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窗外的鹧鸪已经叫了三次了,一次比一次迫切,一次比一次近。白兔躺在床上,睁了眼睛听着。眼下正是雨季,武夷山中细雨延绵,连那声声透过雨帘的“行不得也哥哥”,也给染上了一层莹莹的绿意。
或许那真的是鹧鸪,他自欺欺人地想,只是一只路过的鸟儿,并不是约定的信号……
“哐当”一声,有石子砸在窗棂上,将他惊得立时便坐了起来,伸手去抓床头的外衣,胡乱地披在了身上。
指尖滑过细密的针脚时,白兔略顿了一顿。
那原本是件成年男子的外裳,如今叫人重新裁剪了,又按白兔的尺寸细细地缝过,虽说是件旧衣,却浆洗干净,熨烫妥贴,上面还带着隐约的一丝茶香。
有生以来,从未有人这样待过他。
过去的短短二十日,就像是一场并不真实的梦。
而带来这场梦的那个男子,此刻便在里间沉睡,与白兔只有一墙之隔。
只要白兔一闭上眼,就能望见他,躺在黑暗当中,整个人莹莹生光,犹如玉石。
光芒的源头凝结成团,正位于这人胸口:是一只盘成龙形的定魂玉珏。
正是白兔来这里的最终目的。
耳畔忽然响起了更加剧烈的砸窗声,白兔惊得一哆嗦,他无暇多想,过去便开了门。
门缝中立时伸出了一只纤纤玉手,将一柄乌黑的马鞭顶在了白兔的喉咙上,熟悉的疼痛压了上来,白兔顿时无法作声,朝后退了几步。
那玉手的主人迈进了屋,是名作农家打扮的少妇,她另一只手里还举着个小小的灯笼。灯光映在她脸上,更显得她面容姣好,眉眼柔和,说不出的温煦可亲。
“连日不见,阿兔,你过得可还好啊?”她轻声说着,将那灯笼举着转了一圈,又伸手过来,捏了捏白兔身上的衣裳,“看起来,这姓顾的待你还真不错。”
她点点头,回手便是一鞭,直抽在白兔脸上。这一下既稳且狠,白兔顿时血流满面。
即使如此,他还是站直了身子。他不敢躲。
“他一待你好,你便忘乎所以,忘了你本来是什么东西了吗?”
“没有!白兔没有忘!”
“那为何迟迟不给二娘我开门?”
“我,我睡得略沉了些……”白兔嗫嚅着。
又有四五个身影闪了进来,这回都是蒙了面的壮汉,沉默着立在苏二娘的身后,一双双眼睛紧盯着白兔。似乎只要苏二娘一声令下,他们便要活撕了他。
苏二娘却噗地一声笑了起来,过来轻轻地拍了拍白兔的脸:“好阿兔,刚才二娘打疼你了吧?这都是为你好,要教你懂规矩。”
她微微蹙眉,面上满是心疼,嘴里说的却毫不相干:“说吧,那定魂玉被顾新书藏在了何处?”
“就,就在他身上戴着,”白兔答道:“便是洗浴时也不曾取下来,否则……”否则他哪怕是趁机偷了来,也不至于引得苏二娘他们进屋。
苏二娘转身便要进里间,白兔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二娘,看在我过去替你寻的那些个宝物的份儿上,能不能,不要伤他的性命?”
苏二娘轻蔑地瞟了他一眼,径直带着壮汉们去了里间。不一会儿,里间便传来了她得意的笑声。
“亏得我的好阿兔还替你求情!让阿兔自己看看,这玉珏原来在何处?”
白兔跪在地上,心乱如麻,眼见着顾夫子被二娘他们捆着拖了出来,甩在自己跟前。
夜半遇袭,夫子身上仅有一件亵衣。苏二娘蹲了下来,一把撕开了顾夫子的衣襟:那龙形的定魂玉珏就镶嵌在他胸前的血肉中,随着他的呼吸还在一闪一闪的。
白兔惊讶万分,忍不住要伸手触摸:“夫子,你这是?”
“我曾遭白泽所控,为了摆脱他受过重伤。”顾新书平静地说,“魂魄因此不稳,需要靠这玉珏镇着。”
他突遭背叛,为贼人所困,却丝毫不见慌乱,跟白兔说话时的语气就跟平日里教他念书习字时一样。
苏二娘却又甩了一样东西出来,它贴着地面连续转了好几圈,撞在白兔的脚下。
是一把寒光湛湛的匕首。
“挖出来。”她简短地命令。
“二娘!”白兔惨叫道。
顾新书也变了脸色:“如今我已经在你们手里了,谁都能做,别让这孩子……”
“我偏要他亲自动手!”苏二娘甜甜地笑着,眼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他不帮你说话倒也罢了,他这一跪,你就注定活不成。”
她手中的马鞭一点点滑过顾新书的下巴,停在咽喉处,留下一道明显的红痕。
“还不动手?”苏二娘催促道,“难道要我亲自动手?”
白兔浑身一个激灵,抓过了那匕首,紧紧地握在手里。
“顾夫子,你一开始便不该救我。像我这样的,像我这样的……”利刃在白兔手中颤抖,他两眼发酸,止不住地要涌出泪来。
顾新书在对面默默地看着他,依旧是平静温和的一双眼,莹洁生光的一个人,仿佛整个世间的罪恶,都无法沾染他分毫。
就像初遇之时,白兔躺在泥泞当中向上望,望见的他一样。
一
二十天前,顾新书自马贩子的手底下,救了匹被鞭打得奄奄一息的小马驹。
这个季节的武夷山山雨连绵,。本来就险峻的山路让雨水泡得发了胀,又教往来的车马踩得泥泞不堪。那马贩子带了七八匹马,自半山腰上一步一滑地朝上爬,也不知道是着急着去哪里,鞭子声和吆喝声就不曾停歇过。
那匹马驹本就瘦弱不堪,耷拉着脑袋,勉强前行,谁晓得蹄子陷入了泥沼,再被身边的牡马一挤,摔进了泥地里。
马贩子的鞭子立刻便甩了过来。
它数度挣扎,想要起身,可终究是腿软无力,又摔了回去。到后来,它自己似乎也知道挣扎无望,只一动不动地躺着,任由马贩甩着鞭子,在它身上制造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整个马队都不得不停了下来。马贩子火冒三丈,朝着过路的行人喊着:“看什么看?老子自己的马,打死了也是活该!”
他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
“不如打死算了,还能拆了吃肉!”
他重又扬起了手,马鞭划破了空气,是清脆的“啪”的一声
却并没有再落在马驹的身上,只是抽破了一柄油纸伞的伞面。
那破损的伞面朝一侧倾斜,露出了持伞之人。
正是顾新书。
他一身白衣,眉清目秀,俊逸出尘,似乎并不需要开口说话,只静静地立在雨中,便能让周遭安宁下来。
“你这马驹,要卖多少钱?”他开口问。
马贩子似乎没想到会有人愿意出价,愣了愣。
“这位先生,我看你像是个读书人,也不骗你,这驹子怕是崴了蹄子,买回去也不中用了,还不如吃肉……”
顾新书俯下身去,将一只手放在马驹的脖子上。
就在他手掌底下,小马的血脉在温热地跳动着。它火红的鬃毛裹满了泥水,身上也脏得很,看不出本来的毛色。
顾新书又朝那一根根突起的肋骨摸了过去。
马驹像是缓过来些力气,抬了头,在他衣袖上蹭了蹭。顾新书雪白的衣袖顿时遭了殃,被蹭上了厚厚一层红泥。就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了,马驹往后缩了缩脖子,大大的黑眼睛里开始涌出了泪光。
谁晓得顾新书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微微笑了起来:“这驹子我买了。”
买下来倒是容易,如何照料却是难事。
顾新书本身瘸着一条腿,行动不便,只好雇了辆车,将无法动弹的马驹带回了自己的住处。他自受伤后便隐居在这武夷山中,以给山村里的孩子们授课为生。眼下正值雨季,又是农忙,孩子们都帮着家里抢收稻子去了,一个来听课的都没有。他索性将马驹领进了屋里,给它喝米浆,喂新鲜的山果,又用温泉水轻轻地刷洗了全身。
泥水从马驹的鬃毛上被洗下去了,渐渐显露出来的,是雪白的毛色。
原来是一匹像小兔子一般的白马,只有鬃毛跟尾巴是火红色的。
“真是漂亮。”顾新书赞叹道。
他检查了马驹的四肢,所幸关节并没有严重的损伤,只是陈旧与新鲜的鞭痕交错,重重叠叠。
他从那些鞭痕上抚过,眼神闪烁,却并没有说什么。
“你很幸运,会好起来的。”
他低下头,一面跟马驹说,一面轻抚着它的脖子:“这武夷山中有一处隐藏的灵脉,虽然没有人知道它在哪儿,但它让这山林之间充溢着灵气。既然我能在此处养伤,你也一定会痊愈的。”
马驹睁着大眼望着他,温顺得很,也不知道听懂了多少。
顾新书所言不虚,第二日,马驹便能颤抖着腿,尝试着站立一阵了。
第三日,它开始探索室内,差点咬坏了顾新书的床帐。
四五日过后,顾新书便带它去了室外的草场。
起初,马驹还是怯怯地抬着蹄子,像是生怕踩坏了脚下的青草。但它很快撒起欢来,喷着响鼻绕着草场跑了一圈又一圈。
顾新书在旁边看着,面带微笑。
毕竟还是虚弱,马驹跑了一阵便累了,靠过来朝顾新书怀里拱了拱,明摆着想讨要果子吃。顾新书只有单腿能够站稳,一个不留神,便叫它拱翻在地,只觉得那温热的舌头在自己胸口舔来舔去,痒得他呵呵直乐。
马驹的动作却突然停住了。
顾新书一低头,发现自己衣襟敞开,露出了一小段龙形的定魂玉珏。
那马驹肯定是忽然舔到了玉珏,又不知道是什么,这才停了下来。
他伸手想要再摸摸马驹的头,它却一扭头,飞快地跑开了。
顾新书的手被晾在了半空,只觉得一脑门的问号。
他有做错什么吗?
这疑问很快便有了答案。
当天夜里,顾新书准备在附近的温泉池中洗浴。这泉水中含有硫磺,有助人痊愈的功效。水面上蒸汽缭绕,他正探了只手,去试水温,忽然听到身后的树丛中传来细碎的动静,像是有人正犹豫地踩在了落叶上。
“谁?”他回头质问,树叶摇晃一阵,钻出了披着火红鬃毛的马驹。
“原来是你!”
顾新书忽然想到,这温泉水对小马身上的伤也有好处,便捉了它,要朝池水里带。
马驹并不十分情愿,但它瘦弱至此,拗不过顾新书的力气,最后还是跟他一起站在了池水里。顾新书用手掬了温泉水,慢慢地朝它身上浇着。
马驹惬意地抖了抖耳朵。也许是泉水温度过高,它整个身体都泛出了淡淡的粉色,耳朵根部尤其明显,通红通红的。
顾新书忽然揪住了马驹的耳朵。
“这是什么?”他问道。
在马驹的额头上有一道浅浅的痕迹,之前他便见过,但以为也是鞭伤,眼下看来却分明不是——这痕迹约一指来长,形状完好,犹如一只趴伏着的蚕。
被顾新书一碰,那蚕身上流过了一阵阵的光泽。
“咦?”他自语道,“倒是有些像金蚕蛊?”
说起金蚕蛊来,顾新书再熟悉不过了。
他之所以遭白泽附身,强行控制,就是因为白泽想要夺取金蚕蛊。后来他虽然勉强脱身,仍是受了重伤,不得不隐居在武夷山中。金蚕蛊也被白泽夺走,不知所踪。
没想到如今却在这里见到,还是在一匹小马的身上。
难怪这小马浑身都是鞭伤!服下金蚕蛊者,能感应到附近的宝物,不知道它之前的主人是谁,看样子没少驱使着它四处寻宝。
顾新书心中瞬间有诸多念头来去,最后定格为满腔的同情。
那小马却不晓得他此刻心中所想。顾新书一说出“金蚕蛊”三个字来,它便受了惊吓,朝后连退了几步。顾新书要伸手去拦,它却立时发起狂来,踩得池中水花四溅,慌不择路地朝深水的方向逃去了。
“危险!”顾新书喊。
话音还未落,小马前蹄一滑,一头栽倒在池水里。
顾新书想也没想,也跟着扑入了池水,奋力朝马驹的方向游过去。
温热滑腻的泉水中,他潜入水下摸索着,想要拽住马驹的鬃毛——结果抓住的却是一只人类的手。
咦?
那手瘦得好像只剩下了骨头,顾新书一用力,对方便轻飘飘地撞进怀里来,他拖着这人,哗啦一声冲出了水面,再定睛一看:眼前是名浑身都是鞭伤的瘦弱少年,披着头火红的长发,前额上的金蚕印记映着月光,泛着浅浅的金色。
这孩子抱紧了双臂,正在瑟瑟发抖。
二
这红发少年便是白兔。
他遵照苏二娘的命令,以马驹的原型和一场苦肉计,接近了顾新书,原本是想要刺探定魂玉珏的下落,没想到顾新书毫不设防,让白兔一下子便找到了就在他胸前的宝物。
若是能趁他洗浴的时候偷走呢?
怀抱着这样的心思,白兔悄悄接近了温泉池旁边的顾新书。
谁知却被他当场捉住,还被发现了额上的金蚕。
白兔心绪大乱,只想要逃跑,结果被抓了回来。更糟糕的是,他还在慌乱之中现了人形。
白兔裹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将脸深深地埋在两只手里。
接下来他会被如何对待呢?
世人皆爱财,自己身有金蚕的事既然被这人发现了,从此之后,恐怕又要被强迫着去感应周围的宝物。
他这样想着,只觉得火辣辣的疼痛随着幻象中的马鞭一起破空而来,让他止不住地发抖。
不如趁现在,逃走吧?
不,不行,他还没有拿到定魂玉珏,苏二娘说过,要回灵界,非得要那定魂玉珏不可。
只要能回去……只要能回到灵界,他白兔就彻底自由了,再也没有人能强迫他,再也不用挨鞭子了。
白兔默默地咬着自己的手臂,这新的疼痛能驱散一些幻象,让他冷静下来。
他准备忍耐。无论这个人将如何对待自己,白兔都准备忍下来。
直到他拿到这人胸口的龙形玉珏为止!
“如何?可是冷静些了?”顾新书的声音在头顶响了起来。
白兔一哆嗦,反倒是往被子的深处埋得更紧了。
他等了一阵,未再听到什么大的动静,只是有案几拖动的声音,还有碗盏相击的脆响,再过一阵,是水泡在瓶中沸腾的声音。
顾夫子在做什么?
白兔不由得好奇心大盛,偷偷地将被子拨下来一点,露出两只眼睛来偷看
顾新书身前的案几上摆着几只黑釉点金的小盏,还有一只冒着缕缕蒸汽的银瓶。
空中弥漫着清爽的茶香,像是第一场初雪之后,晴光刺破寒气,直接照耀在脸上。
原先他还是小马驹,钻在顾新书的袖子里讨要果子吃时,便嗅到过此人身上的这种茶香,却无从辨识。
这是什么茶?
“此茶名为龙团雪。”顾新书仿佛猜出了白兔心中的疑惑,缓缓言道,“只取茶芽最中心的一缕,在银器中以清泉渍成,光明莹洁,犹如白雪。”
他略微转身,让白兔看清他手中持着的黑釉茶盏和正在击打着茶膏的茶筅。那茶膏犹如牛乳,散发着清香。
“而且,只有生长在灵脉附近的茶树,成年浸润在充沛的灵气当中,才能制作出这样纯白的龙团雪来。”
顾新书将银瓶中的水注入盏中,又将茶盏捧给了白兔:“喝下它,它能镇定魂魄,祛除病痛,让你一夜安眠。”
白兔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喝下龙团雪茶的,他只记得当他重新躺下,顾新书将一只温暖的手放在了他的头顶。
“睡罢。”他哄道,“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你醒来之后,又是新的一日。”
而那时,他甚至还不曾问过白兔的名字。
第二日,白兔便将自己的姓名告诉了顾新书。
他等着更多的盘问:从哪里来,为何会化身马驹,这一身的伤痕是怎么回事……最重要的是,为何会身有金蚕,是否真有感应到宝物的能力。
他已经想好了答案,连“一定要在剧痛之中,才能有感应宝物之力”这样的事也准备和盘托出。
他紧咬着牙,等待着鞭子的到来。
顾新书却在他面前铺开了一张纸,又将一支笔交到了他手中。
“会写自己的名字吗?”他问。
白兔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又默默地接过笔,写了两个字。
“嗯,笔锋还行,但是笔顺有误。”顾新书略点了点头。
“我来写给你看啊,这个兔字,应该最后再点这一点……”
教完了兔字,顾新书又一连写了龙、团、雪三个字,接着干脆写了首五言绝句。
“来来来,背背看,我念一遍,你再跟着念一遍。”
等等,这个走向哪里不对吧?!白兔在心里喊道。
顾新书见他犹豫,长长地叹了口气:“眼下正好是农忙,我的学生们走得一干二净,我自己一人,守着这学堂,实在是孤单无聊得很。你便扮作我的学生,陪我玩耍几日如何?”
他故作严肃地望着白兔,等着他的回答。
这状况完全在白兔的预料之外,他只好尝试着答了声:“好……”
顾夫子便朝他微笑起来,那笑容非常非常温柔。
可是当天夜里,白兔还是做了噩梦。
他梦到自己浑身赤裸,跪在地上,那苏二娘持着马鞭,一下一下抽着自己的脊背。
而他咬着自己的手。他不敢哭。
若是哭出来,被二娘听到了,只会是更加残酷猛烈的对待了。
“明明只差一点,怎么就能感应不到了?二娘我真是白养活你了!早知道这样,就不该买下你这没用的东西!”
有人拉着他的手臂,想要将他的手从嘴里拽出来。
白兔挣扎着反抗:“二娘,二娘我没有哭,别丢下我,我还有用,我……”
他睁开眼睛,大口喘着气。顾新书披着外衣,正担忧地看着他。
这下该问了吧?白兔想。
二娘是谁,自己究竟遭遇过什么,这一身的伤……
顾新书却只是低头摸了摸白兔手背上的齿痕。
“下次,别再咬自己了。”他给白兔带来了两倍份量的龙团雪,然后说了这样一句话。
三
白兔正式成为了顾夫子的学生。
他穿着顾新书改小了的衣服,每日都能吃饱肚子,火红色的头发被洗得干干净净,梳成了发髻,还整天跟着顾夫子念诗写字——简直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这种不真实感如此强烈,终于有一次他自己按捺不住,问顾夫子:“夫子,你不想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吗?”
“我猜想你肯定有过一段很难熬的日子。”顾新书回答,“若你愿意,可以告诉我,但在你准备好之前,我不会问。”
说完,他便打开了手中的书页:“啊,今天该学《白头吟》。”
“若我是坏蛋呢?”白兔脱口而出。
你既然身怀珍贵的定魂玉珏,怎么能如此信任我这样一个来历不明者?要知道我明明是来
顾新书抬头看他,接着将摊开的书捧给了白兔。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顾新书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念给他听,“这是一个女子在跟她的丈夫诀别。她在说,虽然他忘记了他们曾经的恩爱,但她依然怀抱着最初的心,它皎白如月,光洁如雪。我相信我们每个人都有这样的一颗心,无论遭遇过什么,都无法被轻易地弄脏。”
他忽然一笑,合上书页跟白兔说:“你猜我救你时看到了什么?”
“什么?”白兔傻愣愣地问,泥浆里的小马?
“我看到了一匹不同寻常的千里马,阿兔。”他伸手弹了弹白兔的额头。
“你可知你身有彩翼,可直上九霄,可日行万里?”
那现在呢?你现在看到的又是什么?
一个忘恩负义的背叛者,还是一个置你于死地的盗贼?
白兔很想这样问。
他手中的刀锋,沿着龙形玉珏的位置绕过了整整一圈,已经在顾夫子胸口造成了血肉模糊的伤口,只需要再深一点,再用力一点,就能把玉珏整个撬下来。
可他的手抖得厉害,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了。
“你不该救我的。”白兔喃喃,“从一开始,你就应该让那马贩子打死我的。我已经这么脏了,你为什么还要靠近我,我只会弄脏你……”
就在这个时候,顾新书伸手抚上了他的脸。
“别哭,阿兔,你不脏的,他们弄不脏你。”
在那之后,白兔再也没有梦到自己被鞭打。
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可怕的梦境:他一遍又一遍地梦到自己挖出了顾新书胸口的玉珏,梦到他躺在自己脚底下流着血死去。
而有时候,白兔依然能在梦中感到顾新书的手抚着自己的脸,替自己擦着眼泪,教自己念着诗句:“‘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阿兔,”那人在他梦里说,“他们永远弄不脏你。”
能弄脏你的,只有你自己。
接着便是鲜血漫涌而出,沾了他一手。
白兔惊叫着从梦中醒来,反复擦着手,却还是能感觉到那血液温热的触感,终于呜咽一声,咬在了自己的手掌上。
却再也没有人来将他拉开,再也没有人给他一杯安眠的龙团雪。
四
数日后,白兔脸朝下,趴在九曲溪旁的芦苇丛中。
此刻的他用乌草汁将一头红发染作了黑色,又梳成双髻,身上是件桃红色的齐胸小襦,从远处看起来,简直就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他在等一个人。
此人姓常名青,身怀一支宝贵的生花妙笔,将要在这一日的这个时分,乘坐竹筏,经九曲溪进入武夷山。
苏二娘这一回想要的,就是常青身上的那支笔。
那笔可不好感应,为了确定它的位置,白兔足足挨了两天的鞭打。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苏二娘将原本属于顾新书的龙形玉珏系在了腰间,他挨打的时候,那玉珏就在眼前晃来晃去。
白兔便咬紧了牙,恨不得鞭子抽得再痛一点才好。
怎样的痛才能敌得过顾新书被活生生挖出玉珏的痛呢?
白兔觉得自己活该。
哪怕此刻他在芦苇丛中趴得久了,不仅手脚冰冷,连尚未愈合的鞭伤也抽搐不止,他仍觉得自己是活该。
正在这样想着,耳畔便传来了轻轻的拨水声,有竹筏擦过芦苇,沙沙作响。
接着是朝他靠近的脚步,但却在离他还有数尺之遥时便停下了。
有人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就知道不会是阿碧,但总归还是要过来看一眼才能放心。”
白兔勉强撑起身来,还未来得及开口,颈侧便是一凉。
有一段透明的水帘,叫常青用生花妙笔从溪中引了出来,在半空中翻涌,形状犹如一柄锋利的剑,就悬在白兔的面前。
“说吧,你故意扮成她,引我过来,究竟是为何?”
白兔的眼中聚集起了泪光。
“常公子,真的是你吗?公子慈悲,求你救我!”
他擦了擦自己的额头——金蚕的印记闪了一闪。
“我受人胁迫,被迫吃了金蚕,现在不得不替一帮盗贼卖命。是他们教我扮成这个样子,又教我躺在此处,我若是不肯,便是拳打脚踢……”
他跪伏在地,露出的手臂上还有新鲜的伤痕。
“求公子救我,这样的日子,我早就过不下去了……”
常青略有迟疑,但眼前的少年额上的金蚕,身上的伤,又确实是真的。
他收了水剑,过来想要搀扶白兔。
白兔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常公子小心,水底下还埋伏有蛟龙——”
话音未落,常青背后的竹筏便被哗啦一声掀翻了,水流翻涌不止,一只三足蛟龙升腾而出,朝他们二人扑了过来。
常青将白兔护在身后,转身便将那支笔在空中自上而下一划。
有那么短暂的一霎那,他的后背完全留给了白兔。
不知道是不是白兔此刻依然扮作受伤小姑娘的缘故,常青对他完全不设防。
前面他对常青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此刻。
按照苏二娘的计划,这一刻才是最关键的——白兔应该从后方夺走那支生花妙笔。
只要没了那支笔,让蛟龙吃掉常青,简直易如反掌。
偏偏就在这个时刻,白兔忽然瞥见对岸的芦苇中,闪现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衣胜雪,黑发如墨。
顾夫子?他没死?
白兔只觉得胸口剧震,一时间简直不能呼吸。
但那个身影转眼间便消失了。
白兔仓皇四顾,然而天地之间,只有片片白茫茫的芦苇起伏。
等他回过神来,抢夺生花妙笔的机会已经错过了,常青划出的空隙当中光芒四射,一只人面豹身、生有双翼的英招显露出了身形。
它扇动翅膀,飞上空中,朝那张牙舞爪的蛟龙扑了过去,两只战成了一团。
常青回身扶着白兔的胳膊。
“你还能走吗?”他柔声道,“那英招是我画的,和真的英招不能比,恐怕坚持不了多久。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白兔咬着下唇。
能弄脏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
他已经害死了夫子,难道还要一错再错?
“常公子,我,我之前没有说实话,那水下还有第二只……”
咆哮声呼啸而来,眼前是鳞片交错,鬃毛飞舞,将淋漓的溪水洒了白兔一脸。那埋伏已久的第二只蛟龙趁此机会,从后方猛袭了过来,将常青咬在利齿之间,接着便得意洋洋地退回了溪水之下。
第一只蛟龙也不再纠缠,扭头一并没入了水中。
白兔趴在溪边,望着溪水动荡不已,不时有龙身卷曲而出。那竹筏的残骸漂在水面上,彼此碰撞着。
大团大团的鲜血涌了上来。
先前的英招融化成了一滩墨汁,被风一吹便消散了。
白兔等了又等,可直到溪水重新恢复了宁静,也再未见到常青出现。
他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冰冷冰冷,直往下坠。
又一个人被自己害死了……
忽然之间,那水面之下,射出了鲜红的光芒。
有团团阴云,簇拥着那光芒,破开溪水,升了起来。
有一人立在阴云当中,衣衫破损,却毫发无伤。他的前额上,鼓动着一只鲜红的眼睛,那光芒正是由此而来。
白兔愣愣地看着那人踩在水面之上,白发翻飞,一步步地朝自己而来。
“常,常青公子?”
不,不对。
虽然相貌一模一样,但这人阴冷至极,嘴角是嘲讽的笑。
“那家伙?若是等他痛下杀手,只怕这身体早被蛟龙吃尽了。”
“你,你是谁?”白兔问。
从这人身上传来了神兽独有的威压,他无法动弹,也无法逃走。
“怎么,连我都不认得了吗?”
“常青”走上了岸,逼近前来,手中的笔提在了空中,最终是抬了白兔的下巴,笔尖在他前额上一点。
“没用的废物,简直是白费了我辛苦抢来的金蚕。”他轻描淡写地说道,接着将四肢僵硬的白兔拎起来,朝溪中一扔。
“我是来拜访旧友的,别拦道。”
五
白兔在溪水中挣扎。
让冷水一激,他全身的伤口都在痛,却因祸得福,从神兽威压导致的僵硬中脱离出来。他水性不好,一路被溪流挟裹着朝下游冲去,也只能是勉强维持着将头露出水面。
可他的力气正在一分一分地流失。
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被淹死。
就在这时,一只竹筏遥遥地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竹筏上站着一人,正是苏二娘。
白兔不由得精神大振,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朝竹筏靠拢过去。
他将一只湿漉漉的手搭在竹筏边上,只觉得全身发软。
“任务如何了?”苏二娘赶过来,弯腰问,“笔呢?”
白兔摇着头。
“任,任务失败了,那蛟龙叫他杀了。”他喘息道,“二娘,拉我上去罢,我快游不动了。”
苏二娘缓缓地直起身来。
她脸上笑容依旧,却是离他越来越远。
白兔心中大急:“便是看在,我为你寻过那么些宝物的份儿上……”
他还是个刚断奶的小马驹时就被苏二娘买下了,还在懵懂之中就被喂了金蚕,开始四处寻宝。
苏二娘待他各种不好,可他也不敢逃走,因为苏二娘说,世上所有的人,都在觊觎他寻宝的能力,落在其他人手里,还不知道会被怎样对待。至少苏二娘有时候,还是会对他笑,还会温柔地摸他的脸。在白兔的心里,对她总还是有那么一丝依恋的。
他期盼着,终于见她重新弯下腰来,朝自己伸出了一只手,却是摸上了他的前额,使劲地擦了又擦。
“也不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连额上的金蚕都教那姓常的用笔点污了,还能再替我寻什么宝?”
她皱了眉,手上一点点用力,将他的头重又按入了水中。
“可惜了,白养了这么多年。”
白兔松开了抓着竹筏的手。
他本就精疲力尽,之前完全靠求生的本能撑着,此刻被二娘一按,彻底滑入了水底。
之前他曾经百般恐惧,生怕被二娘抛弃,如今最害怕的事情成了真,内心却只是一阵茫然。
溪水压迫着胸口,胸中如同火烧一般的疼痛,他却睁着眼睛,任由水流将自己冲向更深之处。
谁会来救他呢?
曾经潜入温泉,奋不顾身地来救他的顾新书,已经被他害死了。跟苏二娘截然不同,他是白兔平生所见,最为温暖美好之人。
自己满手都是他的血污,洗也洗不干净,终有今日的下场。白兔的嘴角微微上翘,满是自嘲。直到快要失去意识,他唇边的笑也没有消失。
黑暗降临前的最后一刻,有人拽住了他的手腕,将他一把拉了过去。白兔甚至还感觉到他被紧紧地抱着,跟那人一起浮向了头顶的光明。
真是再好不过了。他最后想着,临死之前的幻觉里,还能见到你。
等等,这不是幻觉!
白兔猛地睁开眼睛,随即咳了个天昏地暗。
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忘记牢牢抓住这人湿透的衣袖,似乎生怕一眨眼他就会消失。
“顾夫子?夫子……”他忽然想起来,自己不再有这样叫他的资格了。
“你,你还活着?”
眼前的顾新书明显消瘦了,湿漉漉的头发紧贴着脸颊,可拥着自己的体温却是活生生的。
这么说,之前在芦苇丛中的,真的是顾夫子?
白兔满腹疑问,可顾新书似乎并不打算回答——他甚至连正眼都没有瞧过白兔一眼,一脸严肃,只望着前方。
他们此刻身在武夷山中,白兔能听到水声,却不能见到九曲溪。他们身下的草丛都是湿的,顾夫子之前像是准备带着他远离九曲溪,却在这里忽然停了下来。
“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顾新书放声问。
接着另一人便从山石后面闪了出来,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额上还带着鲜红的眼纹。
“好久不见了,老朋友。”“常青”微笑道。
是他!白兔惊讶得几乎叫出声来。这不知名的神兽之前给他的威压太厉害了,现在想起来他还止不住地颤抖。
顾新书朝前挪动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挡住了“常青”的视线,说道:“我孤身一人,又瘸着腿,不便行礼。却不知道白泽大人有何贵干?”
咦?
以对方所站的方位,早已望见了白兔,为何顾夫子要说自己是孤身一人?
白兔望着顾新书的侧脸——夫子的脸上薄薄一层汗,黝黑的眼瞳在一点一点地扩大。
可他的声线却如此动听,就像是仙乐一般美妙。
连那白泽都像是被这声音所说服,真的瞧不见白兔的存在。
“我听说,你自上次脱逃之后,便一直在这武夷山中养伤,正好我也在找这山中的灵脉所在,便过来问问你。”
“我又何以得知?”顾新书反问。
白泽在空中嗅了嗅。
“就凭你身上这龙团雪的味道。”他缓缓道,“制作龙团雪的茶树只在灵脉附近生长,可镇定魂魄,驱除病痛。你伤得如此之重,若不是日日饮用龙团雪,恐怕早就死了吧。”
“就算喝过龙团雪,我也未必知道茶树的位置。”顾新书回答道。
“你当我是三岁小儿,那么好糊弄吗?”白泽冷笑,“龙团雪被制成之后,只能维持七日的雪白,之后就会逐渐变黑,所有的效用,也只有在这七日内才能有效。你不仅知道茶树的具体位置,还必须不断地回去采摘,否则你为何要隐居在这武夷山中?”
白兔听见顾新书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靠着顾新书的后背,能摸到夫子背上透过来的冷汗。
“你赢了。”顾新书疲惫地闭了眼,抬起一只手,指向一旁的山顶,“你望那边,是不是有整整一层的雪白茶叶,犹如新雪?”
白兔看了又看,那边明明什么都没有。
可白泽顺着顾新书所指看去,面上却露出了喜悦,几乎是转眼间,便从原地消失了。
白兔肩上一沉,是顾新书倒了过来。
“快走。”
他在白兔耳边低沉地说:“我能骗得了他一时,却骗不了他一世,他还会再来逼问我,你赶紧离开……”
白兔靠着他,只觉得他身体滚烫,一低头,便见顾新书胸口,原先被自己挖出玉珏的位置,正在渗出血迹。
“夫子!”他失声喊道。
明明是我将你伤成这个样子,为何还要来救我?
白兔颤着手,想去检查他的伤,却被顾新书按住了手。
“没有用的。”他简短地说。
白兔完全不听,直接掀开了他的衣襟——然后愣在了当场。从他挖出玉珏到现在,也有些日子了,可顾新书的伤口完全没有愈合的迹象,甚至还在朝四周溃烂下去。白兔简直无法想象,这得有多疼。
“对了,龙团雪可以镇痛。”他站了起来。
顾新书的小屋中就有龙团雪,他知道在哪儿,他可以现在去取……
“我说了没有用的,阿兔。”顾夫子低声说。
他叫他的方式,还跟以前一样。
“你还在我身边时,龙团雪就用完了,我原想着再去采些,可……”
这话没有说完,顾新书便一头栽倒,失去了知觉。
白兔接住了他,心里像是破了个窟窿,汩汩地淌着血。他知道那个可字后面是什么——可你带人闯进了屋里,你亲手挖走了我赖以存活的玉珏。而在那之前,顾新书曾经慷慨地将龙团雪一盏又一盏地给了做噩梦的白兔,有时候甚至是双倍的剂量。
他自己魂魄不稳,龙团雪对他来说就是救命的药,却这样浪费在了白兔的身上。
“夫子,夫子,对不起。”白兔终于哭起来,“要怎样才能救你呢?”
若能救你,我愿做任何事,哪怕粉身碎骨也……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子里疯狂地转着,直到一样东西浮现了出来。
顾新书的龙形玉珏。
若他能重新找回玉珏,夫子的伤是不是就能痊愈?
六
顾新书的玉珏,此刻正被苏二娘系在腰间。
她坐在火堆前面,伸了双莹白如玉的手,正在烤火。
这是山间的一处破庙,残缺不全的神像上蛛网丛生,苏二娘和她手底下的盗贼们围火而坐。火光之下,他们的影子拖向了四壁,随着火焰的抖动,那些影子也晃动起来,生出了鹿角和兽耳——原来是一伙貜如。
这类妖兽形如白尾的鹿,却有四只鹿角和一双人类外形的手。
这双手灵活无比,就是凭着它,他们才在尘世里做起了偷盗的勾当。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是苏二娘想要而又拿不到的。常青的生花妙笔,是她今生所尝到的首次挫败。
“若不是白兔那小子太没用,咱们现在早就在灵界快活了。”她越想越是生气,咬牙笑着,“哪里还用得着困在此处?”
只是淹死,未免太便宜他了。苏二娘想。若是白兔此刻能在面前,只怕是要抽上个百八十鞭,才能消她心头之恨。
刚想到这里,便有一个声音幽幽地响了起来。
“二娘。”
苏二娘猛地回头,只见一名单薄的少年站在庙门口的台阶上。
乌草汁染成的黑色已经教溪水洗下去了,此刻湿漉漉地挂在这少年身后的,是头火焰般的红发。
额上墨色的蚕形印记,衬着白皙的肤色,再明显不过。
“二娘,”他说,“我回来了。”
苏二娘只惊讶了片刻,便回过神来。
“白兔?你居然没死?”她露出惯常的笑容,嘲讽道,“怎么,从水里爬出来,又巴巴地追了过来,就这么舍不得二娘?”
盗贼中间爆发出了响亮的笑声。
白兔却没有笑。
“有人救了我。”他简短地说。
“谁?”
“顾新书。”
那顾夫子还活着?苏二娘心中暗暗吃惊,却没有表露出来。
“算他命大。”她悠悠地说,“你呢?为何不跟他走?”
“我想要回灵界。二娘你答应过我们,拿到定魂玉,就可以让我们回去的。”
苏二娘勃然大怒,随手抽出了一根还在燃烧的树枝,朝白兔劈头盖脸地甩了过去。
“只有定魂玉珏顶什么用?找不到这山里的灵脉……”
“顾新书知道灵脉所在。”
尚未熄灭的火焰烧灼着白兔的头发,嘶嘶作响。
但这一次他没有躲,反而朝前一步,接着说:“我遇到了白泽大人,听见他逼问顾新书,说他知道龙团雪茶树的位置。二娘,你想想,这姓顾的失了玉珏,若不是靠龙团雪撑着,如何还能活到现在?”
苏二娘之前便听说过,只有灵脉附近采的茶叶能做出龙团雪,因此信了三分。虽说只信三分,她面上却拿出了十分的笑容来,显得格外得温柔慈爱。
“原来你还有这等用处。”苏二娘拍了拍白兔的脸颊,“那顾新书既然肯来救你,想必是心疼你得厉害。你再回去哄哄他,让他将灵脉的位置告诉你。”
“……那定魂玉珏果真能拓开灵脉,形成通往灵界的通道?”白兔问。
其余的盗贼们听到此处,纷纷朝苏二娘转过脸来。
长久以来,他们一直在为她卖命,就是为了这个虚无的许诺。
被那么多双眼睛同时盯着,苏二娘不禁有些恼怒,说道:“那是当然!当初白泽大人在凌虚谷以定魂玉珏开灵脉,我就在他身边,亲眼所见!”
“但我听说,那处灵脉只被拓开了一小会儿,很快就枯竭了。”
“没错,凌虚谷的妖兽们全都因此流离失所,四处逃难……”
盗贼们交头接耳。
“收声!”苏二娘吼道,“难道你们不想回去?难道你们想要永远困在尘世,跟人类困在一处?”
这句话成功地让她手下的貜如们闭上了嘴。
只有白兔还在问:“若我们成功回到灵界,这武夷山中的灵脉却因此枯竭了呢?这山中其余的妖兽……”
“傻孩子。”苏二娘回答,“那些妖兽跟我们又有什么相干?”
“我明白了。”白兔点点头,“我这就重新回到顾夫子的身边,替你打探灵脉的位置,不过我曾经叛过他,只怕要再得他信任,没有那么容易。”
他朝苏二娘伸出了一只摊开的手。
“二娘可否将定魂玉珏交予我,还给那顾新书,好让他对我放下戒备?”
原来这才是你来这里的真正目的。苏二娘想。
分明是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转眼间就向着外人,苏二娘心中气得咬牙切齿。
但她半分都没有表露出来。
若白兔说的是真的呢?她不得不考虑到这种可能性。白兔有多想回到灵界,她是知道的,若那顾夫子真的晓得灵脉的位置……
离她多年来寻觅的目标,眼看只差一步了。
苏二娘沉默一阵,终于还是摘下了腰间的龙形玉珏,交给了白兔。
七
白兔捧着玉珏,便如同溺水之人捧着救命的稻草一般。
他将它放在了顾新书胸前血肉模糊的伤口上。那玉珏一接触到体温,便开始隐隐发光,伤口四周也生出了新的血脉,仿佛细小分叉的树枝,一点点朝玉珏探了过来。
白兔大大地松了口气,只觉得疲惫不堪。
还回了玉珏,顾夫子就能好起来了吧?
怀抱着这样的期望,白兔趴在顾新书身旁的野草丛中,很快睡了过去。他在梦中迷迷糊糊地,似乎又变成了小马驹,钻在顾新书的袖子里跟他要果子吃。顾新书呵呵笑着,袖里衣间,尽是龙团雪的味道。
就像是一切又回到了当初,念念不忘的美好时光。
可他终究还是醒了过来,将手往顾新书身上一放,顿时一个哆嗦:顾夫子浑身滚烫,呼吸急促。随着他胸口的起伏,一串串的细小光点如同萤火一般,自那龙形玉珏里四散而出。
“白兔,你别怕,这是我的魂魄……”
他听见夫子喃喃。
这人都已经烧得意识模糊了,还想着要哄自己。白兔心里知道顾夫子受过伤,因而魂魄不稳,眼看着这是要散魂了。
怎么办,怎么办?
白兔忽然想起了方才的梦,犹如被雷电击中,一霎时清醒过来。
对啊,梦中闻到的龙团雪茶,便可镇定夫子的魂魄!
可他只知道那茶树就在这武夷山中,如今却要到哪里去寻?
白兔着急得不得了,又犯了老毛病,干脆一口咬在自己手掌上。
疼痛蔓延上来,他眼前却隐约地闪过了画面:某处的山坡上生满银白色的茶树,犹如新下了一场雪。
他吃了一惊,松了口,那幻象便消失了。
白兔心中若有所悟,连滚带爬到附近的溪水边一看,自己额上被白泽点污了的金蚕竟然又闪了起来。
原来,疼痛是真的可以激发自己感应宝物的能力的!
那龙团雪如此珍贵,只在灵脉附近生长,可不就是宝物吗?
白兔大喜,张口就要再咬下去,旁边却伸来一只手,捂住了那伤口。
“不许……”顾新书虚弱地制止他。
“夫子,夫子!”白兔恳求道,“都是我的错,是我抢了你的玉珏,才将你害得如此。你便允我这一次吧,只差一点,我就能看清那龙团雪的所在……”
顾新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化成马来……驮着我……”他气息不稳,慢慢地说,“我带你去……”
白兔依言化成了马形,将顾新书驮在了背上。
也不晓得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自己长高了许多,再不是当初的小驹子了。倒是趴在他背上的顾新书显得轻了许多。
按照顾新书的指点,白兔带着他走进了武夷山的深处。
这里人迹罕至,地上连正经的山路都没有,白兔跟蔓藤和砂石一路搏斗着,好不容易行进了半日,到了一处山坳之中。
举目四顾,围绕着他们的尽是重重山岩,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之处。
却未见到一根茶叶。
顾新书勉强抬了抬手,说了声就在这里,就彻底失去了知觉。
白兔也隐约能感应到茶树的影子,具体方向却并不清楚。他只得用了老办法,将自己的两只前腿都弄得血肉模糊,凭着那一点点加强的感应,继续朝前走去。
他之前被迫寻过无数次的宝,却没有一次,是痛得这样心甘情愿,这样迫不及待的。
天光渐暗,明月东升。白兔踩着月光,好几次都差点摔倒,却都是在最后一刻惦记着身上昏迷的人,又险险地刹住了。
再坚持一会儿,再绕过前面这道弯
白兔发现自己站在了莹白的光芒之中,被满山遍野的龙团雪茶树所包围。
月光下,它们沐浴在灵气之中,闪闪发光。
远处有一清泉汩汩而出,带着充沛的灵气。
那便是灵脉吧?
“我们找到了,”白兔不由得欢喜地喊起来:“夫子。你有救了!”
“太好了,多谢你,替我找到了灵脉。”
一个女子的声音回答了他。
白兔僵硬地扭转了脖子,望见苏二娘从自己身后走了出来,脑子里顿时嗡的一声。
之前他跟苏二娘撒谎,说再次接近顾新书,是为了骗取龙团雪茶树和灵脉的位置,如今自己在顾新书的指点下找到了灵脉,却没想到成了她利用的棋子。
若是顾新书此刻清醒着,听了她这话,又会如何想?
“夫子,不是我,我没有叛你,我……”白兔语无伦次起来。
“我可不是在跟你说话,白兔。”苏二娘掩着口,笑得眼睛都眯了,“我是在跟你背上驮着的讹兽大人说话。”
讹兽?顾新书不是人类吗?
怎么会是那种传说中外型如兔,最擅长撒谎骗人的妖兽?
“这些年来,无论怎样鞭打你,你都感应不到灵脉的位置,我于是出了这么个主意,出重金请了你背上这位讹兽大人,让他演了个活生生的顾夫子给你。”
白兔忽然想起了,跟白泽对抗时的顾夫子的黝黑眼瞳。
从他口里说出来的明明是谎言,可连白泽都听信了,不是吗?
“你还真当有人会这么疼爱你?教你读书写字?为了你连命都不顾?不过是场苦肉计,你便巴巴地上了钩。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这么傻,不是吗?”
白兔只觉得四蹄下的地面都在陷落。
“夫子,你真的是讹兽吗?”他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扭过头去问。
这时的顾新书是醒着的。白兔不知道他醒了多久,又听了多少自己跟苏二娘的对话。
但是他明明白白地看见,顾新书头上生出的,雪白的兔耳。
“……我是讹兽,白兔。”
仿佛等待了百年之久,他听见顾新书低低地道:“但我不曾对你撒过谎。”
不,不!白兔整个人都错乱了。
恍惚之间,他重新化为了单薄瘦弱的红发少年,蜷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双臂。顾新书被他甩到了地上,他也顾不上去理,满脑子都是疯狂的念头。
根本就没有顾夫子吗?
他所经历过的那二十日,本就是幻梦而已吗?
事到如今,他还能抓住些什么?
有人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是苏二娘。
“乖,你现在晓得了吧,这世上只有二娘待你好。”
她在白兔耳边蛊惑着:“把定魂玉珏还给我,二娘这就打开灵脉,带你回灵界——你不是,一直很想回去吗?”
八
白兔又一次亲手摘下了顾新书胸前的玉珏。
这一次,玉珏和顾新书的血肉接触不久,尚未完全融合。他摘下来时,只沾了些许顾新书的血。
又一次满手温热,他却浑浑噩噩的,犹如在梦中漂浮着。
苏二娘一拿到那玉珏,便笑得发抖,几乎要站立不住。
“哎哟,白兔你这傻孩子,怎么还是这么傻?”
“你,你说什么?”
“你家夫子真的是讹兽,这倒是不假。”她用袖子擦着玉珏上的血,得意得很。
“但他说,从未对你说过谎话,却也是真的!”
“夫子!”
白兔追悔莫及,只觉得自己满手都是顾新书的血,这下是彻底地洗也洗不掉了。
苏二娘在他面前笑得猖狂无比,他一时激愤不已,便要冲上前去。
他恨不得能将她撞下山崖,恨不得能跟她一起死……
顾新书却将一只虚弱的手放在他肩上,阻了他的动作。
白兔立刻动弹不得。
“记得我的话……白兔……能弄脏你的,只有你自己。”
神兽的威压,便是在此刻轰然而至。
无论是苏二娘,还是白兔,全都被压伏在地,抬不起身来。更不要说奄奄一息的顾新书了。
自威压的来处,走出了常青外形的白泽。
他悠闲地踱到了苏二娘身边,用一根指头,勾出了她手上的定魂玉珏。
“多谢你,替我找到了灵脉。”他模仿着之前苏二娘的口吻道,“不过,单单要用定魂玉珏开灵脉是不够的,这玉中的灵气太少,很快就会消耗殆尽。上回在凌虚谷便是因此失败。”
他单手抓住了苏二娘的头发,竟然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需要用一个活生生的妖兽,作为给定魂玉珏提供灵气的‘柱子’,这样才能维持通道一直打开。我看这讹兽快要死了,旁边这小子又没有二两肉,还是你最合适了。”
苏二娘不能言语,绝望地眨着眼睛,拼命地朝白兔传递着“救我”的眼神。白兔自己也不能动弹,眼看着那白泽拖着她,朝充满灵气的泉水方向去了。
再过一阵,只听嗡的一声,泉眼当中,冒出了数丈高的泉水,犹如白练一般。从泉水底部,飞出了一只墨汁组成的巨龙,白泽就站在龙的头顶上,手中拿着定魂玉珏。
而苏二娘,被他沉入了泉水,放在泉眼之上。
接着,那白泽吟唱起来。
白兔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寒。他亲眼见着漫山遍野的龙团雪树,一棵棵地枯萎了,那水柱本身却增宽了数倍,翻涌着的灵气越来越强烈,带着凛冽的,直接来自灵界的风。
从泉水中伸出的,苏二娘的手,已经化为了枯骨。
白泽手中的定魂玉珏也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吟唱声却在此刻突然中止了。
龙头上的白泽蹲了下去,咬牙切齿地捂着额头。
白兔听见他以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争吵着。
“别来碍事!”
“再这样下去,连此处的灵脉也会枯萎,这里所有的妖兽都没有活路!”
那个声音……常青公子?
白兔还在吃惊,顾新书却靠了过来。
他的身体依旧滚烫,声音却坚定:“没错,绝不能让白泽毁坏灵脉。阿兔,你得阻止他。”
“我?”
我不过是个,两次背叛你的,可恶的小贼而已……
“靠过来吧。”顾新书朝他伸开了双臂,“服下金蚕者,能感应到世间所有的宝物——你来看看我心中的珍宝吧。”
白兔闭上了眼睛。
他看到了一匹洁白的天马,身有彩翼,金眼灼灼,鬃毛和长尾犹如燃烧的烈火。
“你不是普通的马,白兔,你是吉量天马。”他听见顾新书说,“你可日行千里,可上九重云霄,无人能阻!”
几乎快要枯萎殆尽的龙团雪茶树之间,飞出了一匹愤怒的天马。
白兔展开了七彩的双翼,长啸着扑向了墨龙头顶之人,将他生生地撞了下来,摔入了茶树丛。
那宝贵的定魂玉珏也一并掉入了空中,白兔飞速地赶了过去,在最后一刻叼在了嘴里。
他扇着翅膀,悬停在半空,望着山坡上的龙团茶树一点一点地恢复了正常,重新泛出了银白色的光泽,月光之下,犹如雪一般皎白。
而在雪白的茶树之间,常青公子捂着前额坐了起来,满头的黑发又恢复了正常。
还有这世上最光明温暖的那个人,正在下方微笑着,等待着他。
这一次,他要亲手再将龙形玉珏放回他的胸口。
将已拣熟芽再剔去,只取其心一缕,用珍器贮清泉渍之,光明莹洁,若银线然。其制方寸新銙,有小龙蜿蜒其上,号龙团胜雪。
——《宣和北苑贡茶录》