越时空,去往五百年前的举动,现在看起来,并不是徒劳无功,而是或多或少,对未来造成了影响。
可这影响,是好,还是坏?
他还在惊疑不定,朱娘却已经走上前去,将一只手放在了棺材表面。
“等等,恐怕有诈——”
“阵眼就在此处,要救小萱他们,必须得破坏这水晶棺。”
她手掌之下的棺材表面,渐渐生出了裂纹,伴随着咔嚓作响。
“你我既然妖力尽失,便只能用蛮力——难不成你有更好的办法?”朱娘这一反问,手无缚鸡之力的常青只得苦笑。
然而就在此时,那水晶棺内躺着的段清棠的尸身,原本光滑的皮肤忽然萎顿了下去,白发根根脱落,转眼间,便成了一堆白骨。
就像是有无形之物藏在棺材之中,将他瞬间吸了个干净。
“小心!”常青身在一侧,看得清清楚楚,喊道。
他同时还朝朱娘扑了过去,抓住她的双肩,想要将她带得离那棺材远一点儿。
几乎就在同时,水晶棺破裂了。
一只已经全是白骨的手臂伸了出来,扼住了朱娘的咽喉。
同时涌出来,挟裹着风声,呼号不止的,还有重剑上的冤魂。
它们之中,也包括被段清棠杀死的,妖兽的魂魄。长久以来,它们被封印在水晶棺中,充满着饥渴仇恨,只等待着,朱娘破坏棺木的这一刻。
“阿碧,”那棺木中的白骨咯咯作响,用段清棠的声音说着,“终于等到你……我的墓室只差饕餮的头颅了……来和我一起……”
不,不!
自那之后,在无数的孤寂时光当中,常青一直回想着,朱娘当时的那次回眸。
彼时他们都失去了妖力,陷身在无数冤魂的围困当中,四周都是风声呼啸,要将他俩同时灭顶。他一直在努力,想要将她拽离那只白骨嶙峋的手。
而她却回转眼来,朝他微微一笑。
这笑容,他是万分熟悉的。
那只凶悍霸道的兽,再一次朝着她唯一信任的那个人类,露出了毛茸茸的软肚皮。
紧接着她便朝他胸口的猛力一推。他整个人都飞了起来,跌出去好远。再爬起来时,眼前再没有朱成碧,只有盘绕不休的冤魂,犹如云雾般,将她团团笼罩。
也将她一点一点地啃噬殆尽。
不,不该是这样的!
常青在云雾当中摸索着,指尖所到之处,只有些许灰烬而已。
他颤抖着手指,将那灰烬捧在其中。
锥心之痛涌了上来,他站立不稳,只得一点点蜷起了身体,无声地喊着。
不是明明都告诉过她了,自己是白泽吗?
为何还会有这样的结果?
他之前在雾镜当中看到的景象,分明不是这样的!明明应该是白泽骗她进入这里,又用了定魂玉日晷打开了灵脉,用朱娘当作“柱子”,开启了通往灵界的通道!
可如今,陪伴在她身边的,不再是白泽,而是自己。
这个模糊的念头,在常青的心中盘绕着,越来越清晰:是因为他去了五百年前,才让段清棠将原本属于霍依然的重剑带入了坟墓;如果不是他,而是白泽在此,朱娘也绝不会为了救白泽而牺牲掉自己。
他是改变了未来,但却得到了更加糟糕,无法弥补的结果。
任他再如何痛悔,这天地之间,也再不会有第二只饕餮了。
他的袖子朝一侧鼓了起来,紧接着飞出了生花妙笔。
它悬在他面前,嗡嗡作响。
“你在想什么?”笔灵颇有些战战兢兢地问。
“在想,你能画出的最锋利的刀有多快,才能了结得了我的性命。”常青非常平静地说。
“蠢货!”笔灵气急败坏,又见常青丝毫不为所动,已经伸手来抓自己,连忙好言相劝,“这个这个,无论何时,都不能丧失希望,要相信一切都有转机……”
它在常青手中挣扎,一不留神,将另一样东西撞出了常青的袖子——那只定魂玉的日晷。
它掉落在地,竟然再一次地亮了起来,上面的光华一圈圈地流动着,越来越快。
常青眼中一亮,俯身捡起了日晷。
它在他手中烁烁生光,重新唤起了细小的闪电。
“想想看,我们此刻身在神州大陆上最强大的灵脉之地,段清棠的法阵也因此被加强了不知多少倍。借助整个法阵的威力,这一次一定能送你到更遥远的过去。”笔灵对他道,“这一次,希望你能改变现在这个结局!”
十八
再睁眼时,天地间一无所有,只有一片混沌。
常青悬在这片混沌当中,既不觉得饥饿,也不会变老,只是茫然等待着。
既然没有日月,也无法计量时间,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少岁月。
他花费了很长时间,在百无聊赖当中苦苦思索。
传说,天地最初都是一片混沌,直到有巨卵自混沌中成型,孵化出名为盘古的巨人,以巨斧劈开了天地。
可他在此处飘浮良久,都不曾见到盘古诞生。
难道还要这样无休止地等下去?
终有一刻,一丝灵光划过了他的脑海。
“我终于懂了。”他拿出了袖子里的生花笔,对它说。
为何它能绘出世间万物,为何它似乎能洞悉一切。
他持着笔,在空无一物的混沌当中,从左自右,划出了重重的一笔。
这一笔,开天辟地。
从此清气缓缓上升,成为了天。浊气慢慢下降,凝结成了大地。
他在这天地之间行走,丝毫不敢懈怠,画出了山脉、河流、海洋,又在其间细细地添了各种花草树木。
最耗费精神的,是他一一绘出的妖兽们。
按照记忆中白泽精怪图所记载的,他一样一样地,赋予了他们生命。
最后,他画出了人类,让他们自行繁衍生息。
这个时候,天地间的灵气充沛得很,无论是妖兽还是人类,都混杂在一起生活,懵懂如同孩童一般。
也有的妖兽灵智较高,知晓他的存在,于是向他叩拜,问他的名字。
他抚摸着额前的红眼叹了口气。
便称我为白泽吧——他最后这样说。
他唯独没有画过的,是饕餮。
朱娘曾说过,自己是由混沌之中直接生成的。
要到这个由他创造的世界足够繁盛丰富,有诸多贪婪,悲愁,哀苦,欢欣,喜悦,爱恨时,那贪吃的兽方才会降生。
又过了不知多少年,他终于听说,东海的蓬莱仙山遭了洗劫,好好的蟠桃宴会,被生着山羊长角,燃着双金眼的巨兽给搅得一塌糊涂,连宫殿都被啃下去一排。
听到这消息时,这创世的白泽神愣了很久,终于落下泪来。
但他已经累到极限了。
数千年来,他不曾休息过,一直在往这个世界里增加新的事物。
眼下,是该让它自己运转的时候了。
他用自己的一截头发,做了个新的白泽。
和他记忆中一样,它是只浑身雪白的漂亮的兽。
“我将要沉睡,这只笔交给你,但你要做两件事情。”他对这个新的白泽说,“第一,我将所有的妖兽托付给你,你需得引领他们,记得要小心人类。”
“为何要小心他们?”新生的小白泽不解地问,“我喜欢他们,他们很有趣,最近在学着用火呢。”
总有一天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多,会想要占领整个大地。你将会在黄帝的逼迫下,屈辱地献上白泽图,告诉他所有妖兽的名字和弱点。人类以此划分出了灵界和尘世,也因此,成为了你仇恨的对象。
他这样想着,但并没有告诉它。
“第二件事,这只笔你可以随意使用,如果遇到有缘的人类,也可以让他们成为笔的主人。但是六千年后,你得去一个叫扬州的地方,找到一个名叫常青的孩子,将生花笔传给他。”
“我如何能找到他?”小白泽问。
“你一定能找到他的,”他回答,“他与你,有几分相似。”
随后,这疲惫的创世神去了整个神州大陆上灵脉最充足之所,开始沉睡。
他梦到自己身上覆盖了重重的泥土,发间凝结出了青苔。他梦到有一株山桃在自己身旁生长出来,在他头顶开花,结果,一岁岁地枯荣,又再默默地死去。
接着是更多的山桃生长起来,将自己包绕在其中。
真是漫长而又平静的梦境。
除了花瓣轻轻飘落的声响之外,并没有什么能打搅到他的。
直到终于有一天,熟悉的对话惊扰了他的安眠。
十九
“等等,恐怕有诈——”
“阵眼就在此处,要救小萱他们,必须得破坏这水晶棺。”
那创造世界的白泽神,因为这一句话,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记得这个声音。
“你我既然妖力尽失,便只能用蛮力——难不成你有更好的办法?”
他等待了无穷无尽的岁月,为的只是这一刻。
当段清棠的水晶棺在朱娘掌下碎裂,无数冤魂冲出,将朱成碧团团围绕的这一刻。
自墓室深处,阴暗的角落里,忽然冲出了雪白的长发,犹如洪流一般,将朱娘拦腰一裹,带出了冤魂的包围。
而这一切,水晶棺另一侧的,这个时间点上的常青,都不得而知。
这个常青必须以为朱娘已经死去,否则,他就不会选择穿梭去那开天辟地之时。
那么,这整个天地也将不复存在。
白泽神静静地等待着当初的自己启动法阵的声响传来。
他已经这样等待了许久,久到此刻已经将朱娘保护在自己的长发之内,却不敢置信这是真的。
他不敢触碰她,生怕这样一来,她就会消失。
“你是谁?”反倒是朱成碧略带迷惑地问。
她一点点地靠近,将桃花的花瓣和枯枝从他的长发间清理下来,端详着他布满青苔的脸。但是等她想要触摸他的脸颊,他却躲开了。
是啊,他究竟是谁呢。
白泽神怔怔地望着朱成碧。
他缓慢而艰难地朝她摊开了自己僵硬的手掌。
掌心当中,旋转着那枚定魂玉制成的日晷。
“我才是,真正的白泽。”他嘶哑地说。
日晷在他手中亮起来。
整个遍布于大地当中的灵脉都给予了回应。
就在朱成碧的眼前,地面开裂,灵脉生生地被拓开成为一条宽阔的通道,犹如一口深深的巨井。
从井口向上,吹来了来自灵界的,充满着灵气的风。
这风朝空中升腾而起,并且迅速将新鲜的灵气,带往了大陆上的每一个角落。
同时带去的,还有来自这创世神的话语:
“从今往后,灵界和尘世间的妖兽,可以借此通道自由往来。”
狼群在莽莽雪山上奔跑而过,朝着头顶的天空发出了嚎叫。
“那些被困在现世的妖兽,终于可以归返,休养生息。”
南方的海面上,掠过了欢欣鼓舞的漱金雀。
“而对人类仍有信心,愿意留下来的,可以学着与人类共存。”
昏迷不醒的白灵犀们一个接一个地醒转了过来,互相扶持着抬起了头。
整个神州大陆上的众多妖兽都在聆听着这个声音。
“从今往后,两界之间的通道将会一直开启。我将始终留在这里保证它的开启。再也不需要通天引了!”
他就这样给出了承诺。
这连接两界通道的开启,需要一只活生生的妖兽作为柱子,始终为定魂玉提供灵气。
哪里还有比他自己更合适的人选呢?
“这样一来,人类也好,妖兽也好,再也没有围攻莲心塔的必要了。”他柔声对朱成碧道:“你从此可以走遍神州大陆,爱吃什么都可以去寻,爱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
你自由了,阿碧。
从此做你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上天入地,横行无忌的兽吧。
只是这一次,我不能陪在你身边了。
大概是这话听起来异常耳熟,朱成碧深深地皱起了眉头,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你——”
他只来得及听清了这一个字。
原本还有好多话,还想要一并告诉她的。
可通道还在继续拓宽,无休无止地消耗着他的力量,他很快觉出了困倦,意识慢慢模糊起来,再一次陷入了沉睡。
这一次,也不知道沉睡了多久。
他在黑暗的深处悬浮着,缓缓下沉。偶尔,他也会梦到之前,梦到他第一次上天香楼时,盘踞在楼顶咆哮嘶吼的那只凶兽。
明明是让她吃了自己的,可她却不肯,反而从楼顶下来,擦干净了自己脏兮兮的脸,给他做了一份蛋炒饭。
啊,对了,他终于想起来了,这家伙还管自己要了三百两银子的高价!
即使是陷在沉睡当中的白泽神,也因此露出了一丝微笑。
其实,若能真的就这样一直沉睡下去,直到死去,似乎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他残存的意识这样想着。
可偏偏,总能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翻来覆去,念着几句话。
他起初是听不懂的,可到了后来,重复得多了,竟然越来越清晰。
“后院的玉兰树下面,三百两。”
咦咦咦咦咦?
“连‘朱’字的灯笼里也有,二百两。”
等等!
“圆窗前绘着桃花的屏风下面,啧啧,居然有一千两。看不出来啊,看不出来,你这平时一个铜钱能抠成两半花的人,能攒下这么多的私房钱!”
听到此处,他再也按耐不住了。
是谁搜刮了他辛辛苦苦攒下的全部私房钱,连一分都没有给他剩下!
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不是私房钱!”
他奋力挣扎着,想要重新睁开眼睛,挥动手臂。
可他如此虚弱,连自以为愤怒的大吼,也不过是有气无力的一句:“那,那是给小梨攒的嫁妆……”
忽然有一双手伸了过来,将他身上缠绕着的蔓藤尽都扯了,一点点地将他拽了出去。
他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这人将他抱在怀里,仔仔细细地,擦着脸上的青苔。
他努力地眨着眼睛,想要看清她,可眼前的她相貌模糊,连衣着服饰,也和往昔不同。
只有那双金眼,一如往昔。
“汤包,”朱成碧唤他,“你终于醒了。”
这个久违了的称呼让他浑身一颤,只觉得有股热流涌入了心口。
“这数百年里,多亏了你作为柱子,始终站在这里,维持着通道的开启。现在的无夏城,是人类和妖兽也能和平共处的无夏城了。”不断地有新鲜的,温热的泪水滴落在他的脸上,又让她小心翼翼地擦去了,“而我,我一点点重新地想起了你究竟是谁,又想了很多办法,想让你能从此处脱身,重新苏醒,可你怎么都不肯醒……”说到此处,她低声咕哝了一句:“却原来,还是最惦记你家的私房钱。”
瞎说,他自始至终,最惦记的都是她。
他慢慢地恢复了些力气,抬起手来,触摸着她脸上的眼泪。
“我都想起来了,”他嘶哑地道,“我是吃了你的蛋炒饭,却没钱付给你。”
“没说错吧,你还欠我三百两银子呢。”
“这可怎么办呢?”他耍起赖来,“小生身无分文,可还不起。”
朱成碧顿时破泣为笑。
“既如此,便以身相抵吧。”
“好。”
说以身相抵,便以身相抵。
从今往后,他们还有无穷无尽的未来。
纵刀山火海,天倾地覆,他都将陪在她身旁,再不分离。
【《饕餮记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