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不是朱成碧。
这是常青冲入室内之后的第一个想法。
他先是松了口气,紧接着心又悬了起来——眼前受苦的女子虽然不是朱成碧,却也是他认得的人。
之前,不,应该说是在遥远的未来,他随朱成碧前往阳澄府,要吃无肠公之时,曾前来阻挠他俩的那名细腰女。
连那能映出必然发生之事的雾镜也在,它整个被镶嵌在了细腰女教人强行打开的壳内。那细腰女身上贴满咒符,眼看是被人活生生地制成了镜架,已经气息奄奄。
听到他的脚步声,她却像是有了精神,愤愤地笑了起来。
“国师大人,蒙你所赐,一直逼迫奴婢观看未来,你想不想知道,奴婢最终看到了多远的未来?”
她垂着长发,像是根本看不清常青,只将他当作了段清棠,一股脑地说了下去:“你不是想将我们斩尽杀绝吗?结果到头来,你如今所做的一切都付诸东流!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耗尽了细腰女最后的力气。她很快便低下头去,再无动静,唯有身旁的镜面上雾气涌动,仿佛风暴的入口。
不能看!
常青在心中警告自己。一旦观看,便无可更改,再无转圜余地!
然而就在此刻,那支生花妙笔却在他的背上撞了一下。
他毫无防备,朝镜面上扑了过去。
镜面上的雾气顿时消散了,将细腰女所见的未来也呈现给了他。
又过了许久,常青的手才从雾镜上放了下来。
“这是未来?”他自语道。
“这是未来。”白泽在他心底回答。
“你早知道这一切会发生,所以才想要引她去寻段清棠的坟墓?”
“不。”白泽回答,“我之前并不知道我能成功,还能成功得这样彻底。”
“你不会成功的。”常青慢慢地握紧了双手,“我会阻止你。”
他终于明白了,那在汉白玉宝座之后写下“可救阿碧”的人——无论他是谁——他真正的目的,就是想让自己在此刻来到此处,从而从雾镜当中,看到那样可怕的未来。
“你也知道的,雾镜所映出的一切,必然发生。”白泽道。
“这雾镜也曾经映出过我血肉模糊的死亡。”常青反驳,“而我现在依然在这里。”
“那是因为有一只愚蠢的凶兽不惜为你逆天改命。你不会忘了吧,她为此向我献祭了一颗心。”白泽冷笑道,“饕餮之心,可不是普通的祭品。”
“我也能逆天改命。”常青回答道,“要知道我们此刻身在五百年前,段清棠的杀阵未成,黑麒麟也没有现世,一切都还来得及。”
对的,只要他更改了现在,就再不会有那样的未来。
连同他和她共有的相遇,也会一并遭时间的洪流所淹没。
可即使是这样的代价,他也自认为自己付得起。
“区区一个人类?”白泽嘲笑道,“虽然你现在越来越像我,可你依然只是个人类。要做这种事,你需要继承我全部的妖力。”
“你以为我不明白吗?”常青伸手抚摸着自己的前额,慢慢地道,“此刻你就快要死了,提这种建议,不过是因为你想要完全地吞噬我的神智,想要完全继承这个身体而已!”
“也许是的,”白泽在他耳畔嘶嘶地笑着,“但是,也有可能,你并不会被我吞噬。也有可能,结果正好相反——你继承了我的全部妖力,反而吞噬了我!”
若果真如此,他还能算是人类吗?
还是,他会成为新的白泽?
一瞬间,他再度望见那阔口宽脸、双目犹如燃烧的黄金的兽,脖子上还系着自己当初画给她的铃铛。
他望见她生出利爪来,毫不留情地踩断了自己的手臂。
白泽大人。她这样叫他,语气中仇恨汹涌。
那一刻他胸中剧痛,比被折断的手臂还要厉害。
可即使如此,也比不上他今日在雾镜当中所见的未来。
生花妙笔悬停在常青面前,嗡嗡作响。
常青只稍微眨了下眼,便又回到了山桃树簇拥之下。对面的棋盘旁边,坐着满头白发,额有红纹的白泽。他看上去跟常青一模一样,手中捏着枚黑子,朝他翘起了唇角。
“怎样,要不要赌一把?”白泽问,“要不要赌上你所有的一切,去改变那个必然发生的未来?”
常青没有回答。他只是朝白泽走去,将手心中出现的白子扔上了棋盘。
一瞬间,黑白两子彼此交缠,彼此旋转,混为了一体。
“让我们来下,最后一局!”
八
重剑在霍依然手中嗡嗡作响。
自段清棠现身后,它便明显地兴奋起来,剑身上时不时有光华涌动,就像是有活物在封条之下左冲右突,想要挣扎脱身。
霍依然因而始终保持着对段清棠的戒备。
段清棠对此毫不在意,反倒是对他们身旁的汉白玉石碑群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他守着石碑,喃喃自语,甚至还伸手抚摸着上面残留的符文的痕迹。
“依你所说,如今该是五百年后?大唐已经不复存在?”段清棠忽然转头,朝霍依然问道。
“我是如此说,国师可愿意相信?”霍依然反问。
“我原是不肯信,但看这风化的程度,若没有几百年的时光……”段清棠说到这里,忽然止住了,像是颇为感慨,“天地悠悠,亘古往来,宫殿楼阁,皆为废土。这五百年后的神州大陆,总该是百姓安居乐业之所,再无妖兽兴风作浪了吧?”
霍依然回之以沉默。
段清棠等了一阵不见她回答,诧异地问怎么?我辈出生入死,只求子孙后代,能有一处安宁之所,免于妖兽侵袭,难道竟是不可得?”
“国师这次忽然现身,当是场意外。”霍依然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以她一贯的冷静分析着,“以国师神通,必定是要想方设法归返五百年前。若是对现在的事知道太多,恐怕会影响你归返之后的作为,未必是什么好事。”
段清棠微微地眯了眯眼睛。
“你倒是聪明……”他嗤笑道。
这句话刚起了个头,他们头顶上便响起了拍翅声。霍依然抬头望去,但见原本已经飞走的妙音鸟群,竟然又重新返回。天幕之下,有无数鲜红的面纱盘旋飞舞,一双双雪白的、属于女子的手朝着霍依然伸了过来,有的指着她怀里的剑,也有的指着段清棠。
她们在朝她急速地歌唱着,就像是在警告。
这剑怎么了?
霍依然的脑海里刚来得及闪过这个念头,眼角便瞥见了段清棠的动作
此刻正慢悠悠地从道服宽大的袖口中滑落出来的,是一根澄黄生光的长笛。
传说中杀死过无数妖兽的绿桐。
“住手……”霍依然大喊。
已经晚了。
段清棠将笛子凑在嘴边,吹出了一个单音。这个就像是随心所欲,胡乱吹奏的音符,却在他们身周法阵的层层共鸣和反射之下,被生生加强了无数倍。
转眼间,妙音鸟的哀鸣声也加入了进来。她们是擅长歌唱的鸟儿,本就对声音异常敏感,这一下遭到的刺激过大,竟有不少当场双耳流血,捂着头从空中坠落。
霍依然朝她们跑了几步,终究还是停住了。她面前是不断挣扎着的妙音鸟们,鲜血和残羽混迹在一处。可她身后的绿桐笛还在继续吹奏,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快住手!”
事态紧急,她也顾不得重剑的异动和妙音鸟们的警告,终究还是出了手。但她并不想真的杀死对方,只是翻转了手腕,用剑身拍向了段清棠手中绿桐的末端——若一击得中,笛声必然会被迫停止。
这一击她虽未尽全力,但也催动了剑气呼啸,未曾想到,却在中途便遭遇了莫大的阻力。
那段清棠伸出了一只手,手心中光华流转,竟是靠单手接住了剑身。
不仅如此,从他手心中还传来一股吸力,将重剑牢牢地吸住了。
“奇怪。”段清棠终止了吹笛,望着那剑道,“这倒是少见。”
霍依然想将剑再夺回来,谁知此刻剑身上的响动越发厉害了,连带着封印用的布条也朝空中飘浮,一根根地松散了。
一瞬间,她耳边充满了冤魂的嚎叫声,其中最响的,却还是段清棠的一声呼喝松手!”
这一声轻柔得很,却犹如雷霆万钧。
霍依然竟因此摔了出去,只觉得两耳轰鸣,伸手一摸,便是鲜血。
段清棠手心上悬着重剑,朝她走过来。
“我再问你一遍,这五百年后,可还有什么作恶的妖兽?”
霍依然连嘴角都淌出血来,却只给了他一个轻蔑的笑。
“也罢。”段清棠叹道,“你不说,我自己也能读。”
他将绿桐在霍依然的头顶轻轻划了划,霍依然顿觉浑身一颤,仿佛有狂风刮过全身,又朝头顶涌了过去。
而段清棠望着她头顶的空中,就好像那里正展示出来只有他一人能读取的影像。
“这是……夔龙?还有狌狌?姑获?原来你是专门猎捕妖兽的赏金猎人,这五百年后,居然有如此之多的妖兽祸害一方?”
并不是如此!霍依然很想这样喊。并不是所有的妖兽都是人类的敌人。例如被你毫不留情地伤害的妙音鸟,就是我的朋友。
我们的确曾经彼此厮杀不休,可我们也在学着和平共处。
霍依然拼命地回想着记忆里曾有的温暖片段,想要将那些珍贵的影像也传递给段清棠。可她一抬头,望见了段清棠怀中那把重剑。
那剑身上封印得有数不清的冤魂,自她得到它以来,一直在竭力控制。没想到这剑到了段清棠的手中,却如鱼得水,一鼓作气地冲破了封印。此刻剑身上的冤魂已经升腾起来,将段清棠包绕在其中。
她无论想要传递给他怎样的温暖回忆,都是徒劳。
“扔掉它!”霍依然喊。
段清棠却充耳不闻,他还在看着霍依然的回忆。
“究竟是为何?”他喃喃,“那么多的流血牺牲,却还是要跟野兽共享土地,我辈的所作所为,又有何意义?”他忽然沉默了,接着轻轻地笑起来黑麒麟,穷奇军……原来是这样!秋子麟啊秋子麟,我原先只想着夺取通天引,没想到却忽略了你!”
“扔掉这把剑,它会吞噬你!”
“是吗?”段清棠终于回应了她,“若它真如此危险,你为何不曾被它吞噬?更何况,它与我如此协调,真是难得。”
伴随着这句话,有更多的冤魂,自段清棠身上升腾起来——那些被他杀死,又无处可去的妖兽的魂魄,带着痛苦和仇恨呼啸着,跟剑身上原本的冤魂融合为一体。
可段清棠看不见这一切,他还在由衷地赞叹着好剑,确实是好剑啊!”
几声细软的啾啾声打断了他常青公子?!是常公子吗?终于找到你了!”几只青鸟悬停在段清棠的上方,但它们对他的身份仍有怀疑,迟疑着没有靠近。
“快逃!他并不是……”
段清棠只轻轻地挥了挥手,霍依然便朝一侧摔了下去,双目紧闭,失去了知觉。
而那几只小小的青鸟,也被重剑上的冤魂缠绕着,瞬间吸成了干尸,啪啪几声,掉落在地。
随着鸟尸一起掉落的,还有几封用蜡封在竹筒里的信。
段清棠一封接着一封地读着。
“全都是写给常青公子的求救信,我跟他有那么像吗?”他故意朝一旁昏迷不醒的霍依然问道,“这封就更有意思了。‘朱成碧掌柜发了疯,捉了我家主母大人,说要做蟹黄蛋炒饭’……”
怎么可能?他认识的那只饕餮虽然馋得很,却也懒得出奇,既有莲灯和尚这名大厨在身边,断不肯自己亲手做饭的。
区区五百年时光,就将她变成了厨娘?莫非,跟这个叫做常青的人也有关系?
无夏城,天香楼。
他将这六个字反复在指尖摩挲着,几乎要磨穿了纸背。
看来,非得去一趟江南不可了。
九
茫茫的戈壁滩上,一只小小的蚁狮在荒草和石砾间爬行。
要再过五百年,它才能修炼出上半截人形,再盗了玉石宝座上的定魂玉日晷,方才具有了施展大型幻象的能力,在戈壁滩上凭空幻化出一座繁华的城市,并且最终,吸引来了附身常青的白泽和赏金猎人霍依然。
然而此刻,它只不过是一只普通的小虫,正从藏身之所爬了出来,准备寻一些落单的蚂蚁充饥。
谁能想到,一团庞大的阴影从天而降,朝它扑了过来,阴影中金眼灼灼,招摇着一对山羊般的长角。
蚁狮吓得魂飞魄散,只晓得倒地装死。那阴影中又生出了利齿,作势要咬
“阿碧。”从一旁传来了温和的男子声音,略带着警告意味,教那利齿悬在了半空,“那是什么?你连手都没有洗,就要胡乱吃东西?”
声音的主人接着教育道。他是名三十来岁的僧人,穿着件风尘仆仆的缁衣,下摆都让沿途的荆棘丛给挂破了。
那阴影只得放过了蚁狮,悻悻地转了向,朝这僧人扑了回去,居然化做一个只有三四岁的小姑娘,委委屈屈地趴在了他肩膀上。
“肚子饿!”小姑娘控诉,“好久都没有零嘴儿吃!”
“这一路上如此荒凉,能有个活物就不错了,哪里来零嘴给你吃。”跟在他们身后的一匹马开口说道。
这马可相当了不得,它身有鳞片,头顶龙角,怎么看怎么是一副麒麟模样,连那背上崭新的马鞍,都坠着华丽的流苏,编织着璎珞和宝石。
正是临时化为马形的秋子麟。
在他旁边的两人,自然便是莲灯和尚和朱成碧。
贞观十二年的十月,莲灯和尚带着通天引从长安出发,步行前往敦煌,要将通天引封印在敦煌的藏经洞里。
这一日,是十月初四。
而此刻,距离秋子麟被斩断双角,化为黑麒麟,只有不到十二个时辰。
“说真的,这马鞍也太沉了。”秋子麟扭转着脖子,抱怨道,“喂,阿碧,明明你才是坐骑!你来背一会儿!”
小姑娘外形的朱成碧朝他吐舌头,做着鬼脸说道汝先打得过我再说!”
“你……”
“你俩若是觉得辛苦,不如现在便回长安去。”莲灯插话道,“贫僧靠这一双腿也能走得到敦煌。”
这一对儿活宝顿时闭了嘴。
莲灯接着朝前走去,秋子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朱成碧在莲灯肩膀上挂着,百无聊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我不能直接驮着汝飞去敦煌?”
“此乃修行。”莲灯不动声色。
“那为什么遇到活物也不能吃?”朱娘越发委屈了,“我不管,下次再有活物出现,无论是谁,我都一定要吞了他——”她忽然止住了话头,翕动了一下鼻翼。
“等会儿,我也闻到了……”秋子麟在后方说。
“很好吃,很好吃啊啊啊!”
上一刻还乖巧地趴在莲灯和尚肩上的小姑娘,转眼间便膨胀了形体,成为遮天蔽日的庞大阴影,朝一侧涌了过去,重又凝出身形。
“这次我一定要吃掉!咦咦咦咦?”
莲灯和尚跟秋子麟赶了过去,望见被朱成碧揪着衣襟按在下方的,竟是名年轻俊俏满头白发的人类公子。朱成碧此刻恰好又是成年女子的模样,头顶生角,耳垂明珠,眉间描画着一朵艳丽的桃花。
她趴在这人身上仔细嗅着。两人在草丛间大眼瞪着小眼,垂下的发丝都绞缠在一处。
“段……”朱成碧皱了眉问,“不对,你是谁?”
被朱成碧按住这人,正是被定魂玉日晷带到五百年前的常青。
他与白泽的最后一搏,一开始是在棋盘上黑白子间的厮杀,到了后来,最终还是成为了双方神智间的彼此吞噬。
只是,一个人类的意识,如何能与白泽上千年的执念抗衡呢?
属于白泽的种种记忆和情绪,如同洪水般席卷而至,一时间他只觉得自己犹如摇摇欲坠的孤岛,几乎要被连根拔起。
不能忘。不能忘!
常青在风暴之中牢牢抓住最后的一点自我,反复地对自己说她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而我答应过她,由我来念念不忘的。若是连我都忘记了,这世间便再没有人记得——”
就在最关键的那一刻,他耳畔响起了笔灵的叹息。
“你会被撑爆的。”它警告道,“若你愿意,可以将你最珍贵的记忆暂时放在我这里,由我代为保管。”
接着便是一片空白。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已是满头白发。
内心那属于白泽的声音再也没有出现过,可他也不记得自己究竟交给了笔灵什么。
所幸他依然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来到五百年前,所肩负的使命——他是要改变历史,改变命运。
“我是段清棠国师的徒弟,名叫袁锦楣。”常青爬了起来,垂着双手,规规矩矩地道,“我家师尊有口信让我带给莲灯尊者。”
他已经竭力控制自己,不去看在一旁拽着自己袖口的朱成碧,可她偏偏不晓得撒手,还在跟莲灯和尚恳求着:“不能吃吗?真的不能吃吗?明明这么好吃?”
连秋子麟都看不下去了,哄她道:“阿碧,既然这么好吃,你是不是得想个办法把他留下来,省得日后吃不到?”
“有道理!”朱成碧恍然大悟,立刻跑到一旁琢磨去了。
这样也行?!
常青忽然有点儿明白了,为何日后他再遇到朱成碧,她会口口声声地要将自己“留到将来慢慢吃”——原来是有这样的教唆犯在一旁!
“段国师既然专程派你到此,必定是有重要讯息相告。”莲灯问道,“是关于何事?”
“我师尊说,他夜观天象,算出尊者原定要走的潼关道上水源已经干涸,还请改走旁边的以岭道,虽然多花些时日,但一样到得了敦煌。”
莲灯和尚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常青面上虽然平静,内里其实甚为心虚。他所说的当然是谎言,潼关道上沿途都有充足水源,也有避风之所,但它直通段清棠的杀阵所在之地。
虽然法阵现在未成,但他并不肯冒这个风险。如果能说服莲灯和尚改走以岭道,则可以远远地避开法阵。
就看对方愿不愿意相信自己了。
“阿弥陀佛。”莲灯注视他良久,终于双手合十,朝他欠了欠身,“贫僧看这位施主颇为面善,就依施主所言罢。”
十
这天晚上,有漫天的星光。
莲灯一行寻了块巨石作为隐蔽之所,由朱娘打了个喷嚏,喷出一团小小的饕餮金焰来,当作取暖和照明之用。若是有普通的野兽路过,远远见到这火焰,也会自动躲避。
常青原本是要走的,可朱娘一直闹着要吃他,哪里肯放手。他一心软,居然任由她将自己拖了一路。
眼下他盘腿坐在火焰旁边,跟莲灯和尚隔着火焰遥遥相望。秋子麟早化为人形,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肚子上还趴着个只有三岁的朱娘,也是睡得不省人事。
说起来,他上一次见到的莲灯,还只是莲心塔里的石像。
那石像是朱娘亲手雕刻而成,雕工粗劣,面目模糊,却自有一股安详自若的神态,仿佛天塌地陷,也不能让此人动容。
如今石像竟然成了真人,常青只觉得恍如隔世,不由得感慨万分。连莲灯跟他说话,他一开始都没能反应过来。
“抱歉,尊者刚才在问什么?”
“贫僧是想问,袁施主不是这里的人吧?”
常青心中一跳,谨慎地回答:“在下是江南人氏。”
“不,贫僧的意思是说,袁施主并不属于这个世界。”隔着金焰,是莲灯平静如古潭的双眼,“你自己或许并无察觉,但贫僧能看到,施主身上有千丝万缕的因缘,如同细小的丝线,全都连向遥远的未来。”
“我……”常青想要解释,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莲灯将一根手指放在嘴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贫僧不问你从何而来,只问你为何到此?”
为何到此?
那一刻出现在他眼前的,是总是趴在圆窗前,望着莲心塔的朱成碧的身影。
再早一点呢,是那只独自活过五百年孤寂时光的兽,在天香楼顶长声嘶吼,痛楚辗转。
不要紧,他默默地对自己说,那样的未来不会实现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那小小的朱娘从秋子麟的肚皮上滚了下来,压住了常青的衣袖,居然就势将他的袖子一抓,满足地垫在脸下,说起梦话来:“好吃!好好吃!”
常青忍不住垂头,看着她熟睡的脸,微微上翘的鼻尖,还有鸦羽般乌黑的睫毛。
就像过去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阿弥陀佛。”莲灯最后念了一句佛号,“世间诸事,皆是千因万缘汇聚而成。你今日能出现在此处,必然有你的因果。”
常青像是被惊醒一般,抬头问道:“大师,若我不想要那结果,该如何更改?”
莲灯打量他良久,终究是开口道:“起戒念,定心志,以慧为刃,断此因缘。”
莲灯是对的。
常青暗暗下了决心。等明日天一亮,他就离开他们,独自远去,再不回头。
他和朱娘之间,哪怕有再多的因缘,也该由他亲手斩断。
第二日,常青便送莲灯他们上了以岭道。
比起潼关道来,这条路须得穿过以岭,在群山之间行走,平白地多了些艰险,因而少有人会选择。尤其是最初的一段,两侧都是高耸的不毛山岩,只留下窄窄的道路,从他们脚下蜿蜒至远方。
他将三岁的朱娘从袖子上摘了下来,还给莲灯,又道了别,目送着他们远去。
“这四周的山势如此陡峭,真是埋伏的好地方。”秋子麟又化为了马形,山岩之间回荡着他的马蹄声,“若是此刻有人在山上设下埋伏——”
秋子麟话音未落,只听得头顶一片呼喝之声,有旌旗摇曳,箭阵如林,自他们两侧的山岩上冒了出来。
看那最显眼的旗帜,竟是西突厥的军队。常青顿时目瞪口呆。
改走以岭道,是自己临时起意,并不曾告诉过这世上任何一人。而且他分明记得,历史上的十月初五,莲灯和尚他们是在潼关道上遭遇的突厥军队,根本不是在此处。
他是改变了莲灯他们的行进路线,可其余的事件,也随之有了相应的变化,隐隐脱离了他的掌控。难道,历史最终还是要按照原来的轨迹前行?
常青这边在震惊不已,那边朱娘却在揪着秋子麟的鬃毛:“乌鸦嘴!”
“是我的错吗?”秋子麟团团转着,想要将她甩下来,一面喊道。
“说得对。”朱娘跃跃欲试,“待我将他们统统吞了——”
她只来得及从秋子麟背上跃起来一半,便被眼疾手快的莲灯一把抓住了衣领。这下她立刻老实了,如同猫仔一般收起四肢,蜷成了一团。
就在他们说这几句话的工夫,对方的军阵里站出了一位将领,居高临下,得意洋洋地喊道:“莲灯尊者!我等在此恭候多时了!”
“阿弥陀佛。”莲灯慢悠悠地问,“尔等所欲何为?”
“听闻尊者携有通天引这等宝物,要路过此地,我汗王心向往之,想请尊者借通天引一观。”
“借?”莲灯反问。
“借。”
“到何时?”
“这个嘛……”对方假意沉吟片刻,“便到我突厥也有了妖兽军队,可与那大明宫里的皇帝一较高下时,如何?”
莲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现在明白了吧,为何贫僧坚持一定要封印通天引。”他悄悄地朝秋子麟说。
“何必跟他们废话那么多?”秋子麟耐着性子听到现在,早就不耐烦起来。他朝空中踏了一步,又一步,蹄子下生出了祥云,肋下生出了双翼。马形的幻象层层消退,此刻悬在半空中的是一只光彩四射的紫色麒麟。
这麒麟叼了莲灯的衣服,朝自己背上一甩,说道:“本王倒要看看,谁能拦得住本王!”
秋子麟的帅劲并没能维持过三秒——他们下方蜿蜒的山道忽然震动起来,表层的土壤纷纷碎裂,上升,露出了带鳞片的长蛇一般的身体。
山道的尽头,有火焰般鲜红的鬃毛缓缓升起,中央是一张巨大的人脸,睁着一对颜色截然不同的眼睛。
“烛龙?”常青认出了那怪物的脸,不由得叫道。
“要拦住大名鼎鼎的莲灯尊者,怎么能一点准备都没有呢?”突厥的将领笑道。
秋子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怂了下去。
“不如我们还是回去走潼关道?”他建议道,“哎哟!”
后面那声哎哟,是因为朱娘踩着他的眼睛,跃向了半空。甚至还在空中,她便扩散了身形,成为庞大的阴影。等阴影尽都散去,出现的是身披银甲的饕餮将军,头顶的红缨在风中猎猎飘动。
她转了转金眼,轻蔑地看了一眼人类的军队。所有的士兵都被吓得朝后猛缩了一截子。
“阿碧,不得滥杀无辜。”莲灯在秋子麟背上道。
“啰唆。”饕餮将军回给他两个字。
她横过了长刀,刀尖直对着烛龙犹如山岳般庞大的人脸。烛龙在对面回以咆哮,口中喷出火焰。
刹那间,刀光划破长空。
十一
“等等,不该是这样的!”常青在地面上喊。
从烛龙出现的那一刻起,他便握住了袖中的生花妙笔。可不知为何,那平日里叨叨个没完的笔灵,此刻竟然缄默了,无论他多么焦急,都无法催动。
偏偏这个时候,他耳畔还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师尊?可是在寻找生花笔?”是真正的袁锦楣的声音。
“你为何也在这里?”常青四下搜寻着,却不见说话之人。
忽然间,一个猜想浮现了出来:莫非,是这段清棠的徒弟,将突厥军队引到了此处?
“你是不是一直跟着我,还泄露了我们的行踪?”他咬牙切齿地问。
“怎么了?不是师尊你亲自出马,将他们引入以岭道的吗?”袁锦楣无辜得很,“徒儿我只是顺水推舟,传了点消息给突厥人。”
常青教他给气得半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对了,我还给师尊送来了生花笔,师尊怎会如此粗心,将它落下了?”
“别别!”常青袖子里的笔灵之前还装聋作哑,此刻却尖叫起来,“别让他把我拿过来!别让我靠近我!”
“为何?”常青问。
“我跟你,压根就不该出现在此处。你强行改变历史,已经是违背天理,两只一模一样的我,更是绝对不能碰面,否则——”
笔灵刚说到这里,常青便眼前一花。有人轰然而降,银甲之上溅满血迹,肩上还带着细小的火焰。
“忽然想起来,这边还有个叛徒没收拾呢!”饕餮将军揪住了常青的衣领。
“不是我……”他微弱地辩解着。
就在此刻,他们头顶的天空中,晃过了烛龙的脸。
它与朱成碧搏斗正酣,对方却忽然跑掉了,反而到这里来揪住了一个人类。烛龙先是疑惑,接着是恼怒,追了上来,张口便喷出了一股猛烈的火焰。
常青只觉得热浪袭来,连发丝都在嘶嘶作响,燃烧成了灰烬,此刻要想再催动生花笔,已是来不及。
他和朱成碧,都暴露在火焰之下。
她是千年的凶兽,而他只有单薄的人类之躯。
可他却不管不顾,一把握住了饕餮将军的肩膀,将她推向了后方,自己挡在了她的身前。
烈焰暴涨,隔绝了众人的视线。
然而当它消退之后,却有更灿烂的雪白光芒,在原地亮了起来。等光芒全都暗淡下去,跪在原地不断喘息着的,是毫发无伤的常青。与片刻之前相比,他满头的白发更长了,如同瀑布一般,铺满他的身前身后。
他就像是不敢置信一般,摸索着自己的前额。
在那里,正有一处鲜红的眼纹,确凿无误地亮了起来。
他从白泽那里继承的妖力,终于在危急时刻发动,救了他一命,却也将他变得——更像是白泽了。
“袁锦——”被他推开后,朱成碧原本是朝他伸了一只手,想要将他也拽出火焰的。此刻那只手悬在半空,终究是一点点地握成了拳头。
“原来是你,白泽大人。”她冷酷地俯视着他,“这次引我们进了突厥人的陷阱,一定很开心吧?”
常青抬头,与她对视。只是短短的一眼,他却觉得耗费了千年的时光。甚至当朱成碧朝他举起了手中的长刀,他也不曾动弹。
“师尊!”真袁锦楣的呼声又一次响了起来,“给你笔——”
冰牙刀落下的瞬间,有一只外表普通的笔被掷出了人群,旋转着朝常青所在之处急速地飞来。
它尚未来得及接近常青,便已引发了异象。常青身周出现了细小的闪电,紧接着是空气旋转起来,形成了风眼。甚至连朱成碧也朝后退了一步,以免被那暴风给吸了进去。
“阿碧……”她听见那身处暴风中央的人,缓慢而清晰地唤着。
接着便是”砰”的一声巨响。暴风和那满头白发之人一起消失了,她面前空无一物。
唯有从旁飞来的那只笔落了下来,它余势未消,还在她脚边打着转。
再睁眼时,常青又回到了笔灵制造的空间之中,站在了山桃树下。这一次,笔灵就在他旁边,用的是段清棠的外表,正在气急败坏地走来走去。
“都说了,千万不能让我接近我自己!同一个时空,只能有一个我存在!这下可好,不知会被弹向何时……”
常青若有所悟,将一直藏在袖子里那枚定魂玉日晷掏了出来。
果然,日晷上重又流动起了光华,绕着中心飞速地旋转着。
“若是被弹回五百年后,那真是莫大的幸运,可若是被卡在时间的洪流之中呢?”笔灵思来想去,还是气愤不过,指着常青的鼻子,“就没遇到过你这么让人操心的主人!”
“所以,你在唐朝时就见过我。”常青冷静地说。
“是。”笔灵顿时尴尬起来。
“那你还装作不认识我?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还各种考验?你还说我心志不定,不配做你的主人?”
“这是法则!就跟命运本身会自我修复一样,这也是天地的法则!”笔灵喊道。
“命运会自我修复。”常青重复,“所以,我之前的努力都是徒劳。秋子麟还是会被斩断双角,莲灯依然会化塔。”
他在雾镜中所看见的可怕未来,还是会成真。
“……也未必。”笔灵劝慰道,“飓风起于青萍之末,你的努力,必然会造成影响,只是大小如何,目前尚未可知。不过,眼下看起来,若你真的要改变未来,必须要做出更大的牺牲,造成更大的、无可挽回的改变才行!”
说这句话的时候,笔灵和常青并不知道,他们穿越时空的举动,确实对五百年后造成了影响
段清棠被交换到了五百年后,知晓了秋子麟将会黑化,还夺走了霍依然遍布冤魂的重剑。
不仅如此,段清棠还带着这把重剑,上了天香楼。
十二
天香楼中仙云缭绕。
一楼的厅堂已经完全消失了边界,无论朝哪个方向望去,都是重重叠叠的山桃树林。那桃花正是全盛时期,艳丽得几乎能灼伤人的眼睛。几个生着鹿角的仙女坐在树下,吹笛的吹笛,拨箜篌的拨箜篌,一派祥和安乐景象。
只是不知道为何,她们的姿态总有些怯生生的。
桃花的花枝之间,还飘浮着些大大小小的透明水泡,里面无一例外,都盛放着难得一见的珍贵食材。也有的也不知道囚的是何种妖兽,胀满了整个水泡,只将一对无辜的大眼睛眨了又眨,无声地喊着救命。
朱成碧手持鸾刀,守着案板,正在埋头刷刷地切着,偶尔会头也不抬地朝空中挥挥手——便有一只水泡朝她挪过去,然后悄无声息地炸开,将里面的食材端端正正地落到她的刀下。
她运刀如飞,几乎在眨眼之间,便将一块豆腐切作了头发丝般粗细。
钱塘君在一旁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幕,觉得颇为赏心悦目。
当然了,如果他此刻不是被鲜红的捆仙索绑着,吊在房梁上,嘴里还被塞了个仙桃,眼看就要就汤镬的话,就更好了。
“尊驾,尊驾。”他又不敢吐掉那仙桃,只得含着它,含糊不清地求饶,“吾已经上了年岁,腰肌劳损过度,前几天眼里还生了白翳,口感差得很,根本不值一吃……”
“收声!”
朱成碧忽然停了手中的鸾刀,动了动耳朵。被她这么一吆喝,仙女们全都发起抖来,音乐顿时也停了。
朱成碧猛地朝云雾当中转过身去。
自那个方向,正有一名温润如玉的公子,拨开了花枝,悠悠然而来。
青衣,柳带,眉目如画,真正是似曾相识梦中人。流云在他袖间缱绻不去,似乎也在留恋他身上的温煦可亲。
“好久不见。”他在她面前停下来,笑眯了眼,“阿碧。”
“常青公子!你可算来了!”被装在水泡里的珍兽里有认出这人的,不由得大喊起来,“常公子,求你救救我们!”
这人却充耳不闻。
他此刻眼中所见,只有朱成碧一人。
“我回来了,”他深情款款地道,“劳你久等。”
“你?!”
“怎么,你不认得我了吗?”对方道。
他甚至朝她贴得更近了些,朱成碧略皱起了眉头,但她并没有躲开。
“阿碧,你此番大费周折,捉了这么些妖兽,不就是要激我出来吗?”他温言细语,“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躲了,哪里也不去,就一直陪伴在你身边,如何?”
奇怪。朱成碧想。
她虽然记忆不全,可还是认出了那青衣和柳枝。
眼前分明是她朝思暮想的人,这人所说的,也是她梦想过许久的话。可在她的内心深处,却又隐隐觉得不妥。
“你是为了钱塘君来的吧?”她朝后退了一步,一把拽住了钱塘君身上的捆仙索,却朝眼前的“常青”伸出了另一只手,“要我放了他也容易,可我怕你将来还要逃走。”
“那你想要如何?”对方问。
“我要你跟我签订契约。从此之后,共享生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朱成碧朝他伸出的那只手上,自莹白如玉的小指根部,缠绕着生出了红线。
“常青”居然迟疑了一下:“你可知,这意味着你要供我差遣?就算我死了,我的子子孙孙,也一样可以差遣你?”
“怎么,”朱成碧反问,“你在害怕什么?”
不,那不是害怕。
眼前这人脸上混合着狂喜和嫉恨,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没想到,你竟能为常青做到如此地步……”他喃喃地说。
但他同时也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给予了她回应。
从他的小指上,同样也生出了红线,蜿蜒而至,眼看就要与她的红线在空中相遇。
与人世间,代表姻缘的红线如此相似。一直以来,她如此渴盼与这人相连,几乎要成了执念,成了心魔。
可眼下这一幕如此眼熟,难道自己曾经做过同样的事?
就在两根红线相交的最后一霎那,有崭新的记忆闪过朱娘的脑海:她忽然忆起自己曾在悬崖之上,朝他伸出过同样邀请订下契约的手,却被他无言地侧身躲过了。
那时的他,既无狂喜,也无嫉恨,望向自己的眼中,也只有满腔悲哀温柔。
不是,这人根本不是他!
“他不是常公子!”钱塘君吐掉仙桃,大喊道,“尊驾,你仔细看看,他身上冤魂缠绕,全都是死在他手里的妖兽!”
朱娘犹如惊醒一般,抖动了手腕,红线顿时跳动着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自她掌心中生出的一柄长刀。
刀光如电,瞬间便朝对方拦腰袭去。
“段、清、棠!”她愤愤地喊。
“哎呀,这么说,你倒是还记得我?”对方早已不在原地,而是高高跃起在半空。
也不知道他使了个什么法术,居然就此飘浮起来。
“你竟复活了?是白泽所为?”朱娘问。
“什么复活?听不懂。”段清棠摇着头。此时他的伪装已经被揭穿,便再也不肯装扮成常青的温柔样子,又恢复成了唯我独尊的段国师,瞥着被囚在水泡中的妖兽们。
被那样危险的眼神一盯,连钱塘君都有些毛骨悚然。
“不过,你将这么些妖兽聚集在一起,真是大好机会啊。省得我一个个去找他们了!”
刹那间,天香楼内风声大作,充满了冤魂的呼号。
仙云消散,桃花凋零,鹿角仙女们纷纷逃走,连那些水泡都被刮散了。唯一无法逃走的,只有被绑得紧紧的钱塘君。
只有他,万般无奈之下,不得不亲眼见证了冰牙长刀和封印了冤魂的重剑是如何一次次地相交。
刀身和剑身上蜿蜒着紫色的闪电,一次又一次照亮了段国师和朱成碧的脸。
“这是霍依然的剑!”朱成碧喊,“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还能对她做什么?”段清棠反问,“段某只杀妖兽,不杀人。”
听了这句话,朱娘出人意料地跳出了战圈。
“丢掉它。”她冷静地说,“否则你迟早会被它吞噬。霍依然心地纯正,未受这剑中冤魂腐蚀,反而能压制它。”
段国师一向自负,何时受过这种轻视,惊讶道:“你是说,我还不如一个小小的赏金猎人?”
“没错!”钱塘君插嘴道,“你身上原本就缠绕着冤魂,难道自己看不见吗?”
段清棠的额上冒出了青筋。
“你这老龙。”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未免太多话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闪现到了钱塘君的眼前,单手箕张,牢牢地捏住了钱塘君的龙嘴。
剑芒暴涨,眼看要落下来。
朱成碧却并未前去相救,而是抓住了捆仙索上的一根线头,狠狠一扯。
捆住钱塘君的绳索顿时全都松了,钱塘君朝后一闪,自段清棠手中拔出了嘴,又将龙身一晃,从绳索空隙中钻了出来,连滚带爬地飞走了。
现在,暴露在捆仙索范围内的,只有段清棠一个了。
他心知不妙,赶紧要撤。
谁知那鲜红的绳索犹如得了生命一般朝他缠上来,顿时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你不是向来直来直去,竟也学会用陷阱了?”他挣扎无果,嘲讽道。
“原本不是为你准备的。”
朱成碧只肯说了一句,便再不肯说。段清棠却瞬间明白了:这肯定是为那常青公子设下的圈套,为的是趁他来救钱塘君之时,将他捆住,又不会伤他性命。
又是为了常青!
段清棠只觉得气血翻涌,一时间嫉恨非常。
“好,我这就来替你算算,你那常青公子身在何处。”他恨恨道,“到时候你可要小心,别让他落在我的手上……”
然而他的卦刚起了一半,便出现了异象:
有细小的闪电自他算卦的手上生成,连带着四周也起了风声,渐渐形成了漩涡,将段清棠笼罩在内。
“竟要结束……我还没有来得及……”
这是朱成碧听见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紧接着是“砰”的一声巨响。
声浪平息之后,被捆在捆仙索之内的已经换了人:真正的常青带着满头长长的白发,正在迷茫地缓缓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